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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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代久远,与夜轻寒相识最初的那段日子已经记不太清了。虽然答应他留下来,但彼时对我而言,他仍旧只是个路人。
我的小店一向冷清,客人不多,大概是人们觉得一个连猫狗都不会煽的大夫准不是什么好大夫,所以除了临时寄养或买些急需的小物件外,也没什么人上门。
夜轻寒来了之后,生意好了不少。
上午的时候我大多都在睡懒觉,夜轻寒则在店里与有钱有闲的小姐太太们打情骂俏,常常日落西山过了饭时她们还在恋恋不舍。
有时我支着下巴在旁边默默地看,百思不得其解。
“做人难道很寂寞?”
“何出此言?”
“不然为什么你们可以整天什么都不做,尽在这里说些有的没的。”
他笑,“你呢?你不寂寞?”
我?我当然也寂寞,但我的时间多的很,一生太长,寂寞也是应该的。总觉得凡人该是不一样的,数十年的辰光,根本不够活,哪里有空寂寞。
他见我不吭声,又道:“怎么能叫什么都不做,没有我在这,哪会有生意上门?真不知道以前你都是怎么赚钱的。”
我心服口服,“你赚钱的本事还真是出人意料。”
“你要怎么谢我?”
“那些钱,你走的时候可以带走。”
“当真?你不需要?”
“需要,但不用太多。”有吃有穿有瓦遮头罢了。
“你一定不是人。”他忽然冒出一句。
我心里咯噔一下,“胡说什么。”
他哈哈笑,“人皆爱财,愿为财死,你不爱,所以你不是人。”
“乱讲。”
也不是没后悔过。我在凡间一个人自在惯了,突然多了个大活人在身边,有太多情形需要遮掩。
窝在沙发上口渴了,犯懒,招招手让杯子飘过来,他冷不丁出现,手一抖杯子便碎了,只好起身收拾,还要喃喃自语,啊呀,好大的风。
还有一次,凌晨我踏云而归,趁天色蒙蒙落在楼顶天台上,还没站稳,就听一个声音问:“你在这干什么?”一扭头,差点撞到他怀里。
“你你,你又在这干什么?”
“睡不着,到处走走。你呢?”
“我我……看日出。”
一滴雨落到我的鼻尖,湿湿凉凉的,不一会就噼里啪啦连成了线。
“今儿的太阳好大。”他笑眯眯地望天。
我窘在原地,又慌又狼狈。
事后再想,夜轻寒当然一早看出我的真身,却不点破,猫戏老鼠一般。
我在人间百余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世事如云,云卷云舒,看的人眼花缭乱。
凡人多变,难懂,心肠百转千回,胜在活得热闹。可却有一样不好——喜欢大惊小怪,动不动就要讲天下大乱。
初下山时是咸丰年间。红胡子入关,天下大乱;烧了座园子,天下大乱;剪了条辫子,天下大乱;死了几个大官,天下大乱;海那边倭人进犯,自然又是一阵天下大乱。
我在山里的时候,曾听杏姑讲过,上古年间曾有一段最黑暗的千年之战,当时妖孽横行,六界不宁,凡人最为弱小,要么是入了妖鬼口腹,要么是做了神魔大战的炉底灰,若不是仗着数量多,几乎绝了种。后来这天地大战终于不打了,魔界退居地府,仙界踞守天庭,妖王颛则被神将丹朱率十万天兵斩灭于九劫山,妖族镇界之宝也随之不明去向,妖族从此式微,不再惑乱人间。凡尘这才有了太平日子,经过数百代的繁衍生息,成就了今日的熙熙攘攘。
从那以后,仙、魔、人三界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了万余年。
“天下大乱”?不过是些蝇营狗苟的蝼蚁之争罢了。真正的天下大乱,凡人不仅见所未见,就连记忆也在一代又一代的更迭中散失殆尽了。如今的人间,鲜有妖鬼,不见神魔,也怪不得敬神修仙的人是越来越少了。
世事是从我救了夜轻寒那一年开始不一样的。
一天夜里,城郊的野生动物园出了件怪事。三只老虎死在了圈养的园子里,而且死状奇怪,虎皮虎骨虎头虎尾都在,唯独在咽喉致命处留下数个血洞,全身的血都被吸干了。
如今不比以往,老虎是金贵东西,平日里百般呵护,这一下死了三只,还死得这么离奇,全城哗然。一时间街头巷尾都在谈论那几只老虎的事,各种猜测很多,而且越说越邪门,也许是怕流言造成什么更坏的影响,园方很快公布了当晚的监控录像,三只老虎出事的地方偏巧在监控盲区,但附近的摄像头仍然拍到了可疑的镜头——是匹一闪而过的高头大马。新闻里说,那马肯定不是动物园里养的野马,它来历可疑,去向也成谜。动物园本身在郊外,周围摄像头不多,最后一个拍到这匹马的摄像头在青云山附近,骏马身如鬼魅,消失在黑黝黝的山林里。
“有趣。”看这条新闻的时候我正在和夜轻寒吃饭,他突然说,“不如我们也去青云山探探险吧。”
“探什么险?忘了你上次在那里探险是什么下场?”我眉毛都没抬。
“下场就是结识了筝儿姑娘,三生有幸。”
嗤。
“多有趣的事,马吃了老虎,你不好奇?”
“不可能。”我说,“你怎么知道是马吃了老虎,说不定只是个巧合,有人丢了马,有人害了虎,碰巧撞在一起。”
“无论如何,我们去山上看看总没什么坏处,有热闹瞧最好,没有的话我们就当出去兜了个风。”
……
我那天一定是肚子吃得太撑,脑子不转,三说两说就被他说的同意了。
青云山上几乎每棵草我都认识,真是没什么险可探。但夜轻寒似乎兴致很高,他还不知从哪弄了辆车,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出发,我瞅了瞅那个蠢笨的铁壳子,心下叹了口气,又要耗好些时辰在路上了。
颠簸一路,终于到了青云山下,情形的确有些不同,山脚下聚了一群人,不像游客,大概是公差,样子像在勘察,又或是在部署。我们把车停在停车场,步行上山,倒也没遇到什么阻拦。
青云山是遥山山脉的一部分,山说高不高说矮不矮,半山有座青云寺,香火颇盛,从山下到青云寺有修好的青石台阶,是上山的主路。
夜轻寒拉着我,三拐两拐就拐上了野山坡,离主路越来越远。
爬山就是爬山,爬楼梯有什么意思。他说。

我同意,但,我更愿意用四只脚爬……
夜轻寒遥遥走在前面,我在后面跟得气喘不迭,只盼能早早陪他爬到山顶,然后返家。可过了半晌才发觉,他似乎无意登顶,而是在林间迂回搜寻,像是要找些什么。
“喂,喂!”我叫住他,“夜轻寒,你不会是认真的,真的要找那匹马吧?”
“来也来了,找找看。”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走不动了,你自己找吧。”
夜轻寒慢悠悠地从高处折回来,也坐了下来,折段草梗叼在嘴里,眯着眼睛朝我笑。
山风一阵阵的,吹的林子簌簌作响,午后的阳光从树叶缝隙落进来,晒在头上不冷也不热,我渐渐喘匀了气,也落了汗,默默地撤了心头的无名火。
唉。我站起身,“你要是真想找,就坐在这里等我。”转身摸进密林。
沿着水源,不多时就遇到了两只松鼠,一只野兔和一只山鸡。
松鼠说它们没有见过什么马,野兔说见过,但说不清是在哪见的。山鸡最奇怪,我刚问到马的事它就扑棱着翅膀飞出好远,见到我真身的时候也没见它怕成这样。
密林深处的一群猕猴帮了大忙。它们七嘴八舌地给我说了那匹马的事。
还真是,青云山里这两天来了一匹马,白色的,很高,有说在南面的山坡看到过,有说在北面的水潭看到过,再后来,山上来了很多人,就再也没见到那马了。猴子们说,一定是被人抓走了。
直到我离开,猴群还在唧唧咕咕地八卦那匹马。
我折回原处找到夜轻寒,一路思忖着,见到他的时候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走吧,这次要跟着我,不要乱跑一气。”
“你知道怎么找到那匹马?”
“差不多。”
“怎么找?”
“看脚印。”我敷衍他。
他似乎是被唬住了,低头寻了一会,嘀咕着,“我怎么看不到?”
“你笨。”
山脚下的人没有走,说明那马一定还在山里。这山中能藏身的地方很多,但理想的不过几处——要隐蔽、要有水、还要够大。
北山有一处潭水,附近有一座岩洞,洞口覆满茅草,不熟悉山中地形的人是绝对找不到的。
既然猴群曾在那周围见到过它,那么不妨去试试看。
山高路远,再加上两条腿走路实在是累赘,我虽然熟门熟路,也还是花了几个时辰才摸到洞口。
太阳就要落山了。
拨开厚厚的茅草走进岩洞,空气中传来刺鼻的血腥味。
我心中一凛,一把拉住跃跃欲试的夜轻寒,把他挡在身后。
洞里很黑,夜轻寒打开了手机灯,灯亮的瞬间,左侧传来“哒哒”的两声轻响。是马蹄声!
我与夜轻寒相视一眼,同时闪身过去,果然看到一匹高头大马出现在岩石背后,它通体雪白,不知是否是灯光照射的缘故,瞳孔闪着诡异的光。我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它的前腿吸引去,那条前腿蜷曲着,并未落在地上。
我心里一沉,马腿非常脆弱,一旦伤断,很难复原,大多数马匹会因此被处死。即使不被杀掉,一条残废的腿对于几乎终生都需要站立和奔跑的马来说也无疑是灾难。
“吁……吁……”我一边安抚它,一边慢慢地试图靠近。
夜轻寒拉住我,“你要干什么?”
“它受伤了。我去看看好不好处理一下。”
他还是没松手,我拍了拍他的手背,“没事的,我有办法。”早几十年做兽医的时候,看的都是牛羊马。
我慢慢靠到白马近前,手轻轻地抚了抚它的鬃毛,“莫怕莫怕,让我看看你的伤。”
那马安静地出奇,我感觉到它的呼吸平稳,肌肉也不再紧绷,这才俯下身去查看。前腿关节处像是撞到了什么硬物,撕开好大的血口,直露出白骨,但是万幸,骨头没有断,我下意识地去翻我的包,想找些药物,然后才想起,我是来爬山的,不是来出诊,包里只装了些水和食物而已。我不死心地又翻了翻,边边角角捏了个遍,居然,真从侧兜的犄角旮旯里翻出半卷纱布和一瓶碘酊。应该是不知哪次出诊之后落在里面的。
“哈,你可真好彩。”我三下五除二,给伤口清洁、消毒,包扎好。完事后拍拍腿上的灰,直起身,还挺开心的。
没高兴太久。
起身的一刻脚下打了个趔趄,似乎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我低头一看,吓了一跳!是颗血淋淋的山鸡脑袋。我刚才只顾盯着它的伤口,却未留意,这四周地上,分明散落了好多白骨和带血的皮毛。
脑子里闪出个念头,我有些不敢相信,但脚已不自觉地退后一步,抬头看向那匹怪马。
电光火石间,一直不声不响地大马居然张大嘴巴,露出狰狞的獠牙,向我袭来。
“走!”
我拖起夜轻寒便往洞口跑,出了洞也不敢停,没头苍蝇一样,一路狂奔。
也不知跑出多远,头上有道黑影闪过,伴着尖利的一声啸叫,我慌慌张张望去,整个人都懵住了——那是一只,会飞的……狐狸……么?
一错神的工夫,脚下突然踏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洞穴,身子直直坠了下去。
“阿筝!”
夜轻寒眼疾手快,往前一扑,捉住我一只手臂。
我悬在半空,反倒稳住了神,脑袋仍然乱哄哄的,但慌也没有用,解决眼下的问题要紧。
“夜轻寒,你先放开我。”
“放开?”他一只手撑着我全身的重量,半个身子都快被我拖进来了,咬着牙说,“放开你就摔死了。”
“不会的,你快放开,我有办法。”
“呵呵。”这人还有心情笑,“刚才也有人说有办法,结果跑得比兔子都快。”
“你……”我气结。
其实只要他放手,不及落地,我便可以飞上去。虽然在他面前施法恐有后患,但紧急关头,也顾不得那么多。
再说,纵使他不放手,我也可以飞上去。吓死他算了。
还没等我拿定主意,就听“啊呀”一声,夜轻寒力不能支,直直跌落下来,拖得我一起往下坠,我挣扎着提气想往上去,却不知怎的被他拦腰抱住,挣也挣不开,只得齐齐落到入洞底。
有机关转动的声音,洞口合拢,一片漆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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