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第四十九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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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没有星,黑夜中的魔都街上空荡荡,怪形怪状的建筑趴伏在夜色中,像是黑皴皴的兽。
夜轻寒在前面走得飞快,我在后面跟的吃力,起初一边走路一边在走神,没觉的什么,渐渐开始气喘吁吁,内室用的软布屐不适合远行,脚疼的不得不回过神来,发觉已不知走出了多远,夜轻寒还没有要停下的样子。
“夜轻寒,夜轻寒!”我想叫住他。
他也不停。
路边倒挂着的一只不知是魔兽还是魔怪,闻声忽然睁开了猫头鹰一般的大眼睛,惊恐地瞅了我一眼。
我想起这里是魔界,这样直呼魔君姓名未免太过嚣张。
“玄夜,你停一下。”我捏了个移形诀迎面拦住他,“我们要去哪?若是路远就御风,我实在走不动了。”
他站住,然后扯过我的手,七拐八拐来到附近的一处水边,水边有个小亭子,总算有地方能坐下了。
我揉着酸痛的腿,对他道:“你也坐下吧,我们好好说话。”
他不坐,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天色实在太黑了,除了水中那些夜生植物微弱的萤火,几乎没有一丝光,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索性略过寒暄叙旧,直入正题:“玄夜,你先别气,听我解释。我不是故意失约,那天……”
“那天你突然被叫回盘帝山,然后便随着太子被接回天宫,天宫无法自由出入,你被困在了那里,无法赴约。”
他声音平平,三言两语就把我要说的话说完了。
“你都知道?”
“只要知道了你来历,不难推测。”
“那你还在生什么气?”
他阴沉沉的即使我看不清他的脸也都能感觉到。
我叹了口气,“你在人间,等了很久么?”
“你在天庭待了几日?”
我默默算了算,“十日。”
“那你猜我在人间找了你多久。”
我不做声了。
……
“抱歉,我离开的时候应该给你留下口讯,只是当日杏姑急召我回去,我担心师兄出了事,便立刻动了身,没想到一去就再没机会返回人间。”
“你有没有想过我也会担心你出了事?”
我又做不出声了。
……
沉默像这夜色一般密不透风,让人喘不过气。半晌,才好不容易又找出句话来说,“那天你说,有重要的话要跟我讲,是什么?”
也不知是哪个字惹到了他,夜轻寒突然俯下身来,擒住我的下颌,幽幽道:
“想同你说,本君有夜宫一座,魔姬上百,但自从在凡间尝过你的滋味,竟有些辗转反侧,不知是否天族女子皆有这样的手段与媚色,日后你做了太子妃,也算位高权重,到时记得送些仙娥给我。”
咫尺之内,能清楚的看见他黑漆漆的眸心,如临万仞之渊,令人不寒而栗。
那是夜魔的眼睛。
大概是我在人间见他做夜轻寒的样子见的久了,常常忘记他是夜魔,真的见了,也不觉可怕,平静地回视过去:
“玄夜,我知道你怨我失约,但你生气便说生气,不开心就说不开心,何必用这样的话来轻薄我。”
片刻,他缓缓的勾起嘴角,拇指胡乱地在我的唇上揉了一下,松了手。
夜轻寒若无其事地倚着石头栏杆坐下来,终于不再剑拔弩张,肯好好说话了:“我天上地下的查了那么久,万万没想到你就是那位六界盛传的太子身边的小师妹。所以,玉宸就是你那位‘轩朗清隽,风华无双’的兄长?”
我点点头,“我也是十日前才得知师兄是天族太子,之前只知道他被迫留于山中,不知他真实身份,盘帝山中只有师兄、杏姑和我,自我出生就没见过生人,不知是不是被外人知晓会对师兄不利,所以我从不与人提及。”
“你生在那里,却不知道盘帝山的来历?”
“什么来历?”我好奇。
“传言鸿蒙之前曾有前古之世,亦有天地,亦有六界,亦有生灵万物,但不知因何缘故,天地俱毁,前古的一切都灰飞烟灭,成了混沌。又不知过了多久,父神自混沌中而生,开天辟地,力竭而死,盘古大帝缔造了新的六界,新的秩序,之后便一直隐居在盘帝山。盘帝山在六界之外,没有盘帝的信物,谁都进不去,也从来没听说过有谁活得不耐烦了敢擅闯。”
“……”
“盘帝近百万年来只收过一位弟子,就是你的师兄太子玉宸。玉宸三万岁上下便已飞升上神,整个神族有此天资的有且只有两位,他自十万年前执掌龙符,统帅四方天军,历经无数大战。一把有影无形的承影剑,不知喂过多少魔神妖灵。”
“……”
“这就是小少主你藏着掖着想要保护的地方,想要保护的人。”
“……”
夜轻寒一番话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说得我一愣一愣的。
师兄总爱说小妹“识见不多”“不谙世情”那样的话,我原本不太以为然,现在想来,实在是中肯。

想到师兄,不由的又开始走神,刚刚那冷玉一般凉凉的感觉仿佛还在唇上,我微微地抿了下。
后脑勺倏的挨了一记。
“想什么呢!”
我正被一会明白一会糊涂乱麻似的思绪搞得十分无助,踌躇了踌躇,吐露道:
“刚刚,师兄说,让我嫁给他。”
“你们俩的事,同我说什么?”夜轻寒的声音冷冷的,很是不耐烦。
我讷讷:“这么大的事,我……就是想找人商量下,可我也不认识什么别的人。”我绞着外袍上的一段衣带,“你要是不喜欢听,就算了。”
远远的水天交接处露出一线光,渐渐洇开了墨一般的夜色。夜轻寒起身负手而立,望着长亭外微微的水光,忽问:“你的心意是什么?”
“我……”
我的心意是什么?
是什么呢?
“你喜不喜欢他?”他转过身来,目光深邃锐利,一箭穿心:“爱不爱他?”
昴日星官的金辇赶路赶得急,扑的一下跃出了天边,霎时间金光四射,刺得我眯起了眼睛。
“爱是不爱?”他咄咄逼人地问上来。
这真是个快刀斩乱麻的好问题。
我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踟蹰出口:“爱。”
夜轻寒滞了一下,仰天大笑,说:“清筝姑娘,看你马不停蹄地爱人,爱了一个又一个,我这个看客都看累了,你累不累?”
大清早的天光底下,他脸上的笑容再讥讽不过,再轻蔑不过。
我捏着拳头,差一点就挥了过去。
我活了五百岁,视之为亲近的人五个指头都数得出,其中便有夜轻寒,相处久了,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他这张淬过毒一样的嘴,受他讥讽嘲笑也不是头一回,今日因着对他心生亏欠更是格外的忍让。
可这样一句却怎么都忍不了。我到底欠了他多少,要受这样的奚落与刻薄。
想想又觉得是自作自受,与人无尤。
我口中泛苦,松了拳头,起身施了一礼:“玄夜大人,小女轻浮孟浪,让大人见笑了,就此别过,天高地远,有缘再见。”
我不愿再看他,垂了眼睛往外走。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紧紧地抓住我的手。
我怎可能连着两次被他以凡人之力制住,一言不发地捏了个诀,就地消失。
回到驿宫,轻尘早已在门口引颈张望。亲卫们在门外备起了云辇。
轻尘说,太子殿下一早赶赴伏心殿与魔尊辞行去了,留了话说让我回来之后小睡一会,等他回来便可出发。
一夜未眠,我却全无困意,梳洗换衣后,随便吃了点早饭,坐在前厅等师兄归返。
案几上的文书、纸砚已收拾一空,座席下面露出一角白边,抽出一看,是昨晚师兄为我拭墨的素帕,大概仙娥粗心,落在了这。我把它展开抚平,折了几折,收进怀里。
日头近午的时候师兄才回来,问我是否补眠,我说还没,他便着人在云辇里加了软靠。
进了云辇上了路,归蓝与轻尘都去了外厢,师兄照旧闭目静修,什么都没有说。我倚在座上,托着腮,细细地把他端详。
我知道师兄什么都不会说。
这半日的工夫我待在昨晚的地方,一个人想了很多,总想知道,师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有了这样的心意?一点一点往回想,想起了许多点点滴滴的过往。
那日师兄与我订下一月之约,他说,原来这朝朝暮暮都抵不过凡人的一句誓言,阿筝,你可曾想过我呢?
乾坤珠现身那一天,杏姑说,知道你遇险,公子在我这院里立了半晌,未发一言。
天佑出了事,我硬要拉着师兄下山救人,他任由我肆意妄为地拉着他,在竹林里跌跌撞撞,直到杏姑把我拦下,她说,阿筝你这样胡闹,救不了柳天佑,只会害得公子苦受天刑。可他什么都没说。
那年我求师兄准我下山与天佑成婚,他说,我不准。我问为什么,他说,我不准。
后来我执意留在凡间寻人,一心嫁给宁北辰,他最终还是准了。他说,阿筝,你说走便走,说不回头便不回头,说为他死,便也会为他死,是么?
他还说,阿筝,我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逼迫你。
是,一直以来,都是我在逼迫师兄,他却一丝一毫都不愿委屈我。
所以昨天那句话,我若不回答,他就再也不会说。
我是犯了傻,才会想要去同旁人商量什么。
师兄与我的情分,别人永远都不会懂。
他动也不动地盘坐于席上,双手置于膝头,手结如来法印,似已入定。我起身坐到他身侧,将一只手悄悄地放入他的掌心之中。
师兄睁开眼,看着我,眼中有日月悠长。
我轻轻一笑。
他拢起修长的手指,握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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