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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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生躺在床上,气息孱弱,酒气冲天。
已经第二天了。
我趴在桌子上,咬着笔杆盯着窗外的月亮发愁,等这轮月亮落下去,太阳升起来,就是第三天了。我不知道他还能撑多久。
“你不是说很简单?”小蓝在一旁打了个哈欠。
我扒了扒头发,“解尸瘴是很简单啊,只要在黄草纸上画几个符,然后把符烧成灰,化酒服下,即刻消解。”
“那就是画符很难?我看你画了两天也没画对。”
“也算不上难,我看师兄画的时候很简单,就这样一下,这样一下,再这样弯一下,就成了。”
“那就是你蠢。”
“也……不能这么讲。”
“不然怎么老也画不对?”
我语塞,胡乱道:“你修行浅,说了你也不懂。”
小蓝嗤了一记,“前辈你懂,倒是快点画呀,再这么下去我看这人快不行了,这么个大活人死在家里,我看你怎么收拾。”
“给你做花肥。”我朝他咪咪笑。
“小爷无福消受。”他甩了甩叶子。他若是有脚,估计这就拂袖而去了。
玩笑归玩笑,人是不能不救的,好歹他也是为救我受的伤,要是再丢了命,这人情就欠大发了。
我舔了舔笔尖,一嘴的墨味儿,在如山谷大雾般的记忆深处摸了又摸,徐徐落笔,画了几个似是而非的圈圈叉叉,我端详来端详去,觉得和师兄教的已经有些像了,不仅四五分,而是六七分,再看一看,该有八.九分,简直越看越像。
嗯,就是它了。
我把黄纸符点燃,小心翼翼地把纸灰抖落在一碗白酒里,搅了搅,然后扶起夜生,给他灌了下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他青灰的脸,等了一会。
毫无反应。
我摇了摇他,好让那碗符酒在五脏肺腑里走得快一点。
还是半点反应都无。
唉,看来还是画错了,我垂头丧气地回到桌边,重新拿出一张纸,坐定,铺好,发呆。
小蓝又打了个哈欠,不忘说风凉话:“这么多碗酒灌下去,不要说病人,我看就算是个好人,也要被你灌得人事不省了。”
我眼前一亮,“你说,他的尸瘴会不会早已经被我解了,就因为酒喝多了才一直不醒呢?会不会?会不会啊?”
“会个头!”小蓝斩钉截铁地浇灭了我的一丝希望,“你瞧他的面色,以我这样浅的修行都看得出他已经毒入肺腑,病情加重,‘前辈’你倒看不出吗?”
我颓然抓了抓头发,拄起下巴。
怎么办?如果再画不出来恐怕他真要熬不过去了,也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我赶回盘帝山一趟,请师兄画好了再带回来,本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怕只怕我一走,那东西又回来,总不能留下一盆花保护他吧?我虽然本事差点,但总能抵挡一二,况且我有乾坤珠护身,拼起命来谁输谁赢还不知道呢。
窗帘被风卷起,扑答扑答地打在窗棂上,月上中天,看样子已经过了子时,阳气衰,阴气盛,夜生的脸色更加灰沉,我把手覆在他的天灵,渡些精元给他,护住心脉。
小蓝已经好久未出声,估计是睡着了。
我往砚台里加了点水,磨了一团墨,心想,画完这些墨,要是还不行,明天就去找师兄吧。
我在人间一向谨小慎微,从不招摇过市,亦不惹是生非,想必那东西不是冲着我来的,而夜生一个凡人,哪有本事招惹这么厉害的恶灵?或许它只是路过的也说不定。
这么想着,我心稍安。
眼睛又酸又涩,我无意识地在纸上涂涂画画。
已经两天一夜没合过眼,脑袋里一团浆糊,想要找出那个不起眼的符咒像大海捞针一样难,但是不能睡……不能睡……我嘟哝着,嘟哝着,便睡着了。
“死——人——啦——”
一声惊叫把我吓得弹坐起来,“谁,谁死了?”
阳光刺眼,我用手遮了遮,恍然惊觉天已大亮。糟了!我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床前,探了探夜生的鼻息,还好,有气。我瘫坐下来,责怪小蓝:“干嘛要乱喊?”
“我要不把你喊醒,他就真死了。你脸上是什么?”
我摸了摸脸,扯下一张符,大概是睡着的时候压在脸下面,墨迹未干粘住了,我看了眼那张符,不由一愣,旋即大喜,“我画出来了!小蓝你看,我画出来了!”
“真的?”小蓝将信将疑。
我用力点头。
“别高兴得太早,之前你也说自己画得很像了,结果不还是白灌了他一肚子纸灰?”
“这次一定对,不信你等着瞧。”
我兴冲冲地兑好符酒,喂夜生喝下。转眼的工夫,他脸上的青灰之气明显转淡,睫毛微微抖动。
“你看,即刻消解!即刻哦。”
小蓝不吭声了。
“我说我画得对吧?”我小小得意,虽然我自己也记不清昨晚是怎么把这符画出来的,但终究是画对了啊,“这叫福至心灵。”
他哼了一声,“又或者叫瞎猫碰到死耗子。”

这是嫉妒。我才不会同一朵花计较。
盏茶的功夫,夜生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他想要起身。
“你怎么样?”我帮了把手,扶他靠在枕头上。
“你……该不是又敲了我一记?怎么头这么晕?”
我呵呵两声,问他:“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有。”
“伤口疼?”我指指他的背,“那里是皮外伤,需要点时间才能长好,不过没大碍。”
“不是,我肚子饿。”
哦。
“那我去找吃的。”
走到门口顿了下,想想还是不放心,便回头画了个结界,本想罩住整间屋,可惜力不能逮,便走进去,把小蓝塞到夜生怀里。“拿着,不要动。”
画个床这么大的我还是没问题的。
把他们两个罩好我才放心走。虽说我搭的结界没什么威力,但若有人碰触,我立刻便知,也好尽快赶回来。
夜生是个奇怪的人。奇怪就是说,他与我见过的人都不大一样。
就好比现在,几个馒头一碗水,他却像珍馐美味一样吃得慢条斯理,在床上昏迷了两天差点做了花肥的人,醒来却泰然自若地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我突然对他有了好奇。
“为什么要替我受伤?我对你又不好。”
夜生抬起头,“你救了我的命,还收留我,还给我东西吃,何来不好?”
“可是我,不喜欢你,对你凶。”还绊你摔跤。
他笑了,“筝儿,你放心,我见过更凶的,也见过更不喜欢我的,要是把所有不喜欢我的和对我凶的码在纸上列出来,前一百张你都排不上。”
“你杀人放火?”
他摇头。
“那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不喜欢你?”
“大概是……”他想了一会,“因为我长得讨厌。”
“胡说。”我立刻反驳,“你长得一点都不讨厌。”
他从细长的眼梢看人的样子,像足师兄,唇角一弯,又不像了,但无论如何都算不上讨厌。
不过令人讨厌的事倒的确有一桩。
“你为什么赖在我这儿不走?”
“报恩啊,你有恩于我,不报怎么行?”
“那你这回也救了我,我们扯平了。”
“不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那要涌到什么时候?我警惕起来,“你这样纠缠,我看不像报恩,倒像别有目的。”
夜生微微一哂,把手中半个馒头放下,抹了抹手指,缓言道:“自然——是有目的。”
“什么目的?”我坐直身体。
“要说目的,不是劫财,便是劫色。”他探身过来,“你害怕?”
他倾身的时候,额发落下来,目光从发间透出,隐约有笑意。
他这样讲我倒不以为然了,要说劫财,他在我这独自待了三天,屋里屋外有多少钱财没准比我还清楚,要说劫色,我不劫他就不错了。
三百多年前,泰山边上有个姓蒲的塾师,写了许多关于狐族女子勾引年轻书生提升修行的故事,在人间传得颇广,这种修行之术师兄从未教过,我听着新奇,还曾偷偷去探访过那蒲老儿,谁知他那些故事都是道听途说的,真假存疑,况且我活生生一个狐女与他聊了半晌,他都看不出蹊跷,我便认为他那些故事都是瞎编。
尽管如此,那些故事口口相传了几百年,世人对狐女偏见已成。
夜生说要劫我的色,还问我害不害怕,我笑了,很想恶作剧地砰地变出真身给他看,试试我们俩谁比较怕。
看到我笑,夜生正色道:“我一向居无定所,四海为家,这次遇到你,觉得很投缘,姑娘你冰雪聪明,该能看出我并无恶意,在这多待些日子,无非是想和你做个朋友。”
“我不能和你做朋友。”
“为什么?”
“因为你会死。”
他挑眉。
我不知该怎么给他解释。凡人都会死,而且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死掉,都与我无关。可如果死去的是我在乎的人,哪怕只有一个,我也会很难过。他们的生命太短,我的生命太长,我们最好不要做朋友。
夜生等了一会,像是在等我给他解释,我什么也没说。
他叹口气:“那我努努力,争取不死。”说得颇真诚,我反而被逗乐了。
我开始有点喜欢这男人。他似乎总是带点漫不经心,满不在乎,仿佛什么事情都能一笑了之。他和我见过的每个人都不一样。
我想了想,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你不是叫我夜生?”
“不,你要告诉我你的名字,你想同我做朋友,就是编也要编一个名字告诉我。”
他静了一会,像是思忖着什么,然后拉过我的手,蘸了桌边碗里的一点残酒,在我的掌心轻轻写下三个字。
夜,轻,寒。
薄酒沁在肌肤上,有绵而不绝的凉意,我把手心贴在脸上捂了捂,点头对他道:
“这名字,编得还不赖。”
他忽然昂首,朗声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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