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第五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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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帝山是个独特的所在,它不在仙界,不在人界,亦不在魔界,到底在哪?我也说不清。只知道山中时日与人间不同,我在山里盘桓一夜,回到人间已是三日以后。这大概就是你们说的“时差”。
回去的路上心里想,但愿家里那个男人没有事,当时情急,下手没有准,万一打重就不妙了。要是他报官,我就只能搬家。
我的样貌经年不老,为免旁人生疑,隔上十数年便要搬一次家,已是家常便饭,现在的居处才刚搬进来不久,再搬一次,倒也不麻烦,揣上小蓝就可以出门了。
打定主意,进了诊所,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左右一看,窗边的笼子里多出好几只猫猫狗狗,再一抬头,只见一红衣女子斜倚在柜台上,手里捧着只贵宾犬,娇滴滴地说:
“夜医生,我家小乖最近不大乖哦,你知道,春天了嘛。”她捂着嘴咯咯咯的笑,“本来你的店新开,我也不知道好不好,但夜医生看上去人好好,想来医术也很棒,所以就把小乖带来了,麻烦你,给它个一刀清净吧。”
夜医生?
我偏过头去看,女郎对面那个男人,可不就是夜生。
我很莫名,夜生什么时候成了夜医生?还有,这里什么时候又成了他的店?
“好说,小事情,你放心。”夜生笑容可掬地伸出手,要去接那只狗。
“等等!”我一个箭步迈过去,把他的手挡了回去,给那贵宾犬的主人指了指旁边墙上四个斗大的字。
“不骟猫狗?”那女子眼睛睁得又大又圆,扑闪扑闪睫毛,问,“为什么?”
又来。这问题我答过无数次,起初还会如实相告——它们不愿意。
那些主人就会问,你怎么知道它们不愿意?我说,你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他们就会很生气,说你抬什么杠啊?
我冤枉。
于是我就换种答法,说如果是你,你愿意么?他们却更生气,说,你怎么骂人哪?
我真心冤枉。
后来次数多了终于让我找到个最为安全的回答。
“我不会。”
那女子眨巴眨巴眼,转头问夜生:“她是谁?”
我抢道:“我是店主,这家店是我的。”我看看夜生,重重地重复了一句,“我的!”
夜生摊开手,颇无辜的样子,对她说:“我也不会。”
“神经。”红衣女郎跺了下脚,气哒哒地抱着小贵宾走掉了。
“她干嘛生气?”我纳闷,这次又是怎么说错了?
夜生低笑了一声。
我瞪他:“你怎么在这?”
他伸手搭在我的额头,讶然道:“筝儿,你失踪几日不说,还失忆了?”
我拍开他的爪子。他不以为忤地笑笑:“你忘了,不是你把我带回来的吗?还要把我打晕,本以为你想劫个色,谁知我躺在地上等了半天也不见你上来,睁开眼一看,四处不见人,就帮你照看照看房子,打理一下生意。”
说话的当,果然进来两拨客人,都是年轻女子,来领寄存的宠物,抱了各自的狗儿还不走,站在那里曼声细语地同夜生讲话。
我住在这的时间比他久,怎不见有人与我有这么多话聊?
其中一位是熟客,认得我,也只在临走的时候才招呼了我一声,“柳医生,什么时候有空,和夜医生一起来我家玩,我就住在你们隔壁哦。”
我含笑点头,送走二位贵客。
回头继续瞪着夜生。
他微微笑,“原来你姓柳。”
不,我没有姓,那是天佑的姓,但这不重要。
“你什么时候走?”我问。
他摇摇头,“筝儿,你这样说,很让人伤心。”
他一口一个“筝儿”,听得我直起鸡皮疙瘩,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已经和他这样熟了?连我都要怀疑自己失过忆。
“你这人,伤也好了,头也应该没大碍,干嘛还不走?”
“你这么一说,我觉得头又开始晕了。”他抬手扶住额,“筝儿,你在这看着,我得去床上躺一躺。”说完便大剌剌地踱到后屋去了。
我目瞪口呆。
“小蓝,我活了五百年,从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人!”
小蓝摇摇叶子,把一滴水珠弹到另一片叶子上当球玩,漫不经心地说:“你这五百年,不是被人关在山里,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喜欢生人,不擅长交际,见识短浅,头脑幼稚,虚长了一把年纪,没见过的东西多的很,所以也没什么稀奇。”
“你这算是安慰吗?”我使劲晃了晃花盆。
“拜托你拿稳点,那天差点被你敲坏真身,也没见你来安慰我。”
“事发突然,我也不是故意。”
“唉,你可知道,修仙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小蓝摇着花枝诌了句酸诗。
下次要把他放得离书架远点。
“敢问英雄,你有什么好法子赶他走?”
“赶他走?为何赶他走?我觉得这人不错,至少他还知道按时给花浇水,按时拿出去晒太阳,最重要的是,人家还记得按时拿回来。”
这凡夫有什么本领?三天不到就要鹊巢鸠占?连小蓝都要偏帮他。
我哼了一声,“既然他这么好,我就把你送给他,然后告诉他这是盆会说话的花,你就等着他带你去开马戏团吧。”说完拎着他佯装往外走。
“等等等等,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没跟你说!”
“说吧。”看你怎么求饶。
“他吃了你的鸡!”
嗯?
我拔腿往外跑,打开冰箱,空空如也!
空气中飘来一股熟悉的香味,我顺着味道摸到厨房,只见那偷鸡贼正掀开锅盖,美美地捞起一勺汤要往嘴巴里送。

我气不打一处来,捏了个咒弹到他脚下。那厮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勺子飞得老远。
我走过去,用脚尖踢踢他,“怎么样,头还晕吗?”
他扬起眉,些微眯了下眼,然后起身拍了拍,“可惜了一口好汤。”
我气还没消,又弹了一下,他便又坐回在地上。
“喵呜!”
一道黑影突然斜刺里朝我扑过来,我下意识地低头,有股冷风从颈后拂过,回头去看,却什么也没看见。
听声音,像是只猫。
奇怪,哪里来的野猫?我嘀咕着。
再看那男人,已索性坐在地上,把一双长腿盘起来,施施然地朝我笑。
“不准笑。”我正告他,“你听好,不准再碰我的东西,这是我的鸡!我的店!我的花!”
“当然,都是你的。”他点点自己的胸口,“还有我,也是你的。”
隐约想起,那天在山上,他好像说过那么一句——你救了我,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了。
“谁稀罕。”我撇撇嘴,把锅子从炉火上拿下来,端进屋去吃。
这可是我辛辛苦苦从山上抓来的野鸡,攒在那里不舍得吃,他居然一下子就给我吃了个精光,要不是我赶回来及时,差点连这最后一只都保不住了。
不过不得不说,这男人煮鸡的水平还是有一些的,这一锅连汤带肉,都很美味。
我咂咂嘴,大快朵颐。
他不知什么时候坐了过来,“好不好吃?”
我警惕地看了他一眼,护住锅子。
他弯弯嘴角,“女侠,这也不能怪我,你家里除了那些鸡,实在也没什么别的好吃。我总不能饿着肚子等你。”
“女侠不想看到你。”影响食欲。
他还是凑过来。
我索性抱着锅子走出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继续吃。美食当前,不宜动气。
和往常一样,吃饱肚子,我的心情就好多了,专心致志地想,该把里面那个厚脸皮男人怎么办?是半夜等他睡着了打包丢远点,还是不等他睡,直接拎到天上吓死算了。
正出神,门口的灌木丛里传出“喵”的一声,我忽然觉出哪里不对,和刚才那声“喵呜”一样,这声音听上去像猫叫,可是,我竟听不出它在说什么。
这不对头。
我自小在盘帝山长大,山里说清静也清静,说热闹也热闹,说清静是因为偌大个山上只住了师兄、杏姑和我,少有人来,说热闹是因为,除了我们三个,那里漫山遍野都是花草鸟兽,万物蓬勃,生机盎然,甚至有许多珍禽异兽,我在人间从未见过。我每天在山野里与它们厮混,同吃同住同嬉戏,渐渐发觉自己能听懂鸟鸣兽语,我试着学它们说话,竟也学得像模像样。
我原以为这是每个修行的人都能修到的本领,后来发现,师兄不能,杏姑也不能。
师兄说,这是天赋异秉,与修行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师兄说,天性。
也对,我的本身是狐狸,所以鸟兽之言对我来说,就像异族的外语,好比你们的英语德语爪哇语。
凡间的动物比山上的笨多了,我又整天与猫猫狗狗打交道,所以,不可能听不懂一只猫在说什么。
想了想,我丢块鸡肉在地上,冲着灌木丛唤了两声:“猫儿猫儿,有肉哎,出来吃。”
静了一会,草木希希簌簌的动,片刻,一只大黑猫分开草丛现出身来。它通体乌黑,毛色发亮,琥珀色的眼珠盯住我,精利逼人。
我直起身,退后一步。
我不知它是什么,但肯定不是猫。
一股强大的灵力迫过来,缓缓漫过四周,我不由打了个寒战。
像是看出我的胆怯,那东西扬起前爪,示威似的地朝我隔空挥了一记,我注意到它的脚爪周围有绿莹莹灰蒙蒙的一团,定睛去看,竟是尸瘴。
清明刚过,的确会有厉鬼游魂跑出来捡吃食,但此刻是大白天,朗日当空,就算是千年老鬼也不敢这样放肆,要不然,就是这东西刚刚吞过幽魂,肚子里的尸瘴还没散。那只说明它更难对付。
我又退了几步,边退边用眼角余光扫视左右,看有没有趁手的家伙可以拿,虽不见得好用,至少壮胆。
咚的一下,后背撞到一个人。
“筝儿,怎么脸色这么差,见鬼了?”夜生问。
“进去!”我厉声喝道。
再不跑鬼就要见到你了。
他顺着我的视线看过去,说:“不就是一只猫吗?怎会吓成这样?”
他抬起手,像是要上前驱赶,还没等他动作,那东西尖利地呼啸着,弓起身子,箭一样朝我袭来!
啊——,我的惊呼卡在喉咙口,眼前忽的一暗,有人重重地抱住我,将我护在胸口,随即听到刺啦一声,有殷红的血珠子溅到我的手上。
惊慌之中我胡乱捏了几个破风咒一股脑的朝那黑影丢过去,空气中噼啪作响,“喵呜”一声,那东西凭空不见了,几撮黑毛飘忽忽地落在地上。
我惊魂未定,连忙去看夜生。他的肩膀一片殷红,几道爪印深可见骨,血肉模糊。
“好凶的猫,跑得倒快。”他撕下半片衣摆按住伤口,没事人似的朝我笑。
我都快哭了,眼睁睁地看着他笑着笑着便倒了下去。
小蓝说,柳阿筝,我一直以为你虽然脑子笨,但闯荡人间这么久还能保住个囫囵样,武艺想必高,今天才知道,原来你丫只是运气好。
下次晒太阳,要垫本《小学生文明礼貌用语》在花盆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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