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二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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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瘸一拐地下了山,我把夜生送到山脚的长途车站,翻出钱包,把所有的纸钞连同硬币一股脑倒出来,递给他,“就这些了,送你作路费,早点回家吧。”
“那你呢?”他没接。
“我也回家了。”
“可是……”他好像挺为难。
“拿去。”我怕他跟我客气,不由分说地把钱塞进他手里。
他很诚恳地看着我,“可是我家很远,这钱不够啊。”
我愣,“那就给家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接你。”
“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天都这么晚了,你看……”他又话说一半停顿下来,看着我。
我等了一会,他还不往下说,便问:“看什么?”
他哑然而笑:“姑娘你看,天这么晚了,我又浑身是伤这么可怜,你要不要好人做到底,收留我一晚?”
“不行。”
“你一个人住?不用怕,我不是坏人。”
他略微弯下腰,脸对着我的脸,鼻尖对着我的鼻尖,幽黑的眸子在月色下闪着淡淡微光,像谪仙池的潭水一样。
我不喜欢被人这么近的看,退开一步,不以为然地道:“坏人有什么好怕。”
坏人也是人,而我,我是五百岁的狐狸。
所以我才不担心他是好是歹,让我犹豫的是,带他回家可是件麻烦事。此处是市郊,平常往返,我捏个御风诀,半柱香的工夫就到了,可他是个大活人,我总不能拖着个凡人在天上飞。吓也吓死他。
夜生听了一笑,说:“当然,女侠你有很厉害的便携激光器,什么都不怕。”
我觉得他的话里有种促狭的味道,可仔细看看他的脸,又没看出什么端倪。左思右想,还是点了头。师兄说,日行一善,结众生缘。
“我先带你回去处理下伤口,明天再走。”
“好姑娘。”他满意地摸摸我的头,像摸一只宠物。
我拍开他的爪子,朝他龇了龇牙。
与夜生上了回市区的巴士,一路舟车劳顿,到家时已是深夜,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我已经很久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我是说,在地上走这么远的路。
“天佑宠物诊所?”夜生看看门口的招牌,又看看我,“你的?”
“是,进来。”
我拖着步子进了屋,拉开药柜,在大堆猫药狗药中一通乱翻,终于找出一卷绷带,一瓶酒精和一点抗生素。给夜生指指椅子:“坐下,衣服解开,给你上药。”
“你是兽医?”
“这点小伤,兽医就够了。”
伤口不少,但都是划痕,不算严重。他有一身结实的肌肉,是个强壮的男人,三五天就能好。
夜生一直很安静,任凭摆弄,我乐得放手做事,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完毕。
“好了,这几天不要沾水,包你无事。”我用纱布系好最后一处伤口,朝左边努努嘴,“客房在那里,平时不用,难免简陋些,你将就一晚吧。”说完收拾好东西,起身回房。
他捉住我衣袖,“就这样?”
我被他问得一愣,心说人我也救了,伤我也治了,钱我也给了,房子也让你住了,还想怎样?
扭头看看夜生的脸,又看看他□□的上身和几乎难以蔽体的长裤,我恍然,“哦,你稍等。”返身走进里屋,四下看了看,觉得最合用的只有我的床单了,花色好,而且够大,我把它扯下来,掂在手上抖两抖,化作一件长衫一件长裤,拿出去给夜生。
他看我的表情很奇怪。
人类的脸真复杂,毫厘的差异,无穷的含义,我总是不能完全搞懂它们,比如眼前这种,既有点像哭,又有点像笑,无论如何,我猜多半不是欢喜。
“这是什么?”他扬起一道眉。
“衣服啊。”
“这上面是什么?”
“小鸡啊。”
这可是我最喜欢的一条床单了,雪白的棉布上满是一只只圆滚滚的、黄嫩嫩的、毛绒绒的小鸡,又好看,又好吃。
他还是不接。
“随你。”我把衣物放在他面前,扭头走了。
“怎么,生气?”
我没回头,只摇了摇手。
我要在乎你,才会生你的气。一介凡夫,萍水相逢,还不至于。
回了卧室,我挽起裤脚查看腿上伤势。犬牙锋利,在脚踝处留下不大不小几颗齿印,流了血,但伤口已经凝合,并不觉得很疼,看上去也没有红肿,我想应该无大碍。幸好这一口没有咬实,不然肉怕是要保不住的。想起白天的险状,不禁心有余悸。要是师兄和杏姑在就好了。

我仰面倒在床上,望天。
忽然尤其的想念师兄,还有杏姑和盘帝山。想谪仙池畔的青石,想老梧桐下的藤榻,想石板上那局怎么下也下不完的残棋,最后的最后,很不情愿的,想起我言之凿凿的誓言。
——狐女清筝,有生之年,永不踏入盘帝山!
狠绝之言说的时候快意,却忘了,我是狐狸,我的有生之年,是很长很长的。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起了风,一断一续地盘旋,像小兽抽抽搭搭的呜咽。我百无聊赖地侧耳听了一阵,正昏昏欲睡,忽然想到什么,不由弹坐而起——糟了!小蓝还在外面。白天见日头好,就把他搬出去晒了晒,竟然忘记收回来,夜里泛凉,又起了风,他准要发脾气了。
跳下床推开窗,就见小蓝瑟瑟缩缩猫在角落里,被夜风吹得摇来摆去,叶子都掉了数片。
“死狐狸,想害死我?”声音真响,尤其是对于一盆花来说。
“别气别气,这不来了吗,白天出了点事,回来晚了。”
小蓝是一盆风信子。当年下山的时候,杏姑把一颗奇怪的“洋葱”交给我,让我取四方之土培育,取无根之水灌溉,那时我刚刚离开盘帝山,心情郁郁,哪有心思伺弄一株植物?胡乱塞起来便忘记了,几年前,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突然滚出了这颗洋葱头,我蹲在地上瞪了半晌才想起它是什么,半是疑惑半是好奇,便找个盆子来把它栽了下去,四方之土好找,我从房前屋后挖点就是,无根之水,我猜该是雨水,房檐底下放个瓦罐,一场雨就接满了。
洋葱头长得飞快,没过多久便抽枝散叶,在一个春日融融的早晨开出花来,一簇簇的小蓝花,我这时才知道它不是洋葱,而是风信子,盘帝山的山谷中有许多,我点点它初生的花瓣,赞了声,“好美的花。”
那朵好美的花突然说了话,生生把我吓了个跟头。它说,“美你个头!”
惊魂未定之时,小蓝已经连珠炮似的把我数落了一顿。我懵懵懂懂地听了个大概,原来,小蓝是一株仙草,原来四方之土不是指我家房前屋后,而是东岳南岳西岳北岳四座名山,原来无根之水也不是能在房檐底下接的,而要在天上的云雾中采集。还有,原来花也是有性别的,小蓝是男的,最恨人家说他好美。
其实如果早知道洋葱头开出花来会说话,我早就把它种下去了,虽然小蓝脾气坏,可他是我在人间唯一的伴,我们相依为命。
今天害他在外面吹冷风,以为又要被他一顿好训,把他放在窗台上,我作洗耳恭听状。可他只是抖了抖叶子,正色道:“阿筝,有你的口讯。”
“呃?”
“花朝夫人在找你。”
“杏姑?找我?你怎么知道?”我一头雾水。
“因为我是风信子!集草木之灵,可千里传音,上通九天,下通地府,这都不知道,真不知道你那长了500年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小蓝边说边摇了摇花尖,一朵花苞像喇叭一样展开来,凌空响起一个声音:“阿筝,速归。”
真真是杏姑!
听到杏姑久违的声音,我先是一喜,旋即一惊,杏姑这百十多年都没与我通过音讯,现在突然找我回去,而且语气如此急促,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盘帝山怎么了?师兄怎么了?一时间我心神大乱,急急把颈上的玉锁掏出来,念动心诀,驱动盘门开启。
玉锁莹莹泛出微光,光芒渐盛……
“这又是什么?”一个脑袋凭空凑过来。
我扭头一看,正正对上夜生的脸。“你怎么进来的?”耸然一惊。
盘门即将打开,这大胆冒失的凡夫在这当口凑过来,一旦被吸入跨界之门,凭他毫无灵力的血肉之躯,怕是三魂六魄会被打得渣都不剩。
情急之中,我随手抄起手边硬物挥向他的后脑。
“呃……”
“啊!——”
两声叫喊。叫得比较响的那个是小蓝。
这才发觉自己随手抄起的是个花盆,此时盘门已经打开,我扭身而入,连句抱歉都没来得及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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