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沮水之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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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县,司空府。.
四周灯火早已熄灭,书房中一人却仍在火烛之下,伏案而坐,手上捧着一卷竹编。那人年纪在四十上下,脸型微胖,面色微黄,短须稀疏漆亮,一双细眼微眯着,望着手中竹编。
窗外北风劲吹,树枝随风狂摆,疾风击打书房木门,两扇门吱呀乱响。突的一声巨响,木栓中断,木门向内急打。一双大手忽从夜色中探出,似缓实急,木门分开的刹那已被其拉上。狂风吹断木栓,两扇木门撞开之力直如惊马,那人将两扇木门拿住,却是丝毫不见费力,但狂风仍是飚进静室,桌案两侧火烛的火苗被风吹得几乎与案平齐,看书之人急起身用手护住身前烛火。火苗一侧一缩,蓦的缩成一点,嗒声熄灭,一阵青烟从火芯中袅袅升起。那人望了一眼另一侧依旧燃烧的火烛,摇了摇头,轻叹一声,说道:“志意护烛,反令其早熄。南辕北辙,何过于此?”将手中竹编掷在桌案之上。那闭门之人从暗中缓步走出,从怀中掏出一只火折,燃着,就近火烛,火苗跳了两跳,渐渐升起。那人身形壮硕,脸型朴拙无华,毫无过人之处,烛火掩映下的一双眼睛却晶莹润泽,神光内敛,实是一身功力登峰造极,返璞归真之相。那人将火折收好,说道:“主公何苦为些无稽之谈费神?”
原先看书之人冷哼一声,道:“腐儒之言,我曹操何曾记挂心上。若无我,天下已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帝,哪里轮到这些腐儒聒噪。”摆了摆手,岔开道:“论脚程,元让该到了。”那大汉道:“夏侯将军已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曹操一鄂,随即释然,淡淡的道:“不过是输了一仗,有何大不了的。几月不见,不想元让也染了些迂腐气。仲康,你去传他进来。”那大汉正是曹操的亲卫,许褚许仲康。
许褚低应一声,转身拉开房门,寒风灌入,烛火飘摇。曹操负手望着风中残烛,硬朗的面容神色漠然。轻嗒一声,火烛再熄,曹操脚下微动,但终于没有向前踏出一步,炯炯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怅然,怔怔的望着熄灭的火烛。许褚轻叹一声,拉好房门。
待许褚引夏侯惇到书房时,屋内火烛已重新点燃。夏侯惇向前几步,嗵的跪倒,大声道:“罪将夏侯惇,攻鹑阴月余不下,损兵万余,请司空大人降罪。”曹操放下手中竹编,淡淡的道:“河南尹大人,依你之见,该如何定夏侯将军的罪?”夏侯惇凄然道:“夏侯惇急然冒进,损兵折将,当领死罪。”曹操细眼微眯,一瞬不瞬的瞪着夏侯惇,夏侯惇神色惶然,冷汗不住渗出。隐在暗处的许褚只觉屋内气氛如山雨欲来黑云摧城,压抑至极,心下惴惴,不知不觉间冷汗也已从额头渗下。半晌,曹操忽得长笑一声,说道:“起来吧。胜败兵家常事,打输了就来请死,谁还敢为大汉领兵?”夏侯惇惊道:“孟德不怪我……”曹操霍然起身,板着脸道:“怪,当然怪。听到你兵败泫中谷,一连数日我食不甘味,睡不安寝,直到传来你安然脱身的消息,这才放下心来。元让,你不但是本家栋梁,更是汉室栋梁。兵丁死了还可再行招募,元让普天下却只一个。得你安然无恙,死万余兵丁又何妨?”夏侯惇心头暖热,哽咽不语。曹操顿得一顿,语锋一转,道:“话说回来,元让带兵也非一日两日,当深知狭地防火攻,如此轻易上徐庶的当,实是说不过去。我已上表将你下贬一级,以儆效尤。”夏侯惇恶狠狠的道:“若非徐庶村夫累月以言语相激,无论如何我也不会上此恶当。下贬一级,我没有话说。但小贼猖狂,若让其养成羽翼,天下皆为羌戎。如此为祸天下的恶贼,不可不疾除。”
曹操微哼一声:“嘿嘿,为祸天下?河北袁绍,荆州刘表,江东孙权,新野刘备,济南、乐安的黄巾徐和、司马俱哪个不比吴晨强百倍,就算再往下排十名也轮不到他这个黄口小儿。”斜眼扫了一眼夏侯惇,缓步绕过桌案走到夏侯惇身旁,用手拍了拍夏侯惇肩膀,语气转缓,说道:“本初自初平年间经营河北,至今已历十载,以本初的作派,十年不算短,河北人心皆向本初。如今屡败,民心思变,趁势征伐,河北可定。若不趁此机,远兵雍凉,待本初收尽残兵,其势再起,兵祸迁延,天下安定更不知何时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元让处我这位置,该如何定夺?”夏侯惇长哦一声,恨声道:“但我至今不明,孟德为何要表小贼为并州牧……”曹操仰天长笑:“我不表他,他自己就不会封吗?”转过桌案,缓缓坐下,说道:“韦端在他手中,如此境况与大耳贼在徐州何其相似?天下皆云陶老贼将徐州甘心情愿让于大耳贼,你信吗?大耳贼不是照样自称刘徐州?与其让吴晨名正言顺的成为凉州牧,不如先表其为并州牧……”脸色忽得阴沉下来,道:“何况本初已派人联络吴晨,不先在二人之间打下楔子,难道坐等二人联手不成?”夏侯惇终于释然,长叹一声,欣然道:“孟德思虑绵远,确非我能测度。”曹操淡淡的说道:“妙才、曼成处情况如何?”
夏侯惇道:“妙才先被庞德击伤,又遭瘟疫,数月来身体一直不适,已回长安修养。曼成如今在陈仓,和杜畿一起防卫陇坻的梁毓、李卓。”曹操皱了皱眉道:“吴晨留在上邽的有些什么人?”夏侯惇道:“张庭和杨巡。”曹操一鄂道:“吴晨手下不是有一虎一狼的吗?这些人到哪里去了?”夏侯惇道:“李文曾被小贼派去佯攻盩厔,被击溃后逆泾水返回临泾,马岱、马休、马铁等人投降后,李文被徐庶村夫派往西北,和马休一起镇守萧关,防御武威的韩遂。庞德则被小贼召回安定。”曹操道:“是了,西北原有个韩遂的。”沉吟了半晌,续道:“元让,明日早朝由你上一表,表韩遂为凉州牧。天色已不早,谈话就到此。车马劳顿,明日还要早起,元让下去歇息吧。”
夏侯惇行礼退出书房,门外狂风呼啸依旧,但多日来压在心头的愧恨荡然无存,心中平安喜乐,扑面的寒风也觉柔和起来。转身望了望灯火明亮的书房,长笑一声,向外走去。步出月门,一把清越的声音在前响起:“元让兄,好久不见了。”夏侯惇抬头看去,明灭的灯光之下,来人年纪在二、三十岁间,脸型清瘦,肤色白皙,两腮带着一丝病态的酡红,正是议郎参司空军事曹纯曹子和。曹纯身后一人,身形彪悍,脸部笼在夜色中,线条虽深刻,却带着一丝稚气。不用看夏侯惇也知,这少年必是曹真。
曹真的父亲名秦邵,兴平末年,曹操大军被豫州刺史黄琬率部众击溃,曹操只身逃走,被秦邵收留。赶来抓人的兵将没找到曹操,就将秦邵杀了领功。秦邵留下二子,长子秦真次子秦彬,曹操将长子收下改名曹真。曹真个性刚烈勇猛,曹操虽然喜欢,但认为刚烈易折,而曹纯个性恬冲淡雅,于是将曹真交给曹纯教养,希望曹真日后能够刚柔并济,不负秦邵舍身救己的苦心。
夏侯惇笑道:“子和,真儿,这么晚还不歇息?”曹纯微笑道:“我是想啊,可是被人拉起来了。”曹真嗫喏了一阵,突然迈前几步,跪在夏侯惇身前,大声道:“元让叔叔,我想去凉雍前线打仗。”夏侯惇疾前一步,探手抓住曹真肩膀,猛地一提。曹纯大惊,叫道:“元让,手下留……”曹真在空中连翻数个跟头,眼看要头上脚下摔在地上,腰上猛地一挺,空中硬翻了个身。夏侯惇脚下一纵,跃在身旁,在曹真背上拍了一掌,曹真稳稳的落在地上。夏侯惇朗声笑道:“真儿功夫大有长进,比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孩子强多了。果然是名师出高徒。”曹纯暗舒一口气,笑道:“真儿还不多谢元让叔叔提点。”曹真被夏侯惇一抓一扔,虽然安稳落在地上,但仍是惊魂未定,此刻怔怔的呆在一旁,听曹纯如此说,心中蓦然大喜:“元让叔叔肯让我去凉雍了?”夏侯惇道:“不错,过得两年,你成年了,我一定带你去。”曹真满脸的失望与沮丧,嘟囔道:“为什么还要两年?吴晨手下的大将赢天不过才十五岁,泥水一役,斩杀匈奴数名大将,名震天下。算来他比我还小一岁,为什么他可以我就不可以?”夏侯惇独目中精光闪现,大声道:“吴晨和匈奴打起来了?”曹纯苦笑道:“不但打起来了,还打得酣畅淋漓。元让在路上所以没有听说。吴晨经此一役,名声鹊起,有腐儒竟谓小贼这一仗,重现孝武雄风,重塑轩辕血魂,是大汉重执天下牛耳的开端。”
夏侯惇心头潮涌。自黄天道造反以来,中原烽火处处,原本物华天宝、万邦来朝的大汉分崩离析,历经孝武、光武多代雄主全力开拓的繁忙丝路,更成为异族进窥中原的漫漫征途。多少次午夜梦回,遥想起卫青、霍去病叱咤西域,震慑番邦的无上荣光,唯有叹息嵯峨。如今听曹纯口气豪雄,只觉全身热血如沸,大声道:“子和,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曹纯道:“这说起来话就长了。匈奴分三路进攻北地,马超在安定与北地交界的青山和匈奴左贤王豹率领的左路军遇上,马超坚壁不出,豹打得性起,率领数万匈奴兵强攻,马超令左翼延伸,趁着强劲的西北风攻占上风处,其后骑兵顺左翼绕到匈奴后路,以雷霆万钧之势斩杀匈奴后军大将。匈奴后军溃败,马超破垒而出,三路夹击,打得豹沿泥水窜逃。”夏侯惇哈哈大笑:“痛快,痛快,打得好,打得好,后来呢?”曹纯道:“涂翟骨都侯闻听豹败北,和尹屠骨都侯兵分两路进攻泥阳,一路由涂翟率两万铁骑,从灵武顺庆水南下,向泥阳左路进迫;一路由尹屠率领三万铁骑,从雕阴沿洛水直下,渡沮水,拊泥阳之背。”夏侯惇急道:“两路进逼,好狠。吴晨那臭小子是如何应对的?”
曹纯笑道:“若元让处在吴晨的位置,该如何应对?”夏侯惇沉吟道:“若我是吴晨,泥阳之北,多条水道纵横切割,不利匈奴大兵围战,可将匈奴大军分而治之,胆子小一点,也可以隔河对峙。泥阳之南,山川环绕,不利马匹行走,可依险据守。”曹纯笑道:“英雄所见略同,吴晨正是采取北攻南守。他令徐庶、马超、庞德等人据守南面山麓,自率主力北进,一战即退,将涂翟引入水道纵横的池沼之地,又令王乐、唐强、云仪等人率小股兵分出,骚扰匈奴补给粮道,自己则领着涂翟在水道之间兜圈子。如今涂翟已在原地追了他半月,最新的战况虽然还没传到,但涂翟已师老兵疲,补给又跟不上,看样子是要被吴晨全歼了。”夏侯惇哈哈大笑:“小贼够狠,不过我喜欢。哈哈,他日捉到他,定要和他喝两盅。”曹纯笑道:“只怕是不成。”压低声音道:“孟德前几日已颁了禁酒令。”夏侯惇低笑道:“不让孟德知道不就成了。”两人相视大笑,声音虽然压得很低,却是极为欢畅。
曹真见两人谈得畅快,自己想要的却早已被二人扔在九霄云外,心中郁卒,闷哼一声。夏侯惇向曹真道:“其实真儿说的不错,你这个年纪的确应该上战场磨练磨练了。但我虽然想带你,仍要孟德同意才行。”转向曹纯,说道:“小贼虽然猖狂,但安定西有韩遂、马腾,东、北有匈奴,元常与妙才又在南全力堵截,将小贼限制在安定、天水一带当不是难事。今日我和孟德倾谈,孟德并不将小贼放在心上,却放心不下河北战事。不如子和带真儿到河北历练一番,孟德缺人之际,当会同意。真儿在他眼皮底下,他也放心。待过上半年光景,他对真儿的能力认可了,我再将真儿调去三辅。否则贸然提出,真儿恐怕连河北都去不了。”曹真大喜:“真的?”夏侯惇大笑道:“我何曾说过谎?”曹真欢叫一声,凌空翻了个跟头,向外跑去。
夏侯惇看着曹真的背影,微笑叹息。曹纯道:“若说孟德小看吴晨也不尽然,小贼连克韦康、魏讽、费清,连妙才都在他手下吃了大亏,如此猖獗,可谓吕布以来的第一人。但小贼起的是时候,挑的更是地方。邺县传来消息,袁本初已病入膏肓,看看待死,河北能否平定只再此一举,我大军倾巢囤积河北,实无力腾出手对付他。且安定离河北不下千里,中间还夹着个刘表。倘若从河北撤军转攻安定,难保不令刘荆州以为我军要攻打他而心生疑惧。”苦笑着摇了摇头:“孟德原本是要举兵西征,被文若劝住了。文若、公达、文和与我商议良久,仍是理不出个头绪。此次召元让回来,是因元让和安定军有过数次交手,大家想听听你有何建议。”夏侯惇苦笑道:“我的建议?我若知如何对付小贼,如今他已在许县大牢了。”略一沉吟,道:“子和为何没提到奉孝?”曹纯道:“天气转冷,奉孝旧病又犯了,已告了假,在家休养。”夏侯惇皱了皱眉,道:“子和也要留意身子,别像奉孝般……”曹纯道:“那是自然。好久不见,众家兄弟都等着元让呢。咱们在此谈了这半天,估计都等急了。”夏侯惇大笑道:“我也很久没见他们了。”忽得低声道:“有酒吗?”曹纯呵呵低笑:“这还用问?”夏侯惇回头望了一眼灯火明亮的书房,低声笑道:“那还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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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落落吹过,枝头残叶随风飘零,冷冷滚过街头。皇甫郦心中更添几许悲凉,长叹一口气,加快脚步,向前走去。转过街头,就望见王霆的府第。魏讽来安定后还没有专门的府第,王霆随梁毓镇守陇坻,房子空着,程游就将魏讽暂时安置在此。守在门口的兵丁此时也望见了皇甫郦,微笑道:“皇甫将军又来找魏都尉了?”兵丁年纪只在十七、八岁,笑起来眼眯得弯弯的,嘴角微微上翘,露着两颗小小的虎牙,很亲切很讨喜的样子,也是这寒冷的冬日难得能令皇甫郦感到暖心的事。
皇甫郦笑道:“不在吗?”兵丁道:“大清早程太守就让人将魏都尉召走了。”皇甫郦心一阵紧缩,长哦一声。兵丁见皇甫郦满脸的失望,安慰道:“皇甫将军,如果是有急事,可以去太守府找魏都尉。”皇甫郦苦笑着摇了摇头:“也不是什么急事,只不过明日就要起程回长安,所以来看看他。此地一别,相聚更不知何年了。”兵丁年纪还小,不懂人生际遇离合的无常,但看着皇甫郦落寞的神情,心中还是有些酸涩,说道:“那,魏都尉回来,我代将军传达好了。”皇甫郦道:“就有劳小哥了。”笑了笑,转身向来路走去。转过街头,迎面一阵寒风掠过,枯叶在风中卷挟着,翻滚着,扑打在身上。皇甫郦心中一动,转身而去。
兵丁微笑道:“皇甫将军,魏将军还没有回来……”皇甫郦道:“呵呵,我知道。刚才在街口,忽然想起来临泾之前,一位老友曾托我将这封信带给子京。这一月来,只顾着和程太守商议两军俘虏的事,竟将这件大事忘了。”从怀中取出信封,双手递向兵丁。兵丁正待接过,脸上忽得一喜,笑道:“魏都尉回来了。”

皇甫郦转身望去,一队人马缓缓从长街的那端走近,当先一人,一脸的冷漠,正是魏讽。
魏讽翻身下马,扫了一眼皇甫郦,径直向院中走去。兵丁道:“魏都尉,皇甫……”魏讽转身,左手扯出别在腰间的空荡荡的右手袖子,冷冷的道:“皇甫先生,我和三辅早已如我同这支右臂一般,再无任何瓜葛。望先生以后不要再来打搅我。”转身走入院落。皇甫郦望着魏讽身侧那只被风吹起的空袖,嘴中满是苦涩。余下的兵丁低头快步走入院中,看门的兵丁苦笑道:“皇甫将军,我看您……您还是回去吧。”皇甫郦长叹一声,将手中信封塞入兵丁手中,说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封信就麻烦小哥帮我送到。”摇头向来路走去,忽得转身,从身上卸下那件雪貂披风,卷了卷塞进兵丁怀中,低声道:“天气转凉,这个……你替我带给魏都尉。”转身踯躅走入风中。漫步走回官驿,厅堂内的三辅官兵吵成一片。垂手在旁、微笑着看两个弟弟争得面红耳赤的费曜,听到脚步声,转头向外望了望,见皇甫郦面色晦暗的走了进来,匆匆迎上,低声道:“还是没见到他?”皇甫郦摇了摇头,道:“见到了,不过……唉,不说他了。明日就要上路,都收拾好了吗?”费曜点头道:“都收拾好了。”皇甫郦扫了一眼争吵的二人,道:“他们在争什么?”费曜微笑道:“如何歼灭涂翟骨都侯。”皇甫郦苦笑着摇了摇头。费曜道:“程游那边的事办的如何?”皇甫郦抚了抚胸前长须,道:“都办好了,但应尽的礼数要到,我这就去找程游,向他辞行,这样明日我们一早出发也不用打扰人家。”费曜道:“我和先生一起去。”皇甫郦道:“还是我一个人去吧。吴晨虽然将你们放了,但临泾很多人并不赞成,难保不会有想惹事的。”费曜点头道:“先生路上小心。”皇甫郦微微一笑,转身走出厅堂。
到太守府时,程游正忙得焦头烂额,桌案上的竹简堆成了小山,但仍不时见兵丁捧着布卷、竹简找程游批阅,程游顾不得和皇甫郦寒暄,只是紧一阵松一阵的问了问皇甫郦他们什么时候走,所需物品是否筹办齐全,还需什么尽管开口等。皇甫郦坐了一会儿,起身告辞。程游没有多作挽留,继续埋首在竹简堆中。皇甫郦从太守府出来,在街上随意漫步。皇甫家在安定郡算是豪族,只是皇甫郦年少时就随叔叔皇甫嵩南征北讨,一生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外,记忆中的临泾早已模糊不清,望着一簇簇新起的瓦房,整饬一新的街道,皇甫郦感慨万千,就这样忽走忽停,回到官驿,天色已全黑。
“剥、剥”窗棱上传来两声轻响,皇甫郦立时惊觉,翻身坐起。“剥、剥”又是两声,皇甫郦箭步迈到窗前,探手拉开,一条黑影翩若惊鸿,急掠五六丈,窜到围墙上,脚下一点,越出院落。越出的霎那,那人似乎向皇甫郦招了招手。皇甫郦纵身而出,跃上围墙,其时长风吹拂,月华如水,黑衣人停在数十丈外一间矮房的屋脊上,似乎在等皇甫郦。皇甫郦提气掠向屋脊,那人立时向西跃去。两人一前一后,奔向临泾城西外的桑林。
黑衣人在林中纵跃如飞,身子陡然一弹,向一株三人怀抱粗细的大树跃去,离大树只有三尺时,伸脚在树干上一撑,身形疾速拔高,没入枝杈中。皇甫郦见那人身手虽然敏捷,但空中纵跃摇摇摆摆,心中更无怀疑,身形弹起,在横生而出的树干上连续几个纵跃,窜上树冠。如水的月华将树冠上黑衣人高大的身形,衬得越加孤傲伟岸。
皇甫郦低喝道:“魏子京,是你吗?”蒙面人一把扯去脸上黑巾,露出魏讽冷漠的面容。一阵风吹过,黑衣随风猎猎飘拂,长发在风中狂摆,魏讽脸部刚硬的线条愈加分明。魏讽望着皇甫郦,目中陡然闪过一丝恨毒,冷冷的道:“涂翟投降了。”皇甫郦惊道:“什么?”魏讽道:“这已是十日前的事。涂翟秘密会见小贼,两人达成交易,涂翟撤回美稷,匈奴囤积在富平、灵武的民脂民膏,搜刮来的牛羊、女人,一并归还小贼。”眼中的恨毒蓦然大盛,低声厉喝道:“涂翟这个懦夫,冒顿单于的脸让他丢光丢尽了。若他再坚持二十日,寒冷的天气定能将所有水道冻上一层厚冰,小贼赖以阻挡匈奴大军的地理优势将丧失殆尽,那时小贼的末日就到了,只是这懦夫……”左手一拳猛地打在树冠上一根枝丫上,数丈长的树杈寸寸爆裂,木屑在狂风中疾转,漫天飘撒而去。皇甫郦暗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说道:“消息可靠吗?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临泾一点动静都没有?”魏讽嘿嘿冷笑:“小贼率主力穿泥阳东面山脉,沿沮水兜向尹屠后路,想在沮水完全冰封之前,将尹屠一鼓而歼。程游奉命将涂翟投降的消息压下来,临泾除了程游、黄艾和我之外,再无第四人知道此事。”皇甫郦道:“子京又将此消息告知我?莫非……”魏讽沉声道:“小贼来安定后,阴险狡诈,诡计百出,短短一年,连得安定、金城、汉阳,如今连杨秋也投了他。势力扩张如此之快,纵观凉雍,再无人是其对手。我闻千里之堤,虽可阻万丈狂涛,却难免溃于蚁**,原因只为一个动于外,而一个蚀于内。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事。对付小贼,只能入于死地而后生。”音色低沉凄厉,皇甫郦心头一酸,凝眸向魏讽看去,此时一朵浮云掩住月光,夜色浓郁,遮盖了那张脸上的所有神情。皇甫郦心中不胜唏嘘,道:“原来子京是自为死间,但何苦自断一臂呢?”魏讽切齿道:“小贼阴险狡诈,要得他信任,非一朝一夕之功。因循旧步,只怕得他信任时,他已倾覆汉室。不自断一臂,小贼怎会如此快的信任我?”皇甫郦苦笑道:“子京受累了。”魏讽厉声狂笑:“一臂,换小贼一命,我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寒风狂吹,乌云散去,月华重现,魏讽齐肩的长发在头顶狂摆,凄厉的面容更添几丝狰狞。皇甫郦见魏讽心中的怨毒如此之深,心下涑然。魏讽今日终于将心中苦苦压抑的事情尽情说出,心情激荡,急促呼吸,一时也不言语。两人之间一阵静默。半晌,魏讽道:“先生送我的药,听说是代先生的一位朋友转送……”皇甫郦道:“是元常。”魏讽像突然被人点了**,整个人呆住了。皇甫郦道:“他还托我送你首诗,‘灵芝生王地,岂可入荆棘?长风会有时,愿随泾水归。’”魏讽只觉心似乎被掏空了,双膝软软跪倒,全身止不住的颤抖,鼻中酸涩,用力吸了几吸,泪水却仍是夺眶而出,抽咽道:“当归,当归……我做了这么多错事,司隶大人还如此看重我……”猛地用力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站了起来,哽咽道:“司隶大人托先生送当归给我,我本应和先生一同回去。但大事未成,我还不能走。”皇甫郦叹道:“子京一番苦心,元常当能谅解。”魏讽道:“我出来也有一个时辰,小贼虽然有些信任我,但疑虑未消,我不能出来太久。”两人又商量了以后如何互通信息的手法之后,魏讽匆匆离去。皇甫郦望着魏讽瘦削的身形没入密林,抬眼望了望圆如银盘的明月,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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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尖啸着掠过雪原,雪片扑扑簌簌从天落下,茫茫大雪中,绵延数里的匈奴阵营,如同西北面高大山脉向东延伸出的一支支脉,斜斜穿向沮水。
西北面一团雪雾漫天卷起,如雪海潮生,奔腾滚涌,战马践踏雪地沉重杂乱的轰响,闷雷般滚滚由远及近,渐渐充塞耳间。
尹屠黑马黑裘,高踞阵营的最前方,扑面的北风撩起皮帽下披肩的花白长发。远望着迅速奔近的敌军已接近阵营半里,尹屠猛地高喝道:“冒顿的子孙,以祖先无上的荣光,冲啊!”巨大的号角声震天而起,淳厚凝重的音质穿透滚滚马蹄声,在茫茫雪原中震荡回响。三万余匈奴骑兵如溃堤而出的怒涛浊浪,汹涌澎湃,厚厚的积雪在马蹄践踏之下,缓缓腾起,随着战马逐渐增速,雪雾越腾越高,如排天巨浪从万仞高山陡然倾泻而下,转眼之间万潮涌动,匈奴铁骑汇成一条白色狂龙,在雪雾之中奔腾翻卷。
两支队伍越奔越近,尖利的号角响起,弩箭从雪雾中奔射而出,千余支强弩划破气流产生的尖锐鸣响,刺的人耳膜生疼。一排齐射后,数百战马齐声惨嘶,前蹄猛得跪倒,余力带得这些战马擦着雪原疾滑数十丈,马上的匈奴骑兵被战马掀翻,前冲得惯性令这些匈奴人在空中几个翻滚,这才重重摔在雪地上,有的脖颈触地直接被掼死,有的被翻滚而至的战马狠狠压在身下,肠穿肚烂,有的被身后骑兵铁蹄踏过,瞬即被踏成肉饼,一时间皑皑白雪上血迹狼藉,惨不忍睹。
前涌翻滚的匈奴铁流滞得一滞,又翻卷拍击而上,鸣镝的锐响从带着一丝血色的雪雾中尖啸飚起,数万只鸣镝飞蝗般狠狠扎入对面的雪潮,翻滚的雪潮瞬即停滞,呼啸的北风中隐隐传来尖利的惨叫。尹屠高声喝道:“冒顿的子孙,冲啊!”匈奴铁骑再次涌动起来,千军万马呼啸而前。
凄厉的号角音质陡变,忽高忽低,抖得一颤,急转直下,号角声中,安定军转身向东北狂命奔去。尹屠厉声喝道:“追!”当狼群遇到负伤奔逃的猎物时,狼群的主力会不紧不慢的跟在猎物身后,而边翼则迅速向前兜击,分进合击,将猎物围在其中。匈奴人从小生长在雪原,以狼为图腾,对这种战术极为熟悉也极为擅长。见安定军接战即溃,巨大的牛角声轰隆响起,匈奴人迅即漫开,两翼加速向转身窜逃的安定军兜去。号角在急速奔驰的安定军中响起,接着又是数百只羽箭从雾中电射而出,百来名匈奴骑兵被弩箭贯穿,翻身摔倒。趁前追的匈奴军一时停滞的机会,安定军逃窜方向再变,由东北向西北窜去。
尹屠喝道:“小贼仗着安定强弩,要打消耗战。传令,拉远距离,紧紧追随。安定的战马在雪地上跑不了多久。”牛角声中,匈奴骑兵压下速度,但仍是远远吊着。
北风越刮越猛,雪粒狠狠击打在脸上,起始时如尖刀扎刺,渐渐麻木,到后来整个脸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但雪粒击在眼中仍是叫人难以忍受。就在尹屠认为已忍到极限时,前面的安定军终于停了下来。雪雾慢慢散尽,大约两千余人高举大盾长矛,形成一个半圆形,将战马和千余弩箭兵围在中间。这数千人的身后一条玉带从西北方半里外高耸的山脉蜿蜒而出,绕过这些人身后,风雪中虽然看得不是很清,但凭地理位置可以推断,正是沮水。这些人中高高竖着一根长杆,杆上一面战旗逆风飞扬,猎猎飘舞,战旗红色的底面上用青色绣着一个大大的“段”字。
尹屠眯着眼道:“竟然不是小贼。”身边的爱将哲勒曦道:“安定军中有一个叫段明的,是小贼师兄的徒弟,也是小贼的爱将,小贼诈死赚韩遂时,安定防务就是由段明指挥的。估计是小贼的前锋。小贼万万不会想到,涂翟撤退时会放出灵鹰通知咱们,原本想打咱们措手不及,竟然会被咱们将前锋包围。”尹屠微眯的双眼闪过一丝寒光,说道:“他就是赢天的师兄?”哲勒曦道:“应该不会有错。此人背水结阵,勇气当不在赢天之下。”尹屠嘿嘿冷笑:“怪他命不好了,什么名字不好取,偏要取名短命。”高声厉喝:“进攻。”两人谈话的功夫,匈奴兵已布阵完毕,数万人围成半圆,将安定前锋紧紧围在中央。牛角声中,万马齐嘶,万人齐呼,轰响震耳欲聋,万余战马践雪扬雾,涌起滚滚雪潮,铁蹄踢踏,整个地面都在颤抖。冰面下湍急流淌的沮水,在地面的震颤中咆哮沸腾,被冰封的冻水狠狠击打冰面,发出哗哗的巨响,更显匈奴骑兵的奔袭威势。
段明厉声喝道:“放箭。”巨盾兵后的千余弩箭兵,齐声呐喊,五百余弩箭穿过飞雪,扑向滚滚雪潮。雪潮滞得一滞时,五百弩箭再次扑出,狠狠扎入匈奴兵阵。匈奴人弯弓搭箭,箭雨遮天蔽日般射向围成半圆的安定军,长矛兵躲在巨盾之后,千余匈奴人高举弯刀挡在头脸之前,单手操控战马以曲线向前,趁弩箭兵换箭的空隙奔突而前,狠狠契入半圆阵中。长矛洞穿马腹,数百战马凄声长鸣,但还是让数百匈奴人冲进阵中,挥刀乱砍,剩余的匈奴兵如闻到血腥的狼群,蜂拥而上,段明和云仪高声喝骂,纵身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刀砍掌劈,死守不退。填充上弩箭的箭兵再次齐射,尾随而上的匈奴人被迫撤退,陷进阵中的匈奴人在优势兵力的包围下终于被歼灭。
激战半个多时辰,数万匈奴兵轮番冲击,段明和云仪等一干将领浑身浴血,坚持不退。莽莽雪原上匈奴人遗尸遍地,但巨盾兵也伤亡数百人,半圆的阵形越缩越小。云仪叫道:“段明,箭矢快用完了,赶紧放下长纛吧!”段明双眉紧皱,狠狠盯着再次狂卷而来的匈奴兵丁,沉声道:“这已是匈奴人最后一次狂攻,只要挡住这次,匈奴人的士气就全没了,那时放下大纛,一定能全歼尹屠。”云仪急道:“但兵丁已撑不下去了。”段明怒道:“是你撑不住还是兵丁撑不住?”云仪脸上变色,翻身上马,尖啸着冲向破阵而入的匈奴人。迎面的匈奴人呵呵狂叫着卷刀直劈,云仪厉啸一声,手中长枪疾探,匈奴兵立被云仪一枪捅在脖颈上攉死,旁边赶上的匈奴人见云仪不及拔枪,尖声叫着挥刀而上,云仪猛力一挑,枪上的匈奴兵被他横贯而出,狠狠撞在想偷袭的匈奴人身上,那匈奴人立被撞倒马下,云仪催马上前,一枪将其钉在地上。刷一声,另一旁匈奴人已赶上,挺刀立劈,云仪眼见不及拔枪,合身扑上,张口咬在那匈奴人的脖颈上,颈血溅的云仪满脸。云仪右手反扣,将弯刀夺在手中,反手将一名匈奴人劈成两半,左掌横劈,将被咬死的匈奴人尸身劈下马去。涌过来的匈奴人眼见云仪凶悍异常,心不由怯了。云仪呵呵狂叫着纵身而上,匈奴人齐发声喊向后撤去。
段明见匈奴人撤出军阵,知道已是时候,高声喝道:“放纛!”尖锐的号角声传遍整个雪原,轰隆隆的闷响紧接着想起,无数骑兵从西北的山上涌出,整齐划一的蹄声隆隆回响。匈奴骑兵陡然间侧后翼杀出无数敌军,心头慌乱,向沮水撤去。沮水上虽然已经冻了数尺冰面,但仍承载不住数万人马践踏,轰隆一声巨响,冰面裂开数里长的缺口,万余匈奴人惨叫着翻入冰水,一时之间整条河都染成了红色。冰面的裂纹迅速蔓延,沮水裂成无数碎冰,翻卷拍击着将惨遭横祸,一时呆愣的匈奴人立被卷进冰水中。安定军趁势攻击,岸上的匈奴人大股歼灭,小股流散,数万大军瞬即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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