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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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帝世,人间历两千零一十六年,我五百岁。
在此之前,我一直拿捏不准,关于我漫无涯迹的一生,该从何处开始记述。
万古洪荒,岁月流长。有些时光,虽千万载,仍觉抬眼即过,如飞鸿踏雪,鸿飞雪化,又有些时光,仿佛只是弹指,却历历于心。每当忆起,感时会笑,伤时会痛,在不老、不死、不生、不灭的寂寂永恒中,使我感到胸口的一颗心跳。
师父说,你有一颗不凡的心,至柔软,至刚强。
我低头,苦笑。
弹指之间。
弹指虽短,有六十刹那,一刹那亦有九百生灭。一一道来,惟恐太啰嗦,且容我长话短说。
其中种种,你未必信得,不妨就把它当成个故事,抑或是一个传说。世间已有许多关于我的传说,所以也不多这一个。
盘帝世,人间历两千零一十六年,故事要从这年说起。
那一年,我五百岁,对凡人来说已是难以企及的“高寿”,对狐族而言却只是刚刚长开的小毛头。那一年,自我负气出走盘帝山,厮混人间已有一百五十余载。
这年夏天,我在人间拣了个男人。
是个雨过天晴的傍晚,夏末,日头将落未落,晚霞满天。我从郊外的青云山上往下走。
山不高,但山峰绵延,有几座峰峦林深壁险,山路难行,因此人迹罕至,便成了我理想的秘密花园。我幻化人形五百年,又在凡间人模人样的混了这么多日子,做人已做得极熟,可总有心生厌烦的时候。别的不说,只说两条腿走路这点,就没有四条腿舒服。
我喜欢腾开四足在草地上奔跑,在林间肆意上下,或是索性在水潭中打个滚,然后在岸边微烫的岩石上惬意地打盹,等太阳把全身的皮毛一点点晒干。
那常常会让我想起在盘帝山的日子。
可惜如今这凡间越来越挤,想找段清净时光越来越难,尤其是对一只狐狸而言。
那天还好,我在山上玩耍半天,没碰上什么大惊小怪动不动就尖叫的女人,也没碰见什么不自量力想来追赶我的无聊男人。
天光将尽,我踱步往山下走,经过溪边的时候饮了几口水,对着清澈溪水中的倒影理了理我引以为傲的火红皮毛。
正顾盼自得之时,一阵风过,鼻端嗅到一丝奇异的腥气,我不由扬头,颈后的长毛刷地竖了起来。
有异常。
急急窜进最近的草丛,收拢尾巴,向上风处望去。
远远只见一高大猛兽向这边袭来,速度奇快,只几个纵跃已快要扑至我身前。
那东西黑团团的,颈上的鬃毛乍成一蓬,一眼看去,像是狮子,可看身量又不像,而且见鬼了山林里才会有狮子。无论如何,我定下心来,是兽就好,虽说我的法术烂得一塌糊涂,但好歹有500年道行在身上,对付个把野物应不在话下。而且我看得出,那家伙的目标并不是我。
它在追什么?我纳罕。
思忖间离我不远处的一丛高高的茅草分开一道缝,蹦出个人来,以难以想象的敏捷向前飞奔,眨眼的功夫已掠过我身侧,动作实在太快,快得几乎不似人类。
下一秒,那怪兽也从我头顶一跃而过,追得锲而不舍。
看样子,除非那人会飞,否则今天怕是在劫难逃。
救他不救?我在心里嘀咕。
师兄说,凡人生死自有天命,逆天行事,会遭天劫。上一次我不听他的话,已吃了好大的教训,一辈子都记得。
正犹豫,却见远处那人突然刹住脚步,停在一棵树下,不知是因力竭还是怎的,竟不再跑了。
情况奇突,他身后的怪兽也惊了一下,堪堪顿住身形,定在数步之遥,可这也只滞住它短短几秒,看到猎物并无更多动作,它伏低肩背,眼看就要猛扑过去。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知道他会死是一回事,看着他死是另一回事。
好吧,或许是他命不该绝,老天才让他遇见我,如此一来,救他一救也是顺天而为。
我为自己找到的理由感到满意。
主意已定,我幻回人形,拾起脚边一根树枝,自藏身之处腾空而起。
“闪开!”
怪兽闻声,扭头过来,我以木代剑,注入灵力,瞄准它头顶刺了过去。
世间百兽以天灵骨最为坚硬,念它好歹是一条生灵,我无心置其于死地,只想弄晕了事,所以未下杀手。
肉体凡胎,这一击下去也该差不多了,我笃悠悠地想。
咔嚓!……
我瞪大眼睛,看着手上的半截树枝。
还没等我开始想这是怎么回事,恶兽已经张开血盆大口朝我的手臂咬去,狰狞的脸上一双玉白的眼睛盯得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电光火石间恍然惊觉——妈呀!这是一只獒!
獒者,恶犬,勇猛善斗,被激怒的獒犬性如猛兽,凶残嗜血。
犬是狐的天敌,只是现存的大多犬类经过人的驯养和一代又一代的杂交,早已脱了野性,所以我虽然天天同大大小小的犬只打交道,却从来都相安无事。
可獒就不同了,我怕它比怕狮虎还甚!
一时间我魂飞魄散,撒腿狂奔,边跑边念定身诀,也不知是因太过慌乱念错了诀,还是那恶犬有什么来历,偏偏就是不管用,急慌慌又胡乱施了几个法术,还是无用。
急死了!只恨自己当初懒散,师兄那么多的本领,耳提面命地传给我,到头来十成只记得一成,最要命的时候,连剩下的一成也吓的没了影。
情急之下,我只好连滚带爬地绕着近处的几棵大树兜圈子,希望能凭着灵活劲拖延片刻,趁机搜肠刮肚地想个救命的法子来。
连吓带累,腿越来越软,几要不支。怕到极处,我哭喊,“师兄!救我!……师兄师兄!”
忽然,恶犬咬住了我的裤脚,尖利的长牙划破我的脚腕,钻心的痛。
我扑倒在地,仓惶回头,眼前一片黑蒙蒙,只觉一团气咻咻的腥臭喷在我的脸上,我绝望地闭上眼睛,突然平静下来,心底一片清澄。
师兄说,逆天行事,会遭天劫。我想,我的天劫到了。
只是我还没有找到天佑,我不甘。
……
似有一道白光闪过,十分明亮,亮得连我紧闭着双眼都能感觉到那种炫目的白。四周骤然陷入安寂。喘息声、踩踏声、恶犬恐怖的低吠声突然全都不见了。
我不敢睁开眼睛。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似乎过了很久,有人拍我的脸,一个声音懒洋洋的,“死了没?”
他的手指温热,不像是鬼卒。
我慢慢睁开眼,看见一个人,一个男人,黑衣,黑发,黑瞳,额心当中,赫然一滴血痣,艳若朱砂。
恍惚间,仿佛昨日。
一天风露,杏花如雪,他在谪仙池畔负手而立,看着我走,一言不发,拦也未拦。让我恨了这么多年。

“师兄!”
刚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我惊魂未定,早把那些陈年旧怨丢在脑后,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委屈地大哭。
满腔的酸苦还没倒尽,头顶那声音颇煞风景地说:
“小妞,我不介意你再多抱一会,不过我想你认错人了。”
我噎住,抬起脑袋。
那人微微歪着头,嘴角若有若无地噙着一抹笑。
不不,他不是师兄,师兄从不这样笑。
我连忙放手,胡乱抹了把眼泪,有些不好意思,更多是失落,“你是谁?”
那男人又笑:“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救了我,从现在起,我是你的了。”
他语带轻佻,我格开他的手臂站了起来。
刚刚那只獒躺在离我极近的地方,一动不动,像是死了,身上却看不出伤口。我心有余悸地俯身查看,“怎么回事?”
“你不记得了?”黑衣男子道,“我刚才在山上走,半路撞上这东西,然后它追我跑,跑到这里,女侠你就从天而降了,于是我死里逃生。”他轻描淡写的,倒一点也看不出死里逃生的样子。
“它怎么死的?”
“你杀的。它要咬你,你扔了个珠子出来,它就倒了。”
“珠子?”
他指指上面,我抬头,只见一颗晶莹的圆珠悬在半空,幽幽地泛着白光,光芒正在渐渐转淡。
乾坤珠!
我伸出手,宝珠认主,徐徐落入我的掌心,悄然没入肌肤。怕被这凡夫看出有异,我假装握拳,做了个放东西进衣兜的动作。
“这是什么?”那人果然好奇,凑过来问。
“便携激光器,防身用。”我答得流利。
在人间待久了,我尽量避免在人前施弄法术给自己找麻烦,不过也难保有不小心穿帮的时候,学会及时编瞎话是不得不会的本领。
凡人其实很好骗,他们有自己看世界,解释世界的方法,哪怕是怪力乱神,只要给他们一个符合逻辑的解释就行了——符合他们自己的逻辑的解释。
“哦。”男人点头,又问:“它为什么能悬在半空?”
“电动的。”我面不改色。
“哦。那为什么你一招手它就会动?”
“遥控的。”
他又哦了一声,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怕他再往下追问,反问他:“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他看上去很狼狈,大概是刚才逃得急,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但看神色似乎没什么大碍。
果然,他摇头,说没事。
“没事就行,你先走吧,下次注意点,不要一个人进山,不然没这么好命再遇到我。”我打发掉他,转头去看地上那只獒,暗自琢磨着,要不要使个御风诀把它一起带回去?看上去普普通通一条犬,为什么不怕我的法术?总觉得有蹊跷。
旁边的男人没有动,他默了一会,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正盘算着把那狗怎么办,心不在焉地答:“清筝。”
“狗肉腥骚,清蒸不好,我看不如红烧。”
“你,你才叫红烧呢!”我回过神来,瞪他,“我叫清筝,清筝乐鼓的清筝。”
好端端的名字被他歪成那样,我又想气又想笑,脸绷了一下,到底没绷住,露出笑意。
他也笑了。
破衣褴褛的一个人,劫后余生的站在那里,汗湿的头发贴在额边,脸上还带着几条血痕,却能笑得那么自在安然。
我这才好好地打量起他。这人个子很高,骨骼挺拔,五官轮廓与师兄像足五分,我暗暗探了探他的周身,没有探到一丝灵力,只是个普通男人,想来相貌相仿只是巧合,而且仔细看起来,他与师兄也有许多不像,他的肤色很白,眼睛细长,唇形更薄,就连那滴十分相似的血痣,长在师兄额前,只觉肃穆宁静,可点在他的额头,竟隐隐有些妖艳。
最大的不同是,这人爱笑,好像天生长了一张笑脸,不笑的时候脸上仿佛也带着几分春意。
我猜,以凡人的眼光,这应该算是付好皮囊。
其实我一直不擅评断凡人的美丑,只因非我族类,这就好比,让你们人类说哪只狐狸比哪只狐狸更美?你也未必知道(可是我就知道)。
但我猜,这男人应该算长得不赖,因为他像师兄。
师兄的相貌极美,这是杏姑说的。当年我第一次从人间听到到丑八怪这个词,觉得新鲜,回到山上便问杏姑,我是不是丑八怪?杏姑惊说怎么会。我又问,你是不是丑八怪,杏姑笑着摇头,接着问,那师兄是不是丑八怪?杏姑大乐,说,你这狐儿,生得鲁钝,不辨美丑,也就罢了,可你莫非连“天上人间,公子清欢”这句话也没听过么?
这有什么,我不以为然,我道行浅,又长年累月的被师兄关在山中修炼,没听过的没见过的多了,那是什么意思?
杏姑道,意思就是,把天上人间的男子全算上,也找不出几个敢与你清师兄争颜色的人。
咄,于是我就知道了,师兄是个大美人。
可惜的是,师兄性子清冷,不苟言笑,我却总觉得,无论是人还是狐,笑起来总是更美些。
比如眼前这黑衣男子,笑的时候便尤其顺眼。虽然只是初见,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殊有好感。
后来,杏姑常常因此而责备我善恶不分。她说,口蜜腹剑之人,笑里藏刀,眼角眉梢全是算计,旁人见了躲都来不及,也就只有你觉不出有异。
我不服,凭什么说只有我?
她叹气,因为他笑起来像狐狸,让你觉着亲切。
唔,就算是吧。
或许是因为杏姑所说的亲切,又或许是因为他长得有几分像师兄,总之,当他说身上的财物全部跑失,需要我帮助的时候,我一口答应了。
晚霞落尽,天边只余一线微光。
他的身上挂了彩,我的脚也受了伤,相互搀扶着往山下走。
“对了,怎么称呼你?”我突然想起来。
“夜。”
“夜什么?”
“夜什么都行。或者,你就叫我夜。”他轻轻一笑。
我也笑了笑,他既有意隐瞒,我也无心多问。不过,以单字唤人是极亲昵的叫法,我叫不惯。
“叫你夜生可好?”
“随你。”
说话间,夜已降临,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霞光隐没山巅。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也没有,可不知为什么,我忽感到一阵心慌,像是有奇怪的什么从四面八方涌来,迫人心神,我警觉地扫了一眼左右。
夜生伸手搭住我的肩,凉沁沁的,他在耳边问,“怎么了?”
“没什么。”我回头望望漆黑的山林,紧了紧衣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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