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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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进军走进二班帐篷,浓重的具有进攻性的男人汗气熏得她撞墙一般,转头就走。也许是想到“感情问题”,又进了帐篷。有多少汗水才能沤出这般浓重的汗臭气!铺位上全是脏衬衣、工作棉衣。棉衣面已渗出油汗,像蒸笼布的颜色,提起掂掂,很重。这就是他们明天早上要穿的工作服。二班接过了一班的工地,他们要完成双份任务。
刘进军现在对六连的情况也有些了解了。六连有两个典型,一班是政治典型,二班是军事典型,一班是指导员树的,二班是连长树的。这两个班的付出与所获是不同的,一班成为全师标兵班,只是动动嘴去“讲用”,二班付出的是淌不尽的汗水,却要时时担心“单纯军事观点”这顶帽子。用二班战士的话说,他们是“吃兔子草,出驴力,得骡子名声”——骡子是杂种。对这两个班的态度,充分反映了范清德和黄石玉之间的尖锐的矛盾。
衬衣上红方章内都写有战士的姓名,一件衬衣上写了“胡子”二字,刘进军知道这是二班长的衬衣,他连姓名也不写。他暗笑一下,这个李胡子真有意思。他床下还有两条裤衩没洗。别的床下也有。帮战士们做点事吧。她收起床上的衬衣,往床下看看,犹豫了,那几条裤衩洗不洗呢?帮忙帮到底吧。裤衩上没有写名字,别弄混了,她拉出裤带子,打一个结的是班长的,打三个结的是第三个铺的,打四个结的是第四个铺的……
刘进军把衬衣抱回卫生室。吴静立即闻到汗臭味。“哎呀,刘医生你在哪里拣来的破烂?”刘进军说这是二班战士的衬衣,他们没时间洗,我们帮着洗一洗。
“学雷锋呀!学就学。”吴静笑道,“反正坐着也是坐,还不如雷锋哩!”二人大笑一阵。吴静发现了裤衩,说:“刘医生,连裤衩也给洗呀!在乡下,女人只给丈夫洗裤衩……”
刘进军笑起来:“咱们这是阶级感情嘛!”
“这些小子不知怎么乐呢!”吴静说。
刘进军说:“他们的棉衣也得想办法烤干,不然肯定有人会生病。可是怎么烤呢?”
吴静说:“在炉子上边拉几条铁丝就行了。不过,那要影响内务卫生的整齐。”
刘进军说:“这个办法好。内务卫生嘛,特殊时期,就不那么讲究了吧。我去找材料员拉铁丝。”
刘进军回来时,吴静已把衣服搓出来了。只待清洗。桶里加满了水。“小吴,你真能干,谁娶了你这个媳妇是有福了!”她说。吴静笑起来,不由得看一眼右手掌上那三条与掌纹交叉的新“掌纹”。刘进军大为奇怪,她的新“掌纹”是用圆珠笔画上的,怎么会洗不掉呢?她明白了,这是用针蘸上墨水刺的。战士中暗暗流行这种“人体艺术”,有的在手腕上刺一只鸽子,有的刺一支手枪,有的刺一面旗。这是谁的掌纹?此事虽小,但给人震撼,难道吴静才下连队不到一个月,就有了如此“刻骨铭心”的爱情?在我眼皮底下发生的事,我怎么不知道?这小姑娘不简单呢……
吴静并没注意刘进军的心理活动,拿起一条裤衩说:“刘医生,你看这裤子上沾了什么,用去半块肥皂也搓不掉!”刘进军差点笑起来,她不能笑,得忍住,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洗不掉就不用洗了。”吴静说那不行,让他们笑话,姑娘洗不干净衣服!刘进军忍不住笑了。吴静隐隐约约感觉到什么,说:“刘医生,莫不是男兵们说……‘地图’”?刘进军益发忍不住笑了。吴静怕咬手似的把裤衩一丢,说:“我不洗了,怪吓人的,会沾到手上吧?”刘进军笑道:“我来洗,我来洗。其实这不值得奇怪,这是生命成熟的表现,权且叫作‘生命印记’吧。”
“刘医生,所有的男兵都会这样吗?”吴静若有所思地问。
“基本上吧。”刘进军说。
吴静不知想到什么,暗自笑了一下。
“刘医生,”吴静说,“咱们帮二班战士洗衣服,范指导员会有意见吧?”
“为什么?”
“二班是黄连长的典型呀!”
“那我们就再为一班战士洗衣服。”刘进军嘻笑着说。她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但她发现提到一班吴静就有羞涩的激动,这激动的敏感和无可压抑就如野草对于春天的阳气,不萌发是不可能的。“我可不给一班战士洗衣服!”吴静的声音很坚决,却像北方春季的大风,虽然呜呜叫,内含的温柔也无法掩盖。
刘进军故意说:“只是叫你洗洗衣服,又没叫你去做媳妇。”
“好哇!刘医生,你自己洗,我不干了!”吴静像是生了气,但脸如九月晒米的高粱,红得香甜幸福!
刘进军明白了,那个献殷勤送兔子的战士在一班。是谁呢?她不用细想就想到两个人,杜人杰和毕祖光,其他人包括可以称为英雄的李土改,吴静都是看不中的。在这两个人中,以她自己替吴静考虑的眼光看,她看不上毕祖光,别看他被报纸誉为战士理论家,看人小毕是一表人才,但她见到小毕之后的感觉,只能用一个比方去说:北方秋季伐下的杨、槐、柳、柞木,经过一个冬天,在第二年春天里,冻在木材内的生命苏醒了,爆出一丛丛的新芽,疯长,但不久就从梢上开始干枯,却不掉叶子,枯成黑亮的颜色,充满了无限的悲剧感。那么就是杜人杰了。她心一动,这丫头有眼光。杜人杰是她遇到的极有智慧的战士,从为熊四能治病,到抢救李土改,他的奇妙的思维能力,丰富的生活经验,敢于行动的魄力都是少见的。在把李土改送到师医院之后,黄石玉对她说:“刘医生,别看小杜是个大头兵,人才!我都佩服他。就是骄傲,说话能把人顶到南墙上。这种人的性格不见容于社会,你是棵顶天的高粱,我不用给你做种,你有什么办法?”她说:“连长,他和你说话也是那个态度,你不生气呀?”黄石玉说:“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呀!去年扑山火,我们被山火包围了,两个排呢!绝对冲不出去的。这小子顺风放火,烧了那片林子,大火卷过来时,我们就趴在那里,躲过灾难!”她说:“那你们没被烟呛死呀?”黄石玉说:“小杜鬼得很,阎王爷要抓他至少也得派一个连的小鬼儿,他叫大家把尿撒到毛巾上捂着鼻子。”她大笑起来。黄石玉很感叹地说:“扑火之后,我极力为小杜请功,救了两个排战士的命呀!不但没有立功,连宣传、表扬都不允许,扑火的人放火还能立功?如果我们烧死了,那就可以宣传了,明知火烧人,偏向火海冲了。”但是——她在寻找另一个理由:杜人杰这样的人可能不会看上小吴,不是说小吴不可爱,一只雄鸡总不会去爱一只漂亮的鸽子吧?她心中怅然若失,这突如其来的感觉使她一向开朗的内心沉甸甸地暗淡下来,一时又说不清为什么。
吴静说:“刘医生,要是给一班战士洗衣服,你去收过来,我不管是谁的,只管洗。”
刘进军勉强一笑,暗说这丫头进一步暴露秘密了,“我不管是谁的”,你显然是在乎这个“谁”才会这样说。她一笑,说:
“叫我去拿衣服也行,我想吃兔子肉。”
吴静幸福地笑道:“学雷锋还讲价钱呀,我还想吃兔子肉呢!”
“杜人杰会捉兔子吧?”刘进军很随便的样子。
“杜人杰才不会套兔子,是小毕套的。”吴静装出更随便的样子。
刘进军内心突然又明朗起来,有个小太阳照耀一般。轻松感使身体飘浮起来。说:“我不管是谁套的兔子,我只管吃。”
事后,刘进军感到自己不理解自己了,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自己喜欢杜人杰?是想谈恋爱?和一个战士?理智地说,这不可能。她是个非常理性的姑娘,看事比较彻底。在军医大她见过几个同学恋爱。立即就给恋爱下了定义:恋爱是青春期的“病”,如出麻疹,非出不可,但出过之后可获终身免疫——不再有恋爱。关于婚姻,她见大哥结婚之后,立即就给婚姻下了定义:婚姻是男女各有所求达成的交易,与你买葱我买蒜没有本质区别,爱情戏剧总以死亡或结婚而告终——婚姻不是爱情。大哥离婚后,她立即又为家庭下了定义:家庭是社会和族群的需要,不是个人的需要;飞翔最高的天鹅不筑巢——人在本质上是反家庭的。爱情、婚姻、家庭已被她用手术刀解剖了,如果说刘进军会“一见钟情”,她自己都会无情地嘲笑自己。但是,如何解释她因杜人杰而产生的这些心绪上的变化?她自己的解释是:可能是因为同乡关系吧。
无论她自己怎么看待爱情,她本质上又是非常善良的人。她希望吴静幸福,一个在母亲身边长大的女孩对男孩的神秘感,当决不亚于男孩对女孩的神秘感,但她没有父亲的榜样做参考,能把握准吗?况且战士是绝对不允许在部队谈恋爱的——恋爱这个词在部队是不使用的,叫作“拉拉扯扯”。她得保护吴静。
二班这群“银甲武士”下班了。夕阳在林梢上挂着,山岭在天边划出起伏的蓝线,雪原泛着银青。走进营区,战士们越发精神起来,李胡子把口令喊得震天响。“同志们,唱支语录歌,《军队向前进,生产长一寸》。”他起个头,战士们唱起来:
军队向前进,
生产长一寸。
加强纪律性,
革命无不胜。
……
歌曲本是行进速度,战士们用力跺着大头鞋,响声动地。下班的战士们全随着唱起来。也跺起大头鞋,有意要把一班的人震出帐篷似的。
二班战士一进帐篷就傻了眼,棉衣烘干了,衬衣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上。谁干的呢?都说自己的衣服从来没洗得这样干净。
李胡子说:“我知道是谁干的啦?”战士们都看着他。他说:“可是我不能说,怕你们夜里睡不着觉。”大家起哄。他说:“这还用问吗?是刘医生和小吴,肯定的。”
大家“嗷”地叫起来。
“哎呀!我的裤衩也给洗了!”
“小何”,李胡子说,“你也不把你那画满‘地图’的烂裤衩放好,让人家洗,怎么好意思呢?”
“班长,”小何笑道,“你那有‘美国地图’的裤衩不也洗了吗?”
李胡子见衬衣底下果然是裤衩,笑道:“哎哟哟,这真不好意思!就这点秘密全暴露了!不过没关系,刘医生是学医的,什么不懂?”大家笑起来。他却不笑,说:“同志们,今天我们终于把一班工地上的树全伐倒了,抬出去就完成任务了。从今晚上开始,大家抽空把换下的衣服洗掉,不能洗就藏好,特别是你们贴身的‘子弹袋’……”
战士们哄堂大笑。
家保国说:“我得把这件衬衫放起来做个纪念。为啥呢?刘医生给我洗的呀,人家是大学生呢,了得吗?刘医生给我洗衣服时一定多用了肥皂,一定多搓了几下,为啥呢?她一看名字:家保国,这世上还有人姓家呀!可不是?全团可能就我一个姓家的,物以稀为贵,刘医生能不注意我?这件衬衣能不多搓几下?”

他真就解开小包袱,把这件衬衣包进去了。这把大家的情绪激发到热烈的顶点,每个人都成为炉中柴了。
“家保国呀,你别臭美!”刘仁达说,“我这件衬衣,肯定比你的干净,刘医生肯定会用心洗,水都会多用一桶,为什么?刘医生一看名字——哦,刘仁达,五百年前是一家呀!不知是我哥哥还是弟弟。这个本家子这么懒,给他洗干净点儿!你们说是不是?”
“刘仁达,你也别臭美!”武定军说,“刘医生真正用心,真正带着感情洗的衬衣是我这一件,为啥?她一看名字——武定军,我叫刘进军,他叫武定军,我‘进军’,他‘定军’,我‘进军’到目的地,就是‘定军’了!你们说是不是?啊?!”
大家哄笑起来,大叫:“这才是臭美呀,人家向你‘进军’,打到你老窝里去呀!”
李胡子说:“别吵,别吵!我还没说呢,你们就臭美起来,听听我的。刘医生在洗我这件衬衣的时候,被我逗笑了……”
“吹牛不看日子呀!你又没在场!”
大家笑起来。李胡子一点不笑,说:
“常言道:嘴上有毛,说话牢靠。我李胡子说话像我这胡子,根根在肉里。你们想:我这衬衣上没写名字,就‘胡子’两个字,刘医生一看,笑了——这个李胡子还挺有意思的,我叫你‘胡子’,我就刮刮你的胡子……”
“高!‘高家庄’!”战士们哄笑。
李胡子说:“同志们,咱们得谢谢刘医生和小吴。刘医生理解我们呀!她知道我们太辛苦,才给我们洗衣服。拉上铁丝烘棉衣,我也想到了,可是怕影响内务卫生美观,就没拉,可是刘医生给拉了,她知道这个时候让我们穿上干棉衣才是最要紧的。这心意我们得感谢。大家说我们送点什么。”
这可是难题。
“谁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呀!”李胡子说。他盯着每个人。
可是战士有什么好东西呢?刘仁达说他的家乡有好茶,家保国说他的家乡有好苹果,武定军说他的家乡有云南白药。但这都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何锁说要送给刘医生和小吴一人一本信纸。一开口就被大家否定了:送信纸?哪儿买不到信纸?你不说送雪!何锁说:
“我说的信纸不是一般的信纸,是大兴安岭的特产,桦树皮纸。咱们专要桦树皮里边第三、第四层,跟纸一样薄,又光滑,写字既不滑又不涩,又能保存上千年,还有清香味。你们想,刘医生和小吴给朋友写信用上这种纸,朋友还不得‘傻’呀?”
大家都认为这个主意好。李胡子还是认为应该再有件实在的礼物,太“精神”了也不好,像苹果啦什么的。可是在这里上哪儿弄苹果?能弄到个青萝卜也好呀!吃了半年的脱水干菜了。
庞康明说:“班长,我们捉几只兔子送给刘医生好不好?一班戴英宗会套兔子,我去找他。”
“好!这礼物是实在!”李胡子说,“桦树皮纸是‘精神’的,兔子是‘物质’的,有这两件礼物一送,没说的啦!”
二班战士这些天来第一次这么轻松,再不是累得饭碗都懒得端的样子。
晚上,黄石玉来到二班。他很高兴,二班把一班工地的树全伐倒了。炸掉树根,便道就成形了。二班的行动带动全连,人家双份任务都能完成,咱一份任务还不该提前完成?
“抽烟、抽烟。”黄石玉向战士们发烟。
李胡子说:“连长,你又来发烟了,是不是又要加任务?”
黄石玉笑了,“这个李胡子,这次不给你加任务,给你‘加烟’!”从怀里掏出两条“红塔山”香烟,“同志们,这是军人服务社供应团首长的云南香烟,我是找关系给你们弄来的,算是对你们的奖励。”
李胡子说:“连长,说到底还是叫我们多干活,你这一送烟,我们能不拼命干吗?”
“这个李胡子。”
李胡子说:“连长,其实我们可以不等明年雪化就干通便道,木材一清理,树根一炸,把水沟一挖,再一平,行啦!”
黄石玉说:“炸药运不进来呀!”
李胡子说:“用雪橇去拉呀!送李土改不是用的雪橇吗?在呼玛河里走,飞快!”
“好!”黄石玉高兴了,“你们清理完木材,我派二班去拉炸药,到师部,那里有五间房子大个商店哩,我放你们半天假去逛商店。”
战士们“嗷嗷”欢呼起来!
黄石玉的气开始顺了些。能提前完成任务是重要的。全国大批判的各种观点对部队是有影响的,而部队的突出政治的一系列做法又影响了全国,抓生产成了可干不可说的事。他原本打算在晚点名时专门表扬二班,杨正青提醒他:你这时表扬二班,不是和突出政治的标兵一班唱对台戏?他只好作罢,好在干实事的人都不是图表扬。但是二班战士太累了。他对杨正青说:你当副连长是主管生活的,二班战士这么辛苦,汗透棉衣,营养得跟上呀!罐头、奶粉之类的东西不可以考虑点吗?杨正青很为难的样子,他就有些生气,说你给二班发罐头,在我的工资里扣钱。杨正青说:连长,我早就想给他们发了,可是不行,你拿钱买也不行,你想想,你拿钱买东西给二班,这就变成“物质刺激”,而二班这个生产典型就变成用物质刺激出的“黑典型”,战士们累个贼死,赚这个名声,心里什么滋味?他只有哀叹了。但他是个实在人,不表示个心意心里不安,才弄到两条香烟送到二班。
不管怎么说,能完成任务他就高兴。并且感到他斗赢了范清德。他想不通范清德也是种过地的,怎么会“虚”成这样呢?难道庄稼是一口气吹出来的吗?关于范清德将越级提为团副政委的传闻他也早就知道了,什么季节长什么草,什么水土长什么物,让他上吧!他不羡慕,并且将永远鄙视这样的人!
熄灯号响之后十五分钟,他照例要查铺查哨,只要他在连队,这是风雨不误的。在二班门口,他没进去,晚上在二班待了一个多小时,帐篷里安静异常,烟囱静静冒着烟,别打扰了,让他们睡。在卫生室门口,他看了一眼,当然不能去那里查铺查哨。他听说刘医生和小吴为二班战士洗衣服之后,还是很感动。他暗笑了一下,想起来李胡子那天对他说:连长,你要是叫刘医生和小吴到二班来上班,我保证不用她们干活二班也提前完成任务……
月色真好,难得这样无风无云的夜晚。在山林里,月亮显得小些,亮度却大。积雪映出银青色,虚虚实实的。森林里还是黑暗的,树冠的轮廓显得清晰而有力度。他望望静卧的帐篷,一个个烟囱冒着烟,袅袅上升,给营区带来温暖的气息。其实这种无风的干冷更厉害。林子里有树皮剥落的响声,有冻干的细枝断落的响声。雪中也有冻缩的籁籁声。
黄石玉喝一杯水才睡下去。他睡觉后,总是一觉天亮,他总觉一个连长这样睡觉不行,故睡前喝杯水,强迫自己夜里起夜。他不知睡了多久,猛地醒了,不是起夜。他想起查铺查哨时没进二班帐篷,心里总不踏实。“这个怪毛病!”他骂自己,还是起来了。
一进二班帐篷,他吓一跳,随即又向外跑,但又回来往炉子里添了柈子,才向工地走去。心里骂着李胡子。
李胡子原本也不想把全班人**来抬木头。他睡不着觉,和家保国谈心。战士们私下还是有情绪的,主要是对一班意见很大,真叫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说的,说的不如唱的,唱的不如骗的。两个人说着说着,都说咱在这里谈什么?多亮的月亮地,抬木头去算了。
其实二班其他战士今夜也很激动,刘医生和小吴给洗了衣服,这引起他们多少激动的遐想。连长又给送了香烟,香烟他们自己花钱能买到,但这香烟意义不同。他们见班长和家保国半天不回来,谈心能谈这么久吗?又不是陶金生梦里背“老三篇”。帐篷外不见人影,他们立即想到了工地。好哇,你们悄悄来个夜战!他们也悄悄向工地走去。由于吃了半年的脱水干菜,体内缺维生素,加上连日的劳累,全班有一半战士夜里视力极差,看不清东西。这些战士也要去,牵着别人的手走。
工地上没有灯光,只有天上的一轮月亮。在眼睛适应了环境之后,战士们感到工地上雪亮一片。抬木头正好。四个人一组,两个眼睛好的配两个“瞎子”,抬木头靠的是感觉,跟着走就是,杠子就是探路的棍。夜里干活精神不分散,不会像白天一样东张西望,干得真快。不快也不行,冻得受不住。
一个战士指一截木头说:“吔,你是一班的谁?睡得真踏实,在梦里背‘老三篇’吧?‘讲用’去吧!”大家笑起来。也没有人说,他们就把“嗨哎、嗨哎”的号子喊成“讲用、讲用、讲你的用”,“斗呀、斗呀、斗你的私”,“闪呐、闪呐、闪你的念”。这些随意编的号子使大家快乐无比。
李胡子望望月亮,说:“哎呀,当兵之后只记得阳历的几号几号,农历的日子可不知道,看今晚这月亮,今天可能是农历十五吧?”
“肯定是。”何锁说。
李胡子说:“我当兵这些年,往后想想一片模糊,只记得哪一年,记不得哪一天,今天我可记住了,夜里抬大木,一辈子不会忘。”
武定军说:“可惜我患了夜盲症,看不见圆圆的月亮。”
李胡子说:“小武你别担心,刘医生已经叫炊事班生黄豆芽了,只要豆芽一吃,你在夜里也能看见刘医生在呼玛河里给你洗衬衣。”
大家哄笑起来。
何锁说:“班长,我想唱支歌。”
“唱吧!”李胡子说。
何锁说:“可惜这支歌颜色……有点儿……那个。”
“黄色的?”李胡子说。“你唱一遍我听听,要是黄色的,就不唱了。”
何锁望望月亮,唱起来: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
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
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哟
你为什么还不到来哟哎
……
李胡子说:“这支歌不算黄,可也不红,唱一遍就算了。”
刘仁达笑道:“何锁,你想到刘医生和小吴了吧?”
大家又是一阵哄笑。
有人听到响动,说是特务吧?
李胡子说:“什么特务,你别和一班温启春一样,大风雪夜抓特务……哎,不好,是连长来了,卧倒!”
“李德柱!你把人给我带过来!”
那边传来黄石玉威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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