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第四十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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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宿醉,早上起来大梦初醒,我在枕上呆了半晌,努力回想昨晚那些胡言乱语和失常言行。
不由地苦笑,深吸一口气,坚强地起了床。
看看时间已经不早,奇怪今天宁北辰为什么没来接我上班。
打了几个电话给他,想问问他在哪,全都没人接。决定先去19号看看。到了之后,找了一圈也没找见,又打了几个电话,仍然没人接。
站在实验室门口等了一会,白色暗门打开了,出来一个人,刚好我认识。
“小林,宁博士在里面吗?”
“在啊。”
我松了口气,“他怎么不接电话?害得我乱担心。是不是很忙?”
“不是。“小林面露忧色,吞吞吐吐道,“宁博士今天有点……不对劲儿。我一早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里面了,好像整夜未归。”
“整夜未归?不会啊,他昨晚回了家的。”难道他送我回家后又返回实验室了?
我问:“他现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所以才说不对劲,宁博士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做,就是一直在发呆。”
“发呆?”宁北辰永远有很多工作要忙,他从不发呆。
“你要不要进去看看他?”小林把手放在开关上。
我很慢地,摇了一下头,意识到宁北辰的反常怕是同我昨天的话语有关,他未必想现在见到我。
一时间心乱如麻。
站在门口呆了半晌,取出手机给他发了条信息——我在外面办公室等你,你忙好来找我?
等了好久,他没有复。
回到办公室继续整理那些古籍,一字一句地研读,一笔一划的誊写,努力心无旁骛,不去想,我的一片真心,就那么让他为难吗?
忽忽不知过了多久,整理好的资料渐渐摞了老高。
终于办公室门声一响,我立刻抬头,看到宁北辰走了进来,他果然还穿着昨天的衬衫,下巴露出微青的胡茬,面容显得有些疲惫。
他说,我们回家吧。
我怔仲地看着他,忽然之间,泪盈于睫。
他将我轻轻地拢在怀里,拍拍我的背,什么也没说。很快又放开。
这个短暂的拥抱极大地安抚了我一整天的不安与恐惧,悬在半空的心落了下来,方觉出一天没有吃东西,肚子已经很饿了。
我们在回家的路上找了一家店,一起吃了晚饭,一起回到了家。一路都对昨晚之事绝口不提。他既不说,我也不说。
照例在楼下道晚安,转身的时候他叫住我:“清筝,明天我们不工作,一起休个假。”
我怀疑自己听错:“我们还可以休假?”我以为按照他的日程表,连不加班都是做不到的。
“当然,我说可以就可以。”
我开心起来,“那真好!休假做什么?”
“明早九点,你在这里等我,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好啊,好啊!”
晚上躺在床上仍兴奋难眠,这一日的心情如同冰火两重天,以至于感觉总有几分不真实。
第二天,宁北辰真实地出现在了相约的地点。
那天我特意穿了我最喜欢的大红裙,它艳如朝霞,裙摆如花。大概是见到我的样子与往日不同,宁北辰微微一愣。
我惴惴地问:“是不是不好看?”
他微笑:“好看。”
我开心地牵住他的手,问:“我们去哪?”
“你说你和天佑经常一起游玩,你们都会去哪?”
他突然提起天佑,我颇有些意外,但仍回道:“逛街、看戏、喝茶。”
“那我们就去逛街、看戏、喝茶。”
“好。”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很好。
如今的街市和从前大不相同,吹糖人的、扎纸鸢的、捏大阿福的很难再见,我也早已不再喜欢这些小孩子玩意了,宁北辰更是。
不过,很快就找到了一件共同的乐事,我们坐在小公园里听了半天鸟叫。
我一一告诉他,这只鸟在说什么,那只鸟又在说什么,其实鸟儿们说的话大多很简单,无非是渴了、饿了、这边有危险、那边有食物、快来看我漂亮的羽毛云云,宁北辰却听得津津有味。他有异乎常人的观察力和领会力,不消多时,已经可以通过鸟儿的动作和声调高低猜出它们叫声的含义,居然也八九不离十。
日头过了晌午,我们还在街上闲逛,陆续有电话打给宁北辰,他都没有接,最后索性关了机。
我有些不安,“要不我们回去吧?下次再出来。”
“没关系。我们找个地方去看戏。”
不晓得他是怎样找的,居然真的把我带到一座藏身于小巷内的旧式茶馆,门口的红纸海报上写着——午后剧场《长生殿》
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板楼梯上了楼,小二打扮的一个人迎上来,殷勤招呼着:“两位客官里面请,来点什么茶?”
我打量起四周,这里赤瓦青棱,雕梁画栋,堂中摆着数张八仙桌,高高的红木柜台上挂着各式水牌,柜台后的货架上摆满了大青花瓷茶罐,颇有几分古色古香。
茶客并不多,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位老者,正在悠闲地交谈。
随着一阵熟悉的笙箫乐鼓,舞台上帘布掀起,大戏开场,我情不自禁地哼了两句。
宁北辰问:“你听过?”
我朝他笑:“不止听过,我还会唱。”
这恰是我与天佑听过最多的一出戏,它在那年间十分风靡。街头巷尾,男女老幼,无人不会随口哼上几句。
“我唱给你听。”和着台上的鼓点,我凑近他的耳畔,低声宛转:
层霄雨露回春,深宫草木齐芳。
升平早奏,韶华好,行乐何妨。
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
……
“这一场,名为定情。”
“唱的真好。”
“你喜欢?那以后我都唱给你听。”
戏里人生流转,繁花似锦,锦绣成灰,浓情蜜意转眼成空。听至 “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我摇宁北辰的手,“我们走吧,后面不好看。”
他仿佛正出神,听到我讲话转过脸来,忽然道:“清筝,你要长大些,无论生离死别,都应慢慢习惯。”
我不解:“为何突然说这些?”
他笑容浅淡,“走吧。晚上想吃什么?”
“如果你不用加班的话,我们来做饭好不好?”
“好。”
我来了兴致,“你一定要尝尝我烧的鸡,保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鸡要选上好的三黄鸡,配上秋天的新栗,是我做了几百年的拿手菜,宁北辰又烧了牛排和两个小菜,这是我吃过的最完美的晚餐。
厨房里的宁北辰看上去沾了更多的人间烟火气,比平日里显得更加容易亲近。也许是这完美的一天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走过去,从身后环住他,轻轻地把脸贴在他背上。
他不语也不动。
袅袅秋风起,细细秋虫鸣,明月如盘,远处飘来桂花香。
“宁北辰,昨晚我晕得厉害,有个问题,忘了你答是未答。你想不想喝我做的桂花酒?用的是你的方子,做好了埋在桂花树下,等到初冬雪落的时候挖出来,我们宴请宾朋……”
“清筝。”宁北辰打断我,将我扣在他腰间的手拉了下来,转过身道:
“我不会娶你。”
……
……
“你说什么?”我想我可能是没听清。
“我不会娶你。”他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我扶住一旁的桌台,希望自己能像他的声音一样,稳定,冷静。
“因为你要找的是柳天佑,而站在这里的是宁北辰。”
我抓住他的手臂,“可你就是天佑啊!我们的血魄连在一起,所以你才能感应到我的心绪,不可能有错!”
他摇了摇头,目光果决而坚定:“即使我的前生真的是柳天佑,宁北辰也仍然是宁北辰。清筝,你对天佑的一切如数家珍,但你是否了解我呢?你可知道我的家里都有什么人?我喜欢什么?我不喜欢什么?这些你都不知道对不对?你爱上的宁北辰只是柳天佑的影子,而我不愿意成为另一个人的影子。”
他的话语一如既往地条理清晰,不容置喙。
我恨自己嘴拙,不知到底要怎样解释才能让他明白,喉咙被泪意哽住,愈发难言,只得拼命摇头。
“宁北辰,我没有!我没有只把你当作天佑,我知道你们是不同的。”
“不,你不知道。你一味地把我认作是他,把给他的感情施加于我。清筝,你看清楚,我不是柳天佑。”
他扶住我的肩膀,令我直视他的眼睛,字字句句,如刀枪剑戟,刺得我鲜血淋漓,“他会爱上你,但我不会。没有人相信宁北辰会爱上一只狐狸。我不是告诉过你,唯一一只属于我的狐狸,它死在了我的解剖台上。你终究非我族类,我怎么可能爱你?怎么可能娶你为妻?”
“你不要说了。我不要听!不要听!”
我甩脱他的手,滑倒在地,通体冰凉,只有泪是暖的,它们不管不顾地涌出来,洇在身上,顷刻便成湿冷。
血液突然在身体里肆意翻涌,真气乱窜,撞得我无处不痛。
宁北辰忽也单膝跪地,大口地吸气,像是亦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意。
无论他再怎样否认,我们之间终究有一魄相连,他如此伤我,可我仍然不愿伤他,强忍住悲声,极力地平复自己的心绪。
四周宁静如水,惟余声声抽泣。
许久的沉默过后,他把手放在我的肩头,低低道:“清筝,你的情意太重,我还不了那么多。你不属于这里,应该回到你来的地方去,过你无忧无虑的生活,忘记天佑……忘记我。”
“你不要说了,我求你不要说了。”声音止不住的抖。
……
“我送你回家去。”他要拉我起来。
我甩开他,化风而去。
因着心神不稳,咒法也施得凌乱,现形时直接从半空滚落在地,竟已觉不出痛,爬起来一头冲进卧室,将脸埋进枕头里。
门外响起敲门声。
“怎么了?”夜轻寒在问。
“不要你管!”
门外沉默下来。
待悲痛稍息,我一点一点地回忆今时往日的点点滴滴,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宁北辰真的像他说的那样无情。他若果真无情,为什么要给我那么多希望?既给了我希望,又为什么要用那些残忍的话语伤害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相信。
绝望与慌乱之中想到一线生机——小猫说,只要有了夫妻之实,他就会娶我了。
像是捉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翻身而起,到处去找她给我的那个符咒。
衣柜没有,抽屉没有,枕下没有,床底也没有……
我定定神,仔细回想,想起昨日把衣服放入了衣篓,口袋里的符咒被掏出,被我随手放在了……书架!
我冲出房门到了客厅,又在书架上到处翻找。
夜轻寒坐在黑暗里问:“你找什么?”
我手忙脚乱,心里也乱,不愿答腔。
终于,在书架角落里找到了那张薄薄的黄色纸片,一把抓起,转身欲走。
“你要去哪?”他又问。
我捏了个瞬移咒直接闯进了宁北辰的家。
“宁北辰。”我颤着声音唤他。
他仍然站在原地,仿佛在看着我刚刚消失的地方出神,闻声抬起头,向我走了一步,又停住,“你怎么又回来?”
我一步一步走向他,“我来告诉你,我喜欢的人,他既是柳天佑也是宁北辰,你说的话我都不懂,我只知道我们拜过天地,便是夫妻。你不能赶我走!”
我心念成魔,执起符咒,蓄灵力于其中。
该死的夜轻寒忽然出现在身侧,劈手夺过我的手腕,厉声道:“谁给你的这个?”
已是迟了,符咒被灵力催动,化作一道青光没入宁北辰的心口。
我使劲挣也挣不开夜轻寒的手,拳打脚踢,嘶声喊着:“不要你管不要你管!你是什么人?凭什么管我的事?!”
他嗤笑,松开手道:“好,我不管。”
“你走开!”
“走开?为何要走?我倒要看看,天界之人动用妖法,以你五百年的修为,能受住几道天雷。”说着,他浮于半空,看热闹一般抱臂等着,嘴角挂起讥笑。
“你走不走?”我扔出数道霹雳去砸他。
他躲都不躲,堪堪受了,轻蔑至极。
“好,你不走……不走就不走!”
我气得发抖,将心一横,抖着手,一粒粒地解开身上衣纽,红裙无声无息地委落于地,秋夜清冷的空气裹住我,激起一身的寒意。
“清筝……”
宁北辰目光迷乱,喃喃的叫了一声我的名字,将我一把抱在怀里。
头顶有个声音凉凉的,语如碎冰:
“筝儿,你可真是长进了。”
我听出夜轻寒语中压抑的怒气,反倒有些快意——以为我真的不敢么?我何惧天雷?何惧你!——挑衅一般,我扳过眼前人的脸便吻了上去。
立刻有一阵罡风将我掀离。
“清筝?你怎么在这里?我们……你的衣服……”宁北辰的目光已恢复清明,惊愕地问。
夜轻寒抬起手,椅背上的一件外套飞起,将宁北辰兜头盖住,声音也闷在里面。
我狠狠地看向他,目眦欲裂。
他冷哼道:“看什么?怕你后悔。”
我声音嘶哑地喊了句:“用你管!”
一时间恼羞成怒,羞愤交加,我发了狠,顿化出狐狸真身,以毕生之力向夜轻寒扑去!
他衣袂未动,人已飞远,我咬紧牙关,死命去追,心中的郁愤、难过、痛楚与羞惭都化作一股蛮力,一门心思要追上他,撕碎了他!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解我胸中无处可藏又无处可去的锥心之痛。
急速的风声在耳边呼啸,前方身影如离弦之箭刺入夜色之中,像是再一个纵跃就能够到,却总是还差那么远。
不知到底追出了多远,我渐渐力竭,空气入了肺,刀割一般凛冽,有腥甜之气在喉头处泛起,我将它咽了下去,提起真气仍旧去追。
终于,那身影似乎晃了一晃,我瞅准机会,拧身而起,照着他的脖子便咬了下去!他躲了一下也没躲过,被狠狠地咬中颈侧。
利齿深入皮肉,立刻有汩汩地鲜血涌入我的口中。
夜轻寒停住了。
我也愣住了。
浓重的血腥气直冲天灵,嗜血之心沾到血气,反而有些清醒。
我松开嵌进他身体的嘴巴,四足落了地。
却听一声尖利的鸟鸣,声如裂帛。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被夜轻寒捞在怀里。
“放肆!”他低声斥道,“墨凰,谁让你胡来?”
利风掠过,三尺之外的一棵老树咔嚓一声从正中裂开,轰然而倒。
四周重归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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