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星期天的第二顿饭在下午三点半钟开过了。各班战士向河里走去,背冰。
吴静见一班有人背冰去了,很激动地跟上走了。
刘进军来到一班。杜人杰在想什么。两人都有些说不清的感觉。
“刘医生……请坐。”杜人杰说。
刘进军笑笑,说:“老乡,连长在卫生室,叫你去一下呢。”
“哦?”杜人杰有些意外。不由得想到那封信,出什么事了?“刘医生,我就去。”
刘进军走后,杜人杰有不祥的预感。连长叫我去卫生室,显然是想找个说话的地方。他晃晃悠悠去了卫生室,好像是很轻松。他一进卫生室,刘进军要出去。黄石玉说:
“刘医生你不用走,都是东北老乡,你听听也没关系。小杜,你准备一下,和这批病号一起退伍。”
这消息对杜人杰而言并不意外,连长已经和他说过一次,他没有说话。
黄石玉说:“范清德提升副政委的命令已经下来了,在一班完成‘讲用’任务之后才离开六连。这个时间之内,六连出多大的事他也不会上报,也不会把他恨得牙根发痒的人怎么样,他离开六连之后,第一个就是狠整你杜人杰!所以,你赶快走。病号们要在团部集中学习一个星期才走。我给参谋长说了,你先走。”
杜人杰看看刘进军,说:
“连长,我不走。我不是病号。”
黄石玉火气上来了,说:“你不走?找死呀!你什么乱子都敢惹?你竟敢给写信!我早告诉你这样的信写不得,根本到不了上边。于乐水在收拾信时发现有人给写信,他当时就吓坏了,不知怎么办,敢不汇报给范清德吗?范清德拿了信什么也没说,只是冷笑!”
杜人杰脑子“嗡”地一响,随之又平静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说:
“连长,信是我写的。我是反映六连‘斗私批修’极端化、扩大化、‘非人化’的问题。我还准备在一班第一场‘讲用’会上讲出这一切……”
“你以为范清德会相信你吗?”黄石玉说,“他上过你一次当啦!正因为这一点,范清德同意你退伍,你还想‘讲用’会上砸他的锅?”
“反正我要正常退伍。”杜人杰说,“我给写信没有错,党章规定党员有向上级直至中央主席写信反映情况的权利!”
黄石玉很生气,从上衣口袋取出一个弹头,说:“小杜,你根本不懂政治呀,只是空有政治抱负而已!看见了没,这是步骑枪子弹头,我从树干上挖出来的,是温启春打自己的腿肚子留下的,这是铁证如山呐!可是结果怎么样,我挨了批评;怀疑用思想武装起来战士的英雄行为,是阶级感情问题!现在我也不生小温的气了,可怜啊!”
杜人杰说:“连长,你知道我的性格……”
“好!”黄石玉说,“小杜,我和你只是东北老乡,叫你哈尔滨老乡刘医生说说吧。她总不会害你吧!”
刘进军心情很复杂,看看杜人杰,说:
“老乡,我以为你还是听连长的吧。从医学这一行上讲,医生若生了某种病,他对这种病的治疗会更有把握,从政治这一行上讲,生了某种病的人绝不会允许别人也生这种病。”
杜人杰沉默很久,与其说他是在琢磨这句话的意思,不如说他在琢磨这句话是刘进军说的。
“好!我回家!”他终于开了口,“连长,我托你件事,我放两件军装在你这里,吕双福退伍时你交给他,算我送他的纪念品吧。另外,于祥龙退伍时,你让他把那套旧木工工具带走吧。还有苏二娃,你让他多超期服役几年吧。”
黄石玉眼睛发热,拍他一掌,点点头。
“刘医生,我先回去啦。”杜人杰说一声就走了。
刘进军明白他的意思是指回班里,却又想到他是先回哈尔滨,你先回,谁后回呢?她看看黄石玉,说:
“连长,其实我们这个东北老乡算个人才吧?”
黄石玉说:“刘医生,不叫他走不行呀,他会惹大乱子。一班的‘讲用’会先到师部试讲,由于李土改双脚已经截肢,会场安排在他的病房里,有师首长和各团政委来参加,也是审查。杜人杰要在会上把陶金生梦里背‘老三篇’和一班逼迫战士编故事假造斗私效果的事揭露出来。刘医生,他真会这么干,他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或者说就有这么幼稚!刘医生你说对了,他还以为他在为人‘治病’呢,可不知这不是医的病,他还不知道有一顶帽子什么都可以扣住!”
刘进军叹口气,说:“他连个人的命运都把握不了,却要去把握社会的命运,热情可嘉,后果可只能是悲剧。”
“刘医生,你才说到点子上了!”黄石玉说。“刘医生,谢谢你,不是你一句话他不会走,杜人杰会以‘慷慨就义’式的豪情留下来,犟倒山呐!”
杜人杰心中充满失败的沮丧,做为病号提前退伍,这兵当的!原来真理也这么无奈,这是他永远不能服气的。多年之后,杜人杰在报纸上见到遇罗克、张志新的事迹,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见戴英宗在帐篷后边呆呆愣愣地看着什么。原来洁白的雪地上是一片黑黑的炭灰。杜人杰也看着,说不清一种感觉。又有一些人被吸引过来,无声地看着,又无声地散去。很久以后杜人杰仍不忘这情景,总也想不通为什么,难道在绝对洁白的世界里,黑黑的炭灰反而是最辉煌的?
“小戴,”他轻声说,“我要提前退伍啦!”
“好!杜老兵,你早走就拣条命!”戴英宗恶狠狠地说,仍盯着黑灰。
杜人杰打个冷战,只见他的眼睛是红的,野性的凶光十分瘮人!“小戴,有什么事你说,我给你参谋参谋。”
戴英宗狰狞地笑了,说:“王文周这个‘瞎参谋乱干事’又找我谈话了,还叫我带上乳罩去‘讲用’,说是形象、生动,效果轰动。他就是不相信我把乳罩烧了。好,大家同归于尽就不斗了,再斗就是鬼打架了!杜老兵,可惜我不能和你同埋在大兴安岭!”他的眼光那种残酷的爱就如屠夫盯着羊羔。
杜人杰只觉浑身冰冷僵硬,似乎已葬进永冻层里,永不腐烂,永远是块冰。
“小戴,”他说,“你以为只有你最痛苦吗?精神上最痛苦的是小毕,这几天他只看毛选,一言不发,可我感觉得到他的脑浆‘噗嗤噗嗤’响!遭遇最惨的是陶金生!最屈辱的将是温启春和熊四能。还有李土改,我已问过刘医生,他的双脚已坏死,只好截肢,他可真像一棵树,只能站着了……”擦擦眼睛,“小戴,有些事情要到许多年后才能看清,我今天和你相约,二十年后我去找你,咱们再谈今天的事,谈一班,或者咱们俩去看一班的每个人,现在要你一句话:你敢不敢再活二十年?!”
难道人还有不敢活的吗?戴英宗感到好笑,又觉得这话越想越瘮人!
“好,杜老兵,我不怕活!”他好像比说“我不怕死”还难。“杜老兵,我反正不能带上乳罩去‘讲用’!乳罩还在,我原想烧掉,又觉得一烧那姑娘会疼;又想埋到林子里的雪里,可是雪一化,还不是随风乱飘?我要带上乳罩去‘讲用’,大庭广众,不跟侮辱所有的姑娘一样?我对王文周说,要不就把你老婆的乳罩借来我用?反正是为了‘斗私批修’嘛?他像猴子吃了辣椒,呲牙咧嘴说不出话……”
“天下第一怪情种啊!”杜人杰在心里说。
回到帐篷,杜人杰的感觉立即变了,他不再是这里的主人,是“客人”,寄居的客人。心中充满失败的忧伤和忿恨,他终于败在范清德手下,败在陶金生手下,甚至败在一班战友们手下。他从毡垫底下取出被包绳时,依恋之情袭上心头,愈来愈澎湃和复杂,哦,我毕竟把青春最美好的年华留在军营,那是最热烈的**和最旺盛的生命,我还能去哪里找回?朝夕相处的战友们,无论亲疏爱恨,那些记忆中非常深刻的事,顿时蒙上轻纱,带上回忆色彩,在回忆中,只要能留下痕迹的人和事,时间都能把他们酿成一杯淡酒,而此时,一分别就是天各一方,还有什么恩怨值得计较?在混乱的年代里,不要责怪自己的兄弟。这话是谁说的?
他突然感到难过,伤感。原本打算谁也不告诉,一个人走了就算了,现在他要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一班的弟兄们,我提前退伍啦……”
这是大家没有想到的。吕双福看看杜人杰,哭起来。
“杜老兵,你,真的要走呀?”熊四能说,又想安慰他,“行,反正你是城市户口,早回去早安排工作,不像我们,回农村还是跟牛腚撸锄扛。”
“小温,好好养伤呀!”杜人杰说。他是想解除小温的尴尬。小温明显瘦了,他心理压力太大,虽然指导员表扬他勇斗特务夺机枪,但事后大家都想明白了似的,没人信他,嘴上不说,心里的轻视难免不在脸上流露出来。熊四能尤其有气,你想当英雄打我的机枪的主意?他在夜里故意把机枪拴到枪架子上,说我把机枪栓上呀,再有特务来偷机枪,拉倒了枪架子大家就惊醒了,就是家贼难防呀!温启春可不服这种夹枪带棒的挖苦,但尽管他伶牙俐齿,却没有反击的勇气,心虚呀!被人打了脸还得笑,偷驴的被踢了腿不敢喊疼。
“杜老兵,我有什么对不住的地方,请你原谅……”温启春哭起来,多日的委曲无可压抑。
“小温,别哭,”杜人杰说,“聚头冤家,分手兄弟,不说别的了。”
杜人杰把一把小刀递给于祥龙,说:
“祥龙,我知道你喜欢这把刀,它功用多,这叫瑞士军刀,送给你做个纪念。”
于祥龙哭了,没出声,只是流泪,绵羊似的大眼睛更显可怜。杜人杰拿出那套《马克思恩格斯选集》,送给小毕,说:
“小毕,我知道你喜欢这套书,送你啦。”
毕祖光接过书,贴到脸上哭起来,“哭书”似的。一会儿又看起来,真的如饥如渴。
陶金生最尴尬了,他断定杜人杰不会理他,甚至会骂他一顿,杜人杰是“民”了,他的那点小权对他无效,有的退伍兵对班长有意见,退伍时把班长揍一顿……
“班长,我和你说句话。”杜人杰说。
他要干什么?陶金生迟疑地跟着他。心中非常害怕。“格吱儿……格吱儿……”踩雪声这么涩,怀有诡计似的,他不由得警惕地放慢脚步,保持距离。
“班长,你恨我吧?”
“哎……不……”陶金生退向一棵树。
“班长,你是恨我的,我也恨过你!”
“哎,不!”陶金生发抖了。
杜人杰说:“班长,我们一分开,这一切都结束了。我有两句话告诉你,一是注意戴英宗的情绪,不能太逼他;二是注意小毕的精神状态,他一连几夜在被子里打电筒看毛选,精神好像钻进迷宫。”
他想吓唬我?陶金生顿时轻松了许多,嘴上说谢谢你的提醒。杜人杰说我们也许还会见面。陶金生说会的会的,肯定会的,心里却说我死了变鬼也不和你见面。杜人杰意味深长地笑笑,说我们再见面肯定就有话说了,陶金生说是呀是呀,肯定有话说。
杜人杰回到帐篷时,见铺上有一封信,见那笔迹,知是同学白桦来的,但又觉得他的名字写得不像,原来是有人用铅笔在他名字的三个字上都加了一横,杜成了“枉”,人成了“大”,杰在木字头上加了一横,成了“本”,不是个字。他以为是有人故意开玩笑,也就没在意。
苏二娃从听到杜人杰要退伍之后,就一直在琢磨什么。他心里有事,想说又不便说的样子。如果杜人杰一走,他就找不到任何人说了。他终于鼓起勇气,说:
“杜老兵,你一走咱们就没法再说话了,我想最后一次和你谈谈心,可以说是最后一次,行不行?”
“可以说是行吧。”杜人杰笑了。
二人走到营区边上的林子里。
苏二娃说:“杜老兵,我有件事非得找你说说不可,憋得难受呀!我就不怕你笑话了。你先看看我哥的来信。”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皮边缘已破损,可知此信总在他口袋里装着。“杜老兵,我哥一字不识,一支笔比镢头重一万倍,他又不好找人代写,借本字典,先向人学查字典,再查字。查字典学了一个半月,写这封信用了一个半月,统共用三个月写成这封信。”
杜人杰见这封信不足五十字,大娃虽然学会了查字典,并不知字义和用法,只是用了字音,同音字如“名、明、命”在他这里是一个用法。只是“二娃”两字是用对了的。他看不明白这封信。一想苏二娃的家事,似乎有些明白,他把此信“硬译”为“二娃,你当兵了,比哥重要,哥打光棍没关系……”只是“西服木坏云方心”一句实在费解。试着用同音字“译”出来,突然明白,这句话是:媳妇没怀孕,放心。杜人杰也曾读过令他回肠荡气的文章,却不曾有过读此信的这种揪心感,世上没任何一位文章大师能写出此等“妙文”!这是一个哥哥为了弟弟的名誉而自动退出畸型的家庭,在他,真就只能打一辈子光棍了。弟弟走后,媳妇没怀孕,这肯定是他的悲哀,而如今他又是多么幸庆。可以想见,他从此不敢对“媳妇”有“非份之想”,做个苦力,为弟弟养着媳妇。他看看苏二娃,实在难以说什么,这事对苏二娃也许是个可以将就的事……
苏二娃说:“杜老兵,我能领受哥这份心意吗?怎么回家见大哥?我把媳妇让给大哥,又怎么回家见哥嫂?我苏二娃可以说是有家难回了,哪管那是个真比天水还好的地方!杜老兵,我没法给哥回信,可是哥会以为信邮丢了,又会用几个月的时间写封信。杜老兵,我求你回家后代我写封信给哥嫂,就说我苏二娃执行特殊任务去了,不准写信,时间可以说十年二十年不一定,叫哥嫂好好过日子……”他的泪水汩汩而淌,在胡须上挂住,冻成亮亮的冰珠,胡须在冰珠里显得很粗。

杜人杰本就是个感情极易燃烧的人,也淌下热泪。说:
“你以后怎么办呢?部队总不是久待之地呀!”
“浪新疆,浪北大荒!”苏二娃说。
杜人杰说:“小苏,黑龙江有很多农场,我姥姥家那里也有几个林场,你要不嫌弃,退伍之后找我去。信,我给你哥嫂写。”
“杜老兵,大恩不说谢,你就是我哥了!”苏二娃说,“我这件事可算是放了心。还有一件事,你帮不了忙,我也只是有个人说说就行了,不然憋得难受。杜哥,兄弟没出息,原本是应付‘讲用’,把别人的故事当成自己的,说着说着,我真的就想上百合了,人想人,想死人’,难受哩!难受得就像你掉了一条腿,一动步就想起来了,就像你丢了枕头,一睡觉就想起来了,就像你掉了牙,一吃饭就想起来了!其实我并没见过百合,只知道公社团委书记要丢了官和她结婚,结没结成婚我也不知道。杜哥,我原想这是‘哄孩子不哭的事’,按王干事说的,有情节,有起伏,越曲折越好,可是,没想到我说一遍,想百合的心就重一分,我都有逃跑回家去看百合的‘一闪念’。你说怎么办?”
杜人杰的心是很震撼的,没有刻骨的体验,谁有才能编出想念人想到“像掉了一条腿”?事情就是这么荒诞!原本是为了突出、宣传意识形态领域内的阶级斗争,才让一个战士编出私来斗,却使战士产生了“真私”。苏二娃呀,你的心怎能承受这么多折磨!
“二娃,”他说,“你在人格意识觉醒之后,又去追求你的真爱,只可惜目标是虚幻的,怎么办呢?世上有很多事是人难以预料的,也许你和百合有这个缘份,也许没有,现在过份去想没有用,也不必要。”
“杜哥,和你一说我心里可以说轻松多了!”苏二娃说。
杜人杰想到了刘进军,内心一阵隐痛。刘进军于他像流水中的月亮,在闪在抖在晃,这种闪烁不定反而会使他集中注意力。他一直在分析自己,是不是对刘进军产生特殊感情,这感情是眼睛的层次上产生的,还是在心底产生的,在这难得见到女性的世界里,男性对女性是不计较美丑的,只要是个女性就是美的。他难以为自己下定论。在他从卫生室出来之后,如同流水平静了,月亮清晰可见——他知道自己爱恋刘进军了,以他的性格能同意当作“病号”退伍,原是不可思议的事,只能解释为:他以听她的话作为爱恋的表示和终结。他是个理智的人,世上没有纯粹的爱情,浪漫的诗人只见到爱情如花芬芳,却忽略了花下的土壤,恋爱双方只在家庭、社会地位、学识、人材等诸多方面条件对比的基础上——这基础往往是无意识的,不言而喻的——才能相恋,一个穷人娶到财主小姐,平民娶到官宦小姐,那只是穷小子做的美梦,如穷人梦想一镢头挖出一罐金子是一样的。一个大头兵向女军医求爱?让人笑死呀!但感情上他是失落的,如失恋的感觉一般无二。
他的这一小段感情经历,刚萌发就被无情地掐掉了。
晚上,吴静来给温启春换药。她甚至是感谢温启春的,是温启春为她创造了进出一班的自由,她可以这么近地看看小毕。小毕对她的“警惕”和冷淡,被她“心领神会”——他要注意影响呢!这种受压抑状态下的爱情对她而言实在别有一番意味在心头,受阻的流水更容易激起波澜,她的**地火般运行。一个眼神,碰了一下衣服,都会使她激动得心在发抖!为了在一班多待一会儿,她换药十分细致,简直是做脑外科手术了!完全不知道其他同志的反应。
“小吴啊,我的腿已经好了。”温启春是早感觉到其他人的反应了:你打自己一枪,还有这么漂亮的姑娘天天给你换药,美得你呀!我们想握握小吴的手都想不到,她的手可在你腿上摸来摸去!每次小吴来给他换药,他都觉得是受一场“批判”。
“好了?这么快就好了?解开绷带我看看。”吴静拿出医生管病号的派头。
“真的好了!”温启春跳到地上,还蹦了几下。
吴静往床沿一坐,手抱在胸前,坐的是毕祖光的床,松软又热乎呀!她把脸一沉,说:
“好哇,小温,你跳,再跳,跳高点儿!你当我是没事找事来啦?求着你换药挣口饭吃呀?我告诉你,你的血小板偏低,流了血不容易止住的,小腿肚子的肌肉是一走路就活动的,就是全长好了,开始那段日子也要注意保护,不能过份用力的。好,是你拒绝治疗,我给刘医生说去!”
“小吴,小吴,别生气。”陶金生笑道,“小温呀!小吴好意给你换药,你怎么不配合治疗?快让小吴看看。”
陶金生早就注意到吴静有一个地方和薯叶极像,是耳朵,几乎就是一个模子刻出的,耳轮向里包,却又不是招风耳,是元宝耳。奶奶说过,女人有元宝耳招财……
熊四能每天的这个时候最气了,你温准星凭什么享受“保健医生”式的待遇?多大的功劳啊!说:
“小吴呀,小温的腿早好了,他心里有数呢!明天要是换药叫他跑到卫生室去,他跑得可快呢!”
吴静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味。温启春可听出来了,那是说他开枪“有数”,说他抓特务“跑得快!”。他何时受过这个气呢?他怕别人领会到熊四能的意思,忙打岔似的说他是可以到卫生室去换药,心中却是油烹般难受。吴静猛地想到熊四能右手放不下来时的情景,先大笑起来,说:
“熊大个儿,你‘半投降’的时候,怎么不跑到卫生室找我?”
大家都理解了“半投降”是指他举一只手放不下来,都笑起来。熊四能不理解‘半投降’是何意,还说我熊四能什么时候投过降?吴静越发笑起来,前仰后合,还故意碰毕祖光一下,其他人也大笑起来。姑娘讲的笑话,就是不好笑也得大笑,何况好笑呢?温启春尤其笑得疯狂了一般,可出口恶气了!
熊四能不去想什么是“半投降”了,反正温启春笑,他就有气,但他不能再把讽刺挖苦的话说得太明显了,听说连长怀疑小温的“英雄事迹”受到了批评。但他不能让小温白笑了。灵机一动,把轻机枪拿到床上,解开帆布枪衣,动作夸张地擦开了枪。擦枪的时间原本是每个星期六的早上,他已经擦过枪了。
“嗨,屋里烧水水气重,枪容易生锈呢!”他说,“枪,是战士的第二条生命,要像爱护眼睛一样爱护枪,啊,同志们。”
大家都看看机枪,又看看小温。
温启春早后悔死了做了那样的傻事,当时只想当英雄,立功,想得多么美好呀!而且当时他的确出现了幻觉,假设的特务是个黑影子,如没有那个幻觉,也许他没有勇气完成全部的“设计”。他受到的刺激是渐渐增强的,他怕见到机枪,那是他的“天敌”,见到就被恐惧淹没了,浑身发抖……
“小温,疼吗?”吴静问。
“疼……疼……”温启春的声音颤抖着。
吴静说:“你还说好了呢!不用我换药了,看看,咋样?要不要找刘医生来?”
“不用……”温启春说。
杜人杰听见“刘医生”三个字就是一抖,多么短促的爱情啊!真是心有不甘。留点什么东西给刘进军做个纪念呢?他想到刘进军还回的热水袋,把热水袋送给她吧,不是什么“定情物”,只当是老乡,战友的一点心意。趁小吴在这里,快送去吧。他把热水袋灌上热水,走出帐篷。
他努力使自己的心情,表情做到就是一般意义上的老乡、朋友去看刘进军。一进帐篷就说:“刘医生,老乡,我明天就走啦,这个热水袋你在这里还用得上,留给你啦!”好像怕别人疑心他“别有用心”似的。
刘进军有些意外的惊喜,接过热水袋,心更是一动:热的!说:“好好好,谢谢老乡,我收下了。”
二人都一时找不到话说,这种窘迫令人不安。他们都想打破这沉默。刘进军说老乡你坐。杜人杰要走,却坐在炉边小凳子上,看看炉膛,说:
“难怪炉子不旺,灰太多了。”
刘进军说:“可不是吗,夜里又不敢掏灰,死灰复燃可就麻烦了。”
杜人杰放松了精神,笑道:“还是可以掏灰的。”他把灰盆倒上水。刘进军说热灰遇水不冲起来呀!杜人杰一笑,把炉中柴往里推,灰掏到炉口,往上浇水,热灰果然激起,但在冲出炉口五寸远的时候,又被抽进去了,顺着烟囱扬出去了。一团团烟尘在炉口徘徊,又急急忙忙被吸进炉中,这景观虽小,却很有意趣。炉膛里空了,火势猛烈起来,轰轰作响,松香味溢满屋子。两个人都忘情地看着炉火。一个柈子爆裂了,嘎嘎一阵响。也许二人都想到“家庭”,这情景多像冬天的夜晚,夫妻二人……他们都警觉了,幸福的慌乱如炉中的火一样。杜人杰说:
“刘医生,我就是喜欢看火,自小就喜欢,可是我至今想不透火究竟美在哪里,如果说世界上还有让人解不透的美,对我而言就是火;它是那么简单,那么透明,总是以一种姿态跳跃,万古不变,哪怕你把它熄灭一亿次,它还是不改变跳跃姿态。小时候总偷家里的火柴划着玩,被打过呢!”
刘进军笑起来,说:“我小时就怕火,总觉火是非常神秘的东西。起因是哥哥放烟花烧了我一件新衣服,我可喜欢那件衣服了!后来我就想,一直在想,火是个神秘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是它的藏身之所,树,草,动物,地下,哪里没有火?就连石头烧红了也是火呀!中医把炎症叫作上火,我们是生活在火里呢!”
“太对了!”杜人杰来了兴致,他参军以来的孤独感很重要的一点是找不到可以对话的人,别人说的话他不感兴趣,他说的话在别人看来是“清高”,不与群众打成一片。“老乡,你这种对火的神秘感,古代智者就有过,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就说过:‘这个世界,既不是由一个神,也并非由一个人所造,很早就是,现在也是,将来也是一个永存的火’。他把世界的起源看作是火。”
刘进军笑道:“你一提到哲学家就吓我一跳,可是听了他的话,我好像能懂。”她也来了兴致。她也难以找到可以谈话的人,谈业务吗?不能太“业务挂帅”走“白专道路”;谈学毛选的体会吗?生活中的真实情况是:同志们只在学习会上谈,私下里决没有人向谁请教“活学活用”的经验。她原有记日记的习惯,后来并无人教她日记应该记什么,而她自觉自己的日记不“革命化”,像别人那样把日记变成“学习笔记”或自己的“好事记录本”她又觉得肉麻,遂也中断记日记。
杜人杰说:“真正的哲学不是吓唬人的,就像火一样展示在人面前,它并不急于给人一个答案,而是像火把一样照耀人的智慧,让人去发现新的火,擎起新的火把……”
“你们说什么火?”吴静呼啦一声进来了。
二人内心都一惊。谈兴突然被打断。杜人杰见吴静就像一团火,脸蛋像秋季的苹果一般红润。以他的感觉,他知道吴静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不能明说。笑道:
“小吴,我们在说火在炉子里烧,这种限制使火与人相安无事,如果火在外边烧,那就是灾难了。”
“杜老兵,你是什么意思?”吴静喝下一茶缸水,“你们是不是在说我?”
“说你风风火火。”刘进军笑道。
吴静说:“杜老兵,你这么快就退伍啦?真羡慕你!我还要等好几年呢!”
刘进军说:“老乡,你几时走?听连长说明天给你开个欢送会。”
杜人杰说:“我不用领导们开欢送会,我自己明早走。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刘医生,小吴,如果回哈尔滨,一定要告诉我。再见。”
“再见!”刘进军向他伸出手。
“再见!杜老兵!”吴静向他伸出手。
杜人杰心头憋着十分复杂的情感离开卫生室。月亮升起在东山,寒冷的清辉洒下来,卧在雪中的帐篷像土包蒙上了雪,格外安静。伸出帐篷的烟囱静静地冒着烟,烟囱被滴下的霜水形成的冰柱支住了,冰柱上的冰泡暗暗发亮。他心头升起依恋之情,就要离开这里了。还要向谁告别呢?他想到李胡子,想到黄石玉,也想到其他人。但他决定不向任何人告别,悄悄走了,回去之后给他们写信来。
他睡了一觉,醒后是凌晨四点钟,再也睡不着。走吧。他起了床。悄悄打好被包。一切都准备好了。这就走吗?空气粘粘稠稠的,在阻挡他。炉子里见不到一点火光,柈子烧烬了。他拨出灰中的红炭,丢进一片桦树皮,架进柈子,炉子烧起来,炉壳上的小洞把火光投射到帐篷顶上,晃动着,却不移动。走吧!他出了帐篷,向卫生室望了一眼,大步走了。
他走进呼玛河,河面上还留有雪橇印和杂乱的脚印。他走得很快,想象中呼玛河开河了,固锁已久的呼玛河伸展腰肢,冰开了,冰排震动,雷霆万里,三尺厚冰撞击着,各不相让,夺路而去。他站在冰排上,飞流直下。猛觉心上隐痛,有一条丝被抽着,抽着,人就是一个大蚕茧,丝的另一头拴在刘进军身上,他走多远,丝抽多远,走出一万里,这一万里的空间也有一条丝牵连,他走近了她,这丝也会再绣成一个茧……
从此后,杜人杰多了一个爱好:养蚕。年年都养蚕,收集着蚕茧。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