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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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金生接到了父亲的信,信中说薯叶姑娘接到他的信之后大哭一场,说她原知道这是“金生哄驴”的事,可她还是要等,到底等来一场空,再等就真是头傻驴了,她要赶在金生探亲之前结婚,免得被人说她被大军官甩了,便在接到他的信的第十天结婚了。
看了信他有甩掉包袱的轻松感,暗暗笑了,想起“金生哄驴”这句话。这是关于他的一个“典故”。老家村东有一道坡,驴车到了这里常常上不去,鞭子抽都没有用,他和人打赌:他不用鞭子也能把驴车赶上去。原来他背捆青草在驴前边走,驴怎能不使出吃奶的劲?青草离驴头只一尺远,清香无比,驴伸长脖子,眼看就能够到,就是够不到,越够不到越想够,一直够到坡上也没吃进一口草。人们说金生这孩子心眼就是多,而“金生哄驴”也就成了当地的一个成语。但他又有说不清的惆怅,回想起薯叶姑娘的种种好处,她的能干,她的活泼,她的红心薯瓤似的脸蛋,还有那饱满的要撑破衣服的胸。
这封信让他生出紧迫感,提干命令怎么还不下来?病号们已提前退伍了,之后就是老兵退伍了。他打个冷战,如果他这次退伍了,怎么有脸回家?猛想到夜里做了一个梦,见到一条清亮亮的河,他跳下去游泳,游着游着就游不动了,原来是一河红薯面糊糊,他吃了一口,沉下去淹死了。醒来后满口是馊红薯面糊糊的味。不吉利呀!他的心虚虚悬悬的。又想到杜人杰的话,“再见面我们就有话说了”。杜人杰和连长关系好,难道他从连长那里听到什么风声?
我不能傻等,我得找指导员问问。王干事已经悄悄向我透露了,指导员连升三级当副政委了!范清德,你就不想想我吗?我的具体问题怎么办?你这个时候还不和我谈谈吗?可是,这种事个人开口就成了要待遇的“伸手派”,可是我要等个空呢?
晚饭后,陶金生下了决定,还是找范清德谈谈。夕阳已落山,天空如黎明时亮而不闪,积雪闪着莹莹的光,森林环绕天际,隔开了天地原本相连的银白。在连部门口,他又犹豫了,范清德这人疑心极重,找得不好会坏事的。突然想到文书,文书是什么事都清楚的呀,套他几句话就知底了。他进了工作班。
“文书,”他作出闲聊的样子,“老兵复退工作开始了吧?”
“每年如此呀!”文书不正面回答。
陶金生笑道:“文书,复退老兵名单上报了没有?家里来信了,缺劳动力,要我回家呢!”“你还想走呀?”——这是他希望听到的声音。但文书只是笑笑。他的心“沙”的一声,也许是血液被紧揪的心脏压迫出去了。他又说:“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服役期都满了,也行,完成任务,回家当‘陈永贵的兵’呀!”“你往哪儿走呀?四个兜的军装等你穿哩!”——他似乎听到这声音,但文书分明没开口,只是笑笑。他的心一沉到底,文书的微笑似乎在说:你还用问吗?是的,还用问吗?人家不作声,就是你猜对了,人家一开口就是泄密,这是文书工作的纪律。
回到班里,他趴到床上就哭,牛叫似的。战士们以为班长得了急病,忙去找卫生员姚达。姚达跑来了,无论他怎么问,陶金生只是哭。王文周也来了,他见到陶金生去了工作班,他也知道范清德不想把陶金生提起来,马上就去“讲用”了,可别出麻烦。
“一班长,生病了吗?”王文周问,“你怎么了?生病就吃药,上级已经决定‘讲用会’在师医院李土改的病房里开,师、团首长都要去听呢!你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什么机会?陶金生心里说。难道首长们会看重我这个人才?他渐渐止住哭,可千万不能让人知道我为什么哭,抽泣着说:
“王……干事,我父亲……(说父亲得了重病?还不如说重点,我为革命付出了多少呀……)我父亲……死了……病重期间……还不让人……给我……拍电报……怕、怕影响我的工、工作……”
他又哭起来,不是哭父亲,是哭自己,我是个什么东西,让娘死三次,也将让父亲死二次……
“唉,到底是老贫农,有觉悟呀,有觉悟呀!”王文周感叹地说。
“王干事,你休息去吧。我,没事……”陶金生擦擦泪水。
“好,一班长,我相信你能挺得住!”
大家都觉奇怪,如果班长是哭父亲,信是晚饭前小于送来的呀,为何到晚饭后再哭?
陶金生越想越气,好范清德,我才认识你这个河南人了!还想让我瞎驴拉磨只管走?“讲用会”,讲个屁!老子不干啦!范清德,我对不起你吗?我每次介绍经验都在捧你呀!在介绍一班集体背诵“老三篇”经验时,我说一班同志文化不高,背“老三篇”有困难,有同志就想打退堂鼓,说著作随身带,遇到问题学起来,不背也行,指导员教育我们,只有把“老三篇”背下来,才能溶化在血液中落实在行动上,促进思想革命化,要以愚公移山的精神背“老三篇”;在指导员的鼓励下,我们到底背出了“老三篇”。范清德,你说过这话吗?在介绍怎样当好班长的经验时,我有意贬个人,抬高你,你也因此介绍了怎样培养班长的经验,都上了报,我举的假例子你全用上了。你现在吃了我的肉当屎拉出去?你是人吗?我操你娘哟!
他痛哭时憋住了气,头胀乎乎的。眼前啥在转动?是磨红薯粉的磨。这盘老磨转过百年光阴,把时间都转凝固了,像老磨本身。切成碎块的红薯堆在磨顶上,一只吊桶漏下细细的水流,磨眼处的红薯渐渐下陷,磨扇缝里不断淌下白色的浆液,一道道波浪追逐着,淌到磨槽里,随着转动的拖刮子从漏口处流进浆桶子,再从桶里倒进粉浆吊包里,木枷子夹住粉包,浆液漏下去,渣子留在吊包里,再冲几道水,直到夹出的是清水,才算夹干了,渣团子被甩到渣锅里,那一声“呱叽”的倒渣声太响了!范清德,你榨干了我,把我当粉渣子倒掉了!范清德,你害得我好苦,薯叶已嫁人,我回家怎么办?家乡人都说我是大军官了。你不留我在部队,为什么一次次暗示我?你把我耍惨了……
吕双福在暗暗流泪,任何人的泪水都能勾起他的伤心事。熊四能非常着急,他感觉到班长有什么事,班长不管事了,耽误了他的入党问题怎么办?
“班长,你好些了吗?”他说。
陶金生爬起来走出帐篷。真冷啊!熊四能随他出去了。他突然觉得熊四能很亲。说:
“小熊,我操范清德他娘!”
“啊?”熊四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操范清德他娘!”
熊四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陶金生把他的事说了一遍。熊四能更说不出话了,也是天气太冷的关系,他的牙齿“得得得”响起来。陶金生怒气更盛,问:
“熊四能,你说我该不该操范清德他娘?”
“我……不知道……”熊四能哆嗦起来。
“你别怕,不关你的事……”陶金生说,“我和你小熊贴心,才告诉你实话。”
过了一阵,熊四能说:
“班长,有一次我们几个人和杜老兵说话,我们说班长肯定会提干,杜老兵说不一定,班长太了解指导员,所以指导员决不会容他在身边,指导员是一向不让人了解他的内心。我们都不明白。杜老兵打个比方:比如有两个人合伙做贼,其中有一个想独吞,又想事情永不败露,就会杀人灭口。我也不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哎呀!”陶金生像被捅了一刀,牙齿吱吱一咬,“嘣”的一声,一颗门牙崩掉一块,麻酥酥的刺疼直冲脑子。
“班长……”熊四能吓坏了。
陶金生想到杜人杰的话,“再见面我们就有话说了”。是呀,有话说呀!我怎么聪明反被聪明误呢?咋没想到这一步呢?范清德不是个讲义气的人,我在部队他心里不自在,他总要想陶金生知道我的老底呀!他想明白了,心里倒有一种失败的踏实感,我到底明白了呀!想想几年来的心血,想想自己让父母都“死了两、三回”,仇恨在心里结个冰疙瘩,冷静的仇恨比狂怒的仇恨更有份量!他平静地说:
“小熊,杜老兵眼睛毒哇,他说的对。范清德不是人,他不是个男人,是个‘太监’!”
熊四能不懂。他说:“小熊你记得抢救李土改的事吗?杜人杰是有意出他的丑,叫他脱衣服,他的裆里没有东西,三岁小孩似的。这样的人,男人的凶狠和女人的阴毒都占全了。”
“老一。”李胡子从厕所里回来,“老一呀,你在试‘讲用’吗?让我听听好不好?哎呀,太冷了!回家回家快回家!”
陶金生的心被乱箭穿透了一般,“回家回家快回家”这句话格外刺激他的神经。好,李胡子,你到底看到我的笑话了!好,我叫你看!
“班长,雪会着火吗?”熊四能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
陶金生看看雪,没有说话。
今天夜里是一班站岗。陶金生说一班走了两个人,我先替这两个人站岗,你们好好休息。他背起冲锋枪。
战士们都打个冷战,班长的模样叫人害怕,眼光死白死白的。唯有毕祖光轻蔑地盯着陶金生,似乎什么都明白。
陶金生走出帐篷。他似乎很怕光亮,所有的光亮都是盯着他的眼睛似的。连部的灯光好像格外刺目,他知道范清德的床在小窗户的左边。连部的门开了,他的心“咚”地一撞。他看清出来的是于乐水。于乐水走向一班,有什么事?他叫了一声。于乐水问:
“一班长,你在干啥?”
“站……站岗。”陶金生认为他的问话有警惕的意味。
“指导员请你去连部。”
“啥事!”他感到“请”字有文章。
“你去了就知道。”
似乎有什么好事?心里紧张起来,他不知怎么又问一句:
“带枪去吗?”
于乐水不明白他的意思。
“快去吧。指导员在等呢!”
陶金生下意识地握紧枪,浑身皮肤绷得如鼓面。连报告也忘了喊,一掀门帘,猛觉有人下了他的枪。但范清德笑着招呼他:
“小陶,老乡呀,快坐下烤烤火。”
他谨慎地坐在炉边的小凳上。冲锋枪立即结出一层雪白的霜。
范清德笑道:“小陶呀,你的事我已经给你做好了安排。”停停。让他回味一下。“小陶呀,现在地方缺干部呀,需要部队输送人才呀!那么多‘走资派’被打倒了,空出多少位子呀!这样的机会只有解放战争时期有过,解放一个地方,留下一批人当省长市长县长。这一次机会难得呀!我安排你和这一批老兵一起走,但你不和一般的退伍兵一样,你可以在完成‘讲用’任务后单独走,我让政治处给你们县武装部写封公函,介绍你的情况,请他们为你安排工作……”
“小陶,范指导员已经提升团副政委了。”王文周插话。
“我还没上任,还是指导员。”范清德笑笑。“小陶呀,这就算我为你这个小老乡开一次后门吧。‘讲用’任务圆满完成后,再考虑给你们记个集体功……”
陶金生没想到会有这个结果。范清德用人从来只是暗示“好处”,决不明确承诺。今天他明说了……他的帽沿上的霜已化,羊毛一绺一绺的,如秋雨中的老绵羊。他不知是怎样走出连部的,汗水温透衬衣,冰凉冰凉。回到帐篷里,他坐在炉边。取下冲锋枪弹夹,看看黄澄澄的子弹,头上又冒出一层白毛汗,呆了半晌,浑身瘫软了。猛想起什么,换上空弹夹,又不放心似的,把弹夹中的子弹取出来,每“卡哒”一声响,他就颤抖一下。
有这个结果也行呀,有政治处的公函,再立个功,安排个工作,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离开红薯地就行。在薯叶姑娘和乡亲们面前也就不算丢人。我一定要先到县里,工作安排好了再回家。
他上了床,拉上皮大衣蒙住头。参军以来的日日夜夜涌上心头,我费尽移山填海心力,混到这份儿上!我从前一直认为我是耍弄别人的,其实是我被别人耍了。我现在明白了,可是明白了又怎么样?范清德还在耍我,若不是为了稳住我完成“讲用”任务,他决不会给我这样明白的话。我倒像个没生育能力的男人娶个“带犊儿”的寡妇,还以为占了便宜,心甘情愿被人耍。猛想到“金生哄驴”这句话,我五岁就会哄驴,原来我是一头驴,范清德带把青草在我前边走,我步步紧追,可就是叼不到草!我哄驴的时候多高兴呀!驴被哄上坡,已经大汗滚滚,那么重的车呀!我可故意跑了,驴甩着耳朵左看右寻,我还大叫:草在这里呢!范清德手里还抓着草,并没真正给我这头驴呀!这是人受的气吗?他忽地坐起来,怒火中烧,骨节都格格响。他又无声地躺下了。如果我不抓住这点利益,就输个连裤衩也不剩了。
一班还有谁混得比我好呢?杜老兵比我还倒霉,别看他是有城市户口的。听王干事私下对我说,他向写信,于乐水一看信皮吓傻了。王干事没细说,只说那封信足以把杜人杰打成一百次反革命。我明白范清德同意杜人杰提前作病号退伍的用意,他不能让人说他在六连任指导员期间出了反革命事件。但是范清德是绝对放不过杜人杰的,不讲别的事,就是杜人杰命令他脱衣服这一件事,他就不会放过他,把材料寄到地方去,让造反派们处理杜人杰吧!杜人杰呀,你临死没穿上裤子,还不知裤子被谁剥去了。中,和杜人杰比,我比他强。一班别的人也不会比我好,熊四能背个贼名,戴英宗背个流氓名,小温也很惨,他还不知道指导员恨死了他。我受骗,我还能捞点东西,他们可是被骗个精光!
他翻个身,压到床边上的那包点心,立即就闻到红薯味,打个嗝儿,被窝里有浓浓的馊红薯味,呛得他掀掉大衣。此时,那袋炒薯干对他是多大的讽刺、挖苦!他起身下床,拉开炉门把薯干丢进去,而另一只手同时飞向炉口,将袋子抢出来,唉,我单独回家,这东西可以在路上压压饥,也好省两顿饭钱。丢一块进口“格嘣”一咬,这味道引起无限的伤感,无限的悲凉,又吐进炉口。
炒薯干在炭火上烧出焦糊味,又燃出油渍渍的桔红色的光,像红心薯瓤。那是薯叶的脸吗?是哟!那火光一闪而熄,一缕青烟抽进炉内,这辈子难以与薯叶同床共枕了。前一次我探亲回家。和薯叶去县城,傍晚时才回来,暮气像流云一样环绕出不同的地形轮廓,洼地被乳白色的云气填满了,高处如银海中的翡翠岛,村庄被云气淹没了,高处的房子只露屋脊的青瓦,两头翘起的屋脊隐隐现出“人”字形的瓦檐,就是仙境中的楼阁!真像奶奶常领我去的那座大庙。在这安静缥缈的景色中,我听到了一种声音,那是麦子灌浆、拔节的响声,那响声连成一片,多么畅美,连土地也呻吟起来。我得到一个暗示,看看薯叶,她怎么变得这么漂亮呢?我一下子把她扑倒,可是她哭了,这哭声如冷水浇到我身上,我又觉得好无趣,拉她起来了。唉,这辈子再不可能有这样的机会啦!他娘个红薯,真是个没材料的!

他努力回忆扑倒她的那一瞬间的情景,并想象、补充那情景,结果是愈加后悔。范清德,你要不把我当驴哄,薯叶也不会跟别人结婚,就是我去县城工作,薯叶当个家属也是可以弄个城镇户口的。此时,他认定薯叶是世间最美的姑娘,是范清德“夺”去了他的妻子!想想薯叶跟另一个男人睡在一起,屈辱、妒火将他的五脏六腑绞在一起!范清德,你也叫我小老乡?你也是河南人?我不报仇就不是河南人!
这口气憋在心里出不来,他一定要出这口恶气!
他明知此时还得给范清德当驴,但上床之后总是止不住报仇的念头。有的战士对连领导有意见,退伍时把领导臭骂一顿。可是他不能骂范清德,骂掉了“公函”还能离开红薯地?如果我去县上安排了工作,范清德什么时候又去县上招新兵,我非要拿一个刚刚烤出的红薯甩到他的脸上!可是这不知是哪一辈子的事了。忽然想到那次探亲范清德的爱人和他一路走的事,范清德要他在路上照顾她。那媳妇其实真漂亮,可是心事太重,显得憔悴,像个放久了的苹果走了水分。她来队之后,范清德一般不叫她出家属房,她看着生龙活虎的年轻战士,那种留恋和哀伤全在一双大眼睛里。在车厢里,我和她坐的很靠近,列车晃动着,身体蹭磨着,异样的感觉在我身上流动。夜里,车厢里的人都歪头耷脑的睡觉。她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真睡还是假睡,头总要靠着我的肩,越靠越紧,她的身体很热,热得叫我心跳!我不敢动,也只好装睡,忽觉大腿上发热,是她的一只手很自然地放在我腿上,随着列车的晃动而晃动。我更得装睡了,呼呼打着“鼾声”,后脑勺一蹭椅背,帽沿扣下去。她是右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正好被茶几遮住。我感觉到她从拇指依次轻轻弹到小指,又从小指依次弹到拇指,好像我的腿是琴。“弹奏”停止了,只有她的掌心在我腿上,我感觉到她的五个手指都抬起头,跃跃欲试,又不敢轻举妄动,它们在商量,由哪个勇敢点前进一步,它们都没有勇气,又落到“琴”上,但是小指又抬起头,那个小指尖向里微微弯曲,指甲也姜芽般长而尖,漂亮得跟狐仙似的!也许是它被别人拉住了,它又落到“琴”上,只是向外挪出半寸。我偷看她一眼,那闭着的眼角淌出泪水。可是我不敢动,这是指导员的媳妇呢!下了火车,我又送她回家,眼看太阳落山,她可并不着急,说她累了,慢慢的走。天黑时进了村子,到了她的家。我放下东西就要走,她拦住我,我怎么敢住下呢?她指指地上说:你走得动吗?我见地上是厚厚的一层胶糊,闻着有甜味,看去像冬季蒸红薯蒸出的糖浆,那就是乡下孩子的糖。我试着走一步,却沾掉了鞋。她说你走不掉的。你不要当我是个的女人,范清德是个没用的男人,他不该找老婆的,他偏偏要找个漂亮女人,他每年一次探亲假,还要我去部队探亲一次,我千里迢迢奔了去,只是为了受一个月的折磨,他给人造成的印象是我不会生孩子!我要离婚,他说你离不掉的,军婚受法律保护。她变得容光焕发了,身上的香热的波朝我刺过来,我的心被刺穿了,完全忘记了别的事。她脱去衣服,我只觉那是个煮鸡蛋剥去了壳,白晃晃,玉莹莹耀眼,啃呀,一口吃进去!地上的红薯糖升起来,淹没了我们,在红薯糖浆的河里,我还顾及什么?干呀!干……
他猛地醒来,感觉被窝里是粘粘稠稠的红薯糖浆,沾了一身,半晌不敢动。怎么想着想着就做起梦来?前次我送她的时候并没有去她家,为了表示对指导员的忠诚,我没在郑州下车,而是把她送到信阳。分别时,她邀他去家里,他没去。她哭了,说兄弟,以后路过这里千万别越门而过。
他心里充满报复的快感。好,范清德,我有办法报复你了,这个梦做得好呀!就按照这个梦去报复他。范清德,你这个“骡子”,我给你打种去呀!你儿子是我陶金生的种,我杂了你范家的种,就等于我日了你祖宗!太痛快了!
他换内裤时见小毕的被窝里透出一线光亮,心里一惊:这么晚了他还打着电筒看书?对于小毕,他到底难消妒火,尽管他已明白他提不了干与小毕无关。这小子注定要提拔到宣传股当干事,这是王文周说的。这些天小毕的精神是不大对头,好像对什么都怀疑,连看范清德和王文周的眼神也是怀疑的。好,怀疑得好,既然人人有私,你们为何不斗私?猛想到杜人杰曾说过一句话:历次政治运动总是一部分人去“运动”另一部分人,一部分“天然”正确。他当时把这句话当作反动言论汇报给范清德,此时一想,对呀,是这么回事,让小毕去斗斗范清德,出出他的洋相,而范清德一生气,这个新兵蛋子当屁的干事,“干屎”吧……
“啊……”
小温惊慌地大叫起来!吓陶金生一跳!
“叫什么?站岗!”苏二娃说。
小温是聪明的,但是小聪明,小心眼。他虽能设计出当英雄的方案,却忽略了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他的神经没那么坚强,本质上他不是个“混世界”的人,善还是他的性格基础。他受不了这些天来的心理折磨。班长的异乎寻常的表现,他一眼就看穿了,陶金生是为指导员出力最多的人,可以说立下汗马功劳,他都是这个下场,其他人能捞到什么好处呢?他决不认为自己的“英雄行为”能瞒过指导员,他是从班长梦里背“老三篇”这件事上得到了启发:这件事对指导员有利,假的也是真的。但他没想到——正如家乡有句俗话:偷驴贱卖,谁会领你的情?指导员在心里不知怎么轻视我哩!想入党?想吧!
他再也承受不了吴静换药带给他的心理折磨了。为了证明他的伤已经好了,他早上参加了出操。他的出现吸引了全连所有的眼球,他只觉有黑亮的冰雹朝他袭击过来,从脸上往下滚,滚向左小腿,小腿上结满了葡萄似的冰珠,越结越多,左小腿越来越粗,越来越紧,抬不起来,人如冻在冰上,走不动了!走不动了!
“一、二、一!”黄石玉的口令还是炸雷一般响,他的嘴像炮口一样,吐一个字冲出一股白烟。“一、二、一!走好啦!”
温启春现在最怕连长,就像恐惧“天敌”。他就认为连长是说他没走好,便要努力走好,可是左小腿太重了,用力一踢,失去平衡,摔了一个腚墩儿。众人哈哈大笑,后边的战士并没看清是谁摔倒了,一见是温启春,也大笑起来!有人说“神枪手”也会摔交呀,怎么看走眼了呢?这话是骂温启春的,全连都怀疑他的“英雄行为”,说他的枪打得好,只伤肉不伤骨头,遂叫他“神枪手”。
更使温启春难堪的,是收操后一片“疙瘩话”朝他砸来:
“温准星,你真有准头呀!”
“要不怎么叫‘神枪手’呢?”
“那当然,连皮有多厚、肉有多厚都准确到分毫不差!”
万夫发指,无疾而死。温启春的精神崩溃了。他傻了一般,说不出一句话。见连长笔直地站在操场中间,连长在收操之后总是这样站着,直到各班走完。
“连长,”温启春觉得自己的精神到了关键时刻,与其这样吊在空中,不如自己割断绳子摔到地面,死活都比吊着强。“连长,我犯了错误,那天晚上……连长你的怀疑是对的,可是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进步……”他泪如雨下。
黄石玉这个人吃软不吃硬,你认错他就原谅你。何况年轻人干出这样的事也有时代原因,这种事并不少见。他说:
“小温,我知道你是想进步,想比别人有更好的‘讲用’发言。回去洗脸,不要有精神负担。”
温启春感到这时候他的脚才踩到地球了。
黄石玉真的谅解了温启春。在大火烧起来的时候,再湿的木头也会着火,环境对人的影响太大了。但是他不能原谅范清德,当然也包括王文周,他们是有意在策划一个轰动的“奇迹”,其用心甚至不如温启春还存有单纯的向上的动机。想想挨的通报批评,他不服气,但是,他清楚范清德是借了势了,这个势是任何个人阻挡不了的,水大了王八能爬到树上,你有什么办法?他原本对陶金生有气,对一班战士有气,既然你们是范清德抓的点,我管你们怎么的。现在他理解了一班战士,他们很可怜。他清楚一班战士每个人的“讲用”内容,熊四能、苏二娃、吕双福、于祥龙,他们不可怜吗?他尤其可怜李土改,一个多么能干的山东兵,截去了双脚!
温启春的情况要不要跟范清德说呢?他现在宁愿一天到晚在工地上和战士抬大木,尽量避免和范清德碰面,碰面太令他尴尬了,称呼他副政委吗?他打心眼里不想叫;称呼老范?显得他瞧不起上级。他决定把情况给王文周说说。王文周正出来倒洗脸水。水往冰岗上一泼,“噗”地一团白气,冰嘎嘎爆裂。
“老王。”黄石玉叫住他,把温启春的话告诉他。“老王,都是离开父母离开家乡的年青战士呀,别逼过了头。”
王文周愣住了,有这事?良久动不了步。他担心范清德说他工作不力。黄石玉已进入帐篷。他尚不知淌到脚底的水已把鞋冻住了,一抬腿,摔了一跤,脸盆当啷啷滚了老远。
天天读的时候,王文周来到了一班。他有个不祥的预感:一班像个散了箍的木桶。他暗自对范清德有意见,不能把陶金生提起来,至少也应该把他作为骨干留下超期服役,你说的什么“公函”也是给人家画了个饼,陶金生要明白过来,会给你出力?
陶金生真就有些明白了,夜里想的事一到白天就会看出漏洞。他想:既然你在部队干得这么出色,为什么部队不留你?难道县武装部的领导就不会这样想?因此,王文周进了帐篷,他的目光就有些敌意;你也是哄我的。王文周挺尴尬的。说:
“同志们,上级决定我们明天就出发去‘讲用’,这一天终于到啦!昨天夜里我没睡好觉,激动啊!我想了很多与一班有关的事,一件件地想。不容易呀!你们的成绩是了不起的,不能停下脚步呀!我有一本剪报,是多年来我写的通讯报道。我看了一下,写得最多最有影响的还是关于一班和班长陶金生同志的报道、文章,所以我就把这些文章收集在一本新剪报里。这次下来我把它带来了,我准备把它赠给一班的同志们,以后你们无论到了哪里,这就是你们的光荣历史呢!了不得呀,上了报,谁不信?”
陶金生猛地明白了王干事的用意:他是说要把剪报给我带走呀!可不是,报上的事迹谁不信?他立即说谢谢王干事对一班全体同志的关心、帮助。王文周会心地一笑,看看小温:
“我写小温的那篇文章很快就登出来了,报社的同志说了,这篇文章立意好,以活生生的事实印证了阶级斗争的存在。小温呀,你要继续努力,记住伟大领袖的教导:千万不能忘记阶级斗争。”
温启春的脸一红一白,心全乱了。
王文周说:“一班长,你看是不是让大家看看还存在什么问题,有问题提出来大家帮助解决,咱们是个整体,几个人‘讲用’得好不行,要全体都好,满堂红!”
陶金生说好。
毕祖光突然冷笑了,说:
“你们还谈什么‘讲用’?你,熊四能,你明明没在部队偷东西,为什么要说偷了?你,温启春,你打了自己一枪!你,戴英宗,你没烧那个乳罩,缝在棉衣里子里!你,陶金生,你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在部队提干,提不成干,你就恨得想杀人!你,苏二娃……”
“小毕!”王文周大喝一声。
“你,王干事,”毕祖光指着他说,“你不是真正帮助我们斗私的,你只是为了帮助范清德树立一个假典型,捞政治资本!同志们,一班只有杜老兵和李土改是真斗私。你们为什么斗不了私?就是因为你们没有净化产生私字的土壤!净化呀!”他哭着冲出去了。
这些人全傻了,谁也想不到小毕会“斗”到这种地步。王干事说:
“大家不要在意,小毕是理论探索过了头,到了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程度了。我去找他谈谈,他会改正错误的。”
毕祖光的洁癖超万倍地发作了,帐篷、营区全是浓浓的恶腐之气,原来人是最肮脏的。他逃跑似的沿着常和李土改背冰的小路向河里奔去。只有这结了冰,又覆盖了洁白的雪的河面是最干净的地方。柳树发出微苦的气息,松树吐出令人醒脑的芳香。人,世界原本应该是这般冰清玉洁呀!
他的脑子混乱又清醒,迟钝又敏捷,只看他想的是哪一类问题。他关于“斗私批修”的理论由“开辟梦中‘斗私批修’新战场”,提高一步到了“净化产生私字的土壤”。他有理论上的成就感,他认定他探求到了“终级理论”。只要净化了产生私字的土壤,大地将是圣洁的,只长参天大树,不生杂草,就如这严冬的原始森林,只有树和洁白的雪!如果从月亮上,从没有生命的星球上取下土来,种上生命之树,那么人将是白雪公主一样圣洁哟!
“小毕!”王文周追来了。
毕祖光闻到了臭气,捂着鼻子。
王文周说:“小毕,你的理论探索该停止啦!再前进就是错误!你不要毁了自己的前途,副政委要把你从一个新兵提拔为指导员……”
“哪个副政委?”毕祖光问。
“范指导员当副政委了!”王文周说。
“为什么?”毕祖光问。
“他在突出政治、特别是在领导‘斗私批修’运动中成绩突出。”王文周说。
“我为什么能当指导员?”毕祖光问。
“你是战士理论家呀!你总结出一系列‘斗私批修’理论。”王文周说。
他并不知道这几句话对小毕的打击有多沉重。毕祖光的思想混乱了,原来土壤是净化不了的,彻底斗私的人反而能得到个人利益,那还叫斗私吗?他疯狂地大叫着,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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