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乱(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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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人未及反应,便听到断断续续的哀怨哭诉声穿墙而过,“莹珠被弃于靖远侯府,辱没薛家门楣。还望父亲母亲莫要为了我这个不孝女争执。莹珠已心如死灰,只求母亲为我寻个清净的尼姑庵,女儿此刻便削发为尼,愿伴青灯古佛,了此残生。”
到了后面,声音渐次尖利,听着有几分声嘶力竭,“父亲母亲的养育之恩,莹珠来生再报!”
接着是一叠声的纷乱惊呼,听得有丫头大喊,“大姑娘的袖子里竟藏着剪刀,快夺下来,万不可绞了头发!”
薛思怀猛地抬头,面如死灰中升起一团心疼不忍,转头就出了内室。
白氏母子三人,默默跟在后头。
正堂里,莹珠穿一身素衣,披散头发,跪坐在青砖地上,哭得死去活来,好不凄楚。
旁边立着个小丫头,正抖如筛糠,手里紧攥着把黄铜剪刀,上面夹着几根断发。
薛思怀大声问道:“这是怎么了!”尾端带着颤音,颇有慈父之风。
小丫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往薛思怀脚下爬了两步,仰起脸来哀求,“求侯爷给我门姑娘做主!姑娘真是没有活路了,才偷偷藏了剪刀硬要绞了头发当姑子去。”
“茜儿莫要胡说!”神情萎靡的莹珠突然抬头呵斥,觑了白氏一眼,神色却有些慌张,“什么叫没有出路了?有父亲母亲在,自然会给我做主!”
茜儿不仅没有闭嘴,反而越发激动,“姑娘要不是没有了出路,怎么会先要寻死,后要绞头发?”
她跪爬几步,扶住薛莹珠的胳膊,主仆两人相依跪坐在一处。
茜儿抹了面颊上的泪,低声覆在姑娘耳边道:“茜儿知道姑娘是害怕奴婢得了翠儿的下场,奴婢不怕挨板子!只要姑娘的冤屈得神,就是去死,茜儿也没有二话!”
主仆两个的低语,偏偏被薛思怀听了去,“茜儿,翠儿是怎么回事?”
茜儿刚要张口回禀,却被莹珠拉住,抢着答道:“翠儿还在芝兰苑,今日没带她出来!”
薛思怀脸色微沉,亲自扶起薛莹珠,将她安置在太师椅上。又好言安慰,“莹珠,你这是何苦?爹爹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咱们是一家人,难道也要学朝堂上那些尔虞我诈?又或者你不信任爹爹,怕爹爹不能给你做主?”
薛莹珠低头不语,却频频抬头去看白氏。
薛思怀如何还不明白?
他面色越发低沉,回身看向白氏,目光冷淡带着浓浓的责怪之意,生硬地蹦出几个字,“你说是怎么回事?!”
薛萤草曾经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薛莹珠的生母周氏容貌不算艳丽,性子不算出色,才艺也平平,为什么能得到薛思怀的独宠,多年不衰。
后来,经历多了,她才看明白。
薛思怀一生不得志。
嫡妻白氏与他家世相当,性子温柔贤淑,大方体贴,一点挑不出毛病。
他本就一事无成,后又丢了世袭罔替的爵位,难免愧疚自卑,埋怨自己无能。这样的负面情绪,在漫长的日子里郁结堆积,渐渐竟生出怨气和疏离。
而莹珠的生母周氏,出身低微,又惯会伏低做小。人前战战兢兢,对白氏恭谨尊重,从不敢说半个不字。
可是人后呢?
亦或有忠心耿耿的仆人告状,亦或偶然哭诉,恰巧被薛思怀撞见,说得都是她们如何委屈难捱,主母如何刁难打压。
薛思怀便以为这母女二人在侯府受尽欺凌,那无处安放的男子气概终于有了用武之地。牢牢将周氏护在身后,对嫡妻也有了芥蒂。
萤草此次重生,本打定主意让薛莹珠取代自己的位置,与何家定亲。她一步步自降身价,抬高对方,不过却是有条件的。当初答应把莹珠记在白氏名下,给她一个嫡女的身份,是以周氏自请回老家守坟作为交换条件。
可是看看现在,薛莹珠竟把周氏的手段学了十足。
萤草跨上一步,挡住了薛思怀的目光,将白氏护在身后,“父亲,翠儿是我处置的!”
“你?”薛思怀的目光变了样子,矫揉着复杂难明的情绪,“你怎能随意处置长姐的丫鬟?”
萤草冷笑一声,“父亲难道不应该先问那丫头犯了什么错吗?”
薛思怀今日连番被幼女抢白,不由错愕!以往这个的嫡女,虽然顽劣,可是从来都是看他眼色行事。今日自从接了圣旨,便连番顶撞与他,真当自己已经是将军夫人,一品诰命了吗?
他心中气恼,却指着白氏破口大骂,“都是你教出的逆女,家门不幸!”
“父亲还是问问,大姐姐都是怎么教的丫头吧!”萤草指了伊莲,“你来说说,翠儿是如何大闹正院,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的!我又是如何处置的?”
“是。”伊莲对着薛思怀几人福过一礼,便不紧不慢娓娓道来,翠儿是如何闯进来大哭大闹,推搡她们这些丫鬟,指桑骂槐说夫人不给大姑娘活路。
茜儿却频频打断伊莲,抢白道:“这些都是你门空口胡说,我不相信翠儿姐姐说了这些,翠儿姐姐只是看大姑娘悬梁,心里慌了,这才过来求夫人救救大姑娘的。”
薛束却听不下去了。
父亲一味偏袒,纵容这丫头信口开河,污蔑母亲和亲妹。他气极,插言道:“这丫头胡说,难道正院的丫鬟和母亲二妹妹联合起来说瞎话,就为了指责为难一个丫鬟吗?”

薛思怀的脸色更冷,“刚刚伊莲所言之事,你是亲耳所闻,亲眼所见?”
薛束实话实说,“并不是,我今日回来得晚……”
“那就休要多言,站在一边!”
薛束还要争辩,却被妹妹拉住衣角。他别过头,见萤草轻轻摇头,便闭上嘴不再言语。
茜儿看见侯爷有意袒护,更是口没遮拦,直言主母的不是,“她们无端打了翠儿姐姐,如今不过是找借口为自己分辨罢了。我们芝兰苑的人在侯府里从来都是命如草芥。”
莹珠满面急色,白费力气地阻拦道:“茜儿,你少说两句吧!”又跟薛思怀解释:“爹爹,茜儿今日糊涂了。这是从来没有得事,母亲一向对我很好,莹珠从来没有委屈!”
这个时候,薛莹珠越是为了白氏说话,就越显得白氏日常的手段了得。她是因为害怕报复或者本性良善,才不肯实话实说。
薛思怀怒急攻心,就要发作。
萤草冷冷道:“父亲也别着急,如今众说纷纭,我看还是唤翠儿上来,当面对质好了。”
这话正中薛思怀的心思,今日不整肃侯府的风气,他这个侯爷真是要让人看轻了!于是大声吩咐,“把翠儿带上来!”
翠儿是被抬上来的。
她趴在担架上,面色惨白,两股上鲜血淋漓,洇湿了衣裙,可见十个板子的威力不容小觑。
薛莹珠见了,忍不住偷偷回身摸泪,更显得委屈至极却不敢言语。
薛思怀不放心别人,亲自过问:“翠儿,你今天为什么来正院?”
翠儿声音嘶哑,伏在担架上答道:“我看大姑娘悬梁了,便吓得丢了魂!只想着禀明夫人,请个大夫来给大姑娘瞧瞧。”
“那你到正院后,怎么说的?”
“我到正院后,吓得一直哭,伊莲姐姐就打了我一巴掌,说我扰了夫人清净。”翠儿一边述说,一边委屈地抹泪。
屋子里,大多是正院的人,此时听了翠儿颠倒黑白,都露出愤愤不平和吃惊错愕的神色。
薛思怀却视而不见,接着问:“你有没有说大姑娘悬梁的事?”
“我说了。这时二姑娘来了,斥责我以下犯上,叫人把我拖下去打了十板子。”
薛思怀冷冷地环视一周,最后盯着白氏问:“你们还有何话?”
丈夫的一再责难和欲加之罪,让白氏万分伤心,只轻轻摇头不语。
萤草上前一步,“父亲,能让我问翠儿几句吗?”
薛思怀点头答应。
萤草盯着担架上的翠儿看了片刻,才问:“翠儿,你先前到正院,可见到夫人了吗?”
“没……没有,夫人从头至尾没出屋子。”翠儿见到萤草,就想到之前雷霆之势的掌掴,她往后缩了下身子,声音有一瞬的凝滞,接着就越说越快。
萤草点头,“那你为什么进来就打了伊杏?”
伊杏是在廊下执勤,看见翠儿哭闹,打算扶她,却被她大力推搡了一把的那个。
“我没打伊杏!”翠儿的眼珠滴溜溜转,紧着否认。
“你进了院子便大哭不止,她去扶你,你不管不顾,上前就打了她!”
“没有,没有,我不过是不小心推了她一下。”翠儿一叠声地分辨,尽量办成无辜的样子。
“不小心的?”
“是的,不小心……我实在心急,以为她是来档我回去的,我怕大姑娘等不及。”
“好,就算你是无意的。母亲见了我,说担心我嫁去何家受苦。我说让母亲放心,我绝对不会嫁进何家……”
“不是,”翠儿的眼光灿然一亮,“二姑娘的原话是,玄安大师有破解的法子!并未说过不嫁进何家的话!”说谎之人心虚的很,一旦抓住别人的错处,就要一口咬住,无论如何都不肯放松。
“哦?”萤草挑起眉峰,“你刚刚才说夫人没出过屋子,你又怎么会听到我们的谈话?难道是伏在窗户下偷听的吗?”
“不……不”翠儿骤然一惊,急着辩解:“……我记错了。”
“记错了?是记错了见过夫人,还是记错了我说的话?”
“记错了……记错了……”翠儿一时辨别不出,哪个选择对自己更加有利,结巴起来。可是这样,就更显着她话语不实,都是挑对己方有利的说。
萤草不理翠儿,转向薛莹珠,“大姐姐,你这个丫头虽然记性不太好,可却也不是毫无章法。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人指点?我看这样的丫头不要也罢!”
薛莹珠沉着脸不说话。心中愤愤,翠儿这丫头平日里看着机灵,今日几个回合就让薛萤草掏出实话,真是不得用!
翠儿脸色惨白,二姑娘话里话外鼓动大姑娘将责任推给自己。如今她又添了一条颠倒是非的罪状,如果大姑娘不为她分辨,她便没有了活路。于是便想着抵死不认,急急哀求,“大姑娘,我真的记错了,姑娘吩咐我来正院……”
“好了,颠三倒四,混说些什么!”薛莹珠大声呵斥,截断翠儿的话。
翠儿心里一惊,她又差点说错话!大姑娘悬梁自尽,如何能吩咐她来正院?猛然接触到二姑娘冷若冰霜的眸子后,不由出了一身冷汗,轻轻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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