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兵贵因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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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士见马周落泪,停住脚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指着马周窃窃低语。。c王校尉怒道:“一哭二闹三上吊,书虫都是这般出息,你们理他作甚。”身后的中年人走上前,就着明灭的火光向马周望去,见他一身的冰雪,脸色灰白,泪水划过面颊,留下两条细长的冰溜,手臂虚垂在身侧,丝毫没有动手擦拭的举动,心中当即明了,俯身探看他的伤势。
那姓王的校尉见那中年人行止古怪,怒道:“张华,你和他蘑菇什么,我们还要赶路哪,你到底走不走。”
这王校尉正是吴晨的第一任亲卫长王霆。去年四月吴晨率军南征,王霆随梁毓转战陇坻,将亲卫长的位子交给了李卓。随后李卓奉命调梁毓支援围攻陈仓的大军,就由文援接替了李卓的职务。而当李卓到达陇坻时,梁毓却已接到徐庶和翟星联名发出的“屯驻陇坻,静观待变”的急令,梁毓因此终于没有增援。不久就传来吴晨大军被水淹下落不明,凉州牧韦端大举来攻的消息,梁毓等人就一直屯驻陇坻,伐木塞道,和出陈仓的韦端以及后来屯驻陈仓的杜畿相抗。
文援身死,徐庶以署偏将军府事的名义,调李卓接任文援的职务,王霆不顾反对定要跟着来。李卓、张华扭他不过,只好任他同行。到了沮阴附近,王霆突然变卦,非要到直路找马遵报仇,李卓、张华拿他没办法,只能由李卓星夜兼程赶往泥阳,向吴晨报告此事,张华则留了下来在旁边提点王霆。
张华向马周笑了笑,转身走到王霆身旁,低声道:“王校尉,我看他是舍不得你手中的银狼。你强抢他人财物,若被主公知晓,一顿棍棒是难免的。到时棒伤难愈,你就不能替那些亲兵营的弟兄报仇了。”
王霆望了望手中的雪狼,又瞄了瞄一身褴褛的马周,嘟囔道:“奶奶的小气鬼,不就是匹狼吗,老子不要成不成?”正要甩手丢回去,但看那狼毛色纯白,没有一丝杂毛,明灭的火光下,色泽如缎如绸,心中着实舍不得,一时之间又有些犹豫不决。王霆的神色,张华尽看在眼中,低声道:“王校尉,这还是其一。其二,如今风大雪大,若没有本地人领路,我们很容易迷路。我看他深夜坠下悬崖,应当是本地人,有他领路我们才可以顺利赶到直路,否则在雪地上大绕圈子,主公奇袭直路,王校尉恐怕会赶不及替弟兄报仇了。”
王霆一愣,突然用力在张华肩膀上拍了两下,哈哈笑道:“贼厮鸟的,书虫说的话有时候还是蛮中听的。好,你去问问他,愿不愿当我们的向导。”张华苦着脸,用手揉着肩膀,走向马周。
马周苦笑道:“不用说了,我两手两腿尽皆断折,倘若没有遇到你们,必死无疑。向导,我可以当。这雪狼不是我的,只是适逢其会,和我一同跌下山崖,你们要就拿走吧。”
王霆咧嘴大笑:“哈哈,老子就知道你够爽快,这个朋友老子交定了。你们……”抬手指了几个人,道:“做个雪橇,将他抬上去。”几个兵丁齐应一声,从粮草堆中取出几条硬柴,再用麻布条在各个连接处扎稳绑好。凉州一带冬季漫长,风雪又大,雪橇是主要运输工具,尤其当年吴晨从小安定起军,就是从雪橇开始,军中老兵引以为荣,新兵训练,最先也就练扎雪橇,所以那几人手脚极是麻利,不过片刻一个雪橇就已扎好。
王霆和另几个兵丁一起抬起马周,放在雪橇上。几个善于跌打推拿的兵丁走上前,将马周四肢断骨接好。接断骨原本极痛,马周咬紧牙关,任凭豆大的汗珠不住从额头渗出,竟是一声不吭。王霆见他如此硬气,心情舒畅,哈哈笑道:“好,好汉子,看在你这么硬气的份上,我就帮帮你。”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取出药膏抹在马周断骨处。
马周只觉肌肤传来一阵清凉,断骨处火辣辣的疼痛大是减轻,鼻中隐隐传来龙澹香的香气,知这药必然极为名贵,不由怔怔的望向王霆。王霆笑道:“贼厮鸟的臭花子,这回可便宜你了。这药膏是梁毓家祖传的跌打药,那老小子小气得紧,老子磨了他一年才给这一瓶,老子还没用过,先给你小子用了。”
一日之前马周还是半个北地说一不二的人,如今却四肢皆断,形同废人,落魄至此,原本就自怜自艾,王霆对他的称呼虽不中听,但说的话却露出一丝真诚,马周心头一暖,泪水差点涌出眼眶。强压下流泪的冲动,马周沉声道:“我可以保证,以后你再不会用到伤药了。”王霆一愣,道:“说什么?”马周微微一笑,没有回话。王霆哈哈大笑:“书虫就会胡说八道。”接过兵丁递上来的麻布,在断肢上缠了几圈,取过硬柴,在断肢两侧固定好,再用麻布用力缠上,对马周的话丝毫不以为意。马周不由的苦笑,心道,马周啊马周,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智深如海,叱咤北地的那个马周吗?你现在只是一个叫化子,只是一个谁也看不起的残废、可怜虫。心中这般想,不免有些意兴萧索,只觉刚才还不如直接从崖上摔死,就此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王霆将马周四肢固定好,又将断折的肋骨接上,这才站起身,跺了跺脚,抖落身上的积雪。仰头望去,昏黄的火光中,只见漫天大雪,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心中一阵烦闷,猛啐一口痰,骂道:“奶奶的贼厮鸟,下,下,下,下个没完没了,哪天看不把你下个大窟窿。”张华摇头苦笑,走上前道:“王校尉,大雪不停,道路湿滑,不如在此停一宿,明日再上路。我们赶了七八日路,兵士也有些疲惫了。”
王霆冷哼一声,大步向前迈去,兵士都不吭声,拖橇跟在王霆身后向西北而去。雪橇晃晃悠悠,马周在其上不住摇摆,原本和雪狼打斗已令马周浑身酸痛,精疲力竭,再晃得几晃,终于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已是天色大明,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从两旁高耸的崖壁向上望去,是一线碧蓝的天空,光影流动,昨晚的经历已变得极为遥远,如今想起,恍如隔世。
身下的雪橇仍是不住颠簸,马周动了动,这才惊觉身上不知何时盖了一个皮毯,一直盖到下巴。长长的绒毛随着雪橇的颠簸,在鼻尖不住搔刮,有种麻酥酥的感觉,一阵奇痒,马周禁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身旁随即传来一阵哄笑,笑声中,一个兵丁道:“喂,醒了,饿不饿?我这里有些吃的。”马周转头向那人望去,那兵丁大约十五六岁,一幅憨憨厚厚的模样,双颊此时被北风吹得通红,见马周转过头,将手中的大饼向马周晃了晃,道:“吃不吃?”马周微笑着摇了摇头,那兵丁咬了一大口饼,俯身抓了把雪塞进嘴中,用力咀嚼起来。拿饼的手红彤彤的,十根手指肿得像小萝卜,左手背上一块拇指肚大小的冻疮,隐隐间渗出黄脓,想来已在如此严寒的天气中行了多日。
那兵丁见马周盯着自己,睁了睁眼,将大饼递向马周。马周微微一笑,仍是摇了摇头,哑声道:“我不饿,你吃吧。”那兵丁憨憨一笑,道:“我叫何平,你叫什么?”马周张了张嘴,涩声道:“我姓……高,叫高柔,你叫我高柔吧。”瞥了眼身上的皮毯,道:“这是……”
何平咬了一口大饼,边吃边笑道:“是张使节的,听说这是他出使羌氐部落要来一大堆粮食后,咱们主公送给他的。”马周长哦一声,心道,原来那中年人就是张华,看他憨厚老实的模样,竟然可以挑拨像舒至与符彤多年的交情,实是人不可貌相。笑了笑,道:“咱们那位校尉叫什么?”何平向嘴里塞了一口雪,咽下嘴中的大饼,道:“王霆。不过你可千万不要当他的面喊他官职,他会踢烂你的**的。”马周听何平说的有趣,低声笑了出来,何平也憨憨的笑了起来。马周笑道:“为什么?难道是嫌小?”何平摇了摇头,道:“不是。咱们校尉平生最佩服的就是他的堂哥王乐。王乐大哥本来是长水校尉的,汉阳之战时正是他镇守汉阳,由于疏忽导致被夏侯渊偷袭,因此就被主公贬了一级。算官职,咱们校尉反在王乐大哥之上,所以他听人喊他的官职就生气。”
马周哑然失笑,心道,怪不得王霆对张华一副要生吞活剥的模样。
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尖锐的哨声,何平皱了皱眉,一把拉住拖动雪橇的战马。马周一愣,向四周看了看,发觉整支队伍已停了下来。
马周惊道:“前面怎么了?”何平低声道:“有人来了。”马周瞥眼望向四周,身周的兵丁早已六人一组的站到了一起,如花瓣一般,分守一角,而六个小组又隐隐组成更大的花瓣。心道,这就是吴晨赖以成名的“六花阵”了,只不知道它是如何变化的,竟能令纵横凉州近二十载的韩遂和老奸巨猾的钟繇畏之如虎。
前面又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声,在崖壁间低沉回鸣。安定兵丁的神色愈加凝重,四周的氛围渐渐沉闷,马周拼命仰头想向前看,只恨却什么也看不到。
蓦的远远传来一声号角的低鸣,何平等人脸上喜色一闪而过。何平长舒一口气,笑道:“是自己人来接我们了……”话还没说完,前面一阵马蹄声响,地面轻轻的颤动。根据地面的颤动,马周估计人数起码有上千人。马蹄急响,何平拉着马周避向一边,数十匹马掠过二人,向山上奔去。低沉的号角此起彼伏,在整个山谷间回荡,身旁涌过的骑兵越来越多。
何平等人避在一旁,凝神倾听,脸上的喜色越来越浓。半晌,何平转身向马周道:“是主公亲自领军,咱们有大仗要打了。”
马周急忙道:“何平,带我上去看看。”何平摇头道:“不行,你的骨头才接好,如果乱动,以后会变残废。我负责照看你,你出了事,王三哥会把我的**踢烂的。”
山东面战鼓擂得更响,大地剧烈颤动,数万只马蹄践踏地面的隆响,震得人耳鼓生疼。马周知必是吴晨和马遵在直路城外交战,心痒难搔,大声道:“何平,我知你是遵守军纪,但错过这一场大战,下次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了。”何平还未答话,身旁的兵丁道:“何头,他都不怕残废,你还替他担心什么,咱们上去吧。”另外数人齐声催道:“上去吧,上去吧。”何平的脸涨得通红,咬了咬牙道:“你们小心抬他,等看过了,咱们悄悄的下来。你们谁也别给我添事。”众人喜形于色,悄悄向山坡上移去。此时千余兵马埋伏在山坡上,再无空地容纳这几人,这些人只得慢慢向两山夹峙处走去。走到一处山侧的一块巨石下,何平作了一个手势,叫众人放下马周,自己转身爬上山石,刚探出头,“啊”的一声轻呼,僵在当场。另几人纷纷扑了过去,也是一声轻呼。
马周仰头只能看见这几人的背影,耳中战鼓雷鸣,心中着实难受,狠了狠心,一个侧身翻下雪橇,用手肘托着前行,爬上山崖。眼睛慢慢探出山石,入眼是数里外万余兵马组成的方阵。
那方阵密密层层一排接一排,如林的长矛在阳光中闪烁着刺眼的寒光,一股巨大的压迫力,凌然直冲胸臆。方阵对面是数千身披皮毛的先零羌战士,如河中芦苇般密集的弯刀,斜举向天,威势也是极为惊人。
马周心道,原来是先零羌人增援马遵了,这场戏有得看了。
战鼓越敲越急,如闷雷在九天不住滚动,激得人血脉贲张,就在鼓点最雄浑的一刻,喊杀声震天而起,密密麻麻的羽箭飞蝗般扑出军阵,无数弯刀在寒光中闪动。铁蹄践踏,雪尘急扬而起,如银山雪岭,喷薄而来,声势雄伟之极。
尖锐的号角声一丝铁线般飚向半空,旌旗挥展,方形军阵立生变化,一排排战骑由内向外层层翻滚,阵形两角迅速延伸,中军向后退却,形成一个中间凹陷,两翼外张的偃月阵。铁骑奔践,雪尘滚滚涌动,整个阵形瞬即没入滔天的雪潮之中。远远望去,安定的阵形犹如一只两翼张开,振翅冲天的硕大无朋的飞鸟,两翼包夹处正是以锥形阵奔突而前的数千先零羌人。安定军阵变化过程中,弩箭始终没有间断,黑压压乌云一般窜入奔袭而来的先零羌人阵中。马周心中叹服,如此众多的兵丁能够在如此短的时间,如此流畅的完成阵形的变幻,已是难能可贵,但更难得的是,阵形变换中始终保持骑射,阻住敌人进攻,为完成阵形变幻赢得了时间。安定军中确有不世出的奇才,军阵得他调教,难怪会纵横关内,所向无敌了。
马周心中虽然念头百转,眼睛却是紧紧盯着战场上的变化。安定虽然完成军阵变幻,但两翼并没有继续延伸以形成包围合击,而是依旧保持中间夹击的阵势,全军随着先零羌骑兵的奔袭,不住向后退却,通过分层阻击撤退,和锥形阵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依仗安定强弩的远程射击能力,不断射杀逼近的敌人。但安定后退的速度终不及先零羌人正面突击的速度,因此两阵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激战扬起的雪潮汇聚在一处,再难分出彼此,只能根据滚动的潮头和潮尾的距离判断是否已短兵相接。只见那在后涌动的潮头急速迫近,众人看的惊心动魄,心越提越高,蓦然间,强风裹着惊人的寒意刮面而过,口鼻之间立时被气流堵塞,胸腹更是如遭重锤,齐齐被掀翻在地,还未明白发生什么事,雪潮已急涌而上,将众人卷入其中。一时间,眼前白茫茫一片,恍如置身云雾之中。
山谷中号角尖鸣,铁蹄踢踏,山脉剧烈颤动,埋伏在山坡的伏兵催马窜上上崖,随即俯冲而下,金戈铁马,高山滚石,如雪龙破浪,气势雄浑至极点。金鼓齐鸣,中间夹杂着号角的尖鸣,刀枪碰撞的脆响,刺得人耳鼓欲裂。雪雾滚滚,山石崩裂,混着泥沙雪层急坠而下,震倒在巨石下的几人双手抱头,紧紧趴着地,任凭雪块泥沙击打在身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山阙的颤动渐渐变小,震天的嘶喊越来越远,下滑的沙石雪块慢慢停止,何平立即从半人高的积雪中一跃而起,扑向那块山石,探首望去,滚滚的雪潮向东而去,显是山下的大战,以本部军马大胜结束,此刻大军正在追击残余的敌人。何平长舒一口气,举手揉了揉太阳**,刚才的大战看的目眩神驰,至今还未缓过劲来。蓦地发觉雪橇半竖着扎在积雪上,原本应当在其上的马周竟然已不知踪影。心中大急,高声唤道:“高柔,高……”一把微弱的声音从身侧传出:“我,我在这儿……”
何平循声望去,只见马周夹在巨石与山岩的缝隙中,身子深深埋在积雪下,头颅虽然露在外面,却是挂满冰雪。何平急忙走上前,和另外几个兵丁将马周挖了出来。马周虽是狼狈不堪,脸上却是带着惬意的微笑,哈哈长笑道:“痛快,痛快。”安定军从变阵,诱敌,出伏,合围,破敌,追袭所有环节犹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虽然大大小小经历过数十战,马周仍是看得如痴如醉。何平等人见他如此,心中更是自豪,边将马周抬上雪橇,边争论刚才的战事。此时山下号角响起,何平等人急忙抬着马周向山下奔去。
留守的兵丁大部分都找了个地方观看此次大战,听到号声都向下赶,何平他们抬了个半残废的马周,脚步有些慢,成了最后一个归队的小队。王霆高踞马上,沉着脸道:“奶奶的贼厮鸟,你们死哪儿去了,怎么这么慢?”何平道:“我们……抬他去解手了。”王霆扫了一眼满身冰雪的几人,冷哼一声,没再说话。何平转身,向马周吐了吐舌头。马周亦向何平眨了眨眼,余光从何平身侧掠过,瞄向王霆身后那人。那人一头漆黑的长发,松散的披了下来,只在颈后将长发扎了扎,眉目清秀,只看侧面已知此人极是英俊。身后背着一把大弓,足有一人多高,弓柄处的杨木色呈暗红,隐隐有层润泽之意,显然是不知被摸索过多少次,汗水早已浸润其中。马周心道,此人想来就是号称安定第一神射手的“小李广”云仪了。王霆挥手道:“贼厮鸟的,呆着干嘛?难道还要老子请你们回阵。”
何平等人急忙拖着马周走进队中,众人催马前行,王霆转身向云仪道:“云仪,你说大哥已经知道老……我来了,那大哥怎么说?”云仪道:“主公说‘他来才是王霆,不来我倒要怀疑是另一个人了。’”王霆哈哈大笑:“老……我就知道大哥最体谅我了。”云仪微笑道:“你来,主公不怪你,不过你要挟军队,不从调令,主公可是很生气,昨晚还征询要怎么处罚你。”王霆嘿嘿笑道:“不就是军棍吗?老子皮糙肉厚,打二十给老子搔痒,打四十舒坦筋骨,打六十活络经脉。”云仪笑道:“看来你是有备而来,但我听赢天说,此次主公不但要打你军棍,还有另一样刑罚等着你,保准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王霆一呆,急忙道:“喂,小白脸,你可不能见死不救,究竟是什么刑罚,先给老子透透气。”云仪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看赢天提起那刑罚,就吊起一副苦瓜脸,想来轻不了。”王霆脸色一变,喃喃道:“不会是‘凌迟’‘腰斩’吧?”云仪哈哈大笑:“你把主公想成什么人了。不要多想了,此刻主公只怕已在直路城下,再想也没什么用了。”

王霆心下惴惴,极想就此调头而去,却不好在兵丁面前丢这个脸,只能硬着头皮向前走,但马速却是压了下来,一行人赶到安定大军在直路城下的大营时,已是未时时分。极目望去,茫茫雪原上,营帐一座连着一座,绕城而建,看架势似已将整个直路团团围住。主营建在直路西门外,只见股股黑烟从营帐深处滚滚而上,隐约可见火苗不住窜动,但直路城西门却是大门紧闭,吊桥高锁,完全没什么动静,氛围有些诡异。众人匆匆赶到大营外时,王乐已等在营门处。
王霆近一年没见王乐,此时相见分外高兴,一把抱起王乐原地转了十来个圈。王乐也是极为欣喜,在王霆肩上擂了几拳,众人见他二人兄弟如此情深,脸上不由都挂起了微笑。
王霆拉着王乐,大声嚷道:“堂哥,听小白脸说你官复原职了,是不是真的?”王乐微笑道:“是啊,公子让我官复原职了。”王霆哈哈大笑,道:“如今你是校尉,老子也是校尉,咱哥俩终于又平起平坐了。”王乐点了点头,转向云仪道:“云仪,此次大战,添了些伤兵,公子要我带王霆去见他,那边的事就有劳你了。王霆带来的兵丁也暂时安排在伤兵营。”云仪应了一声,带着兵丁向大营深处走去。
王乐一把抓住想趁机偷溜的王霆,王霆拼命后退,嚷道:“堂哥,堂哥,我受伤了,真的受伤了,我看我还是先去伤兵营,养上一年半载的,等把伤养好了,再去见主公。”王乐笑道:“我听你中气充足,就算有伤也重不到哪里去,公子又不会吃了你,你往后躲什么啊?”巡营的将士远远望着这二人在营间空地拉拉扯扯,都抿嘴偷笑。王霆瞪大眼睛,怒道:“笑什么?再笑,信不信老子把你们**踢个稀巴烂。”向王乐嚷道:“堂哥,他们取笑我,我收拾完他们再去见大哥。”王乐大笑道:“王霆,你到底在怕什么?”王霆直着脖子道:“我怕?老子怕什么,走就走。”大步向前走去,歪斜着就要绕向一边,王乐摇头微笑,紧走一步,拉住王霆,道:“走错了,这边。”扯着王霆向帅帐走去。李卓立在帐外,见二人走近,急步迎上前,道:“公子领着徐军师、彭治中以及张华等人到城下去了,公子特意让我留下来,说如果你们来了,就带你们去城下见他。”王乐喜道:“已想出破城之策了?”
李卓点了点头,领着二人一边走,一边笑道:“彭治中说,如今天寒地冻,可以结水成冰,筑出几座高台,居高临下,压制住马遵埋伏在女墙下的弓兵,那时攻城就事半功倍了。”王乐心中大喜,足下加力,向西门跑去。王霆和李卓跟在王乐身后,三人到达大营与直路西门之间的空地时,就见空地上早已支起了百余口大锅,数百兵士铲雪入锅,锅下火舌不住蹿越,浓烟从下滚滚冒出,遮天蔽日。王霆心道,原来刚才看到的浓烟是在烧雪水,老子还以为是埋锅造饭呢。
指挥兵士挖雪烧水的段明,远远见三人走来,向三人挥了挥双手。三人急步上前,王霆探眼望向一只铁锅,见锅中热气翻滚,水色一片泥黄,惊异道:“小段子,你怎么把沙子也混锅里了?”段明笑道:“单用雪水筑出的高台可不容易上去,所以彭治中要我将泥水和砂石混合在一起,锅里有些沙子没关系的。”向后指了指,道:“那边赢天率队在挖泥沙,大哥刚才在这里,现在去那边了。王胡子,你来了就好了,我们正缺人手呢。”
王霆冲着王乐说道:“堂哥,你也听见小段子请我帮忙了,你先和大哥说一声,等破了直路城,我再去见大哥。”段明一拳擂在王霆胸口,笑骂道:“早先犯军规的时候干嘛去了?现在倒来拉我当垫背的。”王霆揉着胸口,唉声叹气道:“亏我当你们是好兄弟,临到事头,个个往后躲,竟然都不拉兄弟一把。”身后一把声音道:“王霆,你要他们拉你做什么?”王霆悚然一惊,暗暗吐了吐舌头,低垂着头,转过身,突然跪下来,大声道:“大哥,我这次来就是为弟兄们报仇的,我也知违犯军纪,没脸见你,你怎么罚我都成,但一定要等我手刃马周马遵这两贼厮鸟。大哥,我给你磕头了。”嗵嗵几声,连着磕了几个响头。
吴晨叹了一口气,道:“上次遇伏全是我的错,如此多的兄弟因我而死,要说没脸见人,是我才对。你起来吧。”王霆想起那些自己亲自挑选的弟兄,鼻中一酸,哭道:“大哥如果不同意我手刃那两狗贼,我……我就不起来了。”吴晨道:“好了,好了,我同意你戴罪立功,肯起来了吧。”王霆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站起身。吴晨向王乐道:“王霆违犯军纪的四十军棍,就先记在帐上,等攻下直路,功过一起算。”王乐,王霆连连点头。吴晨道:“我知道军棍打了你,你也记不住,这样吧,再罚你抄写十份‘安定军规’,攻下直路后交给我。”王霆脸色立时涨得通红,旁边的赢天段明李卓等人噗嗤一声,喷笑出来,彭羕张华背过身,肩膀急速耸动,显是正在偷笑。王霆狠狠瞪了几人一眼,苦丧着脸向吴晨诺诺点头。
吴晨向王乐道:“刚才接到任晓传来的急信,韩遂张猛联兵已攻下勇士县,李文、马岱、尹默退守祖厉。如今三方联军正大举向祖厉而来,你率四千骑兵星夜兼程增援高平第一城,护住祖厉右翼。”王乐听得消息,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大声应是,急匆匆跑了下去。段明道:“如今我们围住直路,马遵困守孤城,正是我军一鼓作气之时,应该等攻下直路才……”彭羕道:“今日大破先零羌和马遵的联军,据俘虏所说,城内守军只剩下不到六百人,若计策成功,明日我们就可以在直路太守府休息了。”王霆鄂道:“什么计?”彭羕道:“嘿嘿,城内守军不过六百人,四门均守,每门只有一百五十人,何况我们明显是以西门作为进攻重点,马遵防御重点自然也会放到西门,此时其它三门必然空虚,我大军就可趁虚而入。”
众人连连点头,赢天忽得高声喝道:“大哥,马遵出来了。”
吴晨等人顺着赢天的手指方向看去,城内浓烟滚滚而起,烟尘中马遵和傅干依着护板向下探望。
马遵指着城下忙碌的安定兵丁道:“此计有用吗?”郡丞马成躬身施礼道:“徐庶曾以此计大破夏侯将军屯土成山的计策,想来应当有用。他们在城下筑城,我们在城上筑城,筑来筑去总比他们要高。”马遵点了点头,忧心道:“钟大人何时才能来增援?”另一旁的傅干道:“我已将信鸽放出去了,估计这几日就到。”马遵松了一口气,双手紧紧抓住城墙,喃喃道:“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全靠你了。”傅干望着一夕之间苍老了十余岁的马遵,心中闪过一丝恻隐,数千精锐片刻就被扫平殆尽,任谁也受不了如此打击。马成道:“太守尽管放心,属下就是粉身碎骨,也会护直路周全。大人累了,我扶大人下去休息吧。”马遵摇了摇头,抬眼望向西边。此时日头西沉,照得天边血一样红。望着城下绵延数里的大帐,马遵只觉满嘴的苦涩,心道,或许这已是我见到的最后一次日落了。长叹一声,转身向城下走去。
走在街上,见街上巡逻的兵丁亦是满脸的惊慌,马遵更觉身心俱疲,今早的一战,似乎已耗尽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恍惚间踱进书房,铠甲也不及除去,倒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得城内喊声大作,急忙跳起,跳上战马,匆匆赶到街上,只见东门处火光嗜天,到处人喊马嘶,再往前奔了一段路,残兵败将飞奔而来,马遵大惊失色,探手抓住一个失魂落魄的兵丁,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事?”那兵丁惊道:“马……马超,马超杀进城了……”马遵怒道:“马超怎么进城的?”远远就见马成率这一队兵定跑了过来,马遵甩手将那兵丁掷在墙上,纵马向马成奔去,大声喊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马成瞧见马遵,脸上露出狂喜的神色,大喝道:“杀了马遵,杀了马遵咱们就有活路了。”兵丁大喝一声,齐齐围了上来,马遵一刀劈翻数名兵丁,厉声喝道:“马成,你疯了?”马成哈哈笑道:“马超已杀入城中,你说弟兄们跟着你还有什么活路?跟着你一起死,不如将你宰了,献给吴晨领功。”马遵厉声喝道:“你,是你放马超进来的?”马成狞笑道:“早知道安定会打破城门,真不如早些放他们进来,不然今日也不用落得要宰了你去献功。马遵,反正你已经日暮途穷了,弟兄们跟你这么长,也没落下什么好处,不如就用你项上人头成全我们吧。”
马遵气得吐血,厉声咆哮道:“背主家奴,我成全你,我成全你去死。”纵身而上,一刀向马成劈去。嗤嗤数声疾响,数只羽箭电射而至,马遵心神一懔,空中一个侧身,向旁横移数丈,伸脚在墙壁上一撑,越过围墙,没入黑暗中。
马成率众奔上前,见墙壁上一瘫鲜血,大喜道:“马遵受伤了,大家分头去搜。”众人皆以为马遵必然疾速遁去,呼喝着跳过围墙向马遵逸去的方向追去。听得兵丁远去,用壁虎功趴在墙壁上的马遵这才跳了下来。左大腿上一根羽箭深深扎入骨中,微动一动都觉得疼痛异常。
一阵马蹄声响,数十骑从一墙之隔的大街上飞驰而过,马遵闪身贴在墙上,只听傅干尖利的嗓音在墙外响起:“想活命的就点燃附近房屋,用火阻住他们。”马遵正待翻墙出去,远远听见一把高昂激越的声音道:“抓住傅干马遵的,以功免罪,死活不论。”马遵听出那高喝之人正是马超,惊得魂飞魄散,紧紧贴在墙上一动也不敢动。傅干那数十骑飞奔而过,数百骑跟着奔驰而来。马遵望着翻卷嗜天的火焰,心知大势已去,逃命要紧,从前襟上撕下块布条,将大腿狠狠匝住,双手扶住羽箭,用力上拔。“嗤”一声,血箭喷出半尺来高,马遵“啊”的一声惨叫,直是痛彻心扉。此时蹄声隆隆,战马鸣嘶,马遵的惨叫淹没其中,丝毫没有引起注意。马遵咬紧牙关,将金疮药撒在箭疮上,从前襟上再撕下一块布条,将伤口包上,辩了辨方向,腾身向自己的宅邸奔去。一路只见火舌蹿跃,百姓涌出被火点燃的房屋,纷纷向四处城门涌去,一时间惨呼响彻整个直路城。安定大军被人流堵在各条街道上进退不得,只得下马灭火,疏导难民。马遵心中暗赞傅干手段了得,天赐如此良机。纵身跃得几跃,翻身蹿上太守府府第后院的高墙。马遵隐身在一株柳树之后,向园中望去。
此处正对后院的一处池塘。塘前一座小二楼,楼上透出昏黄的火光,在四周嗜天的火焰的映衬下,显得无比静谧。马遵双臂一振,飞扑而下,脚尖轻点,在池中假山上微一借力,一跃数丈,扑到阁楼的窗漏之外。微推开窗,正见如玉夫人正在对镜梳妆,流光之下,分外明艳动人。马周心头一暖,暗道,那些人都是忘恩负义的背主家奴,只有如玉才是真正对我好,不管我穷也罢,富也罢,贵也罢,贱也罢,只有她是真心对我,知道我会回来接她,早已经梳妆打扮了。正待现身相见,忽听一阵脚步声响。马遵瞬即侧身,贴在墙上。
只听屋中响起小红的声音:“夫人,你要的珠钗我拿来了。”马遵心道,原来她一直记得我说最喜欢她带珠钗的样子的话。心头更觉温暖,转身就要扑入屋中,猛听得小红笑道:“夫人戴上这支珠钗,才真的像州牧夫人,并州牧见到你,一定会宠你宠的发狂的。到时候,夫人一定不要忘了我呀。”这话就像兜头一盆冰水,浇得马遵从头一直凉到脚底。
如玉夫人望着镜中的面容,微笑道:“小妮子嘴这么甜,我怎么会忘了你呢。我听见马队的声音了,小红,你去看看,是不是并州牧的军队来了……”猛听得砰一声巨响,窗透四分五裂,马遵纵身扑了进来,如玉夫人尖叫一声,转身向房外奔去,却被马遵一把抓住发髻,硬拖了回来。如玉双手护住发髻,大声哭喊。马遵咬牙切齿的道:“贱人,贱人……”甩手一掌掴在如玉的脸上,反手正要再甩,猛得惨叫一声,一个踉跄撞在墙壁上,飞灰扑漱漱急坠而下。马遵右手捂着大腿上的玉钗,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瞪着玉夫人。原来如玉被马遵打得忍受不住,拔下玉钗就向后插,正插在马遵的箭伤上。
小红飞奔过来,扶起惊魂未定的如玉,惊声道:“夫人,夫人,你没事吧。”如玉望着满面狰狞的马遵,在多年积威之下,惊得几乎软瘫到地上,只能在小红的拉扯下向后退去,嘴中嘶声喊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马遵暴喝一声,纵身而上。马遵这一扑势如疯虎,如玉尖叫一声,将身旁的小红向马遵推去,反身奔向屋外。小红被马遵含怒一击击中胸腹,喷出一口鲜血,尸身撞破另一边窗透,摔下楼去。马遵毫不停留,足下一点,扑出房门。“嘭”一声闷响,劲气飞溅,马遵倒飞而回,脊背狠狠撞在墙上,接着缓缓瘫到地上,脸上红晕急涌,“哇”的喷出一大口鲜血。
一个全身素衣的少女,扯着如玉缓缓走入房中,昏暗的火光照在那少女绝美的容颜上,整个厅堂似乎都亮了起来。马遵双目狠狠地瞪着二人,胸腹间急速起伏,缓缓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贱人……”
那少女微微一笑:“我们是贱人,你呢?你只是条丧家之犬。”马遵咆哮道:“没你们这些贱人,我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我恨不得食你……”那少女淡淡的笑道:“荀谌是你逼走的,盟约是你要和三辅定的,军战是你指挥的,关我们什么事。”马遵心头蓦然闪过马周说的那些话,心中又痛又悔,仰天长啸道:“恨不听马宾载的话,以至于落到今日这步田地,”弹身而起,向那少女扑去。那少女轻笑一声,一掌迎向马遵。“嘭”一声闷响,马遵向后跌退,踉踉跄跄连退十余步,砰一声跌坐在地上,那少女逆风飞退,经过如玉身边时,提起愣在一旁的如玉,纤足轻点,奔出门外,风动冰凌般的声音随风远远传来:“马遵,像你这样的废物,不值得我杀……”
马遵泣声长笑,猛地弹起身,扑向妆台,一把将上面所有物事扫到地上。烛台跌落地上,立刻点燃纱幔,火苗蹿跃,向上燃去。房中纱幔极多,迁延纵横,火势沿着纱幔迅速蔓延,霎时在整间房中烧了起来。马遵望着身周越来越大的火势,仰天狂笑:“烧吧,烧吧,都烧光吧……”
火势越烧越旺,瞬间将整个小楼卷入火舌之中,远远望去,如血色的浪潮不住翻卷排击,火舌吞吐撩烧到附近宅舍。火势蔓延,太守府熊熊燃烧起来,渐渐和府外的火焰汇合在一处。整个直路陷入一片火光之中。吴晨仰天望着天际一明一灭的火光,长长叹了口气,道:“北地号称秦地粮仓,如今被一把火烧光,难民安置又是件头疼的事了。张华,主薄在汉阳安置流民的事进行的怎么样?”张华道:“进行的还算顺利,只是安置流民时日尚短,而且如今已是初春,汉阳已开始春耕,此时正是农忙时节,安排春耕,修复水利等等,都需要沈别驾操心,只怕沈别驾难以分身到北地来。”辛毗躬身施礼道:“并州大人如果信任我,我愿担任北地太守,我可以保证在一年之内,重现北地昔日秦地粮仓的盛况。”荀谌心道,不想你见机比我还快。吴晨笑道:“佐治愿承担治理北地的重任,我真是求之不得,客套话我就不说了。”辛毗放声大笑,深鞠一躬道:“多谢并州大人。”吴晨向李卓道:“北地郡仍有少数匈奴肆虐周围县镇,李卓,你留下来辅佐辛太守。”李卓点了点头。
彭羕道:“钟繇和呼厨泉在左冯翊相持不下,我军应当趁此时机西征韩遂,将这个龟儿子一举拔除。”张华道:“钟繇不敢全力围剿呼厨泉,是因为我军一直囤驻泾水上游,如果此时大举进攻韩遂,恐怕就会给予钟繇机会,围歼呼厨泉,那时局势恐怕不利于我军西征。”
吴晨和彭羕相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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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七年(公元202年)三月,并州牧吴晨在平定北地三日后,向司隶校尉钟繇上表,以调解三辅和南匈奴之间的争执为名,命安定大将军马超率兵大举进驻漆县,做出顺泾水而下的姿态,而安定的主力共一万三千人,却在吴晨率领下,顶着漫天飘飞的大雪,踏上了西征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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