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有女名文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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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有人烟,前面有人烟!”黄叙欢叫着纵马奔了前来。。洛水一战时黄叙的那匹黑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黄睿只好为他配了一匹拉车的牝马。黄叙极不情愿让人看他骑在一匹母马上,因此这两个月来一直坠在大军身后,这时却不避忌讳奔了出来,心中喜悦可想而知。其实众人也已望见那数屡炊烟,这两月一直在荒野中行军,唯见荒山蔓草,突然乍见炊烟,心中也是惊喜异常,只是鲜卑人环列在旁,众人心中虽然喜悦,仍是忍在心中。黄叙却没有这个顾虑,高声欢叫道:“我去前面看看,我去前面看看。”加鞭催马,沿山路小径向前奔去。
黄睿道:“李校尉,你看前面会不会有危险?”一路上,卢水胡的影踪忽隐忽现,黄睿吃了几次亏,不得不小心提防。李卓摇了摇头,用嘴努了努前方数丈远外缓缓策骑而行的秃发匹孤,轻声说道:“洛水一战后,到前面探路的事都是由鲜卑人负责。前面如果有危险,他会开口提醒的。”
对前面这位自称秃发匹孤的鲜卑人,黄睿实是不知该怎样和他打交道才好。洛水之战,卢水胡倾数族之力围剿这支五百人的贺礼队伍,如果不是这个鲜卑人率领族人奋力将其杀退,众人恐怕早已死伤殆尽了。但从秃发匹孤看过来的眼神中,黄睿能感受到深蕴其中的深深的鄙视与轻蔑,所以能不和他交谈的场合黄睿是尽量不和他交谈。轻叹一声,将目光投向远处。北地的山不像秦岭附近的山那么高峻,多是低平起伏的山峦,草木不多,因此虽然已经入夏,但看起来却仍是光秃秃的感觉。
黄睿回首南望来时的路,但见丘陵重叠,直延天际,心道:“出临泾时还是四月初,如今已是五月底了。路上耽搁了一个多月,返回临泾可能就要到九、十月了。”
蓦地想起,六月的荆州正是长江水涨,江水浩荡,鸥鹭齐飞的季节,沿江两岸的枫树此时想必已是绿影成荫了吧。若在平时,正应当约数名好友,登高望江,酌酒吟赋,又或是驾舟行于长江之上,望滚滚碧流从身畔喧嚣而下,任江风阵阵拂入胸怀……
想起年少时的轻狂不羁,心中忽然涌起一股深深的悲哀。小倩回眸一笑,背影随即隐没在光晕暗黄的夜幕中的情景,淡淡的袭上心头,几许伤心,几许凄绝。虽然早已知道吴晨与小倩情谊深笃,自己不该再自作多情。徐庶辛毗几人请他出使匈奴时,他完全可以推托,但却没有这么做。那时的他,就像野兽看到及身的火焰一般,只想远远避开临泾,越远越好。如今虽然离临泾已有数百里之遥,心中的思念却如影随形,不经意间就会兜了上来,纠缠心间,暗自神伤。
当不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只觉天高物广尽在自己掌握。当真正知道想要什么的时候,辗转反侧、憔悴癫狂却只能看着它越行越远。
前方马蹄声响,几骑战马从山脚处拐了出来。黄睿心中一惊,抬眼望了过去,只见黄叙趴伏在马背上,后面数名胡人紧跟其后。黄叙边跑边喊:“有埋伏,有埋伏!”李卓嘬唇打了一个呼啸,身后的兵丁呛的一声抽出手中兵刃。那几名胡人眼见这处人多,双腿**战马,侧身拉弓,数支羽箭疾速向黄叙背后射去。黄睿惊呼一声:“黄叙,小心!”
就听得嗤嗤数声锐响,几支羽箭破空而至,将射向黄叙背后的那数支羽箭尽数撞在地上,跟着秃发匹孤高声大喝了几句,追在黄叙身后的数名胡兵齐齐勒住战马。黄睿心道,这些胡人和秃发匹孤相识,莫非是他的族人?果然,这几人翻下战马,单刀驻地,向秃发匹孤行礼。秃发匹孤策马走了过去,用鲜卑语大声叱喝。
黄睿迎向黄叙,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黄叙惊魂未定的喘了几口气,说道:“我到山下就见他们在生火,见不是汉人就转了身想回来。他们问的话我又听不懂是什么意思,就指了指火堆,那些人就生气了,骑上马就喊打喊杀追了过来。”
“他们以为你在嘲笑他们用马粪点火。”秃发匹孤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用生硬的官话说道,“是误会,我已经说清楚了。”
李卓说道:“他们也是你的族人?”秃发匹孤摇了摇头,说道:“是匈奴人。涂翟骨都侯继位撑犁孤独单于的大典就在月后举行,按脚程咱们早应该到龟兹了。他派在龟兹的仪官没等到我们,就派了这些匈奴人来打探情况。”他说到涂翟时,眼神之一丝浓浓的鄙视一闪即逝。
黄睿心道:“你既然看不起匈奴人,却仍要听命于涂翟的差遣,真是难为你了。”
“前面出什么事了?是有埋伏吗?”辛垆从马车上探出头问道。洛水一战,辛垆深受重伤,黄睿和李卓原本劝主他回临泾养伤,但众人中只有他熟悉塞外胡人的风俗与语言,因此辛垆说什么都不肯走。二人扭他不过,就将一辆马车的货物腾空,让辛垆在其上养伤。而这一路之上也因为辛垆的伤势,这才拖慢了众人的行程。
李卓道:“误会,他们是接咱们到龟兹的匈奴礼官。”辛垆哦了一声,低咳数声,用匈奴语和那几人交谈了数句。那几个匈奴人神情倨傲,说了几句后,向黄睿上下打量了几眼,脸上神情一变,躬身施礼引领众人前行。黄睿见这些匈奴人前倨后恭,心下疑惑,低声向李卓道:“文鼎方才和他们说什么?”李卓出生边塞,虽然不会说匈奴话,但听倒是能听懂,听他发问,压低声音笑道:“匈奴人崇强尚力,这几个也不例外。他们都曾参加过北地之战,被公子困在沼水中十多天,几乎身死,因此对公子异常敬畏。文鼎方才说琪英是公子平生至交好友,这几个立时就换了一幅脸面。”
黄睿心中暗暗苦笑,此时心中最不愿的就是和吴晨扯上任何关系,但却是越扯越深。叹了一口气,迈步向前走去。
这一路上由于军行缓慢,卢水胡又不断骚扰,加上洛水之战后又有数百鲜卑人跟随,众人身上的干粮早已用尽,这几日全靠打猎维生,这时听到匈奴礼官出来迎接,心上不由都是一轻。在这数名匈奴人的迎领之下,一行人在直道旁的一个匈奴小部落中歇了一宿。连着两月众人每晚都提心吊胆,担心如影相随的卢水胡夜中偷袭,此时进入匈奴人境内,终于安稳的睡了一夜。
接下来的数日都是在匈奴部落中歇宿,两日后终于走出连绵的丘陵。越向北行,地势越趋平坦。此时已是六月初,经过五月的数场雨后,青草都长了起来。放眼望去,青青草地绵绵无涯,直延向天地交接的尽头,白色的羊群在草地上悠闲漫步,匈奴牧人的帐幕点缀其间,悠远的胡茄声在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悠悠回荡,蓦地回转,袅袅尾音中,天地更形辽阔。
过上郡(今陕西榆林市)后,青草渐渐退出视野,入眼一片黄沙,翻翻滚滚,直延天际。一行人晓行夜宿,过榆溪,穿红山,到达龟兹。此时已地处毛乌素沙漠之中,一路行来,除了红山畔无定河旁还有些绿色外,入目尽是沙土的黄色,由浅黄逐渐变为深黄。这一带更无人烟,唯有滚滚黄沙,肆虐飞舞。五月的雨季过后,六月的艳阳升起,众人在龟兹补足的水份不到数日就告罄干,如果没有熟悉地形的匈奴人带路,时不时得在一些沙漠绿洲中补充饮水,众人早已干死在沙漠中。饶是如此,每个人的嘴唇都已因缺水干裂,喉咙更是如受火燎。至此,即使众人中最爱说笑的陶亮也不吭声了。
一行人默默而行,一路风沙险恶,到六月底时,深黄色的黄沙开始变浅。再走数日,沙土慢慢的变成泥土的深色,地上青草渐多,绿色渐增,匈奴部落的营帐散布在青青绿草之间,由疏渐密,渐增渐多。又过数日,远远望见一列青山在天地之交绵亘起伏。一名匈奴礼官指着青山大声叫道:“翻过那座山,就是美稷了。”
众人很想大声欢呼,但此时已是筋疲力尽,只想倒地睡它三天三夜。黄睿亦是浑身酸痛,苦笑着摇了摇头,缓缓策骑向那座山赶去。
到得山下,猛听得号角声响,从山上涌出数百名匈奴骑士。一名匈奴礼官催马迎了上去,高声大喝,这数百匈奴人手举长刀,仰天欢呼,随即环列在这千余人的队伍身旁。一行人穿过山坡,迎面又奔来数百匈奴骑士,欢呼过后,也跟在队伍之后。一路行来,又有三拨人马先后加入,此时队伍已近四千人,礼官一拨一拨迎了前来,呼喝欢笑之声震天动地。黄睿疲乏至极,此时却不得不强睁双眼与接踵而来的礼官见礼。
猛听得前方一人用匈奴味十足的官话高声喝道:“前面来的可是并州大人的使节?”
黄睿应道:“正是。”只见前面数千骑匈奴人涌了出来,左右分开,数十人从中缓缓走出,当先一人满腮虬髯,虽然略有花白,神情仍是极为彪悍。
那人哈哈笑道:“明日正是老夫继任撑犁孤独单于的大典,老夫原以为等不到并州大人的贺礼了,不想使节竟是掐着日子来的,哈哈。”黄睿心知此人必是涂翟骨都侯,急忙翻身下马,从李卓手里接过大雁,双手捧着举向来人,说道:“在下受并州大人所托,为祝贺涂翟侯爷继任撑犁孤独单于,特来献礼。”
四周的匈奴人举刀向天,齐声高呼:“单于!单于!”
涂翟仰天大笑,说道:“并州大人真是有心了。派人来就是最大的贺礼,还弄这劳什子,老夫亏不敢当。”双手接过大雁,顺手递给身旁的一名亲信,拉住黄睿的手,笑道:“听说使节是并州大人的至交好友。北地一别已有半年,并州大人的身体还好吧?”
黄睿道:“有劳侯爷挂念,吴使君的身体很好。”涂翟大笑道:“好,故人身体无恙,我心甚慰。使节一路远来,辛苦了。丹敦,带使节下去歇息。”
黄睿疲乏欲死,此时听到歇息两字,直是如聆仙音,昏昏沉沉中任丹敦领着到了一处大帐,倒头便睡。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被丹敦连唤数声,才不得不起身。帐幕中已点起了火把,透过帐帘外看,只见夜色如幕,竟已是戌时时分。丹敦躬身施礼道:“使节一路辛苦了。侯爷已摆下酒宴为使节接风洗尘。”
黄睿苦笑一声,心道:“让我睡上三天三夜才是最大的接风洗尘。”但这句话终究没说出口,整了整衣衫,在丹敦引领下走出帐外。出了帐,李卓、辛垆等人已等在帐外,倒是没见一直神气古怪的秃发匹孤。
众人相见,相对苦笑,在礼官接引下向一处山坡走去。转过山坡,隆隆水声扑面而至,一条大河从山坡西面奔流而下,滚滚向东而去。河岸旁此时已点起火堆,无数匈奴人围在火堆旁载歌载舞。
丹敦引着众人从这些匈奴人身旁走过,远远就见涂翟与数人坐在一处大帐下正在交谈。见众人走近,涂翟和另几人站起身,迎了过来。
涂翟指着黄睿,朗声笑道:“这位是并州大人前来贺礼的使节,黄睿黄琪英。他与并州大人的交情非同一般,情同手足。”脸上颇有得意之色,身后几人纷纷道:“久仰,久仰。”
黄睿打量了一下这几人。涂翟最左面一人,年纪大约在四十上下,满脸络腮胡须,神态极是威猛,从穿着看应当是鲜卑人。靠近涂翟右首一人,颔下一把花白胡须,眼神如鹰如隼,神情鹫厉。他右首一人,身材高大,面容敦实,须发不像通常匈奴人那般又多又密,只在颔下留了半尺多长的胡须。见黄睿望过来,微微点头致意。黄睿还是首次遇到如此友善的匈奴人,一鄂之下,急忙点头回礼。

涂翟哈哈笑道:“迎宾曲就要开始了,待会儿老夫再为你们引见,坐,坐。”拉着黄睿走到帐幕下坐了下来。身后几人鱼贯相随,纷纷在两侧坐了下来。
黄睿这时发现秃发匹孤竟然也跟在涂翟身后,随着那名神情彪悍的中年人坐在了右手侧席上。黄睿忖道:“这两人面貌竟有七八分像,莫非竟是父子?”
“咚!”
一声雄浑的战鼓声从夜幕中远远传来,如远山雷鸣,黄睿只觉得心跟着跳了一下,如此雄浑厚重的鼓声还是初次听到。
身旁的涂翟笑道:“来了。”正在喧哗的人群静了下来。
“咚咚~~~~~”
像是隔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又像是隔了几个世纪的时间,两声战鼓在第一声鼓点的悠悠余韵中齐声震响,音质雄浑铿锵,就如这两声战鼓是在心间敲响,热血瞬时间沸腾。
“咚咚~~~~~”
又是两声鼓响,这次的间隔比第一次短。接着的数声鼓响,间隔一次比一次缩短。
“咚,咚咚咚咚~~~~”
一锤,一震,反复敲击,鼓点越来越密,鼓声却越来越低沉,那感觉就如寒村静夜,夜雨忽至,起始时一两点清脆的雨声之后,随即密密麻麻掩成一片,再听不出彼此间的间歇。其绵密强韧却如万壑松涛在远山奋勇咆哮,强劲的能量潮水般贴地涌来,掠过脚端,贴身而上,在身周飞舞盘旋,瞬即充塞天地……
黄睿就觉此时似乎突然置身万尺高崖之下,璀璨晶莹的飞瀑从空中无休无止倾泻而下,向胸口直冲而来,其雄浑壮观处,呼吸都似乎已为之停滞。
“嘭,嘭嘭……”
一阵手鼓声由远及近潮涌而来,犹如汹涌奔腾的地下河水从地底涌出,以惊人的高速奔掠过地面,汇成湍急宏阔的大河。绵密的战鼓声随即退在手鼓声后,如远山巍峨,从远方衬托着大河的雄浑。
手鼓声越来越密,一阵阵心悸带来一阵阵凉意,眼前的夜幕缓缓中分而开,向视角两端淡淡滑去,光线越来越强,越来越亮,渐渐露出蓝色的天白色的云,一望无际的草原在徐徐微风中不断的延伸,一群牧人载歌载舞从地平线处渐渐走出,越走越近……
手鼓声突然一阵变化,一声箜篌如九天凤鸣,飞了进来,黄睿只觉身躯一震,霎时间如鹰一般轻盈,恍惚间已跨乘在骏马上,无数英气勃勃的匈奴骑士骑乘着骏马从身旁奔掠而过,胸臆间满是恢弘的豪气,与威武健壮的草原男儿在一望无垠的原野上尽情追逐嬉戏。风沙在耳旁呼啸,翠绿的地平线在脚下无尽的伸展,天空无比的寥廓,心胸无比的宽广……
“呼……哈……”
一阵铿锵有力的呼喝在惊心动魄的鼓声中响起,一簇簇火把从夜幕中奔了出来。火光摇曳下,一群群身着匈奴人祭天黄衣的少年涌了出来,头插野鸡翎,足蹬匈奴牛皮靴,身背羊皮长鼓,手执尺许长的鼓捶,在雄壮的鼓声和清越的箜篌声中击鼓起舞。这些少年腾挪穿插,往复交错,伴随着力贯千钧的鼓击,震天动地的呐喊,令人神驰目眩,心魂为之摇荡。
“呼哈,呼哈……”
呼喝声越来越紧促,鼓声越来越磅礴。雄浑的曲声冲荡在胸臆间,浑身的热血在激昂宏阔的曲声中似乎已经沸腾起来,火焰一般在身体各处流窜,潮水般的曲声却仍是无休无止的翻卷而来,整个人似乎都已在曲声中燃烧起来。
“轰!”鼓声落定,一时间万籁俱静。鼓声停顿良久,众人这才如梦初醒。黄睿自幼浸润音律,此时听得如痴如醉,长叹一声,衷心赞道:“好曲!侯爷,这是甚么曲子?”涂翟笑道:“《迎宾曲》。”提高声音用匈奴语大声喊了几句,那些匈奴少年单膝跪地,齐声大呼三声,躬身退后,慢慢退入夜幕中。这时又是数十人从夜幕中走了出来,各人都是袒胸露背只穿着一条毛皮做成的犊鼻裤,相互扑斗起来。
黄睿道:“不知这首曲子是何人所谱?”坐在涂翟右手下的那名神情鹫厉的匈奴老者冷冷地道:“匈奴人。汉人向来看不起我匈奴人,莫非以为这首曲子是汉人所作?”
黄睿急忙道:“并非如此,我只是觉得此曲雄浑激昂,钦佩之余,多口问一问。”那老者冷哼一声,不再言语。黄睿讨了个老大的没趣,只能苦笑一声。涂翟举起手中牛角杯,向黄睿道:“使节远来辛苦,这杯乳酒就为使节接风洗尘!”黄睿举杯向对,只见杯中酒色纯白,莹莹如玉,一口饮干,口中干爽酸甜。他睡了一天还未曾进食,一杯马奶酒下肚,胸臆间一暖,精神不由得一振。那鲜卑中年人此时也站了起来,手举酒杯向黄睿大声喊话,黄睿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见他举杯,当下也举杯相对。两人皆是一口饮干。两旁侍者又为二人斟满马奶酒。黄睿见那人举杯不坐,只得举杯相应。两人连干数杯。匈奴人个性豪爽,每饮马奶酒,必然酣醉而归,眼见二人斗酒,大声鼓噪起来。
涂翟呵呵大笑,说道:“好了,好了,明日是老夫的继位大典,诘汾如果将使节灌倒了,老夫可拿你是问。”
那鲜卑中年男子悻悻然坐了下来。涂翟向黄睿道:“方才只顾上饮酒,忘了为琪英引见一下。”抬手指了指方才斗酒的那鲜卑男子,说道:“这是鲜卑索头部大人,拓跋诘汾。”指了指右首神色鹫厉的老者说道:“这是我匈奴屠各部左谷蠡王沙谟翰。”又指了指沙谟翰身侧那名匈奴老者,说道:“这是我匈奴屠各部右谷蠡王挛缇静……”
黄睿口中连说久仰,引见到挛缇静时,一个倩影蓦地撞进眼中,胸口猛地一热,什么也不知道了,涂翟在身边说了些什么,引见了谁,都已经不再重要,眼中只余下那个侧影,那名坐在挛缇静不远处的女子。那娟美的侧影,低眉垂首、风动秀发的神韵,不正是为之渡尽情劫犹言无悔的小倩吗?陡然在漠北见到她,就觉胸口似乎突然有什么“嘣”的一声断了,眼泪潮水般涌了出来,怎么止也止不住了。
涂翟惊异道:“琪英,你怎么了?”黄睿哦了一声,急忙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泪水,说道:“方才有沙子迷进眼里了。”涂翟呵呵大笑,说道:“琪英久居长城内,漠北这种风沙还是不太习惯。现下好点了吗?”就这一打扰的功夫,那名女子已不知影踪。黄睿胸口一痛,勉强吸了一口气,说道:“不,不妨事了。”
丹敦在一旁道:“侯爷,小人看使节面色不好,可能是一行太过劳累,不如……”
涂翟沉吟道:“丹敦,你领琪英他们下去,让他们好生歇息,不要耽搁了明日的大典。”丹敦应了一声,引着黄睿等人绕出帐幕,从营帐后走了出去。此时月亮升至中天,满目清辉,黄睿回首望了望在火堆旁欢笑歌舞的匈奴人,心中一酸,忖道:“她怎可能会到漠北这苦寒之地?定是自己眼花了。”叹了一声,在丹敦引领下向帐幕走去。辛垆紧走几步到了黄睿跟前,低声道:“琪英,你怎么了?”
黄睿苦笑道:“只是有些累,可能歇一会儿就好了。”辛垆道:“这一路是太辛苦了。”黄睿嗯了一声。这时忽然一名匈奴女子跑了前来,冲他们大声说了起来。丹敦走了过来,向黄睿道:“使节大人,咱们左贤王阏氏想见你?”黄睿鄂道:“她想见我?”
丹敦苦笑道:“咱们左贤王的阏氏出身汉人,每听到有人自南边来,都要来见见,打听一下南边的境况。黄大人如果着实太累,只说几句就好……”
黄睿知左贤王正是挛缇豹,北地之战他是匈奴人的统帅,被马超击溃后,撤退到临晋一带。但看丹敦的神色,这位左贤王在美稷的地位显然极高,连丹敦这种在涂翟身旁的亲信也不敢轻易得罪。心想这是匈奴人自家之事,但如果要和涂翟商议送回羁押在美稷的汉人的事,美稷各个方面的人都不能得罪。叹了一声,说道:“那就去坐坐吧。”丹敦咧嘴尴尬一笑,和那匈奴女婢在前带路,一行人绕过数十座帐幕,来到一处大帐下,那女婢挑开帐帘,走了进去。丹敦道:“到了,黄大人请。”
黄睿走了进去,此时大帐中灯火明亮,两排桌案已排列整齐,上首坐着一人,虽然身着匈奴人的皮毛服饰,但宫娥高髻却是汉人的头饰,脸上罩着一幅白色的面纱,唯留一双明眸,如一泓清泉熠熠流动。那女子见黄琪英等人进来,向两旁的桌案让了让,说道:“坐吧。”语音清脆悦耳,却是地道的河洛一带的官话。
在漠北之地乍听乡音,黄睿不由一愣,说道:“不知夫人请我们来有什么指教?”那女子悠悠说道:“只是很久没有见到南边来人了,听说有人从南边来,忍不住就想听听乡音……”眼圈蓦地一红,叹了一声,说道:“请问使节大人,你们中有谁是从陈留来的吗?”黄睿摇了摇头,那女子眼神一暗。黄睿向丹敦望了一眼,丹敦会意,轻声道:“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吗?使节远来劳苦,侯爷让他们去歇息,明早还要参加侯爷继位大典。”那女子悠悠一叹,轻轻道:“没有了。”
黄睿向那女子深施一礼,说道:“夫人保重,我等走了。”转身随丹敦走出大帐,猛听得身后琴声叮叮咚咚响了起来,如银瓶乍破,叮咚之声丝一般流泻而出,曲风古悠,琴声悠扬清雅,如船行秋水,静谧宜人,接着一把温婉的声音响了起来:
“青青河边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可见。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有加餐食,下有长相忆。”
黄睿忽然回身,大声问道:“夫人所唱似乎是蔡议郎所作的《饮马长城窟行》。此曲自蔡议郎死后已失传,不知夫人从何处获知此曲?”
“铮”的一声,似乎琴弦崩断了一根,琴声顿绝。隔了半晌那夫人的声音才悠悠响起:“不想蔡议郎死了十年后,还有人会记得他?”黄睿道:“夫人所唱,真的是蔡议郎的《饮马长城窟行》了?不知夫人从何处获知此曲?”那夫人悠悠说道:“蔡议郎正是小女子的父亲。”
※※※
作者按:蔡琰字昭姬,晋朝之后,为避司马昭之讳,改为文姬。本文用文姬。
蔡琰被匈奴人掳后,流落匈奴故地。有学者说流落平阳,有学者说流落美稷。
流落平阳说是根据《胡茄十八排》作的推论,而流落美稷则是根据《悲愤诗》。本文采用后者。
蔡议郎即蔡邕。《饮马长城窟行》,《文选》作古辞,《玉台》则归为蔡邕作。《蔡邕文集》也包含了此诗,本文采用后两者的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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