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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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天天读的时候,一班战士大都有点紧张感:你不是承认人人有私吗?请你斗吧!
唯有李土改表现不同,端正地坐着,手捧语录,跃跃欲试的样子。学习一开始,他就第一个发言:
“革命战士最听的话,叫往东不往西,叫打狗不撵鸡,让斗私,咱就斗!有私不能忘我,有我就是有私;私字藏在俺心里,黑心萝卜外表光;私字蒙住俺的眼,眼不明来心不亮,步子不歪来路不正;事事都和路线连,黑线红线分得清,人人都在线上走,为公为私分阵营;咱不斗私谁斗私,咱不革命谁革命!胸怀祖国修铁路,放眼世界还有三分之二受苦人,俺是王八吃秤砣,铁心去斗私,斗出社会主义新天地,斗出社会主义新农村;‘三自一包’见鬼去,‘三和一少’去它逑,‘三降一灭’去它娘;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李土改发言从来郑重严肃,开场白总是“宣言”式的,他就有本事把标准、口号、政治顺口溜、俚语谚语歇后语杂糅一团,不管是否通顺、贴切,像龙卷风一样把什么都卷到一起。大家愿意听他发言,挺逗。
有人窃笑。
杜人杰从未嘲笑过李土改的发言,他知道他是出于真情,无半点虚伪,他认为这样的话最革命最进步最“政治”,也就最能表达他的心情。你若说他的话不合适,他就不会发言了。他听得出没读过书的李土改从小就接受了政治宣传口号,并认定那就是神圣的政治。他发现李土改离了这样的语言思维就异常迟钝。新兵训练时必须有的一课是忆苦思甜,李土改叙说爷爷被迫去东北老林里伐木,苦干五年赚了点钱回山东老家,路上被土匪抢了,又被日本人抓去抚顺煤矿当了劳工。土改分到土地那一天,爷爷抓一把土吞了下去。他说时哭得如痴如醉,却把爷爷在一九六0年饿死的事当作苦诉出来了。领导发现了这个苦大仇深的新战士,准备叫他去各新兵连诉苦,告诉他不要说一九六0年的事了。但他就是那么迟钝,不能理解,还是说了。团宣传股王干事告诉他那句话是政治问题,他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了。作为老兵,杜人杰谁也不怕,独独怕李土改,总觉得他是某种活的、有形的观念,或某种盲目却无比强大的原始力。他也可怜李土改,却说不清为什么可怜。
李土改说完一段开场“革命话”,神色处于神圣庄严的状态,这是他思维激活的表现。二目炯炯发亮,却带着愣愣的土劲:
“俺原以为俺没有私,其实那才是大私。一事当前想自己,私字顶在脑瓜上。比方站岗,轮到俺站头岗就高兴,为啥?头岗舒服!想自己舒服就是私心!比方吃饭,俺总是舀桶子中间的,为啥?中间的热,边上的凉,这不是私心?比方俺把被子一头扎起来,为啥?睡觉脚不透风。可是俺为什么不给同志们都扎上被子?不都是阶级兄弟、革命战友,一根藤上的苦瓜,一个窝里的蚂蚁?阶级感情、阶级友爱哪儿去了?比方放炮炸树根,躲炮时俺跑得快,为什么不跑在别人后边?炸飞的树根是从后边飞来的!前后虽然只差一步,可是这一步就分出舍己为人还是‘活命哲学’,一公一私、一红一黑、一天一地、一东一西、一公一母,路线上分得清清儿的呢!这说明俺没有忘我,没有像一棵树那样,活者,可感觉不到自己。
“有我就是有私,有私就是对不忠,就不就能执行的革命路线,就不能革命——不革命就是反革命!的革命路线一个字——公;资产阶级反动路线一个字——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宁愿为公前进一步死,不愿为私后退一步生,上刺刀呀,带着阶级的仇恨,斗狗日的私!”
李土改的脸闪耀着圣洁的”殉道者”的光彩,这使帐篷里产生令人战栗的神圣“杀气”。陶金生说:
“同志们,李土改讲得好呀!他带了个好头,大事小事都能抠出私字来,关键的关键是觉悟性儿,同志们!”
毕祖光在记录本上刷刷地记着,很兴奋的样子。他那善于总结、归纳经验的“机器”飞速旋转着。他用笔敲三下记录本,说;
“同志们,从李土改的斗私发言中,我们可以总结出这样的经验:斗私先恨私,带着阶级仇恨斗私,揭私不怕疼,亮私不怕丑,斗私敢于刺刀见红,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杜人杰惊奇地看看小毕,真不可小看这个新兵蛋子,太会总结经验了!多年之后,杜人杰被一个向题困惑:他们当年在大兴安岭深处,根本没有接触社会,而当年通过报纸传遍全国的那些“警句”竟是他们创造出来的,这是为什么呢?
陶金生心上袭来一阵嫉妒式的失落,这小子这么会总结“警句”。他叫大家继续发言,似乎要冲淡大家对小毕的“警句”的印象。但别人都觉得不好发言,一是没有李土改那样真诚的感情,二是没有李土改那样的敏感性,大小事都能抠出私来。
玻璃上结的是马尾松松针似的霜花,栩栩如生,真像马尾松挂了新雪。炉子并不红,但大家都怕烤似的向后挪。一冷场空气就有压抑感,没发言的人都以为班长在盯自己,低头不敢看班长。戴英宗咳嗽一声,大家以为他是先探探嗓子准备发言了,空气顿时松软,大家都看着他,很感激似的。这就使他不得不发言了。他搓搓脸。大家也搓搓脸。他说:
“刚才听了李土改同志的发言,对我启发很大,看来生活里处处有公私之间的斗争哩!我这人私字也不少,分析起来还挺严重的,比方说秋季封山防火,连里把大家的打火机收到一起保管。在林区,带火如放火。可是我没交打火机,说丢了,其实没丢。大家说这问题的性质有多严重!起了火怎么办?我爷爷就是守林子的,我知道防火的重要,可是我明知故犯,你们看我的私字有多大!不斗能行吗?”
他一双豹子眼瞪得溜圆,扫帚眉竖着,咧着嘴,唇又收缩个圆洞,很气愤、很吃惊的样子,但有些装模作样,好像他的私大得不得了。温启春受到启发,这样斗私我也会:
“我这个人也有私,没大私也有小私,比如我扫地,用力扫,扫帚是公物,这不是损坏公物吗?个人的宝,应该当草,公家的草,应该当宝;这才是革命战士应有的胸怀和情操。再比方我写学习心得,点公家的煤油灯,为啥不花钱买电池?买电池要花自己的钱呀!私字不论大小,性质是一样的,小私不斗,大私吃苦头,千里之堤,溃于蚁**,到头来有蜕化变质的那一天,这是个从量变到质变的过程……”
小温是初中毕业,发言时总要说出点“词”来,你听不懂他才更高兴。他的脸是上宽下尖,眼睛滴溜溜转,蒜头鼻子显得嗅觉特灵,说话时鼻翼一鼓一鼓的,像猎犬总在搜寻异味。大家用眼角传递语言——他这是斗私还是摆好?熊四能很有“意味”地咳嗽一声。
苏二娃的脸蛋紫莹莹地红起来,这是他甘肃老家那个地方的人的特色,大多数人脸蛋是紫红的,比涂了胭脂还鲜艳。到部队生活几年,那颜色消褪了许多,但在发言时又会出现。大家知道他要发言了。他说:
“我苏二娃这个人可以说有私……”
有人笑了。苏二娃说什么话都会加上“可以说”这口头语,已成不自觉的习惯,念语录第一页第一条,他也会念成: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可以说)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可以说)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苏二娃不理会有人笑,照说他的:
“有句话说谁不说俺家乡好,这句话可以说有道理。我的家乡是个好地方。在甘肃流传一句话:金张掖,银武威,金银不换是天水。可以说天水是甘肃最好的地方。可是跟我家乡比,天水算个啥哟!因此我把家乡看成一朵花,外地全是豆腐渣。我把福建兵叫‘地瓜兵’,把东北兵叫‘玉米棒子’,把河南兵叫‘红薯兵’,总而言之,全中国其它地方可以说都不是好地方。全中国就是我的家乡好,家乡可以说就是我家那个村子好,村子里可以说就我家好,我家可以说就我这个人好!同志们,我这个私可以说不小呀!祖国哪儿都好呀!革命战士胸怀祖国,而不是胸怀家乡,这不是私字作怪吗?”
大家如同吃了夹生饭,但又不能说他没道理。也多亏他能绕!
于祥龙在犯愁,他不知怎么斗私,鼻尖渗出汗来。戴英宗捅他一下,递个眼色:这样斗私还不容易?他捅到他那串小玩艺儿,不期然倒启发了于祥龙,他取下那串小玩艺儿:
“大家看,我这串小玩艺儿。我收集弹头弹壳做玩艺儿,好玩。这些东西是值钱的,捡到该交公,可我没交。这是我的私。”
吕双福出汗了,感觉班长在看他。拿了半天劲,吭吭哧哧地说:
“我、拣、别、人、丢、的、擦、枪、布……洗、洗、再、用……省、下、新、布、补、袜、子……枪、是、战、士、第、二、条、生、命……我、这、是、不、爱、护、枪……这、是、个、大、私……”
他说完了,大家才跟着出口长气。要他发言如同逼他吐金子。集体背诵“老三篇”时他在下面背还行,一到会上跟拉他砍头似的,硬是用对思想的态度这“紧箍咒”把他逼上去的。
其实吕双福的枪擦的最亮。
熊四能不能再挨了,还有杜老兵没有发言,他不能和杜老兵比资格——一般情况下老兵总是最后发言。他说:
“我的私是明摆着的,一是吃,二是怕苦怕累,不安心服役。我这人‘属猪’,记吃不记打,一个班就那么一小盆菜,我是盯着就黑吃,不管别人,饭后我也不好意思,这么大的个子,好汉争气,懒汉争食嘛!可是一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只看见菜盆看不见别人,吃饱了才能看见别人……”
温启春怪笑起来。大家也跟着笑了。熊四能不满地盯温启春一眼,说我的私斗完了。
只有杜人杰没发言了。陶金生知道他不会发言,但不宣布散会,就看你发言不?
杜人杰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捋捋头发,全连就他头发最长,很潇洒的样子。又点一支“哈尔滨”香烟,瞧他吐烟的架势,分明在“示威”。这人给人不好相处的感觉,目光锐利,鼻子高得像欧洲人,嘴角总是带着轻蔑的冷笑。大家感受到对立的气氛,似有两头公牛在顶架,相持不下。大家一时看看班长,一时看看杜老兵。陶金生感到挨下去只能有损他的威信,说:
“如果没有人发言,今天的讨论会就到这里。今天的讨论比较热烈,大多数同志都发言了,还有极个别人没发言,‘斗私批修’是伟大领袖的号召,这是个态度问题……”
每星期的一、三、五晚上也要政治学习一小时。
陶金生的心绪有些焦躁不安。他的一位在团部工作的老乡探家回来了,家里给他捎来一包炒货。接到这包东西,家的感觉就十分具体了。一想到家,陶金生心绪就无法平静。他叫小毕主持学习。
小毕说:“同志们,今天早上的天天读大家都斗了私,但那仅是‘外围战’,我们要打‘纵深战’,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同志们,斗私是不容易的,”意味深长地看看大家。“私字有隐蔽性、伪装性、欺骗性、诱惑性、顽固性,不下决心是斗不了它的!”
这话使大家窘迫,都想到早上胡弄鬼式的斗私发言。这个新兵蛋子,怎么专戳人心呢?
“报告!”门外有人喊。
“进来!”陶金生答。
进来的是于乐水。他说:
“一班长,指导员叫各班学习小组长去连部汇报学习情况。”
陶金生点点头。问:“小于,晚上要点名吗?”于乐水说是。
戴英宗笑道:“你们看小于漂亮吧?给个姑娘也不换!鸟俊了有人养,人俊了有人爱,你们看首长的警卫员哪个不帅?”
于乐水笑着走出帐篷。毕祖光也出去了。陶金生突然心慌意乱。叫温启春念报纸。
大家松口气,听念报纸最轻松。小温很高兴干这事。他念报纸时声音不知怎么会变,跟说话完全不一样。
陶金生没有心思听报纸的内容。小毕去连部汇报,他肯定会说出他总结出的那些“警句”,指导员还不高兴死了?真成“小指导员”了!一个新兵蛋子怎么会给指导员留下这么好的印象?他觉得自己受到排挤。他对小毕和指导员的接触万分敏感,连指导员以什么眼神看小毕都十分关注。他唯一的安慰是小毕还单纯。

很显然,指导员又想抓出“斗私批修”经验了。他从老乡那里得知:指导员可能会被提升为团副政委,这次学习运动可是他的“关键一仗”,岂能不卖劲?而一班是指导员的政治“试验田”,一班早就名声在外,总结一班的经验影响大。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指导员提升,便空出一个位置,若副指导员坐上去,就会有个排级干部提升为副指导员,就空出一个排长的位置,何况一排现在没有排长,提拔谁,指导员的话是管火的……指导员,你要忘了我陶金生,就太没良心了!你心里明白我为你出了多大的力……
“班长……”温启春叫了几声。
“啊……”陶金生猛醒。
“还念吗?”
“准备点名吧。”
集合号响了。晚点名一般不是点名,连首长布置工作,或总结工作,一般时间不长。黄石玉连长站在一边,范清德指导员站在中间,战士们就知道今晚点名主要是指导员讲话。
值班排长向范清德报告了人数。范清德指示全体坐下。值班排长喊到:
“放小凳——枪靠右肩——坐下!”
一连人同时坐下,操场突然下沉似的。
范清德在总结全连“斗私批修”学习情况。营地周围的林子像高高的古城墙,黑压压围过来,这片空地显得那么小。战士们坐在小凳子上,视线恰好和雪地的虚光平齐,倒像看到天将破晓时的地平线。范清德不时打开手电筒照照笔记本,战士们能看见他呼出的热气在光柱中飞快地飘去。不知谁在玩枪,扳机“咔哒”一响。值班排长喊到:“不许玩枪!”班长们便威严地朝后瞪眼,也不管天黑别人能否看见。有人动脚,雪地上咯吱吱响。
“同志们,冷不冷呀?”范清德问。
“不冷!”新兵声音最大。
“不冷是假的!”范清德说,“全体起立,跺脚两分钟!”
战士们拼命跺脚,几百双大头鞋在冰雪地上发电机群一般闹起来,嘻嘻哈哈的笑声让大家情绪高涨。
“停!枪靠右肩坐下。”范清德接着说。“各班‘斗私批修’都进展得不错。我要特别提出表扬的,是一班的李土改、毕祖光二位同志。李土改同志能从小事上斗起,他提出要像恨帝修反一样恨私!同志们,这就是阶级觉悟!毕祖光同志总结出:斗私先恨私;揭私不怕疼,亮私不怕丑,斗私敢于刺刀见红,在灵魂深出爆发革命!他还总结出私字有‘五性’:隐蔽性、伪装性、诱惑性、欺骗性、顽固性。这些‘警句’了不起呀!资产阶级的理论权威们能提出这么深刻的理论吗?不能,绝对不能!只有用思想武装起来的、在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才能总结出这样的‘警句’!单是这一句话,就足可以打倒所有的资产阶级理论权威!
“鉴于这二位同志的突出表现,特给予队前嘉奖一次。填入卡片,装入档案!”
范清德说“填入卡片,装入档案”时,口气极富诱惑力,仿佛给予的是一座金山。队伍中鸦雀无声。黄石玉走到队前,声音很冲:
“同志们,我们铁道兵的‘三荣思想’——艰苦为荣,劳动为荣,当铁道兵光荣,这第三条是周总理给我们加上去的!是周总理派我们到大兴安岭来的。为什么派我们来?在我们之前,筑路队三进三出呼玛河,此地被称为‘高寒禁区’。周总理要求铁道兵第一年进山不用施工,能住下去就是胜利!我们不仅住下了,还修了铁路!我们先遣部队的任务是明确的:为呼中支线的大部队开辟道路。可是我们的便道工程进程不快。我重申一遍:哪个班当‘拦路虎’,班长就靠边稍息!”
老兵们能听出连长话中的对立情绪。
各班带回之后,李胡子对陶金生说:
“老一,我真服了你,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你果然又闹出新经验了。”
“向二班学习。”陶金生冷冷地说。
一班的其他人都没想到李土改和小毕能受到队前嘉奖,说不上是嫉妒,但总觉有点不舒服,帐篷里静悄悄的。
熄灯之后,陶金生又失眠了。小毕那话就是理论吗?理论这个词在农村兵看来多么神圣、多么权威!听指导员的话,一句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就能打倒所有资产阶级理论权威,了得吗?
添满柈子的炉子暗红了,凝重的光在枪上影影绰绰地晃动,显得很遥远,像个梦。火,本是勾起人的希望和温暖的吉祥之物,而他此时却怕火,火只能勾起他的失意和哀伤。帐篷角有冷风透进来,脚下总是凉的,伸腿是冷,蜷曲着也是冷,脚肚子贴着大腿、脚后跟贴着时那种冰凉的感觉真难受,他的脚跟常常一夜都是凉的。难道指导员真会忘了我,卸磨杀驴?也可能不会。指导员很有工作方法,有时不表扬你,是叫你加把劲,何况李土改和小毕是一班的战士,嘉奖他们就是表扬班长,是班长领导有方嘛!如同一班在全师有名,指导员也一样出名。
他想通了。学习才刚开始,赶路不在头一程。再说小毕到底是个新兵蛋子,指导员着意培养他是有可能的,要说马上把他提为排长,火候还不到。当然,指导员当了副改委之后,把小毕提到宣传股当宣传干事也是有可能的,不过那对他没威胁。
他突然闻到那久已忘却,但仍那么熟悉的香味,想起老乡捎来的那包东西在床边挡板后。他不用开包就知包里是薯干、黄豆、玉米合炒的吃食,那就是河南老家人过年的“点心”。薯干是蒸熟后晒干的,黄中透红,倒也香甜。他托老乡给父亲捎去一双解放鞋,再三说不要家里捎东西来。这一定是父亲炒的。而他是多么情愿这是母亲炒的啊!母亲最会炒这“点心”,火小小的,烘得脆生生的,边炒边用衣袖擦眼睛。小时候,母亲总是用那泪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充满疼爱、憧憬和指望。母亲常问他的话是:俺孩儿长大了干啥哩?他就说:俺长大了挣钱给娘买好东西吃哩!娘就高兴疯了,拧他的蛋儿,亲他脏乎乎的脸,百遍地叫“好儿、好儿”!
那香气不绝如缕,悠悠进入他的内心。他觉得暖和些了,被窝里的温度和母亲的体温一样,他有了醉的睡意。伸手摸摸那包东西,格啦啦脆响,他感到亲切、温暖,也觉得辛酸、羞愧。家乡太穷。他和许多同龄人一样,被贫穷消磨掉了志气,他长大了也没能挣到钱给母亲买好东西吃。唉,那是什么土地哟,就出红薯和玉米。秋天,到处晒着薯干,雪似的白。红薯浆汁沾在手上,结成乌亮的黑甲,用肥皂也洗不掉。秋天里,连姑娘媳妇的手都是黑的。外地人讽刺说:四十里外也闻得到你们身上的红薯味儿!红薯无时无刻不出现在人们的生活中。哪个村都有红薯粉丝作坊。他从小就在作坊里干活,闻着酸腐气浓烈的粉浆长大,闻得一想到红薯粉就恶心。
后来连红薯也金贵了。作粉丝的渣子也舍不得喂猪,撒点玉米面作糊糊喝。那在水中泡过、磨过、绞过的红薯渣子仅有股酸浆味,啥营养也说不上,怎么吃进怎么拉出。薯干面是白色的。做出吃食可黑得发亮,让人想到牛粪。他偏偏穷人生个富胃,一吃红薯就烧胃、上酸水、打臭嗝儿。那次他去相亲,当着姑娘的面就是控制不住上酸水打嗝儿,一会儿就是“呃--”地一声,姑娘说他是个老胃病包子。不知何时,娘不问俺孩儿长大干啥哩了,也不知何时,他不说俺长大挣钱给俺娘买好东西吃了。
要离开这鬼地方,唯一的出路是参军。体检时,为了不打嗝儿,头一天他就不吃饭,娘给他煮了三个鸡蛋。那天中午公家管一顿饭,一人一碗大米饭,一碗肉片汤,他把汤喝了,饭和肉片带回家给娘。可能他想起小时候常对娘说的话了吧。母亲只是高兴地闻闻香味,分给弟妹们吃了。接到入伍通知书时,他大叫一声可不吃红薯啦!红薯把他吃伤了,永世不想再吃!
父亲对他说:“孩儿呀,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想家,这穷家有啥想的哩!树要能走也跑了!咱村离东京汴梁有一天的路程,过去赶考的人都在咱村宿一晚,老辈人看过多少人住在咱村时是个平头百姓,进了京就考成官人儿,因此咱村才叫凡圣界。孩儿呀,你要能在部队入党、当军官,就是离了‘凡地’入了‘圣界’啦!”。离家的时候,他想对娘说:娘,你孩儿能买好东西给你吃了。但他没有说出来。
他深感对不起父母,到现在也没提成干部,服役期将满,再不提干就复员回家了!难道我还不够积极吗?今年春上,家里来信说母亲生病,如果他有省下的津贴费,邮几元钱给家里。那时一班的工作正有起色,他参加了全师活学活用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并在会上作了“讲用”发言,他想再加一把火,狠狠心把节约下的六十元钱寄往大寨,支援这个树起的典型。心里说:娘,为了你老人家将来的幸福,你咬咬牙,抗一抗吧!也许那时往大寨、延安寄钱的战士太多了,一个月后,部队首长收到大寨寄来的感谢信,他因此受到一次表扬。他当时的想法是:父亲一年也挣不到六十元钱!六十元买个表扬?再过一个月,他收到弟弟的来信,信中说母亲已在一月前去世了,是母亲清醒时不叫拍电报给他,母亲说孩儿离家那么远,接到电报不急死了?俺没事,俺还要等俺孩儿买好东西吃哩!但是当天晚上母亲就不行了,直叫金生孩儿呀!金生孩儿呀!原打算第二天去县城拍电报给他,但母亲当晚去世。父亲说既然赶不上见最后一面,让金生着那急干啥,别拍电报啦,以后告诉他。他推算了母亲去世的日子,正是那一天他受到表扬。他躲进林子里大哭了一场。对不起母亲啊!并不是说他寄回家六十元钱母亲就一定能好,但这钱没有寄则是他终生的悔恨。不能让母亲就这么白白去世了!他没向任何人说这件事,给弟弟去了一封信,叫他拍一封“母病故速归”的电报。当指导员范清德把电报交给他的时候,他哭成泪人,这并不是装的,那一刻他猛地想到:自己让母亲死了第二回,此情何堪!母亲入土亦不能安息!指导员说你准备一下回去看看吧。他这才止住哭。想想觉得自己的表现可能会给指导员留下不够坚强的印象,又哽咽着说:“指导员,俺娘是贫农,旧社会讨过饭……”“那就回去处理一下她老人家的后事吧。”指导员说。他说:“指导员,不用了,虽说俺娘是贫农,可这到底是家事,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国事再小也是大事,她老人家会理解我的,再说家里有我父亲和弟弟妹妹,他们会处理好俺娘的后事……”他说到这里又哭了。
那天晚上连里点名,指导员表扬了他舍小家为国家的公而忘私的精神,给予他队前嘉奖一次。他觉得自己让母亲死了“三回”!那天正是母亲的“七七”。之后,关于他提干部的消息时有所闻,但就是不见实。在家里的时候,他只知羡慕当干部的人,那是公家人,老话叫官家人。参军以后,他才对一个人是不是干部有了深切的了解。虽说革命队伍里都是阶级兄弟,官兵平等,可是战士津贴费一月六元,而干部,只要是个二十三级的排长,一月就是五十二元五角;战士当几年兵就是个大头兵,复员回家还是个农民,而干部转业到地方还是当干部,生老病死公家全管。他的一个同乡在团后勤处当了排长,一切都与他不一样了,他觉得人家是站在高台上,他在台下,台上台下其实是两个生活世界,一个是上层,一个是下层,这个差别太具体了!他以农民式的实际眼光悟到一个道理:人的社会分少数人圈子和多数人圈子,少数人的圈子生活好,多数人的圈子生活差,他一定要挤进少数人圈子里。
不能让母亲白死了!他积极到疯狂的程度,以致于梦中背出了“老三篇”,成为轰动一时的学毛著典型。可他仍旧是个大头兵……
他感到脸上冰凉,原来是泪水。他上来一口酸水,奇怪,完全是吃红薯烧胃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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