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第五十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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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兄在伏心殿上投下轩然大波,我对回宫后的日子有些发怵。
我在一个几乎没有人的山里长大,在人间的生活也是离群索居,突然到了一个熙熙攘攘的地方,不得不与纷繁的人事打交道,颇感力不从心,如今又一而再再而三地成为众所关注的焦点,想想就心慌。
没想到,回宫之后一切都很平静。众神仙没有如之前一般,或热情地说这说那,或好奇地问东问西。大家都很平静,平静地就像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我暗暗松了口气,没有深想这平静之中其实透着诡异。
也不能说什么变化都没有。
回到天界的第二日,从玉清宫传来谕旨,天帝赐了我云河宫一座,赐封号清音仙子。
当日就来了二十四个仙娥,帮我从玉宸宫搬了过去,我其实没什么家当,所以主要是搬了我。原本以为这是师兄的安排,可看着新居里房前屋后眼花缭乱的这些人,又觉得可能不是。
云河宫很大,几进几出的院落,还有一座后花园,花园里有座石头林,不知从哪寻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石头,形态各异,异得都挺好看。其中最高的一块,像棵高树,坐在石头树顶上,真的能看到白云成河,在岛屿一般的宫殿之间流淌。极目远眺,玉宸宫离此处甚远,只能看到个金顶碧瓦的小尖尖。
没几日,又从玉清宫来了一位女仙官,云鬓花颜,和蔼可亲,名为瑶芳仙姑。仙姑说我虽初来天宫,但作为盘帝山小少主,地位尊崇,以后免不了要经常出入各大殿府,因此斗胆自荐来教我一些仙家礼仪。第一日学行仪、坐仪、揖仪、拜仪,第二日学朝仪、客仪、席仪和宴饮礼仪,第三日、四日、五日只学了一件事,男女之礼仪,这件事的关键只有一句话,叫做男女授受不亲。
瑶芳仙姑所教之事对我而言的确耳目一新,一条条一项项虽然繁杂冗长,我都尽量记下,只当是要我入乡随俗,并未多心。
又一日,天后请我到玉清宫饮茶。天后是师兄的家人,我天然地觉得亲切,开开心心地去了。天后慈爱,准备了一大桌好吃的点心果子让我选,并问我在天庭起居是否习惯,还告诉我天界都有哪里好玩,嘱轻尘常带我去转转,言语中似乎是把我当作小孩子呢。转念一想,天帝天后平日里常见的大多是上神,少说也都修炼了几万、十几万年,像我这种五百年的小狐狸如果不是沾了师兄的光,哪登得上这三十六重天。天后难得一见,也是新鲜,可不就是小孩子嘛。
聊着聊着,天后说起我自小在山中长大,山里人少,无拘无束,与师兄也亲密无间,熟不拘礼。但是天庭不比盘帝山,在这里,师兄不止是我的师兄,更是太子,还是天军统帅,一言一行都被千百双眼睛看着,我虽然年小,亦应恪守礼仪,以免惹人非议。像是在书房深夜独处,甚至在太子寝室留宿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可的。
天后又说,师兄独居万年,清寂孤苦,这几百年幸得我相伴,是件好事,但他却也可能因此而错解了这份相依相守的情意,如今他回返天宫,给他多些时日,很快便会转圜。
一壶香茶饮尽,天后咳了一下,轻声问,清音仙子,本宫这番话,你可懂了?
我点头,懂了。
天后和蔼地笑,那就好。
这样一番苦口婆心如果我还不懂,那么在人间的百多年就白过了。以前总觉得凡人说话弯弯绕绕,现在才知道,天界尤甚。
天帝天后不想让师兄娶我,希望我能远着师兄,让他把这份心思渐渐淡掉。很简单的意思,却用了一座宫殿,五天的礼仪课,再加上今天一顿茶点才表达清楚。
我说嘛,如果非要搬家,为什么不让我搬到师兄隔壁的碧海丹阙去?反正那里空着也是空着。
我奉旨搬到云河宫,师兄并未说什么。
从天后处回来的那一天,师兄第一次来看我,同我在云河宫一起用了晚膳,也没说什么。
云河宫里大概是人手多的用不完,用膳的时候左右总是站着好几个仙娥,连起床洗脸的时候都有三四个来伺候。我跟轻尘说,怎么这里的排场比玉宸宫还大?能不能让这些仙娥都回去?轻尘去问了回来说,姑娘是太子师妹,盘帝山小少主,按规制得有这么多人,玉宸宫里太子做主,说不让那么多人跟着姑娘也就不跟了,这里……
我明白,这里我还做不得主。
总之吃饭的时候也不便多言,谨守礼仪,食不语。吃过饭,我带师兄去参观这座新居,到了后花园的石林边,我对师兄说,这里面有块石头颇有趣,我带你去瞧瞧。说完对左右道,里面弯弯绕绕不好走,你们在这等着罢。
石头林里确实弯弯绕绕,我带着师兄绕到一块一人高的大石头后面,立住脚,回头朝他嫣然一笑,轻轻地将他抱了一抱。
天后的意思我虽然懂了,但并不打算照做。旁人的意思只是旁人的意思,只要师兄想要与我在一起,我便与他在一起。
仍然每天去玉宸宫等师兄回来,磨墨,奉茶,陪他批阅文书,只是每到亥时,随侍的仙娥就会轻声细语地再三请我回宫,我不与她们为难,乖乖回去。第二日再来。
云河宫的对门就是天府宫,天府宫里住着天字第一号大闲人无命可司大人。
不知怎么,总感觉从魔界回来后,司命星君见到我,眼中不复前两次那种好奇又急于打探的神情,而更多是若有所思。
我刚搬过来没多久,司命星君就亲自登门拜访,还带了礼,尽睦邻之谊。我上了瑶芳仙姑的课,记住了来而不往非礼也,一日抽了空,便也备了礼到对门回访。
天府宫里书香气十足,铺天盖地到处都是书。
“这些书都是星君大人的笔墨吗?”
“哪里,这些都是我从六界搜来的故事本子,小仙的笔墨只能落在那命格簿上。”
我环视满屋子的书,对司命星君平添了几分好感,觉得他是个好学不倦笔耕不辍的好神仙。
又好奇地问:“不知星君笔下的故事,是圆满的多,还是不圆满的多?”
司命星君笑道:“清音仙子似乎也到过人间,你觉得是圆满的多,还是不圆满的多?”

我略一思忖,直言道:“不圆满的多。”
“确实,圆满的故事好写,可惜天时地利人和难凑。”
“不圆满的故事不好写?”
“也不算太难,无非是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以及求不得,难的是其中要有不一样的曲折,费些脑筋。”
“凡间每个人的一生都是星君大人写的么?”
司命星君将手中折扇摇了摇,“那岂不是要累死小仙了,只有名留史册的人物才能得小仙的笔墨。这样的人,名字早已在命格簿中留空待填。”
原来是这样,“那其他人呢?”
“其他人的,把现成的故事每隔千八百年重新套用套用就得了。”
“时移世易,前人的故事今人也能合用么?”
“只需用到其中的起承转合,细节部分,自会依着时事自行调适。”
“原来命格也有模板。”我啧啧称奇。
“只因名留史册的人会进史书,要是命格重复很容易被后世看出来穿帮,其他那些湮没在历史中的小人物就无所谓了,死后一碗孟婆汤下去,一生的故事都不复记忆,丢了也是浪费,不如捡回来重用。”
听他说起孟婆汤,我心中有个念头闪过,脱口道:“不知星君大人的观尘镜,能否借我看上一眼?”
“小事一桩,清音仙子想见何人?”
“宁北辰。”
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我比自己以为的更加平静。
我终于可以心平气和地想起他,谈及他,看看他。
自我与天佑一别,人间已过三十余载,犹记当日将他从我心中剜去,鲜血淋漓,仿佛留下一个洞,如今那伤口渐渐好了,只留下空空的怅惘。
我与他前缘已断,待他再次转生,就真的要永远失散了。所以突然很想看看他,看看他过得圆满不圆满,是否已经得偿所愿,是否也有娇儿美眷,那么即使未能留在他身侧,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司命停住手中扇,眼睛大了一圈,“宁北辰?”
“星君知道他?”我也睁大了眼,“难道他在你的命格簿子上有名字?”
司命端起茶碗润了润喉咙,说:“仙子随我来。”
我随他穿过后堂,走过一条长廊,推开一扇月亮门,眼前霍然开朗。月亮门外是一处楼台,站在楼台之上能看到下面有一汪碧水,云雾缭绕。
司命星君扬起手,云雾散开,澄清如镜的水面之上蓦然现出一个人影,真是宁北辰!
“仙子说的可是此人?”司命问。
我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相貌的确是他,可算算年纪他应该已经年近六十,怎么会仍然一副风华正茂的样子?”
“仙子有所不知,凡间这几十年来有翻天覆地的变化,凡人不仅寿命大大延长,而且驻颜有术,经年不老。”
“啊……”
“不仅如此,他们的飞行器已经能够穿越一重天。”
“啊……那妖界呢?星君的观尘镜能否看到妖界?他们是否仍与人界和平共处?”
“妖界不在红尘中,在这观尘镜里看不到。但人、妖两界如今可不止和平共处,堪称蜜里调油,这样的情形前所未有。”司命挥袖,水面变换出人间街景,可以看到明显有形貌异常的妖族行走于人群之中,而众人安之若素。
我纳闷道:“这种前所未有的异况,难道神魔两族都袖手旁观吗?”
司命道:“人界的发展,或者用他们的话说叫做进化,从来都不是新鲜事,不过这几十天里委实快了点,这里面又的确有妖界的相助在其中。问题是妖怪害人有办法惩治,但是神霄玉清府里,雷祖带着掌律的大小灵官查了三天三夜,十万八千条天规没有一条写着妖怪助人要怎么处置。所以上上下下都有点拿捏不好此事。”
“魔族呢?魔族怎么说?”
“仙子想必知道,你师父盘古大帝当年缔造六界,定下天地秩序,人界、仙界归神族统领,妖界、冥界归魔族统领,万年前妖族出了一位野心勃勃的妖王颛,不仅叛出魔族,更要一统六界,这才迫使神魔两族联手将其剿灭。魔族其实不关心人界的事,倒是对重生之后的妖族态度暧昧,是徐徐图之以期重新收服,还是要趁其羽翼未丰,毁之以绝后患?魔界那边估计也在揣测拿捏,举棋不定。”
水镜之中重新现出宁北辰的身影,像是在夜里,他正伏案写着什么,不一会,一名年龄相仿的女子走到桌边,递了一个杯子给他,他抬头说了句什么,那女子笑了一下,转身离开了。
眼睛有些涩,我眨了眨,心里还是高兴的。这样也好。
司命星君继续道:“仙子要找到这个人,可有些不寻常,他在三十年中以一己之力将人族的潜能推进了几个时代。这样的人物千八百年才能出一个,名留史册按说也是顺理成章的,奇怪的是,他的名字并非一早就在我的命格簿子上,而是突然有一天才出现的,我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我那簿子就不见了。”
司命话锋一转:“我正巧也对此人很感兴趣,不知清音仙子与他是否有什么渊源?”
我咳了一声,“谈不上渊源,只是在人界的时候偶尔相识,知道他在做一些有趣的研究,想看看他研究的怎样了。知道他有了这样的成就,很替他高兴。”
从天府宫出来,心里颇多唏嘘感慨,回到云河宫,一个人坐在屋里愣了会神。
轻尘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又退了下去,又走过来,又退了下去,进进退退了几次,终于引起了我的注意。
“轻尘,你有话对我说?”
小仙娥绞着手,支支吾吾道:“仙子,我见您心神不宁,是不是,也听说了魔族求亲使团的事?”
“求亲?使团?”
“嗯,听说魔尊派了魔君玄夜作求亲使,前来与天庭商议如意公主与太子殿下的婚事……”
“谁?谁是求亲使?”
“魔君玄夜。”
我揉了揉额角,真是要心神不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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