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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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习号音一响,一班战士就围着炉子坐下。炉里烧的是桦木柈子。桦树皮油性大,是引火的好材料,着起来呼呼生风,火浪翻滚。且有不同于松木的香气。
陶金生说:“同志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不存在私字的人。你怎么认识就怎么说,不要拘束。”
这个讨论题是轻松的,不牵涉具体人,怎么说都行。温启春第一个发言:
“私心杂念这玩艺儿谁能没有呢?或多或少吧,是不是?咱们革命战士,穿上了军装,戴上红领章红帽徽,是不是就有了红思想?不一定吧,是不是?比方发津贴时,你高兴不高兴?是不是?”
大家一笑。这话不得罪人,又说到大家心里,想想又挺有趣。
戴英宗说:“没有私字的人在地球上是没有的。咱们大家都有私字,没有私字的人除非是死人,因为他什么也不需要了,连一口气也不需要了。一个死了的人,他的老婆又随别人去了,去就去,他不需要了,一个活人能让他老婆走吗?”
温启春见班长不愿意听这样的话,说:
“戴英宗,你怎么一说就说到老婆了?”
“这也是大事呢!”戴英宗说,“我问各位,你们谁能允许别人挖你对象的‘墙角’?小温,你允许吗?”
温启春说:“我为革命舍得一切!”
众人哄堂大笑!连陶金生也笑起来。于祥龙下意识的摸摸口袋,票夹子里有对象桂花的照片,好像怕人挖了“墙角”。温启春却一点不笑,脸上正经得没了表情。大家就越发好笑。熊四能笑得跺脚。
水桶底下的冰化了,轰的一声塌下来。
熊四能扫温启春一眼,说:
“我是不能允许别人挖我对象的‘墙角’。连动物也是不允许的,动物交配时公的要打架,往死里打……”
“好了好了,”陶金生说,“‘挖墙角’的问题就不要讨论了。”
熊四能说:“不但人有私,动物也有私,狼为啥吃羊?为填饱肚子。鸡抢米,牛抢草,没有不为自己的。”
“别说动物有私,连植物都有私!”苏二娃说,“什么植物扎根不是为自己吸收养份?难道玉米还能为高粱使劲?我老家水田里的杂草私字最严重,你不拔掉它,它比稻子长得还旺。”
其实他老家只有青稞,玉米,没有水稻。
大家就这样扯开去,越扯越热烈。
李土改一直端端正正地坐着,突然说:
“你们说的俺不能同意,难道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罗盛教、雷锋都有私字?没有私字就不是人?”
这是一枚重磅炸弹,把大家震呆了,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桶里的水沙沙响着。陶今生的心猛地一悸,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戴英宗说:“英雄人物和咱们不同,他们为革命献出生命的时候,私就彻底斗掉了。”
“这话我同意!”熊四能瞟李土改一眼,他们同年入伍,李土改先入了党,他不服气。
“凡是喘气儿的人,吃一天饭斗一天私,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吃饭的人,就不相信世上有没有私字的活人。”
大家基本统一了思想:凡活人都有私字。这使大家有了轻松感。吕双福非常坦然地看看小包袱,眉头上凝结的苦愁消散了。他从挎包里摸出“葡萄”香烟,分给大家抽。这包烟是他国庆节时买的,放到现在。
水开了。咕嘟咕嘟翻花,热气腾腾直上。桦树柈子烧透了,桦木质地坚硬,柈子上裂出规则的井字块纹,显得火更加猛烈。
“报告!”李土改猛地站起来。
陶金生见他怒目圆睁,脸如炉壳般红,浑身颤抖,不由吃了一惊。李土改吼道:
“熊四能,你们说的全是屁话,反动话!但凡活着的人都有私字,难道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也有私吗?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也有私吗?敬爱的周总理也有私吗?他老人家救了你们,你们还说他老人家有私!你们是贫下中农子弟吗?良心——喂狗了吗?”
这是一颗原子弹!陶金生心里叫声“娘哎”。熊四能吓傻了,腾地站起来,似乎想逃跑,但两条力大无穷的腿却抖得站不稳。温启春哧溜钻出帐篷&t;--表明他没在场说反动话。
“俺要向连首长报告!”李土改大声说。
陶金生心里叫声:完了,一班完了!伸出手去,好像要拉住李土改。
“土改同志,等等!”杜人杰突然说。
李土改回头看看杜人杰,他竟有热泪淌出来。杜人杰拿出城市兵潇洒倜傥的派头,说:
“土改同志,这充分反映了你对伟大领袖和战无不胜的光芒万丈的无比正确的照耀全球的思想无限忠于无限敬仰无限热爱无限崇拜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和高度敏锐高度坚定高度纯洁高度分明的阶级觉悟!”
他一口气珠落玉盘般清脆地吐出这番话,他知道李土改,你把报纸上常说的话哪怕是互不相干的口号凑在一起,他就认定你有道理,他只认报纸上的话。果然,李土改被“镇”住了。杜人杰接上说:
“不过,土改同志呀,你没有全面、正确理解大家的话,大家说人人都有私,是指一般人,不是指这样的伟人。林副统帅说:这样的天才,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咱们怎能和比?这就如报上说人人都要学习思想,这‘人人’是指一般人,并不是说也要学习思想。土改同志,你说是不是?一般人和伟人不能相提并论呀!”
李土改软了:“俺、俺怎么敢拿一般人和相比呢?”
众人如春天从泥里钻出的青蛙,还阳了。戴英宗双手抱臂,右手从左夹肢窝处伸出,向杜人杰翘翘大拇指。陶金生出一身冷汗,可是这场乱子被杜人杰压下去了,心里又不舒服。
“同志们,”他说,“这个问题这样说是不是就全面了:全世界除了、林副主席和周恩来总理这三个人,其余的人都要斗私。”
“对!”大家一致同意。
门帘呼啦一响,温启春抱一块冰进来了。大家不理他,关键时刻当逃兵!温启春说:
“这脬尿把我憋的,差点从肚脐眼迸出去,半天撒不完,冻得老二缩成蛹了!”
他本想逗大家一笑,可是没人笑。熊四能把一支枪的标尺扳一下,说这准星真有准头呀!温启春讪讪一笑,说要不怎么叫准星呢?大家却哄笑起来。
习散了时,大家去厕所。屋里只有熊四能和杜人杰。
“杜老兵,你不上厕所?”熊四能吱吱吾吾的,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干什么就干!”杜人杰好像知道他尿了裤子。这么大的个子,可是一挨政治的边就吓个屁滚尿流!
熊四能感到十分窘迫。赶紧换掉衬裤和内裤。可怜兮兮地说:“唉,我这毛病……一吓就犯……杜老兵,咱俩不见外,你千万……保密呀……”杜人杰不屑地看他一眼。熊四能说:“今儿这乱子多亏了你……”
“我是个笨蛋!”杜人杰说,“我根本不该拦李土改,闹到连部去才好,我只是忍不住要证明陶金生的无能!你们还傻乎乎跟着喊人人有私,那好,你就好好斗吧!”
熊四能傻了眼。
晚上的时间,战士们原本可以轻松轻松,但自从提出用思想占领一切阵地,统帅战士生命的分分秒秒,像玩扑克、下象棋这种游戏就不能干了,只在星期天可以下军棋,但如今连军棋也不能下了,并没有谁明文规定,是战士们主动取消了游戏。比如在一班,你正在玩,温启春捧本《选集》读起来,这自会有种微妙的压力,你还玩得下去吗?去外班找同乡说几句话是战士们情感上最大的享受,但连里规定不许串班,据指导员了解,老乡间的谈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没有突出政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干的事就是洗洗衣服,写写家信,写写学习心得。天天晚上如此,人会烦的。
马灯挂在帐篷架子上,灯柱遮出两条扇形暗影。吕双福坐在暗影里,盯着结了灯花的灯头,有油烟急急地上升着,煤油味很浓,他担心油烟熏黑了小包袱。
“开开帘子透透气好不好呀?”戴英宗突然说,好像憋得受不了。大家都同意。他掀开门帘。白色的寒气拥进来,寒气是凝重的,进来后并不乱蹿,低低的贴着地皮,寻寻觅觅地游荡,有许多头似的。大家咝咝抽冷气,但头脑清醒多了。门帘放下了,地面的寒气白茫茫的,渐渐消失。大家围向炉子,有一阵的热闹。

于祥龙在磨大斧子,“嚯嚯”声缓而有力,一声接一声。大家看着他。那声音把大家的心绪带到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粘在磨石上。大家突然不约而同地认为于龙祥有活干是莫大的享受,都想试试。于祥龙知道他们干不好,磨斧子全靠经验和感觉,忽高忽低只能磨秃刃,虽光不快,但他让大家磨。这一来时间长短就引起争论,只好把杜人杰的手表借来计时,每人磨五分钟。
熄灯号终于响了,但一班的战士却没有立即上床,晚上还有谈心活动。说了谈心是个好方法,人人都要谈心。谁谈心几次班长是有数的,评好时算一条呢。老兵一般不怎么找人谈心,天天在一起,哪有多少话?也不过是这个说:“你看我有啥缺点?”那个说:“我看你政治学习再加把劲,争取把思想真正学到手。你看我有啥缺点也给我指出来。”这个便说:“我看你个性别太强,要团结同志靠拢组织,争取更大进步。”双方都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明知是做戏,还正儿八经去做。可能一班今夜只有李土改和小毕是真的谈心。二人在帐篷以外三十米防火道边一棵树下,裹紧皮大衣,不停地跺脚,冻雪踏粉了,沙沙响。
“谁?”哨兵喝问。
“谈心的。”李土改答。
“口令!”
“斗私!回令!”
“批修!”
李土改愧疚和惶恐地说:“小毕,俺想通了,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没有私字,俺怎么敢说自个儿没有私字呢?怎么敢和大人物比呢?是红太阳,俺连个萤火虫也算不上;是万年松,俺连个‘狗尿苔’也算不上!牺牲的先烈没有私字,俺才当几天兵,连为革命负伤还没一回呢,就敢说没有私?说自己没有私就是最大的私,找不出自己的私说明觉悟不高,对私字恨得不深!私字躲到心底里去了!”他拍着胸,似乎私字就躲里边。
毕祖光脑海里闪电般一闪,李土改的话包含深刻的道理:斗私要恨私,带着阶级仇恨斗私,在心灵深处斗私——这句话改成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更好,更准确有力……他的心热烈地拱动着。望着寒夜林色--从天到地分了三个颜色层次,地是银灰色的,天是灰蓝的,天地间横亘的黑色带状就是无垠的原始森林。林带参差,黑影显得高大绵延,虽无风却显出动感,不知隐藏了多少神秘、多少力量。
李土改说:“小毕,你指出俺的私来,俺明天天天读时就斗!”
毕祖光说:“土改同志,要指出你的私可不容易,让我慢慢想吧。不过你的认识是提高了。你认识到斗私要恨私,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李土改不太懂,灵魂有多深?“小毕,你的意思是说灵魂像一口深井,井不旺,是井底淤了泥,要从井底把淤泥挖出去,井才能旺?”
“对!”毕祖光佩服这个比方。但心中一颤,想到老家那口井。
“这俺就懂了!”李土改很高兴。“小毕,你就是有学问!”
毕祖光很不好意思,夜空猛地缩小,黑暗无限扩大,他觉得内心的黑暗与外界的黑暗融到一起,内心的黑暗带陡然增大。和这个透明的人在一起,愈显内心的黑暗。一个苦于找不到私斗的人是幸福的。
二人走进帐篷的时候,李土改要去背冰。毕祖光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背。李土改小声说:
“小毕,你休息吧。俺非要去背一趟冰。俺小时侯在家干了错事,俺爹不打不骂,只叫俺在像前一跪,说看你有没有脸见!俺今儿犯了错误,进了帐篷不好意思见像,认识到错误得有行动呀!”
毕祖光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土改对的感情称得上是深厚!在他看来,和的画像是一回事。他不能不陪李土改去背一趟冰。
毕祖光感觉不到脚的存在,这是麻木了。老兵说:不怕疼,就怕不疼。疼说明没冻僵,不疼就是冻僵了。据说冻死的人临死前一点不痛苦,慢慢睡着了,那是受了麻木的欺骗。他想跑几步,脚不听使唤,小腿乱丢荡,患了麻痹症似的,落步是虚的。
“李土改,你的脚疼吗?”他问。
“刚有点。”
毕祖光的脚开始疼了,末梢神经颤抖着刺扎,寻找路线似的。一会儿,最难受的时刻到来了,双脚过电一般麻胀,钻心的痒疼,叫人欲哭欲笑,不由得要迸住呼吸,全身绷紧。李土改又叫又笑,用脚踢树,踢一下,那麻、胀、疼、痒、挑、刺、震、颤的感觉就释放一次,似有嗡嗡的响声。
毕祖光只在夜里站过岗,却没在深夜走进森林。夜晚的森林是神秘、奇诡的,树显得无限粗大,林子密得水泄不通,你感觉要撞到一棵树,其实差得很远。你小心翼翼伸手探一棵树,手却扑空,好像树如精灵似的躲开,反吓人一跳!树枝密密层层,冷月和寒星在树梢之上,夜空是那么低,人如走在海底,总有迷路和走在世界边缘的畏怯感。一切都是圆的,连方向都是圆的。
“小毕,你后怕吗?”李土改问。
祖光说。但是,他突然觉得背后有声音,不停地向后望,却越望越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
李土改说:“小毕,俺小时候在家里,大人就是不让小孩子吃猪尾巴,说吃了猪尾巴走夜路后怕,总觉得后面有鬼跟着……”毕祖光不由得向后望望。猛觉得什么东西蒙上他的眼睛,一拨拉才明白,是呼出的热气让睫毛冻在一起了。虽然明白,心里却更害怕了,睫毛被粘住的那一刻,只觉人忽悠悠向深渊坠去。他睁大眼睛,不眨眼,但眼球又冻得胀疼,泪水直淌。不到大兴安岭来的人是不知道眼睛被冻的感觉的。无风的林子也有声音,松树的老皮冻脱落了,格啦啦顺着树干下落,像有人摇着铃铛;有树干冻裂了,响声涩涩的,痛苦而残忍,如乌鸦哭;有干透的枯枝断了,“嘎叭嘎叭”的响声像有人折着树枝往篝火里丢。而人的脚步声大得吓人。背上的神经异常活跃、敏感,皮都增厚一寸似的……
“熊!”毕祖光大叫一声。
李土改大笑道:“大冬天,熊‘蹲仓’了,那是一截桩子。”
毕祖光有些不好意思,革命战士胆量这么小吗?
到了河边,视野突然开阔。取冰的支流已连接呼玛河主河道了。河面一片银白,似乎月光专照河面。这银白和白天看去不一样,有一层虚虚的光,你会觉得雪很深,不由得脚上用劲,却踩空了似的。岸边的树齐刷刷高墙一般,却不是墙那样冷峻和装模做样,平添了朦胧深邃,雄浑和气势,树梢上接住月亮的莹光,一道参差的曲线尽显空灵意韵。
毕祖光天生具备诗人气质,他感激李土改给他创造了夜间走进森林,来到呼玛河的机会。上游五十米处有一道冰的瀑布,那是一棵千年古松横倒在河面上,如同起一道拦河坝,夏天形成瀑布,结冰之后,水鼓向冰面,渐渐越冻冰层越高,形成凝固的瀑布,却仍保留奔泻的气势。月亮在冰瀑布上反射出青玉似的光,光很活跃。那一处岸边全是白桦树。白桦树奶白色的树皮上有一层莹莹的霜粉,在月光下莹莹闪闪的。白桦树,森林中的少女!他想到一个姑娘……
突然,河面传来轰轰巨响,千军万马般飞驰而过,二人都被震动了。毕祖光一个腚墩儿坐下了。李土改平端大镐,推开架式。他突然笑了,大镐一顿,咚的一声鼓响:
“小毕,俺只当是老虎来了呢!是冰面冻裂了,一裂就是几十里远,冰下是空的,一裂就震动下陷,俺在老家见过这景儿。”
毕祖光爬起来,手撑冰面时正压着一只手套,说:“李土改,你的手套掉了。”李土改笑道:“那是你的。”毕祖光又觉得自己胆量太小了。”李土改说:“小毕,你听听冰窟窿里的声音。”毕祖光蹲下侧耳静听,有脆脆的“咯嘣咯嘣”的音响从冰下传上来,有种遥远感,顿觉下边不知有多深!李土改说:“河水冻干了,这是卵石冻裂的响声。”毕祖光“啊”一声,顿觉寒气直入骨髓。
李土改背一块桌面大的冰,磕磕碰碰地走着。问:
“小毕,你说一个人到了什么程度才算没有私?
毕祖光说:“有私无私就看能不能忘我,忘我,就是无私,有我,就是有私,忘我到连生命都不是自己的,一切为了的革命路线。”
“噢,俺明白了。”李土改说。“忘我,是不是要像一棵树,活着,可又不知自己活着?”
“对!”毕祖光赞叹着,只有精神境界高的人才能想到这个比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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