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云起雍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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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九年三月中旬,吴晨率军到达洛水与渭水交汇处的芮乡。.
此次行军从长安出发,顺渭水浮流东下。屯驻蒲津的李卓、尹默,与先期到达的赢天、任晓、辛垆等人接到消息后,行出数十里,在河岸的渡口迎接吴晨一行。众人在岸上寒暄了一阵,除留任晓、云仪等人继续在河岸押送大军辎重之外,其余人陪着吴晨向大营驰去。
近一年未见赢天明显长高了,鼻下的肌肤也露出一丝淡淡的青影,瘦削的脸庞虽然仍显得有些稚气,面部的棱角却比一年前鲜明深刻了许多,骠悍冷峻的神情有几分像马超,黑白分明的眼眸中不时闪动的戏虐又有几分像翟星。想起这两人,吴晨心中不由得有些感慨,定了定神,向尹默道:“这次曹军来了多少人马?”
尹默催骑向前快走了两步,和他并骑而进,说道:“据从前方逃回的我军兵士所言,突袭安邑的曹军人数在三千左右。但徐晃只是副帅,按常理,身为主帅的于禁兵力应当多过他。由此推算,这次曹军出河内的总兵力在七千到八千上下。”
吴晨忖道:“八千?那即是我手中兵力的两倍了。偏师的于禁已近万人,曹操手中的兵力想来也不会少于一万。”尹默发回长安的战报中只说曹军突袭安邑,却没有说明是谁领军,显然是事起仓促,尹默等人未能查清情况,但军情紧急只能先报之后再继续查探。这次算是将整个战报补充完整了。
尹默见他沉吟不语,便接着道:“这次徐晃来得极为突然,时机拿捏的也极是巧妙。其时天将军收到密报,高干连连败退之下投向曹操,曹操从黎阳调军,准备突袭壶关。如此一来,我军侧翼整个暴露在曹军主力之下,天将军只得急调屯驻安邑的庞校尉支援。庞校尉走了不到三个时辰,徐晃就诈开城门,突袭安邑,将我军出河东的大军退路封死。”
吴晨道:“徐晃原本是河东人,对河东地理极熟,曹操派他来正是看重了他这一点。”心下则想道:“徐晃与于禁是曹操手下‘五子良将’中位在前列的两人,这次作为偏师而出抄截后路,其余三人张郃、乐进、张辽想必是随在曹操左右,正面突击马超。此战曹操倾尽全力,是势在必得了。”自从马超出河东以后,此时的局势早已在心中推演过多次,因此事到临头,心中反倒丝毫不觉惊异,淡淡地道:“这几日他们有何动向?”尹默道:“徐晃突袭安邑后,沿涑水溯流推进,看情形是要与高干前后夹击我军。于禁占据箕关后,沿中条山南麓向西,分兵侵掠诸县,大阳、茅津、河北等县已先后投降。从他推进的速度推断,最迟在后日早间,前锋就会推进到对面的蒲坂。”
赢天叫道:“大哥,幸好你今日来了,再晚来一天,这河恐怕就过不去了。”吴晨淡淡地道:“黄河这么长,于禁还能处处把守不成?即使不能渡蒲坂,颌阳、夏阳这些地方就不能渡么?”赢天握住左拳,向东挥了挥,奋然道:“总是不及渡蒲坂来得好,渡了河就能迎头痛击于禁。”说到这里,冷峻的面容上现出一丝兴奋,叫道:“大哥,咱们今晚就渡河吧。”
吴晨不答他的话,向尹默道:“思潜,渡河的船只准备的如何?”尹默望了姜叙一眼,姜叙轻轻摇了摇头,尹默迟疑地道:“渡船已搜集了五十余条,但咱们兵力将近五千,用这些船渡河,恐怕全军渡过去需要几趟来回,万一于禁前锋提前到达……依属下看,还是再多搜集一些船为好。”姜叙道:“思潜说的是。大军走了十几日,渡河后又要与曹军精锐接仗,在这里先修养一阵也好。”
吴晨沉吟了片刻,心知有些话在路上讲并不妥当,当下高声道:“既然尹军师、姜军师都这么说,那就这么办吧。”挥鞭加马,向东疾驰。马蹄声中,远处的丘陵隐隐显出营寨一角。
到得营寨已是傍晚时分,李卓、尹默等人引着吴晨、姜叙、黄忠以及梁兴等人进到寨中。这时李卓的亲兵已将帅帐腾空,梁兴和众亲兵便将带来的竹简、地图、毡帐等搬了进去。趁这一段时候,吴晨向尹默道:“思潜,陪我到渡口看看吧。”尹默点了点头,随在他身后走向营寨东门。黄忠则远远跟在两人身后,随二人走出寨门。
庞德和彭羕将营寨立在首阳山与黄河之间的丘陵上,居高临下俯瞰方圆数里的蒲津渡口。出了营寨,不多时,已走到渡口畔。夕阳的余晖从铅块般的云团透射而出,撒在宽广的河面上,黝黑的水流透出一丝淡淡的金色。浪花在河风中涌起,卷成一道道白色的水线,从上游铺卷而下,滚滚向南。遥目所及,浩浩荡荡的水势似乎已接到了东面的天际,暮色中说不出的雄浑苍莽。浊黄的河浪不时掠到脚下,拍打河岸发出哗哗的水声。河风带着浓浓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身上的战袍猎猎风摆。吴晨微仰起脸,任风吹打脸颊,目光望着东面水天相交处。这次并非第一次隔着黄河眺望对岸,一年前与韩遂交战时,便曾急追百余里,到达黄河上游的靖远。但那时的情景与眼前的境况又自不同,那时韩遂主力尽灭,溃灭已只是时间问题,这次要面对的却是实力、用兵都胜过自己不知凡几的曹操。虽然攻下长安后便知这一天迟早要到,却没想到来得这般快。即将面临强敌的振奋,对马超庞德等人身陷重围的忧心,以及此次出征生死难卜的惶惧,就像这波光浮起的河水一般,排山倒海似地迫在胸口。
“明公,那处便是咱们这几日搜集到的船只。”尹默在身后低声说道。吴晨点点头,道:“思潜这些日子辛苦了。”顿了顿,又道:“思潜,方才问你渡船的事时,觉得你欲言又止,所以才请你来谈谈。这里就只有我们两人,不用忌讳,有什么说什么吧。”尹默头一低,低声道:“明公和伯奕说的那番话,伯奕已遣人知会属下,属下也以为明公所言极是,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十余日只搜集到这些船。”吴晨苦笑道:“思潜在说谎,可是说谎的水平却不高。”尹默闻言,猛地抬了起头。吴晨叹了一声,苦笑道:“行军打仗,所重者天时、地利、人和。义兄激于一时义愤,将举城而降的卫固斩首示众,河东士族人人自危,因此徐晃于禁所到之处,河东士族望风而降。如今河东大部都在曹军手中,地利、人和已丢得差不多了。四月五月间又是河东的雨季,黄河水涨,我军渡河后补给难以跟上,天时看看也要丢了。”
尹默脱口道:“明公既已想得如此通透,为何还要执意出兵?”吴晨摇了摇头,苦笑道:“上面的理由都对,只是无论义兄手下还是令明手下,都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兄弟。袖手旁观,看着他们受苦,无论有什么理由,心中总不是滋味。”尹默愕然不语。吴晨长吸了口气:“现下他们能指望的只有我,如果连我也弃他们于不顾,他们还能指望谁?”尹默更加默然。吴晨向前走了两步,沉声道:“但我这次出三辅,却也不是要任人宰割的。以徐晃来势如此迅猛,于禁如果真要阻我渡河,必然会快速进兵屯驻黄河岸边。但他却分掠众县,推延进军行程,让出河岸,摆明就是在诱我军渡河,之后仰仗天时地利人和对我军进行绞杀。”尹默听了这番话,心中悚然,整条脊梁霎时一片冰凉。吴晨笑了笑:“因此这河虽然要渡,但也不急于一时。”尹默沉吟道:“莫非明公是想效仿淮阴侯,明渡蒲坂,暗渡夏阳?”吴晨摇了摇头:“第一,我不是韩信,第二,于禁也不是魏王豹,第三,曹操最希望的便是我军渡河出击,我若随了他的心,便是天底下最傻的傻瓜。”尹默道:“那明公的意思呢?”

吴晨道:“咱们和于禁没有交过战,对他不熟,匆忙间渡河与他交战是最不明智之举。但有个手下败将,驻扎在离此不远处,这次还是欺负他去。”尹默皱眉道:“手下败将?驻扎不远?明公说的是哪个……”想了想,突然大笑道:“是夏侯惇。”吴晨看他笑得如此开怀,嘴角也不由浮起一丝微笑,说道:“不错,就是他。如今他正屯驻弘农,出了潼关就能遇上,而且他手下所属的韦端、胡车儿等人又都是咱们的手下败将,这仗先由他打起,一定可以起到先声夺人之效。夏侯惇若败,就打通了从潼关到许县的通路。许县有危,曹操必然调军回防,由此致人而不致于人,扰乱曹军在河东的部署,那时再相机而动,一定可以救出义兄和令明。”尹默长舒一口气,欣然道:“原来明公心中早有计议,倒叫属下忧心了这许多日。这几日河东的消息不住传来,几乎都忘了探查弘农有什么动静了,属下这就调派人手探查夏侯惇的动静。”吴晨凝目望向东南,那处正是潼关所在。就见烟波渺渺茫无际涯,摇了摇头,缓缓道:“不用了,这几日我会亲自出潼关到弘农一带查探敌情。军师则要做好两件事,一,蒲坂这处一定要大力征召船夫,二,令人向上游的夏阳移防,若能令于禁的探子误会咱们将在夏阳暗渡黄河那便最好。”尹默道:“属下一定尽力。明公何时启程?”吴晨向远处的黄忠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就今晚吧。回去和伯奕说一声,要他今晚动身在潼关等我的消息。”
当下尹默向渡口的兵士传令,将一艘小船摇了来,和吴晨两人一起登了上去。这时船头一沉,黄忠也迈步上了船。此次和曹操交战,生死难卜,而当日和黄忠谈话时,黄忠便已说过要回南阳的话,吴晨心中雅不愿他因这件事牵涉进来,当下道:“老将军,我和尹军师有些要事商议,将军还是在渡口等我们吧。”黄忠嘿的冷笑一声,面色一沉,却在船上坐了下来。吴晨暗暗苦笑,心知这次弄巧成拙,赶他是赶不走了。这时尹默向这边望了过来,眼中尽是疑惑,吴晨苦笑一声,向站在船梢的兵士道:“开船吧。”黄忠忽然站起身,向那兵士道:“你下去,我来。”那兵士见吴晨和尹默都不出声,只得悻悻地将手中的舵桨交了给他,转身跳了下船。吴晨正要举手示意他向下游开,黄忠已冷笑一声,摇动浆舵,小船晃了晃,破开水流向潼关方向驶去。
此时一轮明月已升起在东面的天际,冷月清辉下,滔滔河水如万千银蛇乱舞,在身旁奔泻而过。河水拍击船舷,发出深沉而浑厚的声音。驶出数里,黄忠将船靠到一处疏林旁,尹默起身向二人告辞。待他上了河岸,黄忠操舵继续向下游驶出。吴晨见他面色阴沉,暗悔方才操之过急,但转念一想,若他就此含怒而去,倒也不失为良策。当下再不看他,侧身望向河岸,就见西岸山峦起伏,悠远苍莽,远处河水映出层层山影,目之所及,心为之宽。河风从上游吹来,直扑胸臆,自接到安邑失守的战报以来的郁卒,隐然有一扫而空之感。便在这时,小船猛地一颤,在水上急旋起来。吴晨愕然转身,就见黄忠已将舵桨卸了下来,拿在手中。此刻涛深水急,小船随时都有覆船之祸,不由骇然失色。黄忠见他转了过身,怒道:“还来。”吴晨愕道:“还什么?”黄忠怒道:“当日在临晋城外,老夫曾予你三只羽箭,并说道有这三箭,便可命我做三件事,是也不是?当日老夫还说过,你若拿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消遣老夫,老夫拂袖便走,是也不是?今日我是看明白了,你从未将老夫的话当真,在你眼中我就是个不中用的糟老头子。是可忍孰不可忍,这鸟气不受也罢,快还来。”说着,将大手摊到他面前。吴晨苦笑道:“我从未将老将军当成是糟老头子,而且那三支箭此刻随行李放在蒲坂大营,要还也只能回去还。”黄忠怒道:“我便知你没一句真话,这次要出兵弘农,是也不是?曹操兵多将广,你生怕我这老头子跟在一旁连累了你,想尽法子要将我扔在蒲津,是也不是?你嘴上不说,心中却一直大喊,黄忠这糟老头子早滚早好,免得在眼前碍手碍脚,是也不是?”他越说越怒,越说声音越响,到得后来,喝声轰轰发发,便如雷声一般在河面远远漾了开去。
此时小船舵桨尽失,如脱缰野马一般在河面上狂癫乱跳,吴晨虽然熟识水性,但见浊浪在身旁飞泻,河水黝黑湍急,心中也自骇然,苦笑道:“这次是想出兵弘农,之所以不愿老将军相随,是因为此次凶多吉少,老将军又并非我军编属,无谓随我涉险。”黄忠冷哼一声,足下一撑,正急旋跳荡的木船顿了顿,缓缓转了半圈,稳稳向下游驶去。吴晨虽然熟识水性,但如黄忠这般于急流中任意操控船只却是力有未逮,眼中露出一丝敬服。黄忠虽绷着脸,见他此刻神情,仍不由得露出一丝得色,道:“我任长沙水师数十载岂是虚名?方才你和尹军师的话我都听见了,知你是有情有义的好汉子,不然就冲小视老夫这一条,方才已将你扔到河里去了。”
吴晨只能苦笑。河风掠过,一阵寒意涌起,竟是方才一番颠簸,此刻已是全身冷汗。就听黄忠续道:“我虽年过六十,但双臂仍能开六石强弓,河漕舟楫,放眼中原,又有何人如我这般熟识?若说此次曹军势大……哼哼,黄汉升又岂是怕死之人?”
吴晨胸口一热,说道:“好,老将军便随我一同去弘农罢。”黄忠摇了摇头,说道:“夏侯惇不过是使君的手下败将,我便是赢了他,又岂能显出我的手段?我打定主意了,使君既要救马超,那我便随使君去救他。将他救出,算是我替使君办的第一件事。”
这时河风刮得正劲,黄忠一身战袍猎猎狂摆,明月高悬身后,将他高大的身躯衬得愈发威猛。吴晨只觉热血上涌,深吸一口气,大声道:“既是如此,那我托老将军的第一件事便是随我将义兄马超救出来。”黄忠双手抱拳,高声道:“末将谨遵并州大人之令。”抬起头时,两人相视长笑。
笑声中,宏阔的河面尽头,莽莽群山森然迫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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