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苍然满关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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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默道:“咱们渡过渭水,向西可以进攻眉城,向东可以进攻长安,下一步该怎么走,还请明公定夺。”吴晨道:“思潜的意思呢?”尹默捋了捋颔下的胡须,沉吟道:“依属下看,夏侯渊败走,必然惊醒长安中人,韦涎会命韦端、胡车儿汇合夏侯渊从东攻击。咱们渡河的约有六千人,而敌方仅胡车儿就有近四万人,更不用说韦端和夏侯渊加入后敌方兵力更是大增。”
马岱用前襟抹了抹脸上的血水,说道:“尹军师的意思是咱们掉头攻打眉城?”尹默摇头道:“攻眉城非智计。眉城城高壁坚,地势险要,我军野战虽无敌,攻城却非所长,万一钝兵挫锐,而夏侯渊与韦、胡三军汇合,士气大振,我军将面临被两面夹击的窘境,这是自寻死路。”
马岱急道:“向东人数不够,向西又打不下,这河不是白渡了?我看干脆回去算了。”
“说何事这么高兴?”马超纵骑奔了过来,跳下战马,大声笑道。吴晨见他浑身浴血,望过来的虎目中却是浓浓的兄弟之情,胸口一热,笑道:“正在说过河之后下一步该怎么走。”
马超大手一挥,奋然道:“自然是向东直捣长安。韦端、胡车儿那些手下都是些寻常家奴,人数再多十倍又能如何?”尹默摇头道:“不妥,不妥。”马超不以为忤,笑道:“义弟,你说该怎么走就怎么走。”吴晨向尹默道:“尹军师怎么想?”
尹默猛拉了几下颔下的胡须,道:“依属下之见,应当向东……”马超大笑道:“思潜,方才我说向东时,你不是说不妥吗?”尹默道:“向东是向东,却非要进攻长安。我们在长安与眉城之间,似乎被夏侯渊和郝昭夹在正中,两面受敌,其实不然。其一,渭河水道在我们手中,是战是退都由我们做主;其二,截断长安通往眉城的道路,郝昭如果不敢出城和我军决战,总有耗尽城中粮草、全军不战自溃的一日,我们可以避免不擅长的攻城战;其三,这里东邻武功水,只需扼守水道,就可将从长安来救援的大军堵在东面,叫他们战,战不得,退,又舍不得,钝兵挫锐,不战而溃。”
吴晨道:“尹军师说的好。敌军人数众多,我军虽然不惧它,但能少伤亡还是好的。好,就在武功河等着夏侯渊。”
武功水出自秦岭北麓,至郿入渭河,河宽十余丈,水深及腰。吴晨等人到达西岸时,天已大明。任晓的探马从前方发回消息,钟繇亲自到长平观截住韦端和胡车儿,晌午时分,这些人便会到达武功水。吴晨当即下令在一处土丘旁结阵立寨。众兵士将木筏拆开,将木头钉入地下,再将四周杂草除光,片刻间,便在河西岸立起一座营寨,又在寨前挖出数道壕沟,在沟中布上削尖的木桩。
等一切布置完毕,日头已攀升至中天,远处尘头大起,扬起十余丈来高,宛似平地扬起一片黄云。敌军前锋望见营寨,在两箭远处停了下来,金鼓之声却绵绵不绝,一队队步军将校从后面涌了出来,在前方排成阵列。吴晨登上营寨,就见对面尽是黑压压的人头,一眼望去,不见尽头,心道:“敌军势大,若是正面交战,我军将士伤亡难以预计。”
猛听得敌方战鼓声急擂数下,对面黑压压的旌旗一展,立在中央的步兵军阵缓缓分开,从中走出数匹战骑,为首一人,身材魁梧,身躯如标枪般挺直,正是夏侯渊。他身旁一位,却是身披一身布孺软甲,面目虽然看不太清楚,身影却是清逸出尘,只是青色的孺巾下却是一头白发。吴晨虽然没有见过此人,但推想之下也知,此人必是钟繇无疑。在钟繇身后半个马位,一人身材粗壮,两臂**,手中握着的槊比一般的槊大一倍不止。那人身后,韦端、费明等人都是曾见过的。
吴晨忖道:“那人的装束举止都与羌人无异,想来就是那位胡车儿了。”就在转念之间,就听夏侯渊大声喝道:“小贼,昨晚让你过河,正是要将你诱到此处。如今左有渭河,右有南山,后有眉城,你还能逃吗?”
吴晨提气笑道:“左镶河,右抚山,以河为盾,以山为矛,夏侯渊,何人能挡我一击?”夏侯渊厉声道:“我就看你如何左镶河,右抚山。”大手一挥,数百面战鼓蓬蓬响起,数百盾兵提起插在军阵前的大盾,哈的一声大喝,向前迫来,数万片铁甲哗哗的撞击声闷雷般响起,迅速向前涌来,片刻之间,已迫近至一箭远处。
云仪低声道:“放箭吗?”吴晨摇了摇头,说道:“等他们渡河。”向马超道:“义兄,等敌军前锋锋锐渡河之后,你从南门绕出营寨,击溃他们渡河的浮桥,断其后路,我率军将这些人围歼在寨下。”马超低声道:“好。”挥舞手中令旗,号令兵跟着舞动手中旗帜,三千羌骑向南营缓缓驰去。
吴晨望着整齐划一,缓缓移动的羌骑,心道:“羌骑不愧为天下雄师,义兄能调教出如此惊人的骑兵,也不愧为神威天将军。只是他为人强悍,又是火爆脾气,在权谋策术上终有弱点。若被有心人趁机挑拨,后果不堪设想。”眼前不由闪过魏讽笔直的跪姿。
就在这时,只听哗哗数声,数排木筏被对岸的敌军推入河中,十余名盾兵跳上木筏,划水向西岸驶来。吴晨大喝一声:“放箭!”
数百羽箭同时射了出去,筏上敌军中箭坠落河中,大战就此拉开。河对岸的敌军分出千余名弓弩兵,挚弓回击,一时间羽箭飞蝗般腾起半空。在羽箭掩护下,河岸上的筏子不住被推了下水,联接成浮桥,载着更多的敌军向西岸扑来。
吴晨这是初次体会数千弓弩兵同时劲射的威力,躲在雉碟下,就听哚哚的羽箭射入木桩的声音密如急雨,向上望去,天空黑压压一片,似乎日头都已被激射而来的羽箭遮住。从雉碟的空袭看去,少了羽箭的压制,西岸的敌军越聚越多。
猛听得对岸鼓声转急,河岸上的敌军大喝一声,挚盾向前冲杀。这数百盾兵奔得极快,瞬息间便已迫近到离营寨十丈远处,吴晨长身而起,大喝道:“你们上当了,霹雳车,砸!”
那些兵士鄂然抬头,脚下猛地一虚,“轰隆”一声,数十名兵士齐齐踏进浮沙掩盖下的壕沟中,立时有十余名兵士被削尖的木桩刺穿,剩余的百余兵士骇然之下,不敢贸然冲前。
吴晨眼见战机已到,大呼:“击鼓,发号!”用力将手中长枪向敌军的挚旗手掷去。此处离河岸只有二十余丈距离,那杆长枪夭矫如龙,疾奔敌方挚旗手的胸腹。那人惊喝一声,拨马就向旁逃。敌军原本以令旗调度军队进退,吴晨将令旗手逼下土坡,敌军号令无措,数百军士一阵混乱。便在此时,马超已率军从侧翼包抄过来,一时蹄声震天,马超一身白衣迎风狂摆,状若天神,只在敌军一慌乱间,便冲杀而入,敌军登时阵脚大乱,纷纷后退,河岸上一阵混乱,数十名兵士被挤出浮桥,卷在水中,瞬息不见。
敌军中一阵鼓响,拥在河对岸的弓弩兵纷纷拉弓,压住阵脚,筏上的兵士慢慢退回东岸。马超虽被射退,却已将敌军的浮桥摧毁。这一仗不过一个时辰,河岸上却是死尸数百,鲜血洒在河岸滩地,黄色的河沙也被染成褐色,放眼望去,一片狼藉。
夏侯渊强渡不成,下令兵士在河岸搭建营寨。
吴晨长吐一口气,说道:“敌军锋锐已挫,咱们这座营寨可以保下来了。”尹默道:“就怕敌军会趁夜半渡河。”吴晨道:“云仪,你率三百军士,沿河机动,发现敌情就发烟火。”向马岱道:“子泰,你率五百兵士,到上游准备火筏。看到云仪的焰火,就向下游放火排。”
当晚,夏侯渊果然派人偷渡过河,一晚之中,烟火连起三次,火排卷着烈火从上游不住放下,敌军渡河的浮桥被一一烧毁。夏侯渊发觉上游有人,将渡河的地点不住上移。到第三次时,敌军渡河点离其营寨已有数里。吴晨下令马超突然渡河冲击敌军营寨,等夏侯渊闻讯赶回时,马超已率军撤了浮桥。就这样,整晚双方都在数里长的河道上斗智斗力。到天明时,都已累得筋疲力尽。
河风卷着淡淡的晨曦,缓缓拉开夜幕。经过一整夜徒劳无功的奔波,夏侯渊暴跳如雷,下令手下兵士隔河骂阵。
吴晨搓了搓有些疲惫的脸颊,苦笑道:“怎么又是这一套。”马超面色铁青,喝道:“这些狗崽子,只在这里乱吠。待我杀过去,将他们的舌头一条一条都拔出来。”
尹默劝道:“他们这样骂,不正是要激我们出战吗?将军出战,岂不是中了他们的奸计?”马超怒道:“就让他们这样骂下去不成?”吴晨道:“君子动口不动手,他们要当君子,咱们也当君子。云仪,领着你的手下骂回去。”
云仪啊的叫了一声,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
马超喝道:“还不快骂?”云仪深吸一口气,大声叫道:“夏侯渊,你个小麻雀……”
噗的一声,马岱一口口水尽数喷了出来,呛得眼泪鼻涕直流。尹默急转过头,高高隆起的驼背不住颤抖,显见这声笑忍得极是辛苦。
马超喝道:“你这是骂阵还是骂俏?”云仪面色涨得通红,后面那句“燕雀岂知鸿鹄之能”便骂不出声了。吴晨笑道:“云仪,听听人家骂的。”
就听得对岸数百人齐声骂道:“直娘贼,没带种的都回家抱孩子去吧,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啦。”“狗贼吴晨,打仗不行,学乌龟你最强。”“他奶奶的,你们这是在打仗还是在孵蛋哪?”
吴晨笑道:“有什么心得吗?”云仪用力点了点头,大声叫道:“夏侯渊,你个肿眼螳螂……”他身后的亲兵轰然大笑,云仪局促的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后面那句“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又堵在了嘴边。吴晨大笑道:“好,骂得好。管他千句万句,咱们就只这一句。云仪,领着他们骂。”
云仪见有吴晨撑腰,当即鼓足中气大声叫骂。安定兵士听这骂词古怪,只笑得嘻嘻哈哈,东倒西歪。敌军将士听见对方开口回骂,自是不甘落后,鼓足气力破口大骂,一时间骂声悠悠扬扬,在山峦河谷间飘荡来去。
两军隔河骂了一阵,夏侯渊见吴晨丝毫不为所动,当即下令兵士再次渡河。这次吸取前两次的教训,敌军渡河的兵士分成数队,从多个地点分头渡河。吴晨手抚营寨的原木,居高临下俯视战场,眼见对方一处浮桥搭成,便即传令马超出击。羌骑疾踏上岸,冲乱敌阵,再将溃乱的敌军沿河岸向其他渡河点驱赶。一时间喊声雷动,河岸上万人厮斗,血肉横飞,武功水似乎都被染成了红色。
数个时辰内,敌军连攻数次,都被吴晨以“破其一点,波及其余”的战术击退,马超、马岱、云仪更是连番上阵,率兵厮杀,直杀到傍晚,对岸才响起收兵的号角。
吴晨立在营寨上向对岸眺望,只见对面军营中营火点点,浩若繁星,以少敌多、以弱击强的无形的压力,巨石一般压在心头。皱眉向尹默道:“思潜,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传令段明和赢天,从漆水下渭河,偷袭夏侯渊后方。如果能烧掉敌方一些辎重,这一仗的胜算就大一些了。”顿了顿,问道:“郝昭有什么动静?”尹默道:“从昨晚至今眉城方面一直没什么动静。我军军力不足,既然郝昭不敢出城,不如将子敏召回来……”吴晨摇了摇头:“郝昭为人谨慎,善打硬仗,没有梁军师扼守要冲,我可不敢用背对着他。梁军师是万万不能召回来的。”
仰头望了望天,只见远处的秦岭山势绵绵,魏峨雄浑,数座山峦高出雪线之上,犹如数把长剑直刺长天。轻叹一声,暗道:“郝昭啊郝昭,你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就在吴晨为揣摩郝昭的心思苦思之际,一位能左右关中战局之人,却已到了安定军中。
一名亲兵大步跑上营寨,大声禀道:“禀公子,沈大人、姜军师载着辎重到了。”吴晨心道,天助我也。大声笑道:“快带我去迎接。”
到渭河河岸时,沈思正从踏板上走下船舱。吴晨抢上几步迎了上去,说道:“沈府君,一年未见,风采更胜往昔了。”沈思摆手笑道:“老了,老了。”姜叙哈哈笑着从沈思身后走了出来,说道:“风采更胜往昔的只怕是明公。”吴晨笑道:“伯奕,你也来了?”伸手扶着沈思、姜叙走下船板。姜叙正待搭话,忽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从甲板上跳了下来,咯咯笑道:“夏侯渊,你是个小麻雀……”语气、声调学的惟妙惟肖,正是文珏。他原本一直跟在吴晨身旁,陇右之战时,他随庞德、彭羕走陇山道,到了陈仓,今次随沈思、姜叙到了这里。
云仪面色通红,怒道:“文珏,你再学我,我……我……”文珏咯咯笑个不停,说道:“夏侯渊,你个肿眼螳螂……”云仪大叫一声,跳了过去。文珏咯咯大笑,钻入人群。吴晨、尹默等人不禁菀尔。

沈思低咳一声,道:“明公,我有些话想要和你说。”吴晨应道:“是。”沈思拉着他走到一边,说道:“明公到这里已经三天了,是准备和夏侯渊继续耗下去?”
吴晨道:“我是想在这里拖着夏侯渊,再令赢天、段明从漆水河口强渡渭河,抄他后路。”沈思道:“以明公估算,要破夏侯渊需几日?”吴晨沉吟道:“还有半个月吧。有半个月的时间,段明、赢天应当能够偷袭成功。夏侯渊得知后路被劫回身自救时,我军的机会就来了。”
沈思苦笑道:“还有半月?不等夏侯渊撑不下去,咱们就先撑不下去了?”吴晨鄂然道:“府君手上还有多少余粮?”沈思伸出三个指头。吴晨啊哟一声,苦笑道:“怎么会用的这么快?剿灭韩遂、宋建不是得了许多粮食的吗?”沈思捻着颔下的胡须,说道:“勘平陇西得粮十万斛,留王乐镇守时,明公已预先调拨三万斛做屯田之用。其后攻陷雍县、汧县、俘虏夏侯渊青州兵一万三千人,拨五万做安置之用。再其后攻陷渭北、右扶风一带,又拨三万做屯田、安置流民之用。十万斛粮食早已透支,哪里还有余粮?”
吴晨呻吟一声,说道:“沈老爷子,你怎么也不省着点用?”沈思哈哈大笑,说道:“我自然是想省着点用,所以才来劝明公速战速决,不然我手里可没余粮了。”
姜叙道:“明公有没有想过近河防水?依我看,武功河的水量颇大,若是在上游拦坝筑堤,两军相战时开挖水道,当能一举而胜。”吴晨苦笑道:“将营寨立在此处就是动过这个念头的。只是这几日夏侯渊重兵攻河,咱们出尽全力才保住西岸的营寨,实在没有余力到上游开挖河道。”
姜叙笑道:“今天对岸就很安静,连续几天的渡河战,强横如夏侯渊也吃不消了。不如趁这个机会,到上游侦测一番如何?”吴晨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转身命令身旁的亲兵请马超过来。将营寨中的各项事宜交托给他后,这才带着姜叙和云仪等人趁着夜色走了出寨。
这时,一弯新月挂在中天,天光风霁,云淡星稀。淡淡的月色下,峻拔的秦岭层崖错立,横若列屏,排在数里之外,匹练似的武功水从山间流泻而出,悠然北来,在众人身旁汤汤流淌,发出的声音静谧而悠远,令人有种心怀一畅、一扫连日来郁闷在心头恶战的感觉。沿河而行,山峦渐渐逼近,不多时进到山中。
猛听得云仪低声喝道:“看,那是什么?”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对岸的山中,数只山鸟从林中惊飞而出,在林木上呱呱乱叫。吴晨低喝一声,说道:“对岸有人,敌军也来上游了。”姜叙道:“绝不会是夏侯渊,以他的谨慎绝不会惊起山鸟,估计是敌军士卒……”说到这里面色突然一变,此时吴晨也转过头来,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惊。吴晨压低声音道:“敌军这几日渡河意在骚扰,他们早已想到要在上游拦河筑坝。注意那边的山峰,敌军在那处设有斥侯。”姜叙道:“沿山阴走。月色昏暗,敌军又不敢点火照明,应当能避过他们的耳目。”
众人低应一声,迅速向月色照不到的山影中奔去。沿山背向北,绕过几座山,隐隐见得前面的山头火光忽明忽暗。姜叙压低声音道:“估计敌军就在那处筑坝。明公,要不要上去看看?”吴晨道:“云仪,你们几个留在这里,我和姜军师上去看看。”说罢,纵身向山上跃去。
此处的山风更是迅疾,吹得衣袂猎猎风摆,呼呼直响,只是隐在林海涛声之中,并不刺耳。吴晨随着林木的摆动不住向山上跃去,猛然间前面树丛中刀光闪动,暗叫一声:“不好,有人。”急忙伏了下身,身后枝叶声响,姜叙奔了过来,低声问道:“什么事?”吴晨道:“前面有敌军的斥侯。”
当下两人伏身草丛中,等了片刻,就见数名兵士从数丈远处的林中缓缓走出,向一处山崖行去。等到那些兵士走远,两人才从草丛中慢慢爬起,向另一处山崖走去。二人都知敌军防守严密,再不敢似方才一般纵跃,贴身山崖,慢慢向上攀爬。转过山崖,眼前忽得一亮,火光就在数丈远的山谷下明灭闪烁。吴晨贴着崖壁爬了过去,探头下望,山崖下正是武功河谷,只见数百人聚在河谷两岸筑坝拦水,那些火光正是挂在山石崖壁上的风灯发出来的。姜叙此时也攀了过来,看到山崖下的情景,直是又惊又喜。吴晨向他笑了笑,做了个回去的手势,姜叙会意,两人沿原路退回山下。
等在山下的云仪等人见二人从山上下来,急忙从隐身的草丛迎了出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吴晨哈哈低笑一声,明澈的眼神中满是自信:“今次夏侯渊必败无疑。”
※※※
平明薄晓,晨曦浓深。
水汽从奔流不息的武功河上蒸腾而起,在河面上时卷时舒,平野间一片苍茫。
万余兵士整齐迈进的声响,从里许外的旷野处向营寨不住逼近,不多时,敌军的步兵方阵就逼近到弩箭射程的边际停了下来。旌旗招展,数座竹桥从黑压压的人群中慢慢抬出。那竹桥色泽青翠,两臂扶手都是由粗如海碗的毛竹搭接而成,两头下沉,中间略向上鼓起,势成弓形。
姜叙指着竹桥道:“那就是昨晚他们赶制的渡河工具。依属下推测,夏侯渊是想在两翼将桥搭起来,再派诱饵渡河列阵引我军追击。趁我半渡时,掘河冲桥。”
吴晨道:“那就看看谁的诱敌计更好了。”大声道:“传令,列阵河上,等敌军半数过岸,再听号令行事。”姜叙笑道:“半数过岸?那起码有两万人,明公有信心将他们击溃?”吴晨自信地笑道:“如果是夏侯渊以前那支青州军,一兵一卒也不敢让他过河。现在这支队伍,再多来一万人我也不惧。”姜叙微笑道:“唯有这一点,明公和夏侯渊是想到一处去了。”
长风从西面猎猎吹拂,吹得两人战袍鼓荡,两人相视大笑,直是说不尽的壮气豪情。
“呜!”
对岸传来低沉的号角声,“哗”的一声巨响,列在河岸的盾牌兵起盾前行。千人整齐踏进的声音,行进中不住涌动的密密层层的盾牌,令人有种窒息的感觉。
“咚!咚!咚!”
雄浑的鼓点此时响了起来,盾牌兵加快脚步冲上河岸,跟着,数座竹桥巨轮般从人潮中涌出,迅速搭到河西岸。桥上站立着数十名弓弩兵,各个张弓搭箭,蓄势待发。
“轰”的一声,桥头搭上河岸,其上的敌军跳了上岸,在河岸上迅速布阵,东岸的敌军高声狂喝着蚂蚁般涌上竹桥。吴晨居高临下,望着武功河两岸,只见敌军水银泻地般从河岸上大军中涌出,沿着竹桥迅速掠过河面,再在西岸汇聚成阵。
日头在头顶不住攀升,过河的敌军兵士越聚越多,赤色的锦旗在晨风中拂拂飘舞,红云般向外不住扩张。以目力遥测,敌军已有万人过河,更多的敌人则沿竹桥不住涌来。
吴晨深吸一口气,心中涌起必胜的信心,大喝一声:“击鼓。”
“蓬蓬蓬”数百面战鼓齐声震响,蹲在阵前的数百盾牌手大喝一声,哗的一声站了起来。
吴晨大喝道:“传令云仪,挑动敌军前锋,冲乱敌军阵脚。”
号令声呜呜响起,前锋营数百兵士起盾前行。此时日正中天,强烈的日光下,只见人头密密匝匝,黑乎乎一片,向河岸上迫去,哗哗的铠甲声震耳欲聋,夹杂着千余脚步沉重踢踏地面的声音,顿时将一股惨烈之气弥散到整个战场。
那数百兵士越奔越快,瞬间已冲入敌阵弓弩手的射程,就听得“嗬”的一声大呼,敌军前列的盾牌手身后现出千余名弓弩手,长长的羽箭架在拉成满月的强弓上,明晃晃的弓箭直指长天,猛地齐喝一声,密密麻麻的羽箭腾空而起,随即黑云一般从天空狂卷而下,一时间耳中尽是嗖嗖的金属破空声。羽箭击打在盾牌上,嗒嗒的声响密如爆豆,数十名冲过去的兵士翻身倒地。隐隐听得云仪厉声叫喝的声音,盾牌兵交错之下绕过地上的兵士,迅速逼前。于此同时,敌军前列的弓弩兵放箭完毕,迅即退下,从其身后再闪出另一拨兵士,张弓射击。在这间隙中,前奔的盾牌兵突然一顿,猛然间数百支长标从阵中疾飞向天,迅即下落,扑入敌阵中,敌军还未看清是什么从天上坠下,阵前数十名弓弩兵已被长标贯穿胸膛。
敌军一名校尉厉声叫道:“前排退后,后排向前……”一支长刀从风中突然奔出,射进他胸膛,那校尉惨叫一声,翻身坠倒,长刀兀自在胸口不住颤动。就在敌军骚乱中,第二排长标呼啸着从天空坠下,跟着喊杀声震天而起,数十名安定军已冲入阵中。那数十人忽分忽合,来往穿梭,正是“六花阵”,一名敌军面前似乎总有数名兵士围攻,片刻之间,已有数百人被砍倒地上,敌军惊呼着不住溃退。云仪几个箭步冲到他身前,拔出长刀,圈转之间,数名敌军溅血倒地。
吴晨高声喝道:“传令马岱,从左翼突袭。”
号令传出,右翼的千余羌骑从侧翼破入敌军阵中,所到之处,敌军旗靡帆倒,死伤枕籍,骚乱从左翼延伸到中军,随即波及到右翼。
姜叙叹道:“夏侯渊真能沉住气,到现在也不下令撤军。”吴晨道:“他是准备牺牲河岸这边的两万人,引我军主力渡河追袭时,再掘河放水。”高声喝道:“传令,全军突袭。”
隆隆的号角声中,数千战骑奋蹄长嘶,高山滚石般向前冲去,数拨羽箭间,已冲入敌军阵中,片刻前还能保持阵形的敌军终于再撑不下去,高声嘶喊着向河岸退去。对面的鼓声却是越来越急,催促河岸上的敌军继续前冲。
其时日影西斜,武功河上波光粼粼,满目红光,河两岸却是数万人舍命相搏,喊杀声、战马狂嘶声沸反盈天。河岸上敌军的阵形不住向后退却,有组织的抵抗越来越少,返身后逃的兵士越来越多。
夏侯渊高踞在战马上,冷眼望着血肉翻飞的战场,猛地将大手一举,厉声喝道:“击鼓,让他们过河。”
嘭嘭嘭,数百面战鼓声响起,便在此时,猛听得对岸尖锐的号角声利刃般划过天空,原本大占上风的安定兵士迅速向后退去。河岸上的兵士骇然间,竟忘了追击。
钟繇愕然道:“出什么事了?”
夏侯渊冷哼一声,没有答话,极目向远处望去,隐隐见地平线处一道黑线迅速逼近,以涌起的尘头判断,当是数千战骑正迅速逼近。向后退却的安定军慢慢向里许外的渭河河岸上退去。
夏侯渊厉声喝道:“是郝昭,他从眉城杀出来了。传我军令,渡河,前后夹击。”传令兵大喝一声,正要转身而去,猛听得夏侯渊大声叫道:“慢,再等等。”
便在此时,战马呼啸声中,那只战骑已和退到河岸的安定军接上阵,双方战马狂嘶踢踏,河沙飞扬而起,滚滚涌动,远远望去便如翻腾喧嚣的洪水一般。震天的喊杀声中,数排木筏从河岸上漂起,迅速向渭河对岸划出。夏侯渊再无怀疑,厉声喝道:“击鼓,渡河。”
轰轰的战鼓声中,列在河岸上的兵士用木筏排成数列木筏,兵士踏着木筏狂冲上岸。夏侯渊一马当先,迅速破开人群向河西岸冲去。便在这时,一股浓烟从安定营寨中蒸腾而起,袅袅直冲蓝天。那正是掘河放水的讯号,夏侯渊惊呼道:“上当了,撤,撤!”
轰隆隆的闷响已从天际隐隐传了过来,河岸浮土颤动不已,便如成千上万的马匹在身旁踢踏一般。河岸上数万兵士惊骇莫名,都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线黄影从绵绵山峦间滚涌而出。最南侧的兵士瞬时汗毛倒竖而起,尖叫道:“是洪水。”喊声中,这些人没了命的向河岸上跑。
那洪流迅速迫近,轰轰隆隆,如雷声在耳际不住炸裂,转眼之间,已升至一人多高,浪头涌动,如万马狂奔,水浪翻滚,波涛山立,轰轰的闷响震耳欲聋,瞬即之间洪峰小山一般狂拍而至,数万兵士卷在洪水中翻卷而去。
是役,夏侯渊与胡车儿联军六万余人死伤殆尽,在长安的韦涎听闻战报之后,逃离长安,撤往弘农。驻守左冯翊的司隶将领亦逃窜而去,一时间三辅再无司隶兵士。
一阵风吹过,掠起数十片枯叶翻卷着从林中飘起,悠然落在水面。
立在山坡高处的姜叙看着水中漂浮不定的敌军旗帜,轻叹一声,低吟道:“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
吴晨亦是苦笑一声,抬头望去,这才发觉,满山的青树上已有了片片枯叶,竟是已到了深秋时节。一阵风掠过,草木摇动,秋叶飘飘飞扬,绵绵山峦间,秋意无比深浓。
(第二卷苍然满关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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