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第四十八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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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枭荼曾说,虽然星官都列位于神族,然而这满天星辰却是魔族之物。不懂盘帝他老人家缔造六界的时候为何要如此安排,但我一直好奇,星空在魔界该是什么样子?
然后在初到魔界的第一晚便被深深震撼了。
人间的星空,星光如碎钻,都是一个小点一个小点的。天界的星空,星光如明珠,不仅亮,而且大而润泽。我原以为魔界的星星可能是更大些吧,没想到它们远超我的想象。
此间的星空是色彩斑斓的。天空没有月亮,满天弥漫的是形态各异的星云,深红、浅碧、艳紫、明蓝……无数星光掩映其中,即使我对星图一知半解也能看出,魔族分明是在藏私,很多星星无论是在天界还是人界都从未见过。
总之是美得让人不想眨眼睛。
可是今晚的天上什么都没有。
我坐在驿宫的花园里,想要假装赏夜色,可是什么都没有。
从庆典的夜宴回来后,轻尘终于把上刑一般的头饰都帮我拿掉了,又在暖乎乎的热水里泡了半个时辰,这才感觉硬的像石头一样的脖子终于重新活络起来。洗过澡,轻尘取了寝衣要给我换上,我让她改拿外服,重新梳了发髻,穿戴整齐后就到了花园,一边假装欣赏夜色,一边等师兄。
天上什么都没有,只有水塘里的几株叫不出名的植物,莹莹的发出绿色的光,像鬼火,又像眼睛。
花园就在前厅的后面,师兄出来回房的时候,一眼就能看见我。
我想他应该有话对我说。
一回到驿宫,执掌文书的仙官书尚就把他请去前厅,想必是又有好多不能等的案卷要他去看。
我坐在长廊的栏杆上晃悠着脚,与池塘里那些绿莹莹的“眼睛”大眼瞪小眼,相对无言。等了一个时辰又一个时辰,前厅仍然灯火通明。
书尚早就出来了,伺候左右的仙娥也出来了,师兄还不出来。
轻尘又一次走过来,怯怯地说:“姑娘,夜深了,这里露重风凉,还是先回去歇息吧。”
我打了个哈欠,从栏杆上跳下来,“好吧。”
回了睡房,换了寝衣,解了发髻,躺在床上望了几分钟帐顶,我重新起身,抓起件外袍披在身上,径直向外面走去。
不说些什么,今晚怎么睡得着?师兄怕是也要一夜难眠。
我在师兄身边长大,朝夕相处几百年,亲密无间,有什么话值得这样寝食难安说不得?
我拿定主意,一路行至前厅,归蓝守在门口,横臂将我拦下:
“殿下有命,任何人不得入内打扰。”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无声地僵持了一会,他迟疑着慢慢放下手臂,我朝他微微颌首,走了进去。
大厅之内空空荡荡,师兄孤零零地坐在屋宇中央的案几后面,似在专心地阅着手中文书。
我踩着布屐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师兄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
案上的砚台里,墨早已干了。我在师兄身旁坐下,取了蟾滴,往砚台里注了几滴水,执起青墨,细细研磨。
满室宁寂,只有墨走之声沙沙作响。
师兄仍然一言不发。
倒是我沉不住气,开口道:“师兄你不必为难,你心中所想,我都懂得。”
师兄终于搁下手中卷,转目看住我,“你都懂得?”
“嗯。”我重重地点了一下头,“你与如意公主的婚约是万把年前订下的,那时神魔两族需要这场联姻,老魔尊和天帝就替你们做主把这婚事订下了,可你连公主的面都没见过,也就谈不上什么感情,前日见了,是不是有些不合心意?结果魔尊今日突然提出要你们完婚,你不好直接拒绝,那样太伤公主颜面,情急之下便假作要娶我为妻,这样既能婉拒,又不让公主太过难堪。可是这样?”
我头头是道地分析完,等着师兄夸我。
师兄目不转睛的看住我,他听得仔细,不过没有流露出想象中的嘉许之意。
我接着宽慰他:“师兄要拿我做挡箭牌,我其实一点都不介意的,所以你也无须介怀。事实上的确没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了,我同师兄心意相通,何时分过彼此?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和你站在一起,我会配合你做好这出戏,把这场婚事抵挡过去。”
“那要是,抵挡不过去呢?”师兄缓缓道,“如果这是一出戏,你愿唱到哪一刻为止?”
“抵挡不过去?那就……那就……”
我其实还真没想到这里呢。师兄是天族太子,他如果说另有意中人要娶,难道魔尊还会不知进退,硬要把女儿嫁过来么?总不至于真的因为嫁女不成就又打起来吧?神魔两族好歹也是六界之首,不会这样儿戏。

“阿筝,你并不真的懂,但也说的并非全错。这场婚约的确是万年前两族结盟的一部分,当时盟约初建,为表诚意,需要再捆一道婚约使两族的关系更加牢固,随后战势扭转,六界平定,长治久安,这婚约也就成了可有可无的东西,谁都没把它放在心上。如今魔尊旧事重提,无非是因着两个缘故,一是六界生乱,乱则可能生变,形势不明的时候他想先稳住与天族的联盟,二是他刚刚登位,这白来的位子能不能坐稳还很难说,眼下他格外需要天族的支持,或者,至少是表面上的支持。”
听了师兄的话,我忧心忡忡,“这么说,魔尊不会轻易放弃了?”
“要他放弃也不难,他真正想要的东西不是婚约本身,只需打消他的顾虑,那么解除婚约便不是难事。”
我转忧为喜,“那么我们确实可以抵挡过去了?”
一高兴,忘了手上还拿着墨,不小心甩出几点落在了手背上,我到怀里去摸帕子,发现里面穿的是寝衣,没有带锦帕。
师兄握去我的手,拿出一方素帕,将那墨点轻轻抹了,可是皮肤像宣纸一样吸进墨,剩下淡淡的痕迹难去。
我不好意思这样劳烦师兄,想把手抽回来,“不用了师兄,我回去洗洗就好。”
没能抽得动。
我愣住,看向师兄。
师兄素来不爱言语,我跟在他身边几百年,早已能从他的眼中分辨出许多含义,可他此刻看着我,目光中沉沉浮浮,有些说不清的东西,我不能懂。
他握着我不放,另一只手将一绺长发别去我的耳后,带着凉意的手指在我的耳侧轻轻抚过,缓缓说道:“我在大殿之上说要立你为妃,不是只为抵挡,而是的确想要昭告这四海八荒,玉宸已有钟情之人,并要娶她为妻。阿筝,你是否愿意?”
我一定是脑子冻住了,不仅师兄的眼神不能懂,就连他说的话,也都不懂了。
只能呆愣愣地看着他。
听见一个低柔的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阿筝,我知道你敬我重我,但我有贪心之念,希望你有情于我,非是师徒之情,非是兄妹之情,而是,而是……”他没有说下去。
带着凉意的手指掂起了我的下巴,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容颜,正在很慢,很慢地俯低下来。
所以我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躲开。
他始终在看我的眼睛。
我没有躲。
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想,又好像想了,想的是一件毫不相干的事。
——为什么他的唇也这么凉?
只一瞬。
门口传来一阵不小的动静。云母屏风后面倏然闪出一道人影,眼一花便到了跟前。
竟是夜轻寒。
随即归蓝也跟进来,“咚”的一下单膝跪到了地上:“殿下,小神拦不住他!”
师兄早已淡然如常,微微挥了下手:“无妨,六界之中能拦住玄夜魔君的本就不多,你下去吧。”
归蓝僵着身子退了出去。
师兄望着案前的不速之客,沉声道:“玄夜魔君深夜到访,不懂得通报么?”
夜轻寒挑眉一笑,“太子殿下初到魔都,有所不知,本君在垩城自小如此,陋习难改。唐突之处,还望殿下海涵。”他拱了拱手,目光朝我射过来,“不过此番到访,并非为太子而来。我与你身旁这位小少主有约,久等不到,只好找上门来,还望太子殿下成全,借筝儿姑娘说句话。”
师兄不语。
“怎么?你又舍不得了?如今这天上地下谁不知道她是你的人,玄夜再胆大妄为,也不敢为难天界未来的太子妃。话说完了就还给你。”
师兄转头看向我。
他们俩你一眼我一语的时候,我独自纠结在一团难解的思绪里。脑子渐渐从冻结状态中缓过来思考师兄的话,但仍一顿一顿的,想不清楚。
师兄看向我,我怔仲了一会,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的意思。
“……哦,好啊,我的确还欠着夜魔大人一些解释,明日就要返回天庭了,我去与他交代完了就回来。”
师兄将手向外轻摆了一下,收回了目光。
我知道他是答应了。
起来的时候腿有些麻,步子像是踩在棉花上。走到门口的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师兄仍孤零零地坐在屋宇之中,如我来时一般。
突然有些不忍。
他刚刚问了我很重要的话,我还没有回答。
屋外夜色浓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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