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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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动作快!”陶金生朝起床的战士们喊。这是准备出操。
吕双福边系扣子边把脚伸进大头鞋,下床刚迈步,生生一个前抢,摔得沉重。他的鞋冻在地上,可能是夜里洗脚时溅出的水。
“怎么搞的,摔坏了没?”陶金生喝问。
“膝……盖……”吕双福咧着嘴。
“你也是个老兵了!”陶金生怕他影响出操人数,“能出操吗?”
吕双福点点头。集合号一响,战士们脱兔一般冲出去。连长黄石玉就在操场上站着。
“你们是老太婆吗,把拐棍拄上嘛!”黄石玉向晚到的班排挖苦着。
“一、二、一!”
连长把口令喊得震天响。嚓、嚓、嚓……队伍步伐整齐。战士们已经练出了在冰雪上走步能掌握平衡的本领。黄石玉听出一个“杂音“,他就有这本事,队伍中有一人走错他也能听出来。喝道:
“走齐!听口令,一、二、一,一、二、一……怎么还有杂音?一、二、一!”
吕双福忍着痛,跟上口令,一走一瘸。
“跑步——走!”黄石玉喊道,“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全连人的吼声惊天动地。大家喷出的热气白雾一般弥漫在队伍上空。大头鞋踏冰雪的响声排山倒海。吕双福跟不上了,想喊报告出列,稍一犹豫,被后边的人踩了鞋,扑哧摔倒。立即,后边倒下一片,队伍大乱。
“立——定!”黄石玉怒吼一声,“谁?怎么搞的?吕双福,出列!”
吕双福徒手出列,枪掉了都不知道。
“枪呢?”黄石玉喝问。
“谁,谁拿了我的枪?”吕双福这才知道枪没了。他的话引起全连哄笑。只要一班出点事,总有人“幸灾乐祸”。
陶金生拣起枪递给吕双福。说:
“报告连长,吕双福……”
黄石玉朝他一挥手,说:“吕双福,看看你这个兵,枪掉了都不知道!”
“报告连长,我集合前……摔了一跤,腿……摔伤了。”吕双福可怜巴巴地说。
“一班长,你知道他摔伤了吗?”黄石玉问。
“知道。”
“知道还让他出操!”黄石玉训斥道。“吕双福,找卫生员去。”
队伍又接着跑步。
今天是熊四能值日整理内务卫生。干冷的早上气温在零下四十七、八度,他想象出操的人挨冻的情景,心里很乐,每当他整理内务,他就希望天是最冷的,不然就吃了亏似的。他整理内务不是高手,老兵被子薄而软,好整,新兵被子厚而有弹性,要整成砖头一般齐整真不容易,反而累得他吭哧吭哧直喘。
他不见了扫帚,知道是小温藏了,不由怒从心起,这个“温准星”,就会干面子活!其实大家都不想和小温争扫帚,你能干就干吧。他也不在乎这件小事,你扫地能扫成个党员?但今天不同,班长叫他写申请了,自己内务劳动也得跟上去。可是他找不到扫帚。他恨恨地想:看你小子从哪个洞里拖出扫帚!
收操了。温启春第一个冲进帐篷,拿着的扫帚沾着霜雪,白狗尾巴似的。熊四能冷眼看着他扫地。小温扫完地把扫帚放在枪架子后边。熊四能大模大样拿起扫帚,看看大家,又扫地。小温一见就不高兴,说:
“熊四能,我扫过了,打个滚不沾泥!”
“你扫过我就不能扫了?”熊四能说。
“我扫干净啦!”
“谁知干不干净!”
“干不干净大家眼光是亮的!”
“大家是瞎子,看不见扫帚!”
“你打击我学雷锋!”
“学雷锋也有个动机问题!”
“你说我是啥动机?”
“你自己知道!”
“你今天非得说清楚我是啥动机!”
外班的人都在听一班有人吵架。
陶金生从厕所回来,心中懊恼得很,这个“吕补丁”,不鸡不鸭的,瞧你扑啦的这事!
“老一呀?李胡子说,“听见没?这又是私字的什么性呀?激烈性?”
陶金生这才听见有人吵架。李胡子这顿挖苦在陶金生看来如木钉子扎进肉里,倒不如针扎让人来得痛快些。他的脸一红到脖子,今儿早上撞到鬼啦!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有人捅漏子呢?但他冷静了,看看李胡子,想说“这是私字的妒嫉性”,又忍住了,红心薯白心薯不在秧子上看,有你听我说话的时候!一笑:
“一班不像二班,二班在你的领导下,团结得‘铁板一块’!”
“……你熊四能是啥动机?”
从声音上可以听出,小温像只暴怒的小猎犬。一掀门帘冲出来:“找指导员评理去!”
熊四能也冲出来:“评理就评理,我就不信你‘温准星’是常有理!”
二人见到班长,一愣。陶金生说:
“天天读时再说。”
天天读时,大家知道非要处理那两个吵架的。范清德的到来更使人感到事情严重。陶金生见指导员脸色虽无变化,却让人感觉到他内心的恼火。指导员是越生气越微笑。兄弟班早就说一班是指导员树起的“电线杆”,偏偏一班又不给指导员作脸。出乎大家的意料,陶金生是这样说的:
“同志们,早上班里发生了不团结现象,主要责任由我来负,是我有私字,工作抓得不力。一班不团结的苗头早就出现了,老乡观念、拉小集团、互不服气、背后议论等等,我早有发现,可是我对矛盾是捂,而不是揭,这主要是我有私字。现在我开始斗私——
“一、我有骄傲自满情绪。一班成为全师标兵班以后,我忘记了伟大领袖的教导: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看一班一朵花,看外班豆腐渣。出点小问题也没啥,放松了管理。其实一班的进步是伟大的战无不胜的思想哺育的结果,是各级首长特别是指导员直接领导、关怀的结果,但是离党和人民的要求还差十万八千里!而我却沾沾自喜,‘船到码头车到站’,可以吃吃老本啦!
“二、我有保先进的思想。得个标兵班不容易,我想保住这荣誉。没有用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教导我们的辩证观点看待先进与落后、正确与错误的关系,遇到矛盾总想包着、盖着、捂着,保持一团和气,放松了政治思想工作。忘记了林副主席提出的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抓活的思想第一。
“三、我在管理上有‘怕’字。生怕管理严了得罪人。对新同志还敢大胆管理,对老同志就顾虑重重,总觉自己入伍时间不如人家长,贡献不如人家大,思想作风不如人家过硬,遇事睁只眼闭只眼(有意无意扫杜人杰一眼)。
“四、我满足于过去的经验,没有根据新的条件创造出新的经验。林副主席指示我们:学习著作要带着问题学,活学活用、学用结合、急用先学、立杆见影。我以为一班同志人人能背诵‘老三篇’,这还不够吗?其实是‘老三篇’字字如金,永放光芒,而人的思想是活的,会变化。这充分说明:思想是武器、是粮食、是方向盘、是空气、是阳光、是雨露,一天不学问题多,二天不学走下坡,三天不学没法活,不坚持活学活用准砸锅!
“五、我有斗志衰退的意识(看看指导员)。我服役期快满了,父亲年岁大,弟妹又多,生活困难。前几天我父亲来信说家里没有买薯干的钱。部队到底不是久待的地方,有时我就想退伍以后怎么办,不知不觉就放松了管理,考虑个人的前途就多了。

“正因为我有这五条私心杂念,班里才发生严重违纪现象。我向指导员和全班同志检讨。我要查思想、查斗志、论危害、挖根源;找武器、明方向;狠斗私、立大公,立即回到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上来!
“小温和小熊吵架这件事怎么处理呢?我主张有短不护,有私不遮,有丑外扬。我要求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检讨,斗私。全班同志要吸取教训,变坏事为好事,这个星期内,每个人要背会《反对自由主义》这篇光辉著作,在‘用’字上狠下功夫,真正把这篇光辉著作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
“好,”范德清说,“我同意陶金生同志的意见。标兵班出现不团结现象,影响是不好的。但是我们不捂矛盾。我也同意陶金生同志在军人大会上检讨的要求,这就是风格,这就是觉悟!”
范清德走了。
战士们多数人认为班长风格高。特别是熊四能和温启春,既惭愧又感激。闹着玩儿吗?指导员在这里,班长不给兜着,给指导员一个坏印象,还想进步吗?熊四能想:班长是为我才这样做的,他都叫我写申请了,怕影响了我的进步呢!他并不知班长也叫小温写申请了。小温想:班长主要是怕我在关键时候影响了进步呢!“熊四蹄”,你跟我沾了光!
只有杜人杰仍是一副阴冷、嘲弄的样子,看着玻璃上的霜花。陶金生死讨厌他这表情。
吕双福也觉得出操时自己给班上抹了黑,想想班长让自己写申请,觉得对不起班长,也想检讨。陶金生说你摔伤了腿,不是故意的。这使他很感动。
陶金生在林子里咋咋呼呼的,情绪很高,他希望一班能把工程任务突上去,来个政治思想和完成任务双丰收。
林子里的风声势浩大。无边的林海怒号着,摇晃着,密密扎扎的树枝在空中狂舞,弱者断落下去,冻脆的粗枝杈也“咔咔”折断,那摧枯拉朽之势绝非海潮可比。太阳黄绒绒的,空中是晶莹的雪尘,阵阵漫卷。雪的旋流在林子里乱蹿。
风大不能伐木,战士们就截木头。温启春和陶金生拉一条锯,十分卖力,陶金生知道他想抹去吵架的坏影响,心中暗笑,你吵架其实是帮了我的忙,想看一班人笑话的人没想到我会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检讨。这件事还给指导员抹了脸——指导员对一班的要求是严格的!我的检讨其实变成了斗私“讲用”。他皮帽耳捂得很严,林涛的轰鸣显得那么遥远,耳朵里有用手堵住时的那种嗡嗡声,反觉天地静得出奇似的。雪尘飞飘,如烟如雾,向远处一望,只见林子摇动,天旋地转,却听不见那浩大的轰鸣声音,好像看电影,风雨大作时突然没了声音,有趣呢!不过这也使人生出空落感,不知飘到了世界的哪个角落似的。他从小温的神色上知道他想说什么话,他挽起帽耳,无边的轰响猛地灌进耳朵,震得他不由得张大嘴。帽耳像老鹰翅似的扇呼着,护鼻毡绒带吊荡着,如鹰叼了什么东西。
温启春说:“班长,杜老兵说你的检讨是师承指导员……”
陶金生知道杜人杰是指有一次六连出了施工事故死了人的事。当时正值“四好连队”总评,这节骨眼上死个人,四好连队是吹了。可是指导员就有本事把坏事变成好事,他向上级打请求处分的报告;又写了怎样带着问题学习著作,变坏事为好事的报告,安全措施订得不能再详细了,连炊事员使用菜刀都有措施;还总结出林区施工安全预防一百条。结果指导员不仅没受处分,四好连队也评上了。可是五连一个战士在冰上摔断了腿,连长指导员都受到行政警告处分。
“小温,他还说什么来?”陶金生问。
“他说你的斗私是‘金蝉脱壳’……”
陶金生猛地把大锯一摔,锯片切进雪中,刚要骂句“我操他娘”,又想到不能在战士面前失态,像指导员一样越气越笑,才叫厉害。杜人杰,你想揭我的底?纵然你明白我过去是怎么回事,量你也是心里明白口难说!说声“锯真滑”,把锯抠出来。说:
“小温,你反映的情况说明杜老兵这个人觉悟太低。”
“低到海平面以下了!”小温说。
陶金生抡起大斧子,砍一棵白桦树,一斧子下去老深。小温不安地看着,大风天是不伐树的,就是伐树也该用锯子……班长是心中的火气没处发了。他想到杜人杰的对象叫白桦,难道班长是砍“白桦”?一阵强风吹来,白桦树从茬口处“嘎——”从下到上劈裂,雪白的新茬闪电似的一亮。陶金生很解气的样子。
温启春突然发现班长模样吓人,面颊、鼻子、耳朵全白了,像冻猪肉——不怕红只怕白,一白就是冻坏了。
“班长,你冻坏了!”
“没有。”陶金生说。一摸鼻子,没感觉,这才慌了,忘记放下帽耳了。曾有个广东籍战士鼻子冻白了,不知冻坏的地方发脆,一揉把鼻尖揉掉了。往回跑?一个老兵、班长丢这人?坚持到下班——“我想起的教导;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如果真的冻掉鼻子,怎么找对象?
温启春见连长来了,报告说:“连长,我们班长鼻子冻坏了,叫他回去他不回,说要坚决完成任务……”
黄石玉曾喜欢陶金生能吃苦、能干活,自从他在梦中背出‘老三篇’之后,他就觉得这个兵其实不地道,但是又不能说出来,也就不怎么理他。他发现陶金生的鼻子真白了,忙说:
“陶金生,你冻坏了,快回去!“
“连长,我能坚持……”
“快走!”
陶金生拐进林子,撒腿就跑。回到帐篷,用毛巾沾上凉水往脸上敷。若用热水烫脸,脸皮会像西红柿的皮一样揭下来,有人吃过这个亏。敷了一阵仍感觉不到疼,不疼是最要命的。索性把脸浸到水中。折腾半个多小时,脸才有疼感,火烧火燎的。耳朵尤其火热,脑子里嗡嗡响,头大如斗。脸上用冰擦一下,能有瞬间的清凉感,接着便“哄”地涌上更强烈的烫热。他抹上冻伤膏,涂得很厚。照照小圆镜,吓自己一跳,那是个什么人,脸上青、粉、白、紫,颜色深浅不同……他摔了小镜子,碎成白亮亮的小条块,如不是镜框箍住了,玻璃片会溅飞。脸上厚厚的冻伤膏被滚烫的脸烫化了,油在脸上痒痒的,用毛巾擦一下,白毛巾黄黄一层油,脸上的颜色能好看了吗?拣起碎镜子一照,更惨,杂色的脸油光光的,底色愈加新鲜起来,争艳斗奇,且脸变成许多重叠条块,右眼到了鼻梁上。他一脚踢开炉门,把小镜子丢进炉中。
他在杜人杰的床铺上狠狠砸一拳,好,杜人杰,等我抓住你一个错处再说,看你这隔夜的烧饼能有多大热乎气!
他决定加快“斗私批修”进度,先让其他人都过关,达到“讲用”水平,看你杜人杰怎么办!以你的脾气,我知你不会斗私,这就把你逼到刀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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