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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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连队吃两顿饭,八点钟开始天天读,九点钟吃早饭。饭后战士们要上山砍柴,天天炉火不断,要烧很多柴,星期天要把烧一个星期的柴备好。上级要求战士们尽量伐“站杆”,即枯死的树,伐好树太可惜。近处的站杆被伐光,他们就越走越远。
杜人杰心中有恐怖的压抑感,他不知怎么突然不想见人,见到人就有说不出的恐惧和厌恶。由于这个原因,他连见到雪地上的脚印都不舒服。他离开拉柴拉出的一条雪道,向一道山谷走去。山坡上的树基本保持相当的距离,好像人栽的,万物都有自行维护某种秩序的本能。没人踩过的雪地里显得寂静而圣洁,好像开天辟地就如此,既悠久又年轻,无数个瞬间连成永恒。他看看脚印,这是亘古以来第一行人的足迹吗?他有种“历史感”,落脚时就留了神,不能踩歪似的。
前边的雪银光闪闪,那是一片白桦林。他喜欢白桦树。雪地里的白桦树更显得冰清玉洁。白桦树越密越美,它们为了互不妨碍,都向上伸展腰身,苗条得婷婷玉立,使他总会想到《天鹅湖》中的一群小天鹅。林中流动着音乐和诗的韵律,圣洁的意境演化为可视的形象。
他猛然想起父亲的同学,他上高中时的历史老师。老师是南方人,却了北方少数民族历史,曾带他去过达斡尔人、鄂温克人居住地。老师有个少数民族朋友告诉他:政府盖了房子给他们住,可是他们仍旧怀念大森林,孩子们一放学就往森林里跑。有两个选送到民族学院的青年都患肺炎死了,非常高级的医疗条件都治不好。老师说:那是因为他们适应不了污染的空气。老师还说:游牧和游猎民族定居后,其生活和性格特性将会消失。这些话被人汇报上去了,被认定为“反民族政策”,老师成为内控右派。老师对鄂伦春人的历史尤其有兴趣,原本要在寒暑假期间去大兴安岭,但这里靠近国境线,中苏关系破裂后,他的愿望是无法实现了。在得知他参军去大兴安岭的消息之后,老师很高兴,将他多年收集到的关于鄂伦春人历史的资料讲给他听……
穿过白桦林,他忽觉眼前一亮,坡下是一片墨绿,久视白色的眼睛兴奋得飞转。他同时又生出神秘感,总觉得那里有什么东西,又不可琢磨。向后望望,知道自己走出很远,不由得胆怯起来,抬头望望太阳,握紧手里的弯把子锯,走进一片獐子松林。这片獐子松林很大,一个山谷里几乎全是,谷底是一条河,河边是柳树。柳树有很早以前被人砍伐过的迹象。他有些警觉,难道有人居住?如今的鄂伦春人大都在加格达奇一带。他感受到一种气氛,诡谲异常,难以捉摸,空气中似有精灵在飞。獐子松遮天蔽日,五百年以上树龄的大树比比皆是,墨绿色的针叶映得雪上有虚虚的莹光,雪地连野兽的脚印也没有,平如白毡。寒气在林中凝固着,空气都要坚实许多。他用力踩着雪,想留下深深的脚印,好认准脚印往回走。
猛地,他发现一个小屋子,盖着一层雪。他猛地蹲在一棵树后,在这个天老地荒的地方看见小屋子,总让人不可理解。察看半天不见任何动静,猛想起雪地上连脚印也没有,哪里会有人?这可能是某个游猎民族的遗址?那里有许多小屋子,静悄悄的。獐子松的树冠朝下伸着斜枝,卫护这些小屋子似的。他发现小屋子是用桦树皮盖的。老师说过,鄂伦春人用桦树皮盖房子,叫“仙人柱”,他们也用桦树皮造船,桦树皮柔韧且不易腐烂。从这些小屋子的布局看,可能是鄂伦春人的一个部落居住地。小屋子的门全开着,他明知不可能有人,仍觉每个门内都有眼睛在盯着他,他又听到那神秘的声音。
中间有个屋子要大些,可能是头人住的。屋子门口一左一右两棵树有被砍过的一道道痕迹,难道是原始的记事“文字”?屋里地上有一层兽毛,可能是年深日久,皮子已烂掉。屋群后边有一块空地,四根立柱架起个大圆木架子,圆木粗大,没有钉子,砍出了凹槽搁上去的,立柱其实就是大树的一截主干,那不可动摇的坚固感、原始感形成超常的力量,令人敬畏。架子上有柳条编成的筐,筐中是白色的兽骨,那头骨是熊的……他不由得朝架子跪下了,脸触冰凉的雪。他没想到他能有这样的发现,这是老师梦寐以求的。古代鄂伦春人猎到熊之后,必须割下熊头,包裹好放在木架上,由部落头领率年轻猎手向熊头礼拜祷告,说些误伤之类的道歉话,熊是他们的山神。熊骨也不能乱丢,装在柳条筐中,抬着送葬,部落所有的人都假哭一场。由于鄂伦春人没有史籍,这些材料需要有一个遗址去证明。如果能找到这样的遗址,则可解开鄂伦春人原始宗教的形成、发展和变化。
毫无疑问,这是他们的祭祀地,是宗教场所。这架子上曾经放过多少熊头?有多少代人在这里跪拜过?四周的獐子松肃然静穆,斜枝低垂,一截圆木有长时间敲打过的痕迹,它是部落的原始乐器?那是怎样的情景,圆木的咚咚声在山谷里震荡,篝火、舞蹈、祭祀?这凝固的历史氛围,永不消失的原始力量感彻底征服了杜人杰。老师若知道这里有个鄂伦春人先民遗址,该多高兴!
有棵树上吊着个柳条篮子,虽已枯朽,却仍保持原样,那是鄂伦春人婴儿的摇篮,是挂在树上的。为什么林中的狂风吹不走它?还是有生命之灵在佑护?
从无损的小屋看,这个部落不是遭遇不幸才搬迁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先民们是什么也没有惊动,悄然离开的。
他在大屋子门前一棵枯死的獐子松下站定,枯树有八人合抱那么粗,它的皮已经朽脱,细枝早已断落,唯有主干和粗杈坚强地伸向天空,在周围活树的衬托下,它反而充满了响亮的悲壮的力量感,死了也要站它三千年!它是因衰老而死吗?他从上往下看,从树冠分杈处有一道裂缝,一裂到底。这显然是雷劈的。难道是因为雷劈了头领门前的獐子松,他们认为是神灵的警告,此地不宜再住才搬迁的?他们搬迁时一定鸦雀无声。哦,人类是多么艰难,先民一面接受大自然的恩惠,一面承受大自然的暴虐。那是怎样的生活啊!猎到动物,举行庆祝仪式,人学着动物的叫声和跳跃,歌之舞之,熊熊篝火中兽肉飘香。突然间,风雨大作,电闪雷鸣!先民们惊恐万状,是谁在发怒?它在天上,没有人能战胜它,只能向它祷告,敬畏它。这就是原始宗教产生的原因吗?
他再仔细看,树干上有个凿出来的熊的座像,而裂缝恰从座熊中间裂过,熊头从中间一分为二。是了,鄂伦春先民视熊为山神,如果当年被雷劈的是另一棵树,他们还不会太惊慌,这是他们的保护神被劈了!或许先民们在惧怕自然力的同时,也想使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他们知道山林里熊最有力量,企望自己像熊一样,更希望熊能保佑他们。人在从大自然中独立出来的同时,又总是被自身幻想出的超自然力死死地束缚了精神……
突然,他真切地听到一种浩大的声音,他确知这不是幻听,这声音使獐子松林立即阴森起来。是突起穿山风吗?没有,远近的树木静立着,雪地那么平静,不见一丝雪尘,林中有气流运动,神秘而怪谲。他不由毛骨悚然,紧抓锯把……
“杜&t;--老--兵--”
他终于听清,是戴英宗和熊四能在喊他。他出一身冷汗。奇怪,为什么喊声能在这里产生这样的震荡?回音不仅大过原音百倍,而且音色变化得不可思议。在先民看来,这是神奇的,鄂伦春人禁忌在林中高声喧哗,也许就源于对回声的敬畏,而祭祀时圆木响声的回音则被看作是神灵的回应……

杜人杰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个遗址,以免造成损坏,也可能以后老师有机会来考察呢。他叫熊四能和戴英宗不要向别人提起。
无论天气有多冷,年轻的战士们在星期天里不能不玩一玩。操场边一棵松树上钉个篮板,虽然篮球一打篮板就摇头晃脑,破车似的砰啪乱响,他们还是玩得热火朝天,抢球摔得驴打滚一般,倒愈加有兴趣。
一班帐篷里只有温启春一人,趴在床沿上翻一本《选集》,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好久不翻一页。陶金生进来了,说:
“小温,不出去玩玩?”
温启春说:“没什么玩头,还不如著作哩!”
陶金生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你不能说他说的不对,可是就觉滑稽和别扭。但人家学习著作是好事。他搓搓红红的脸,说外边真冷,也真没什么玩的。
吕双福进来了,他刚和外班的老乡说了一会儿话。他向包袱架扫一眼,看看班长和小温。陶金生知道他要干什么,笑道:
“小吕,又上瘾了是吧?星期天没事,整整你的宝贝吧。”
小温笑起来。吕双福不好意思了,说:“不整了,再整理小包袱里也不会多一件衣服。”陶金生笑道:“衣服的褶子压不坏吗?”这话说到吕双福心里去了,他总怕包袱下边的衣服在折叠线处压坏了,不经穿,可是他叠衣服的手艺又是最高超的,叠得就如一块木板,裤线如刀刃一般,为了解决这个矛盾,他经常把衣服依次序从下边换到上边,那次序是绝对不会乱的。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压不坏,压不坏。
温启春说:“小吕,班长不叫你整理小包袱时你要整,班长让你整了你又不整,你怎么回事呀?不知班长的好意是吧?”
吕双福有些慌乱,扫小包袱一眼,掩饰地说:“我、我要、要改改好整理小包袱的毛病……正、正‘斗私批修’呢。”
温启春没想到吕双福能联系上“斗私批修”,我叫你整理小包袱是错了?他看看书,说“成仙了,成仙了”。这是挖苦吕双福的,大家说他有一天不整理小包袱就成仙了。吕双福不吭声。
下午一点半钟的时候,号声响了,这是通知各班去炊事班领面领馅包饺子。星期天包饺子是六连的老规矩,尽管只有脱水菜、豆腐、粉丝和腊肉,饺子还是要包的。范清德总结出包饺子有三条好处,一是学会了家务劳动,二是增强同志之间的家庭式的团结,三是官兵同包饺子,密切上下级关系。其实老兵们都说这是指导员的工作手段,他认定带兵就是要紧上加紧,把时间安排得没有空隙,不能给战士们胡思乱想的时间。
熊四能最高兴,领面领馅从来是他的事。于祥龙从工具棚里拿出面板和大小擀面杖。一班包饺子的工具是全连最棒的。揉面是熊四能的事。别人干他不放心,不是说你揉软了,就是说你揉硬了,大家干脆包给他干了。熊四能往面盆里加水的时候温启春发现他没留出干面,但他不作声,看着水渗进面里,鼓起乳白色的气泡,待熊四能双手在盆里搅一阵,面把手沾成“熊掌”的时候,小温说话了:
“今儿这饺子皮可是‘焦大揍焦二胶打胶’,谁有本事谁擀吧。”
熊四能一听他那酸溜溜的味道就烦,说:“今儿这饺子皮我全包了!”于祥龙说:“哎哟,熊四能,你没留出干面来!”“留啦!”熊四能说。于祥龙四处看看。熊四能笑了,说:“你别看了,在仓库里。”于祥龙更糊涂了。熊四能知道小温在撇嘴,一撸手上的面,走出帐篷,一会儿就提个面袋子进来了,说:“于木匠,这些干面够用了吧?”扫小温一眼,又说:“我是故意不留干面的。领面的时候按每人八两面发的,我说一班的人能吃,八两面不够,炊事班长不多给,就跟要他的一样。好,你不给,我揉面不留干面,看你给不给干面!他不给,我要找事务长去,还不是乖乖的给了我!”
戴英宗笑道:“熊将军,吃上的心眼儿谁也没你多!”
熊四能笑道:“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
熊四能揉面真是一把好手,干面在面板上一撒,搓衣服一般揉起来,通铺也随面板晃起来响起来。一团面揉得跟水母一样。苏二娃说这面可以擀皮了。熊四能说还要“醒一醒”。圆圆一团面摆在面板上,自己就会变得又圆又光,在熊四能看来,这是人间最美的东西。说:“软面饺子硬面面,饺子皮软、吃起来才滑溜,做面条的面要硬,一煮才不发粘、不糊,这是有数的。”
苏二娃说:“你熊四能总不知道我老家的锅盔面是怎么揉的。”
熊四能说:“就是你老家可以当锅盖的大饼呀?脱了鞋用脚踩的吧?”
“你可以说是胡说!”苏二娃说,“锅盔是戗面――懂吗?戗面就是揉好面以后,再加进干面揉,烤出来的锅盔可以说十天半月不坏,你出门十天半月,背一个锅盔就行了。那香!可以说你们都没吃过!”
戴英宗笑道:“苏二吹,你老家一亩地打一小面袋玉米,还舍得做个能吃十天半月的锅盔?”
“你可以说是胡扯!”苏二娃说,“我老家比天水还好的地方,一亩地打一小面袋玉米?开玩笑!可以说是开玩笑!”
大家笑起来。
熊四能在面板上一敲菜刀,说:
“苏二吹你学着点,切开面团看茬口,没有洞眼,面就‘醒’好了;有洞眼就是没‘醒’好――你看,开始干!”
他抻出一条面,像截猪小肠,左手握住头,右手一揪一个剂儿,咂咂响,大小均匀,撒上干面,双手一揉一旋,下掌一摁,就可以擀皮儿了。他只有在包饺子时才有资格指挥人:
“快点包!头锅饺子二锅面,一班要第一锅煮饺子!”
苏二娃说:“我说熊四能呀,我可以说是不服你,什么‘头锅饺子二锅面’,难道头锅面二锅饺子就不好吃了?”
熊四能乜斜着眼看看苏二娃,嘴一撇,不想给人解释,却忍不住说:“唉,穷地方的人就是不开窍!苏二娃,我可以说你们家那里吃不上饺子和面条;头锅饺子,汤是清的,皮就是爽的,二锅三锅之后,汤就粘糊了,饺子皮就是粘的;头锅面汤是清淡的,面香味就淡了,二锅面的汤正好,又香又不稠,三、四锅之后的面汤就是糊的,发粘……”
“学问!”温启春的声音十分微妙,你听不出是褒是贬,“熊四能在吃上就是有学问!”
熊四能看看他,你这是表扬我还是骂我?他拿起一个饺子,说:“这是谁包的饺子,这‘学问’才叫大,肚子是瘪的,可是又胀破了,皮儿捏成钹子边,可是又吐汤。哎呀,一般的‘学问’真包不出这样的饺子!”其实他知道那饺子是温启春包的。温启春说:
“包饺子是为了吃的,不是为了看的!“
戴英宗说:“你们看,一样的皮儿,可是每个人包的饺子不一样。听说北方的姑娘包饺子都漂亮,元宝似的,因为包的饺子丑,找个女婿就丑。你们都用心点包,饺子丑找个媳妇就丑。”大家一笑,都看着小温包出的饺子,那饺子像在地上摔了一样。小温说:
“我就想找个丑姑娘,只要出身好、思想红,美女是‘糖衣炮弹’!这也要‘斗私批修’呢!”
一句话把热闹的气氛给搅了,是呀,还要“斗私批修”呢!吕双福很会包饺子,他包的一排饺子最漂亮,不知他怎么想的,又把每个饺子都捏一下,好像饺子长出了老鼠耳朵,却只长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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