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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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外婆家很远时,我和弟弟就听见外婆家的方向,隐约的传来阵阵哀曲,我的心跟着阵阵刺痛,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我弟弟大概和我的心情一样,紧紧的跟着我,一声不响。
来到外婆家门口,带孝的舅舅看见了我们兄弟俩,默默的来到我跟前,一只脚向前半步,下蹲时后脚虚跪地,双手扶住我的小腿,头往下低垂表述他的哀悼之心,我弯腰伸手扶起舅舅。舅母也走过来,同一动作表达哀伤,并在起身后递给我一条白布带。我学着离我不远的亲戚们的佩戴法,把它系在了腰间后,直奔正厅。
两个大花环之间,挂着外婆那面带慈祥笑容的遗相。遗相下的香案上,一对大红烛火焰摇曳。它没有带来喜庆的气息,红红的火焰映着那融化后,一颗颗往下流着的红红烛腊,更添伤感。
我走到香案前,为外婆进香。弯腰鞠躬时,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外婆,您的外孙看您来了,您舍不得的外孙看您来了。
“爸爸”
“来啦”
“妈妈呢?”
“在你外婆冰棺边,去看看你外婆吧。”
这时哀曲一变,曲调更显哀伤,亲戚们纷纷排队进入屋内,哭声一片。
父亲向我弟弟招手,腰系白布条的弟弟过来后,父亲对我们说:“你们随我一起去吧,见见你们外婆的遗容,你们的外婆马上要运往火葬场了,快走吧。”
我跟在父亲的身后,排入了众亲戚的队伍,亦步亦趋的走向香案后。
我随着长队来到了外婆的冰棺前,八十几岁高龄的外婆躺在冰棺里,面色有点苍白,布满皱纹的脸上双眼紧闭,面态安详,就像睡得很沉很深。
跟着悲伤的长队,我挪动着脚步,我这时看见了我妈妈,头发有点散乱,悲恸的哭着,两个姨也是如此。我围着冰棺转了两圈,外婆沉沉的睡着,她就这样永远的睡着了,不再醒来,永永远远的长眠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外婆也永远的见不到这世上的一切了。
门外响起汽车的喇叭声,亲戚们一阵骚动,哭声大起,原来是接外婆去火化的车来了,妈妈和姨她们死死的抓着外婆的冰棺,哭得更为伤心,亲戚们怎么劝都不松手,场面好不凄惨。最终几个男亲戚拉开她们,另几个男亲戚抬着冰棺上了车,我妈和两个姨尾随着上了车,伏在冰棺上无声的抽泣。外公一声不响的从亲戚们的身后走出,上车坐在了冰棺的一头,手轻轻地放在了冰棺上,抚摸着,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只是显得有点憔悴,双眼迷离,好像在想什么事,大概是想他和外婆的往事吧。
我和亲戚们都上了另外几辆车,乐队吹吹打打,一路颠簸的我们来到了火葬场,抬下冰棺后,众亲戚举行告别仪式,向外婆的遗体道别默哀,过后,工作人员拦住了难舍的亲属们,推走了外婆和冰棺。我们聚集在等候大厅里,通过大厅的大屏幕电视,观看外婆被火化的全过程,画面很清晰。
外婆被工作人员推入火化房,打开冰棺后,他们把外婆抬至火化板上,接着把火化板推入了焚化炉内。工作人员毫无感情的机械化的动作,令我一阵心寒。
等候大厅里,周围哭声一片,我默默地祝福着:外婆您一路走好。
焚化炉内火焰熊熊,我默默看着,内心开始麻木,最后没有了喜怒哀乐,好像那焚烧着的不是外婆,只是无关紧要的一张废纸。短短的十几分钟后,炉内火焰慢慢退去,工作人员拉出火化板,板上一堆灰烬,工作人员等火化板冷却后,就把灰烬收入了骨灰盒中,向等候大厅走来。
亲戚们纷纷涌向门口,工作人员从衣袋内拿出一页纸,看了看,对人群喊道:“的家属来领取骨灰。”大舅舅上前从工作人员手里接过骨灰盒,我看到大舅舅的双手有点颤抖。
坐车回到外婆家后,大舅舅把骨灰盒摆在了香案上,众人纷纷跪倒在地,失声痛哭,我跪在地上,看着骨灰盒出神。
我是个无神论者,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去往什么天堂或地狱,那是安慰活着的人的谎言,是个大大的骗局。
一是安慰了失去亲人的人们,你的亲人只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在另外的地方会过得很好,哪怕不好,但他还是活着,没有死去,所以亲人们不用太悲伤难过,因为可能还有见面的机会。
二是平复了自己的内心,人对未知的事物往往产生恐惧的心理,死亡是未知之最,但是有了这善意的谎言,人就好像有了归宿感,不再那么恐惧。
为了让人更能相信,人们完善了这个骗局,编造出了天堂地狱,或西天鬼府,说得有模有样,就像自己亲眼所见,让人们信以为真,最后,所有的人都被骗了,又或者人本能的接受了这个骗局,就是无神论者,哪怕他知道自己死后到不了什么地方,只是一捧尘土,他也愿意相信死后会去一个什么地方,哪怕是地狱,只要是活着就行。
可我眼前就是最好的证明,尘归尘,土归土,再怎么伟大的人,都逃脱不了死亡。死后不管土葬也好,火化也罢,或者制成木乃伊。事实证明,古往今来有多少人想尽了一切办法,逃脱死亡的魔爪,练长生不老丹的,想化羽成仙的等等,到最后都化作尘土回归大地了。
我看着那骨灰盒两边的红烛,烛台上留有上一根燃尽后的烛泪,新燃的红烛火焰摇曳,红烛没有意识,它不会认识到,在它被点燃的那一刻,不,是在它被制造成红烛的那一刻,还是不对,是它身为碳水化合物时,就已注定了它灭亡的命运,没有回头路了。它不是被燃烧成灰烬,就是被当作润滑剂等等来使用,最后还是免不了粉身碎骨的下场。
而身为地球上万物之灵,身为碳水化合物万物之长的我们人类,能够避免这个结局吗?不想听到答案,也不想回答。但是,事实上,在每个人类的母亲怀上孩子时,那个新生命就没有选择了,死亡是他的唯一,不管他活着时多么的出色,也不管他多么的长寿,更不管他流芳千古也好,遗臭万年也罢,后人再怎么惦记或唾骂,对于已逝的人来说,他们都化作了一捧土,没有贵贱,没有高低,没有好坏之分。这也是每一个生物最终的宿命,不会发生改变。就连我们所在的宇宙,我们觉得它有恒久远的寿命,可它也逃脱不了灭亡的结局。
我呆呆的看着红烛和那摆在红烛之间的骨灰盒出神。我现在是活着,而且我很年轻,还有很长的人生路要走,虽然现在我只有二十多岁,离老死还有很多年,好像生命没有尽头,可仔细想想,我这二十几年,也就是一转眼之间就过来了。现在还记得,我小时候趴在地上捡这拣那的不懂事的样子:和我父亲一起工作的叔叔阿姨们夸我长得清秀懂事,叫我趴在地狗叫,叫一阵他们就给一颗糖,我为了有很多糖吃,叫得非常起劲,还学狗到处乱爬,最后得到了很多糖,以后我经常表演,同时也收获糖果。这事清晰得就像发生在昨天,一眨眼间就二十好几的人了,人生有几个二十年?又有几个一眨眼?也许外婆去世的前一天,就回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是不是也像我一样,觉得那只不过还是昨天的事,而今天的自己却老得起不来床了?外婆是否有过这样的疑问?

总有一天我也会老,老得哪儿也去不了时,我会有这样的想法的。我肯定。
我想象着自己慢慢变老,后来只能躺在床上依靠点滴维持生命,直至最终迎来死亡。死亡后我的身体经历了今天所看到的过程,化为了一捧灰尘,尘归尘,土归土,亡可奈何。我的思想,也就是大脑的思维活动,我的这个意识,由于死亡,也化为了尘土,从此思维划上句号,将没有思维,也就是说,从此没有了我。
等等等等,从此没有我了?从此就没有我了?从此再也没有我了?从此永远没有我了?从此真的就没有我了……那我上哪儿去了?我去哪儿了?我哪儿也没去?就是从此没有我了?不,我不想没有我,我不想死,我不要死,我真的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啊,有谁来救救我啊,哪怕我死后去地狱也行啊,做牛做马也行啊,只要有我就行啊,什么?死了就是死了?永远都没有我了?没有来生,没有地狱?一切都没有了?妈的,没有也要有……我是真的真的不想死啊……
想着死亡的结局,我忽然感觉身上很冷,浑身的毛孔急剧收缩,巨大的死亡的恐惧包围了我,无法摆脱,真的从此永远没有我了?真的……头脑忽然变得迟钝,眼睛渐渐模糊,直至一片黑暗,手脚与身体慢慢失去了知觉,那种感觉就像没有了身体,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耳边的声音越来越遥远,最后也消失了。这时感到,意识在坠落深渊,快速地下坠着,深渊没有尽头。可同时又感到,意识在向上飘,无尽头的飘着。
就这样深深沉沉的睡着了,无尽头的睡去了。就像回到了出生以前的状态,一片虚无,没有感觉,没有意识,什么都没有,并且永远也别想再会出现些什么,感觉到些什么,永远固定在那种状态。这时如果有意识的话,就能深深的理解一个词——(永恒),永恒是什么概念?宇宙的诞生直至毁灭,那可是一万亿年啊,但它与永恒相比较,宇宙的寿命却显得是那样的苍白,宇宙诞生直至毁灭的时间,如果换算成一粒尘土,那永恒就是H个宇宙,永恒就是无尽头的永远与恒久。
抛弃了人世的一切,那喜的,怒的,哀伤的和快乐的,抛却了贫穷或富有,抛弃了一切恨的,与那最爱的,再多么多么不舍得的都永别了,永远睡着了,永远恒久的睡着了,这就是人一定一定会到达的最后归宿——死亡。
意识慢慢回复,巨大的恐惧让我呼的一下站了起来,口中大喊了一声:“不……”
世界恢复了原来的样子,却比以前更为真实和清晰,一桌一椅,一草一木,是那样的实在,整个世界好像就在我的呼吸间,伸手可及。这世界真是可爱啊,我又回来了,我不想离开这世界,永远不想。
我知道刚才由于我太恐惧了,大脑限制了视听等的一些功能,来缓解压力,但我还是恐惧,恐惧那看不见的死亡,恐惧刚才体验到的死亡,也许它只不过是死亡的冰山一角罢了,却让我不敢有一点点回味的想法。
“你不要太悲伤,你外婆虽然走了,还有我和你妈,还有亲戚朋友们呢,你要振作起来,不要再难过了,知道吗?”父亲为我顺了顺头发说道。
接着,父亲从亲戚手里拿了一块毛巾递给我,我颤抖着手下意识的接过来,毛巾入手冰凉,是在井水里浸泡过的。
“先擦个脸,再把它放在额头上,这样就会好一点的。”
我顺从的用湿毛巾擦脸,冰凉的毛巾擦在脸上,使我清醒了起来,死亡的恐惧好像离我远去了,我把毛巾放在额头上,感受那夏日中的清凉,内心平静了很多。
亲戚们纷纷问候着我,表示着他们的关心,我对他们报以感激的笑,显示我已经没事了。
“我怎么了?”我问父亲。
弟弟在一旁抢着说:“哥哥,你刚才晕倒了,爸爸说是你太难过了,又加上天气热,所以晕倒了,爸爸那时正在你的旁边,掐了你的人中,你才醒了过来。”
我感激地看看父亲,母亲这时在我身边,看我脸色很差,手脚还在微微颤抖,不放心地说:“孩子,要不先坐下吧,等吃了午饭后你就回家吧。”
亲戚们也纷纷表示就这样安排,我一听说还要在这儿吃饭,下意识的使劲摆手,我可不想再呆在这儿了,自从苏醒后总感觉这儿有令我害怕的东西存在,随时随地都在窥探着我,趁我不备时痛下杀手,我哪还敢在这儿吃饭,多留一秒我都觉得紧张得喘不过气来,我还是赶紧走。
我坚持要走,不吃饭了,亲戚们以为我因外婆的死而难过,以至于昏倒,现在要走,是不想再触景生情,都同情的看着我,没有反对我马上走,父亲这时说:“那你还是先回家吧,和你弟弟一起走吧。”
接着转头对我弟弟说:“你们就先回家,我和你妈明天回来。”
我看着憔悴的母亲奔入屋内拿来两瓶冰水,还有一些吃的递了过来,说:“路上多喝点水,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不要着急,路上慢点,知道吗?”
我放下毛巾,接过食物,弟弟也接过了水,有的亲戚问:“回家没问题吧?要不休息一会再走?”
我向亲戚们挥挥手,道:“外公,舅舅,舅妈,大姨……,我们走了,我没事的,再见。”
由于我没有心情说话,我俩一路无话,在路上休息时吃了点食物喝了点水,和弟弟回到家时,中午已过了。
跟我们同一个村的几个差不多大的伙伴们,正在我家门口,老远看见我们就迎了过来,要我们和他们一起去游泳,我和我弟弟都表示没有兴趣。他们不罢休,非要我们去,我弟弟只得对他们说,由于我们的外婆死了,所以没有心情,他们才罢休。
伙伴们走后,我回家匆匆上楼,弟弟在我身后问我:“要不要再吃点午饭?”我摇了摇头,上楼进了我的房间,一下躺在了床上。回家的这段路用尽了我全部的气力,内心对死亡的恐惧感却没了,我松了口气,疲倦得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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