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不如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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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晨暗暗苦笑,心道我可不敢和汉武光武相提并论,但见苏俊倒是一幅暗自窃喜的神情,也不好扫了他的兴,不置可否的笑了笑,向云仪道:“你怎么回来了?见到黄大哥了?”云仪抹了抹脸上的雨水,说道:“没有。。我正准备出门,前方却送战报回来,我看是彭军师送来的,军情紧急,就赶紧送过来了。”从怀中取出一支竹管,递了上来。那竹管半寸来长,小指粗细,正是信鸽传信所用,封管的生漆还有没有去掉。吴晨接了过来,一边捏碎漆印,一边问道:“那颜渊呢?他也和你一起回来了?”云仪道:“我让梁兴带他们去了。”吴晨没再追问,从管中倒出一卷帛纸,展开来看,就见上面写着:“高干增兵泫氏,裴茂劝天将军进军并州,苦劝不果,天将军已决定向并州增援,我军后路有被断的危险……”看字迹正是彭羕所写,只是字体潦草凌乱,显然是匆忙之间仓促写成。
吴晨心一紧,长叹一声,将帛纸攒在手中。原本应该更早想到的,以曹操的深谋远虑,既然敢令魏讽激马超出河东,必然已想好了应对之策,只是一直以来,都将魏讽激马超出走与曹操屯驻黎阳按兵不动这两件事孤立起来看,但从彭羕新发来的信推断,激马超入河东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则是以“西凉人惯会声东击西,前次便以攻汉中为掩饰,调转兵力进占河东”为说辞,挑拨高干重兵防守泫氏,而南线的魏种、夏侯惇则按兵不动,令马超产生错觉,以为可以先剿灭高干再举兵南向,挑起两人之争。第三步则是明攻邺城,暗取壶关,进入并州。那时,高干和马超之战应该也已分出胜负,但无论胜者是谁,曹操都会出奇不意的率生力军出现在那人的侧翼……耳中似乎隐隐听到曹操大军突袭时的喊杀声和震天的颦鼓声,抬头望向天空,阴沉的雨云低低地压在头顶,心头沉闷,便似有块巨石压在胸口一般。
“出什么事了?”黄忠低声问道。吴晨心想黄忠终究是外人,这件事还是不要让他知道的好。摇了摇头,说道:“没什么。”心知与曹操之战胜负难料,生死难卜,能帮苏俊完成一件心愿也好,转身向苏俊道:“文秀,咱们这就去见蔡家小姐罢。”苏俊喜出望外,脱口道:“真的?”吴晨点了点头:“自然是真的。走罢!”带同黄忠、云仪、苏俊等人前往城南。
董卓迁都长安时,曾特意为蔡邕在长安城东建造府邸。按吴晨的意思,是将这处府邸重新辟出来让给蔡琰居住,但蔡琰却在城南找了一处民宅。
众人出府时,雨水已在青石板铺成的长街上积了起来,大雨却丝毫未有转小的迹象,密密麻麻的雨线打在积起的水洼上,溅起无数的涟漪。云仪在前领路,众人踩水而行,经过数条长街,再转了几条小路,来到一条小巷,在中间的一处庭院前停下。云仪朗声道:“蔡小姐在家吗,并州大人来访。”
草屋中似乎有人应了一声,柴门吱呀一声推开,一顶油纸伞从一人多高的篱笆上方浮起,缓缓向门前移来。这时一人笑道:“咦,你们竟也来了。”吴晨顺着声音方向望去,就见颜渊、费瑶和梁兴等人正从小巷的另一头转了出来,微觉诧异,心道:“他们不是去找黄睿了吗,怎么转到这里来了?”还未发问,竹门已推了开来,小倩一身素衣出现在门前。吴晨吃了一惊,低声道:“咦,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倩抿嘴一笑,低声道:“你不是让我照顾蔡姐姐的吗?不住在一起又怎么照顾?”吴晨心头一暖,压低声音道:“那可多谢你了。”小倩笑了笑,侧身让开,说道:“外面雨大,进来吧。”
吴晨仍是停了停,向快步赶来的颜渊道:“颜渊,你不是去找黄大哥了吗,怎么也来这里了?”颜渊道:“咱们去了琪英大哥的府邸,那处的人说黄大哥一早就陪蔡小姐上坟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就央梁司马带咱们过来了。”吴晨恍然大悟,心道:“原来是快到清明了,怪不得小倩穿着一身孝服了。”这时颜渊已看到站在门前的小倩,面色一红,支吾道:“小……倩姑娘,你……你……”忽的大叫一声,抱着脚跳了起来,怒喝道:“你作什么?”费瑶板着脸道:“不许你和她说话。”颜渊怒道:“我和谁说话又关你什么事了,要你多管闲事。”费瑶眼圈一红,但仍是倔强地道:“就是关我的事了,我就是不准你和她说话……”颜渊哼了一声,坏笑道:“是当今皇上还是当今皇后准你管我的事了?”这原本是费瑶常喜欢说的一句,颜渊此时说出来正是拿来挤兑她的。费瑶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咬了咬嘴唇,突然大声说道:“我喜欢谁我便管谁,就是当今皇上当今皇后也管不着。”
这番话说出口,众人尽皆鄂然,颜渊更是羞得满面通红。费瑶的面色虽然也是涨得通红,神色间却是一片倔强之意。
吴晨想起在临泾初见费瑶和颜渊时,依稀便是眼前的光景,其后变故辗转,悲多喜少,不想一年后竟又重现当日的情景,只是那时翟星、马超、文援等人都在,如今却只有小倩一人还在身旁,百感交集之下不由向她望了去。这时小倩明如秋水的眼眸也正望来,两人心意相通,只觉心中宁和喜乐,漫天的大雨和身旁的众人似乎都已不存在了一般。
此时蔡琰、黄叙、黄睿听到吵闹声从屋中走了出来。黄睿见到吴晨,面上一红,再转向小倩,就见她望向吴晨的目光中满是柔情,胸口顿时如遭重锤。颜渊见到黄睿,急忙奔了过来,又羞又急地道:“琪英大哥,你听到费瑶说的话了吗?这么羞人的话她怎么会说得出口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圣人诚不我欺也。”费瑶怒道:“不用跟我掉书包,我啊,就是赖定你了,你想怎么着吧?”颜渊又羞又急,偷眼望去,就见众人脸上都是苦忍不俊的神色,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进去。
黄睿却难以掩饰心中刻骨铭心的羡慕,涩声道:“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我……我还有些事,先走了……”向吴晨、黄忠拱了拱手,不等吴晨出言挽留,挤开众人,大步奔入雨中。云仪叫道:“黄公子,外面雨很大,你没带伞……”黄忠向黄叙道:“将伞送去。”黄叙应了一声,正要拿起伞,颜渊已一把夺了过来,叫道:“我去送伞。”飞也似的跑了开。费瑶怒道:“给我站住。”
蔡琰望着黄睿不住远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和心痛,定了定神,说道:“并州大人,我有些事正要和您商议。”吴晨道:“我也正有些事要和小姐您说。”蔡琰道:“外面雨大,不如到厅中说罢。”吴晨点了点头,随在蔡琰身后进入厅中。众人鱼贯而随,跟着走了进去。蔡琰的厅堂不大,只有四张坐塌,黄忠笑了笑,拉住黄叙退了出去。蔡琰向小倩道:“倩妹妹,外面的雨着实有些大了,有劳你将他们带往厢房。”小倩应了一声,将一众亲兵和黄忠父子引向一旁的厢房。苏俊见厅中只剩下自己,急忙道:“我也到厢房去。”向蔡琰深鞠一礼,快步跟在梁兴等人身后。吴晨见蔡琰一身孝服,眉目间隐有哀愁之意,不知她有什么事要说,见她不出言挽留苏俊,也不好开口留人,一时间厅中只剩下蔡琰和他两人。

雨云低沉,厅中阴暗沉寂,只余下雨水打在明瓦上的哗哗声。吴晨道:“蔡小姐,有什么事尽管说罢。”蔡琰低声道:“并州大人的事呢?”吴晨道:“我的事不急。”蔡琰蹙眉沉思,半晌才道:“我于一个月前接到盐运使转托的一封故人来信,信中有些事一直踌躇不下,想和并州大人商议。”从案头取出一封信,双手呈了过来,吴晨接过信,展开来看,就见字迹虬劲张扬,森然之意似欲透纸而出,脱口赞道:“好字,写字之人必是绝世的豪杰。”蔡琰低声道:“这封信是曹司空写给我的。”
吴晨有些愕然,随即想到,曹纯返回许都,一定会将蔡琰被接回的消息告诉曹操。以曹操和蔡邕的交情,写信给蔡琰并不出奇。想到这里,心中释然,低头细看信的内容,就见曹操写道:“文姬贤妹敬启:雒阳一别,十有四载,华发滋生,不胜唏嘘。其前乍闻恩师冤死狱中,追思音容,涕泪终年。后又闻妹为董贼所掠,流落他乡,心中记挂,无日或忘。得闻贤妹重返大汉,心怀畅蔚。前日行军,偶过陈留,见院中桃树一人合抱,满枝花蕊,遥想数日后,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心中甚喜。今取一蕊附于信中,愿贤妹在千里之外,亦能得见家乡美景……”
看到此处,吴晨已明白曹操的意思。全信虽然不写一个回字,浓浓的乡情却从字里行间奔涌而出,即令吴晨也不由得暗起思乡之情,更何况蔡琰在塞外数年,心中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重返故园的事,此信对她的震动之大可想而知。沉吟了一下,说道:“如果小姐想回陈留,我可以安排人手送小姐出潼关。”
蔡琰吃了一惊,猛地抬起了头。吴晨苦笑道:“其实我心中是万分不愿小姐走的,却找不到挽留小姐的借口,终究叶落归根,人之常情。但我想,小姐于一个月前接到这封信,却直到现在才和我商议,长安城中一定有值得小姐留恋的地方。如果真的回了陈留,今生可能就再也回不了长安了……两者孰轻孰重,还是想请小姐仔细考虑。”
蔡琰低头轻拂桌案上的焦尾琴,琴声时断时续,若有若无。吴晨见她神色凄楚,心知此时并非提起苏俊所托之事的时候,起身道:“我就不打扰小姐了。”蔡琰低声道:“我送送大人。”吴晨道:“不用了,小姐如果想好了,可以派人到司隶校尉府知会一声。”顿了顿,道:“无论是走是留,我都会尊重小姐的决定。”拱了拱手,大步走了出厅。蔡琰心中一阵茫然,但仍是坚持送到屋外,看着吴晨、黄忠等人走入雨中,快速转过街巷,消失在砖墙之后,才轻叹一声。
身旁的小倩道:“姐姐和并州大人谈得如何?”蔡琰缓缓道:“并州大人说,是走是留都尊重我的决定。”小倩鄂道:“他……他没有挽留姐姐?”蔡琰摇了摇头。小倩抿了抿嘴唇,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蔡琰低叹一声,举目东望,就见飞檐鳞次栉比,从残破的宫殿斜伸而出,迷蒙的雨雾中,在天空投下一片黑沉沉的影像。想起吴晨说的那句“长安城中一定有值得小姐留恋的地方”,思绪更是纷乱。
此时阴雨仍未停,天色晦暗,虽然是午后,却似到了傍晚,远近的房舍都点起了烛火。昏黄的火光中,纷繁的雨丝分外迷离,将深巷高墙笼成烟蒙蒙一片。小倩低声道:“他们已经走远了,姐姐,咱们也进屋罢。”蔡琰应了一声,脚步却没有挪动,呆立半晌,才转身而回。小倩快步走入屋中,不多时,一线融融的火光从屋中透了出来。蔡琰想起费瑶那句“我喜欢谁我就管谁,就是当今皇上当今皇后也管不着”的话,心头猛地一热,向屋中道:“妹妹,我有些事,出去片刻。”不等小倩回话,已撑起雨伞,快步走入雨中。
有汉一代,长安南城一向是士子文人的主要居住地,数千进院落,一色青砖青瓦。李、郭之乱时,虽然大部损毁,但经过钟繇在长安的数年经营,已渐复旧观。蔡琰沿小巷向东,转过数条街巷,在一处府邸前停了下来,深吸一口气,轻叩门环,木门却吱呀一声,应手而开。蔡琰低声道:“黄……黄公子在吗?”隐隐听的似乎有人回了一声,当下推开木门,进入院中,就见黄睿坐在一张桌案旁,竹简已散落到地上,代之的是几个横置其上的酒盅。
黄睿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正见蔡琰立在门外,神色间尽是心痛之意,心中一涩,哑声道:“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蔡琰低声道:“都看到了……”黄睿苦笑道:“你是来劝我的么?”蔡琰凝神望着他,轻轻摇了摇头:“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崔姑娘的。”黄睿嘴角**,想笑一笑,泪水却差点涌了出来。心道:“是啊,我一直都喜欢她的,从第一眼见到她时就喜欢了,但那又如何?我能如费瑶对颜渊般冲着她大喊‘我喜欢你’么?不能啊,我是亲眼看着她如何拒绝颜渊的,又是亲眼看着她如何想尽办法躲开颜渊的。我怕有一日,她也会像躲颜渊一般躲着我,所以只能躲在角落里偷偷地望着她,在心底说‘我喜欢你’,难道这也不行么?”此刻心事终于被人端出来了,但除了憔悴痴狂,仍是憔悴痴狂。想起费瑶大声冲着颜渊喊“我喜欢谁我就管谁”时,脸上倔强又骄傲的神情,只觉满嘴的苦涩,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
蔡琰见他神色凄绝,心中一阵酸楚,低声道:“你既然喜欢她,为何不告诉她?”黄睿一阵苦笑:“今日的事你都看到了,她眼中就只有吴并州一人……”声音突然一阵哽咽,“我以为……我一直陪在她身旁,总有一日她心中会有我,但到今日,我终于晓得了,她眼中……她眼中永远都不会有我的。”手中的酒杯蓬的一声碎裂,碎片深深扎入手心,鲜血混着酒水滴落桌案。
蔡琰就觉得心像是被人狠狠戳了一下,心道:“她的眼中没有你,你的眼中又何尝有我?”心中大恸,无边的酸楚潮水一般涌上心头,瞬时将整个人淹没。隐隐听到有个声音在耳旁大声呼道:“走吧,走吧,在失去理智前离开这里。”长吸一口气,静静退了出屋。这时的雨似乎更大了些,急急地敲打着整个长安城,耳中一片哗哗声。天色阴暗,好似随时都会倾塌下来一般。抬头望了望墨色的天空,咬了咬牙,毅然走向司隶校尉府。府外的兵士迎了上前,问道:“姑娘有何事?”蔡琰道:“我找并州大人……”兵士道:“咱们大人接到紧急战报,片刻前刚走。”
蔡琰神色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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