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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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下午这顿饺子吃过了。一班的帐篷里留有浓浓的大蒜、酱油味。吃饱了的战士们现出些慵困相。
毕祖光有些心神不定,在报夹上一页一页地翻着《解放军报》,其实只浏览个标题。其他人则有些紧张:这小子不知又发现什么“斗私批修”新经验了。想到“斗私批修”,大家恨不能变棵包心菜,把内心紧紧裹起来。
“班长,”温启春说,“我想去帮炊事班背趟冰。”
其实每个星期天的下午各班都要为炊事班背一次冰。熊四能怪声怪气地咳嗽一声,心里说声臭积极。陶金生说大家一起走吧,反正要背一次冰。
一班战士向呼玛河走去。
才下午四点钟左右,太阳已经西沉。凌厉的寒气充塞了林海,暮霭如凝固的雪雾,淹没了森林的半腰,树梢抓住最后一片夕阳,远远的想念着火似的。毕祖光和李土改走在一起。他就觉得李土改是个真正轻松、幸福的人,一个人没有任何精神负担,处于自然自在状态,这境界几人能达到?他猛然看见李土改是透明的,肌肉、筋骨、血管一一毕现,血液也是透明的,像樱桃的汁,在血管里欢快地流淌;那颗心脏“嘣嘣”地跳,将血一波一波地推进血管的河道,那真是一条大河,主河道又分出条条支流,支流又分出更细的支流;若把这图像看成是倒影,那是一棵何等枝繁叶茂的大树!是的,李土改是一棵大树,是一棵拔地擎天的獐子松——不,李土改没有那么华贵,他就是一棵落叶松,朴素、坚强、正直……他就是这棵落叶松——他背冰许多次从这棵大树下走过,好大一棵树啊,谁见了它都会惊叹地向上仰望,它的主干在十五米以内没有一根侧枝,铜梁铁柱一般。在李土改经过这棵树下的时候,他发现这棵大树也是透明的,年轮像金圈一样灿灿而闪,正中一条金棕色的闪闪发光的直棒就是最初的年轮,最初的时间。树的中心年轮其实是最脆弱的,树总是从最初的年轮开始朽,一圈一圈向外朽,它的时间就混沌了。这棵树不会从最初的年轮开始朽,那是金子的时间!他情不自禁拍拍这棵树。李土改说:
“俺看见了,它真粗真直呀!”
毕祖交暗觉奇怪,他明明是拍树,怎么拍到李土改?他以为是要他看树,说明他内心的澄明纯洁,通常情况下人们是会问声什么事的……
“李土改,”他尽量作出闲谈的样子,“你的对象来信了吗?”
“吹啦!”
毕祖光奇怪他说“吹啦”就跟吹口气一样。“怎、怎么吹了呢?”他问。
李土改没有停步,大头鞋踩在冰雪上噔噔响。说:“她家是‘削尖中农’,就是上中农,只差一指就是富农了。农村讲究的是贫下中农,连中农也只是团结对象,何况她家是‘削尖’的呢?”
“你那对象叫什么名字?”
“是过去的对象。”李土改纠正说,“她小名叫朵儿,大名叫梅朵朵,是她那念过私塾的爷爷取的名,说什么是梅花朵朵的意思。”
毕祖光滑了一跟头。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吗?她乳名也叫朵朵,大名叫梅朵朵,也是她爷爷给取的名。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却冲口道:
“她漂亮吗?”
“漂亮。”李土改的口气像个农民夸一头好牛。“俺们乡下人有句话:一白遮百丑。她就是白,白得……就像‘富强’面粉蒸的馒头,见到就想咬一口!俺去师里参加‘讲用会’吃过‘富强’粉馒头,真筋道,有嚼头,那个暄,一抓就没了!”
毕祖光的心一惊:怎么会巧到这种地步,她也是个白玉美人……
“你和她……过去有感情吗?”
李土改说:“俺那时也不知啥叫感情,我和她自小一起长大。她妈喜欢我,说土改呀你做俺的女婿好不好?俺说好。俺妈对她说,朵儿呀你做俺的儿媳妇好不好?她说好。她了,俺没上,放牛。她放了学去山上找俺。俺把小褂摊在草地上让她坐。俺给她找鸟蛋。那天她看见一只野鸡进了一个土窝,俺说别惊动它,它在下蛋,过几天咱们拣它的蛋。可是几天后那窝野鸡蛋被人拣走了,俺真可惜,早知道那天就该拣走。俺气得骂人!第二天她又来了,说土改大哥呀,听大人说野鸡下蛋是下一层扒土埋一层,别人拣了表面的,不知下边还有,咱们挖挖看。我们往下挖,果然挖到了两个蛋!高兴得俺满山跑起来。俺说朵儿给你吧。她说她舅舅给了她十多个野鸡蛋。俺把野鸡蛋拿回家,俺妈说什么野鸡蛋,这是鸡蛋……”
“这就是感情呀!”毕祖光被感动了。
李土改说:“感不感情的说不上,就觉得和她在一起俺挺高兴的。乡下人订婚早,那事就订下了。参军以后,俺学习了阶级斗争理论,阶级觉悟提高了,革命战士怎能和‘削尖中农’的女儿结婚呢?俺写封信就吹了这事。俺娘不让吹,说土改你又不是当官的,就高那么一点的成份对你就有影响了?俺说不是俺当不当官的事,而是阶级觉悟的纯洁性的事。”
毕祖光没有再问下去。李土改倒来了说话的兴致似的,说:
“小毕,朵儿还在等俺,她信了俺娘的话,俺娘说朵儿呀你放心,土改这兔崽子现在在部队上,俺打也够不着、骂也听不着,只要他退伍回来了,他敢不娶你俺就和他拼老命。小毕你看……”
大家背一趟冰之后,天完全黑下来。毕祖光感到很累。马灯吊在帐篷架子上,灯护柱的暗影呈扇形投放出去,毕祖光坐在那暗影里。于祥龙掏出票夹子,他对象的相片夹在里边,每当他感到最无聊的时候就会拿出来看看。今天他似乎觉得不该看对象的相片,有些掖掖藏藏的。不想戴英宗在背后一把抽了去,笑道:
“于木匠,这么自私自利,对象的照片也不拿出来让大家看看!”
于祥龙立即就红了脸,看看班长。戴英宗见他要恼了,把相片还给他,笑道:
“小气!跟抢了你媳妇一样!”
于祥龙觉得自己是小气了,说:“乡下人,土里土气有啥看的。”
有对象的人不由得都摸摸口袋,他们对象的照片都放在票夹子里。戴英宗又要看苏二娃媳妇的照片,班里战士只有苏二娃结婚了。苏二娃一脸窘迫。他平常绝口不提媳妇,也决不在这个话题上吹牛说大话。他咕咕哝哝地说:
“媳妇……放在家里就是了,带张照片,跟、跟带了‘糖衣炮弹’似的,影响……革命斗志呢……”
大家都看看他,感觉是奇怪的,又没法说。于祥龙忙把票夹子放进口袋。温启春的手已伸进口袋捏住票夹子,又掏出语录本,随便翻到一页,看起来。戴英宗说:
“苏二吹,你家那穷地方还不知有没有照相馆呢!”
“比天水还好的地方没、没照相馆?”苏二娃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好,就冲你老戴这句话,我写信叫她邮张照片来,保证叫你们全都傻眼愣瞪!”
陶金生咳嗽一声,大家就不作声了。
晚学习号响了,号音低沉,在空气中艰难滞缓地盘旋,被严寒压在雪面上似的。
星期天的晚学习惯例是召开班务会,总结上一周的工作。今天陶金生要继续“斗私批修”学习。他看出毕祖光思想斗争激烈,目光极其矛盾,凶狂的决断和痛苦的依恋烧出满眼的血丝,这就是“火候”,促他一下就有可能在“灵魂深处爆发”一家伙!他说:
“同志们,一班的‘斗私批修’走到全连的前边去了,兄弟班明天早上的天天读才开始讨论世界上除了那三位伟大人物其余的人都有私的问题,而我们今天晚上就开始‘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同志们,晚斗不如早斗,假斗不如真斗,零星斗不如彻底斗;早斗早革命,早斗早轻松,斗吧,同志们,斗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
这话造成紧张气氛,大家觉得头上有鞭子在横扫。毕祖光的脸红一阵白一阵,走投无路的困兽一般。温启春把炉子烧得很旺,学习时他总是最勤快。炉壳一会儿就变红了。毕祖光感到燥热。陶金生总是盯着他看,这目光有种压力。他窒息似的透一口气,说:
“我,发言……”
“好!小毕一定会给我们带个好头!”陶金生夸张地说。
毕祖光吸口长气,说:
“同志们,人的灵魂最深处不是光明的,是黑暗的。那黑暗到底有多深?由于人缺乏向内探索的勇气,没有人知道它有多深!我曾想,灵魂深处的东西别人看不见,就藏在里边有什么关系?每个死去的人全部都带走了他内心的隐秘。伟大领袖看到了人的思想革命化最大的障碍是私字,英明地提出了‘斗私批修’。与其背着私字,做个不纯粹的人,不如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让思想照亮灵魂,做个从内到外彻底光明的人!现在,我就向同志们敝开灵魂之门,让大家看看我的灵魂。
“大家还记得,我在一次‘讲用会’谈学习《为务》的体会,我说我参军是想出去见见世面,一辈子呆在乡下没出息,学习了《为人民服务》,与张思德的崇高思想相对照,我发现自己入伍动机是不纯的。其实我入伍动机还不止是出来见见世面,而是为了一个姑娘,也可以说是为了爱情。
“我从小崇拜英雄,充满建功立业的,常恨没有生在革命战争年代,当不成叱咤风云的英雄。高中毕业后,我选中邢燕子的道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回乡当了农民。我是大队团支部书记,带领青年种高产试验田,成立思想夜校,组织思想文艺宣传队,召开‘讲用会’交流学习思想的经验。我去县上参加过一次‘讲用会’,我的发言十分轰动!可是我没有被选送到省里去‘讲用’,而我的发言内容却变成另一个人的‘经验’,他所在的大队是上级抓的学大寨的点,点上当然要出先进经验。我明白我不得‘地利’,干不出大事来。
“但我仍然很愉快,就因为我爱上一个姑娘。和她在一起,天大的烦心事也无所谓。我说不清到底爱她什么,只觉得因为有了她,世界变得那么可爱!她当然不是我生活的唯一目的,但她使我的生命有了光彩。
“就在那时,公社书记的独生子看上了她,开出的条件是:她可以去当售货员,她哥哥可以进农机站。我一向认为人是平等的。我第一次看清我其实没什么地位。我的爱的力量是多么微弱,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她。唯一的希望是她能坚决抗婚。但对她父母和哥哥而言,那两个条件太优厚,怎肯放弃呢?而我不过是个开会可以记工分的农民!但我不能让他得到她,那是个连骨头都透着流气的人,而她——我一直觉得她不是‘血肉’的人,是上帝用花粉和白玉粉和着花瓣上的露水捏成的。我想到逃跑,只要她愿意,就逃到黑龙江荒原里,带上一包玉米种子就行。她愿意跟我走,无论天涯海角。但是我们没有证明身份的东西,被当作盲流遣返原籍。我被撤了团支部书记。
“我们想到了死。上吊吗?她那么美,不能死后那么吓人;喝农药?我们是清白的,体内不能有不洁的东西。我们决定投井,抱在一起投井。为避免因挣扎而分开,我们用绳子缠在一起,先捆腿,一道一道往上绕。我绕得很慢,似乎地球也停止了转动。她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我把绳子绕在她的腰,再从我的腰绕过去。我第一次和她贴得这么紧,她呼吸的芳香扑到我脸上,润润的,柔柔的,她的睫毛忽闪时触到我的脸,痒酥酥的。绳子束缚了血液的流动,我们的心跳加快了,她的每一次心跳都给我送来温柔的颤动,我想象不出世间还有什么能给人那种温暖,除非世界有另一种阳光的存在。绳子结好了,我看着她,她看着我,在这一刻里,我们都想享尽一生的幸福!井水平静,一轮月亮在忧伤地看着我们。她的眼里也有个小月亮。这双眼睛多美,我找不出什么东西能比喻这双眼睛,包括日、月、星光、湖水、海洋,我只能说这是全人类最独特的一双眼睛。我知道我动摇了死的决心,真想和她一起生活啊!她叫了我一声,我却听成‘跳呀’,再不跳我就没决心了,我一跳……”

“别跳呀!傻熊!”戴英宗腾地跳起来,他听得入神,忘记此时此刻。“你俩去我爷爷那里,他在山里守林子……”
陶金生叫他一声,他才明白过来。
毕祖光接下去说:
“可是我们摔倒了,站不起来。这一摔我们就‘二世为人’,不想再死了。她望着天上的星星,说,‘祖光,那颗星要落到你头上,你就不仅仅是我们演戏时的大春了……’我突然明白:我们排演《白毛女》时,她演喜儿,我演大春,部队来征兵了,她是叫我参军去,那样我们就是军婚,受法律保护!我就像见到救星,就像当年人们投奔八路军一样的心情!
接到入伍通知书那天,我哭了。我原想和她去登记结婚,可是她家里人不让她出门。我就想我去部队当上干部,看你家里人还有什么话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著作,总结出超过廖、丰、黄(注一)的经验,尽快提干。她每次来信都叫我好好干,我能不好好干吗?她在家里等得苦啊,她哥哥已去了农机站。她前封信告诉我以后去信通过别人转给她,这说明她的处境更困难了……
“通过‘斗私批修’学习,我明白我是受了‘爱情至上’观念的影响,努力工作是为了提干,革命怎么能以私欲为动力?革命动机应该是纯洁的!我会写封信给她,告诉我的想法。”
毕祖光说完了,大家半天没回过神来。这就是“斗私敢于刺刀见红”?陶金生有些尴尬,某些同感又使他心绪翻腾。
温启春向水桶里加冰。毕祖光抓块冰咬得格格响。李土改突然哭声哭气地说:
“小……毕,好,好样的……”
这使大家更觉难堪和难受。戴英宗难受得直跺脚,完全忘记这是学习会,说:
“小毕,你何必呢?又没说找对象就是有私……”
毕祖光说:“这我知道。我要的是革命的纯洁性,灵魂深处也不能留一点阴影!”
杜人杰和几个人抬木头。不知怎么,大家连号子也喊不出来,直到头上冒出热气,他们才有点轻松感。
戴英宗小声问:“你们说小毕和那姑娘干了那事没有?”
“骚棒子,就你会往那上想!”熊四能说。
“他们是捆到一起倒下去的……”
杜人杰抓一把雪抹向戴英宗的嘴:“不许乱说!你不懂这种感情!”戴英宗吐着雪,不知杜老兵为什么这么生气。其实从昨天夜里开始,一班多数人就在为那个不知名的姑娘担忧,可是又不能说什么。戴英宗看看杜老兵,说:
“别看我说话流气,我其实真可怜那姑娘,我想帮帮她。”
“你怎么帮?”熊四能觉得他好笑。
戴英宗十分肯定地说:“只要小毕同意,我当然有办法……”
“抬!”杜人杰大声说。
白桦木质地坚实,比松木还重,四个人连抬带拖,雪地上犁开一道雪沟。
“小毕没良心!”戴英宗忍不住又说,“我想揍这狗日的!”
杜人杰看看他,他其实挺喜欢戴英宗。
“小毕有可爱之处,”他说,“他有诗人气质,可是诗人气质本身就包含了悲剧,悲剧,懂吗?”
这几个人挺佩服杜老兵,他们不懂什么叫悲剧,但那意思他们能感觉得到。压抑感凝在他们心头,吸进的冷气愈加透心凉。
“杜老兵,”吕双福愁眉哭脸地说,“你说那……‘爆发’,就像小毕那样‘爆发’?连想当官都说出来?”
杜人杰突然想到那个遗址,可能在人类的童年,只有对大自然的恐惧,没有对自身的恐惧吧?人类对自身的恐惧是灵魂观念产生以后。自身的与各种禁忌相冲突,产生了犯罪感。人类精神越发展,便对自身的邪恶看得越清楚,自然就想隐藏自己,这就如儿童暴露自己,美化自己,老人完美自己,那么儿童式的真实在看来就是可怕的。他说:
“天地生人的时候就知道人最喜欢真实,也最怕真实,所以我们的眼睛只能见到世界的外表,比如空气中充满了细菌,如果我们的眼睛能看见,我们还能自由地呼吸吗?造物是怕人类被真实吓住。但造物没想到的是人有思想,会思考。人一思考就学会了最大的本事,虚伪;人以虚伪对抗一切不利于自己的真实。可是人总有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以便把不愿示人的或见不得人的一切装进去,如果没有一个隐秘的地方放这些东西,人的精神就过于难堪了。人的内心有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垃圾箱,但这又是必要的——城市若无垃圾箱,农村若无粪坑,那还成个世界吗?
“不过,像小毕这样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确需非凡的勇气,我就没有这种勇气,至少现在没有,其实我比小毕更坏——我是指在灵魂深处。”
这番话在这几个战士听来似乎神神道道的,只觉更加压抑。
戴英宗说:“杜老兵,我就不赞成小毕的话,为个姑娘干革命就不纯洁了?雷锋没有私,他来伐一棵树和小毕伐一棵树的结果是不是一样?想当干部就不对吗?难道那么多干部都是捆着绑着被强迫去干的?再说,说妇女能顶半边天,为半边天干革命不对?让天少一半就对?”
杜人杰笑了。戴英宗常能说出叫人无法回答的话来。
“冷吧?同志们!”
范清德来了。大家都有些拘束。只有李土改喊了声“不冷”。范清德笑道:“撒尿都用棍子敲了,还不冷?”大家一笑。范清德有时也和战士开开玩笑,不像有的指导员,连和战士一起吃饭也说句“节约闹革命”。
范清德和陶金生拉一条锯。陶金生选了一棵明显倾斜的松树,可以准确控制倒向。
陶金生知道指导员要了解一班“斗私批修”情况。指导员还是器重他这个班长的。怎么汇报呢?小毕“刺刀见红”了,他果然想当干部。他不明白指导员不同意杜人杰提干,为什么不把他陶金生提起来,现在他明白了,指导员做事喜欢出格,明年全军工作重点中不是有一条要大胆提拔使用年轻干部吗?小毕是新兵,把他提起来,必将全军轰动,全军最年轻的指导员,报上又该吹了。他希望小毕彻底斗私,永不再生提干之想,可是指导员若认为小毕彻底斗了私,反而提拔他呢?
“一班长,这两天学习情况如何?”
陶金生看看指导员,只见他的睫毛结了霜,从白色睫毛中透出的目光让人难以琢磨,总在窥视人心似的。
“指导员,”他说,“一班已经开始亮私斗私了。李土改说宁愿为公死,决不为私生;为公为私两条线,红线黑线分得清。”
“警句!”范清德很高兴,“其他人发言还有什么特点吗?”
“还有小毕……”陶金生看看指导员。指导员只有稀稀的几根胡子,根根结霜,白绒绒的,像石缝里几株白毛草,显得那么“天老地荒“,不知他在世上活了多久似的。“小毕……”他小心地说,“小毕亮私较彻底,他是为了和一个姑娘结婚才参军的,他和那姑娘曾在井台上用绳子捆到一起,要投井,没有投成,他才参军了。因此他一心要在部队提干……”
他偷看指导员的反应,却一点看不出来。范清德一拽一送拉着锯,黄白的锯末纷纷落下,“嚯嚯”的锯声让他有些恐慌。
“一班长,”范清德说,“团首长有召开‘斗私批修’‘讲用会’的打算,一班能不能来个满堂红,集体拉出去‘讲用’?宣传股王干事来电话问过一班的情况,我说我不敢打保票,这要看陶金生同志的决心。”
“我决心把一班拉出去集体‘讲用’!”陶金生激动异常。
树向前扑去,像个老人似的扑倒了。
范清德向别的班走去。
“放树啦——”陶金生喊一声。大家奇怪:树倒了还喊什么?陶金生那颗揪紧的心伞似的撑开了!指导员没有忘记我!听听那话——看陶金生同志的决心!陶金生的决心能小吗?指导员,我跟你干定了!你去团里当副政委,我……娘啊,我都不敢想啦!这是关键的一炮,我给它来个响的!不知怎么,他“呃儿——”打个长长的嗝儿,竟是红薯烧酒的气味。集体“斗私批修讲用”,跟集体背诵“老三篇”一样,在全军也是绝门!就怕有人也想到这一步呀!他生出紧迫感。要每个人都达到“讲用”的水平,而且各有特点,各有警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一个一个“促”他们。
“熊四能,”他笑道,“咱俩把这棵树放倒。”
熊四能挺高兴,班长对我不错呀!先抡开大斧砍茬口,分明知道茬口该砍在哪里,却要问班长,以示班长比我强。他发现班长跟集体背诵“老三篇”时一样精神,连耳朵都是笑,有什么喜事?
“四能,写入党申请了吗?”陶金生低声问,有种“隐秘”的关怀。
熊四能心中一惊,有这等好事?我想进步想昏头,就是不知怎么干。领导注意我了吗?他憋了气似的说:
“班长,我怕……不够格儿……”
陶金生说:“四能,你劳动最好,这次‘斗私批修’学习能表现突出,就全面了。”
“班长,我恨私!我、我操私字它祖宗!”熊四能不知怎么说好了。
陶金生笑道:“光操私字它祖宗不行,得把它连根拨掉,要它断子绝孙!”
“好,让它断子绝孙,养儿没**儿!”
“中、中、中!”陶金生高兴出了河南腔。
熊四能不知怎么向班长表示忠诚了,早忘记杜老兵嘱咐过的话,说:“班长,上星期天我们拉柴时发现一个无人村,村里太穷了,连土房也没有,全是桦树皮房。”他突然聪明起来,“班长,那村里的人是被阶级敌人杀害了!班长,咱们要去无人村忆苦思甜,‘斗私批修’,不斗私,穷苦人就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不斗私,就不能解放世界上三分之二的受苦人!”
“这个意见好!”陶金生很高兴。想想,又说:“小熊,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别让兄弟班抢了先,谁不想干出新经验来?先生的为老大呢!”
熊四能乐晕了,我这个意见这么重要?“班长,我嘴紧着呢!你不叫说,我把这话烂在肚子里!”他拍着胸脯。
这个上午,陶金生找了他认为应该找的人,进行了和熊四能相同的谈话。那些人都只认为班长和自己谈了话,保着密,在暗暗偷着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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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廖、丰、黄:当时全军活学活用著作先进人物廖初江、丰福生、黄祖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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