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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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祖光也没有睡。队前嘉奖对一个老兵而言也可能无所谓,对一个新兵却很有震动感。他很激动,脑海里有许多头绪在闪烁。他喜欢指导员。指导员好说“压倒一切”这句话,那当然是指突出政治。指导员说这句话时喜欢右手掌心向下往前伸直,势如泰山压顶。这就是政工干部的气派吗?他也喜欢连长。连长动作干练而敏捷,当然也刻板,处处显示军事干部的作风,他最佩服连长喊口令,那种威风杀气,惊天动地,一声“立正”,再吊儿啷当的兵也不由得虎气生生,全营会操六连总是第一,单是连长的口令也镇住了兄弟连队。如果他当了政工干部,就学指导员的作派,如果当了军事干部,就学连长的作派。不过他认为指导员这人更厉害,政工干部复杂,军事干部简单。你瞧指导员那双眼,看去和蔼,内含威严,最奇特的是他的目光,似有一层虚光在外,变幻莫测,你休想从眼光里猜中他的心思。指导员能喝下两瓶白酒而不醉,又无酒瘾;可以接连抽烟,又无烟瘾。他理解这是个人的毅力问题。而杜老兵却说:一个人如果没有任何嗜好,和他交朋友是危险的。
指导员对他说:“小毕,你们能提出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没有私字,其余的人都有私字,这说明你们认真讨论了,而且打了斗私的外围战,但是还不够,要接着打斗私的纵深战,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小毕,我们的‘小指导员‘,乘胜追击呀!”指导员当着全连学习小组长的面叫他“小指导员”,他感到经受不起指导员这样叫他。
他当然了解一班战友们的心思,他们以为找几件鸡毛蒜皮的小事糊弄一下就过关了。他们不能和李土改比,李土改的确是个大公无私的人。能有人带个头,在灵魂深处“爆发”它一家伙就好了。让谁带头呢?李土改是苦于找不到私可斗,否则,把“肠子翻出来”他也敢。他已有非他带头不可的预感,却不愿再往下想。带头斗私会有什么后果呢?指导员会不会说:哎哟,原来“小指导员”的灵魂深处也不是红色的呀……
今晚不是一班站岗,没人添柴,炉火渐弱,燃透的柈子轰地塌下去,炉中溅起火星,嘎嘎作响。毕祖光感觉到自己戴上了皮帽子,并且拉得很低,盖住了眼睛。他发现人在黑暗中感觉更自由,可以深入到任何视觉达不到的领域。奇怪,在阳光下,人和看到的世界相比,渺小如蚁,而在黑暗中,人比世界强大,一切都包含在人的感觉之内,连太阳系、银河系、以及无际太空的任何星系都在人的感觉之内。哦,这是什么地方?日月同辉,五彩缤纷,奇幻莫测;参天高树长在金粉的土地上,静静的睡莲浮在碧玉融成的水面上,江河里流着七彩的虹,深潭里是液体状的光,细雨和瑞雪同时在飘,冬季和夏季同在,却是清凉世界,不冷亦不热。这里的时空是重叠的,古老和当下是以花瓣的厚度来区分的,花瓣厚的是古老的时空,花瓣薄的是现代的时空。芬芳是这里的空气,美妙的音乐是小草们摇头晃脑唱出来的。他身轻如燕,离地一丈二尺高,有团牛奶一样白的云托着他飞……猛觉恶臭熏天,身子坠落在地,脚下是污泥浊水,花儿开在狗屎上,泉眼里淌出臭豆腐的黑汁,一丛菖蒲草上的叶斑全是绿苍蝇,长在叶子上,正在飞,一只癞头天鹅领着一群癞蛤蟆跳舞,伴奏的是一群乌鸦,伴唱的是个美女,美得看一眼就会把人惊呆,只是长了一条猴子尾巴,一只美丽温顺的小羊羔在草丛里吞吃腐肉,咀嚼得噗噗响。惊恐和恶心使他飞逃而去,逃上一座彩色的桥,却见这桥是赤练蛇们相绕相缠而成,桥面上尽是吐着三叉信子的蛇头。他纵身跳下桥去,眼前是一道黑暗组成的山岗。他无论如何也走不过去,那黑暗无形无质,却像弹簧一样,他前进几步就被弹回来。他仔细看看,其中似有生机变幻,好像有个黑色的精灵,说小小到无,说大大到无边际……
“你是啥东西?”他问。
“我是毕祖光。”精灵的声音也是黑色。
“那么我是谁?”他问。
“你是我的影子。”
“你才是影子!”
“在外部世界,我是你的影子,在灵魂世界,你是我的影子。”
“那么我和你谁真谁假?”
“有灯就有影,无影也无灯!”
“我明白了,你就是我的灵魂深处!”
“你说对了,人就是被灵魂深处的灵魂控制着。”
“我要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那你自己就不存在了!”
“我大公无私,与你这黑暗同归于尽,留一片光明!”
“嘻嘻!”精灵笑了,“小孩子是在睡觉中长的,植物是在黑夜里长的……”
“黑理论……”
陶金生仍没睡着。他感觉到小毕好像在做梦,梦里的声音总是朦朦胧胧,圆鼓隆咚的。他捅了他一下。
毕祖光也不知自己睡着没有,尚不知自己是做了梦,那去过的地方和见过的东西历历在目,好一阵才渐渐远去。终于明白自己是走进了自己的灵魂深处,那座黑暗的山冈不就是万恶之源的私吗?他好像是从遥远的地方刚走回来,很疲劳。难道我的灵魂深处有那么多肮脏丑恶、混乱颠倒的东西吗?他觉得自己很脏。
陶金生突然想通了:我为什么恨小毕而不知利用他呢?让他在灵魂深处爆发一下革命,既能给全班带个头,又能看看他灵魂深处有啥东西,有啥不好?他要不敢斗私,那就是口头革命派。
“小毕,还没睡?”他问。
“醒了。班长你也没睡?”小毕说。
陶金生说:“想几个问题想过了头,睡不着了。小毕,咱俩起来谈谈心怎么样?”他爬起来,掏空炉灰,把灰中的红火炭集中起来,又烧着了火,炉子发热了。二人坐在炉边小声说话。陶金生想到那包“点心”,拆开包:
“小毕,这是我老乡探家带回的。”
毕祖光摸到一片薯干,嚼得嘎叭脆响,挺香。陶金生摸到一粒黄豆,轻轻一咬却“格嘣”一响,不知为什么,他一惊,看看睡着的战士们。为什么黄豆也是红薯味?“呃儿——”他打个嗝儿,上来一口酸水,满是粉浆子的味。
他说:“小毕,你看咱班下一步学习怎么深入?范指导员可是对你抱有很大希望呀!”
毕祖光停止了咀嚼。刚才的梦境在眼前旋转,那道黑暗组成的山冈横亘在面前,顿觉内心一片黑暗。自这一夜开始,他获得了内视自己内心世界的特殊功能。闪着火光的炉门成为光明的门,进门之后却是烈焰……他沉默了。
“小毕,写入党申请了吗?”陶金生压低声音,显得十分关切和有种“心照不宣”的隐秘。说时又向大通铺上扫一眼。
毕祖光看看班长,明亮的眸子里有两点金光在闪,很遥远,却很顽强的样子。陶金生心中惊叹:这个新兵蛋子挺英俊的,窄方型的脸,鼻梁笔直,给人十分锐利的感觉,一双眼和于祥龙的眼睛一样大,却一个是豹眼,一个是羊眼,皮肤**,连一个“青春痘”也没有,上唇一层绒绒的胡子像没成熟的桃子的白毫,更显稚嫩水灵。
“班长,我想等条件成熟些再申请。”毕祖先当然感谢班长。
“你写!”陶金生只说两个字。捅捅炉子,柈子们欢笑出火来,哔哔剥剥响。过一阵又说,“小毕,要入党,关键是实干,在‘斗私批修’中联系思想实际,接受组织考验。”小毕仍是沉默。但他已经感觉到他内心斗争的激烈。他又捅捅火,加进一块柈子。新柈子加进去就冒烟,烟中会时不时的飞出一团火,一闪而熄,无根似的,如此三次,变成焦棕色的柈子才呼呼吐着火。他又说:“小毕,你受到队前嘉奖,可是大家反映你小毕的理论水平是高,就是只叫别人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自己不爆发。”他常用这种方法批评战士,不说是自己的意见,而说是大家的反映,这就有提醒和暗暗关怀的意思了。

毕祖光突然问:“你的对象来信了吗?班长,你好像也很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了。”
陶金生不知他为什么问这个,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但这话正问中他的“心病”。他看到了千里之外的家乡的晒粉丝场,一挂一挂的红薯粉丝铅灰发亮,如道道小瀑布。干粉丝和新粉丝的气味包围着他,虽说在室外,他也有窒息感。他口中嚼着干粉丝,梆硬的,他并不是要吃,而是嚼了之后就闻不到那强烈的气味了。他突然闻到浓淡相宜的雪花膏味,不由周身兴奋,张大鼻孔,将那气味尽吸入心,这感觉如鱼得水呀!薯叶姑娘在择半干的粉丝,一条条分开,否则会沾到一起。她手上沾着胶水似的干皮屑。
“薯叶,你会做粉丝菜吗?”他问。
“问这个干啥?”薯叶头也不抬。
“俺这辈子能吃上你做的粉丝就是福气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人家,只差没说出“你是俺做饭的”。
薯叶“咯噔”咬截干粉丝头,嚼几下又“呸”地吐掉,看他一眼,说:
“粉条是没有定性的菜,和肉炖就是肉味,和菜炖就是菜味。”
他顿时泄气了。他娘的,她把自己当成粉丝,想和肉一起炖,不想和俺这“青菜”一起炖,前几次说俺还傻呼呼地说是哩!村里的闺女就是贱,嫁到能喝上玉米糊的地方也高兴。可谁叫咱一身红薯味哩!他参军后,薯叶姑娘倒热乎上了,他呢,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清汤寡水的。一离开农村,他就知道了城填户口和农业户口的差别,令人尊敬的贫下中农们原来是这个社会里地位最低的人,他若当了干部,就是商品粮户口了,找个有城填户口的媳妇,从此就从黄土地里拔出了根,子孙也永不在土里刨食了。他带领一班集体背诵“老三篇”轰动全军之后,那风头太足了,提干是顺理成章的事;林副主席说过:“‘老三篇’最容易读,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要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读,哪一级都要学,学了就要用,搞好思想革命化。”一班是把“老三篇”背下来,刻在脑海里,融化在血液中,了得吗?这时候他能看上薯叶?什么名字不好叫,叫个薯叶!听了都反胃上酸水!写信给她,什么“配不上你,别误了你幸福”云云。可是提干部的事不知怎么没有消息,但家乡人都说他当军官了,他把登有介绍他的文章的报纸邮给父亲,父亲当然要给乡亲们看。父亲来信问他:孩儿呀,你管几百号人?当个连长就中,别嫌小……
他轻轻出口气,说:
“小毕呀,她思想不进步,光想叫我复员回去结婚。咱革命战士一心干革命,还顾得上那事?我写信给她吹啦!”
毕祖光大受震动:“班长,你这决心是怎么下的?”
这小子到底还是单纯——陶金生心里说,已知小毕思想被什么事困扰了。夸张地说:
“这决心好下,把她看成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就是了。咱革命战士铜头铁腰,还挡不住‘糖弹’进攻?
他心里却酸溜溜的、悬悬吊吊的发虚,如果提不成干部,薯叶又嫁了别人……“呃儿——”打个嗝儿,满是红薯粉浆沤出的酸味。忽又闻到酒气,哪儿来的?是薯干酒的气味,这是农民才喝的酒,一喝就上头………
“谁吃……炒豆子……”熊四能在睡梦中闻到了豆子香气。“好、好吃,香……”他已吃上“豆子”,牙齿磨得格吱吱响。陶金生笑一下,去拍拍他。他坐起来,叭哒、叭哒嘴,十分可惜地说:“班长,我正在梦里吃炒豆子,抓了一把才吃了五颗,你哪怕让我吃完再叫我呢。”毕祖光故意用力咬一颗豆子,脆响。熊四能听见了,真在吃豆子!忙跳下床。
熊四能嚼东西的声音太响了,又醒了几个人,那包东西就吃去一半了。
“睡觉,同志们。”陶金生的情绪好起来。
毕祖光去抱回柈子,却没有立即加进炉子。炉中的柈子烧透了,一炉膛红红的炭,炭上不断飘起白白的轻灰。他喜欢看这时候的炉膛,红炭如落山前的太阳,亮而不耀眼,辉煌而含蓄,有引人回忆和留恋的魅力。战友们的鼾声或高或低,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此起彼伏,错落有致。听一会儿就听出了趣味,熊四能如雷的鼾声一停止,于祥龙的鼓水泡似的鼾声正好接上,苏二娃粗短的、突发式的鼾声是奇特的,没有规律,不时地响一声,声音是曲里拐弯的,李土改的鼾声始终如一,一声“呼——”,一声“噜——”,十分均匀,像是呼噜合奏中的低音大提琴,唯有戴英宗打呼噜最吓人,猛地一声响,短促、爆发,却立即又无声了,让人觉得他窒息了,你正为他担心,他又猛地喷发一声,活像一声呼噜只是打两头留中间……
毕祖光觉得人的鼾声属于过去的时间,呼噜是有声的回忆,听一阵之后就如有个老奶奶在摇纺车,抽不尽的线,把人的思绪带向遥远……
他觉得肩膀疼,必是红肿了。表皮起了毛屑,里层渗出血丝,这条扁担够硬的。这是在哪里干活呢?人很多,有军人,也有农民。这红肿的肩好像是他的“勋章”,他在向她展示,只要她用痛惜的目光看一眼,他连胆汁都变甜了!那疼还是“疼”吗?一心读书读到高中毕业,那时全公社只有三个高中毕业生,回乡当了公社社员,他突然间体会到人生还有另一种感情体验——那才叫幸福哟,幸福到身体没了重量,每一个细胞都长出翅膀,而且是蜜蜂的翅膀。只须一个眼神,就如一只小燕牵来春天,无意中碰了一下手指,那力量把山也融化了,远远的望上一眼,天地间填满异香!嗨,一个人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存在使天地焕然一新!在体内什么地方生长了十七年的诗意突然爆发出来,改变了他的眼睛--那是她的手吗?那是凝固的阳光!这手虽也握着锄把,但锄把变成海棠的玛瑙色的肉质的茎,手指变成五根茎芽,粗细长短恰到好处,只有上天才能创造出这样的比例!指节的内外折纹都如细眯眯的眼睛,闪亮的指甲是怎么长出来的?这么小的东西却集中了无限的美感,充满温情、蜜意、活力和**的神火!呵,这些小精灵啊!他有时见她是一团彩色的云,云中有花粉、玉粉和兰花瓣的露水,他一眨眼,这团云聚而成形,这就是她这个用花粉玉粉和着露水做成的人儿!这个飘起来的生命,世界因她而美丽,生活因她而光彩,他因她而开始了生命历程的新阶段……
他醒来的时候仍看见一团彩色的云在飘,起身坐起,看见的是炉门透出的光。他从来没像此刻这么痛苦--枪上映出的虚幻的光使他清醒,他是战士了,而他成为战士的全部动机仅仅是为了她……他一直认定自己革命动机的纯洁性是有问题的,尽管此事只有他自己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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