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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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毕祖光向李土改递个眼色,李土改会意,二人背冰去了。
阴云低低的压向林梢,肃立的林子显出强烈的安静感。毕祖光近几天脑子里有些混乱,进了迷宫一般。尽管他提出了狠斗私字“一闪念”,提出了开辟梦中“斗私批修”新战场,可是一班的斗私状况并没有多大的进展,私就这么难斗吗?作为一个理论思考者,他感到了一种限制,还能怎么发展他的理论,解决斗私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他也产生了一些不理解,苏二娃第一次发言是编了个故事,明明是假的,为什么又要他那样说?他的这些想法只能找李土改说,跟别的人都不能说,他觉得别人不配和他讨论这样的问题,他们也不会说真话。
“小毕呀,俺真可怜班上的同志。”李土改先开了口,“就那么点私,不知往哪儿藏好了,斗个私就这么难吗?这就跟洗澡一样,没人愿意留点脏东西在身上吧?洗干净不就得了?可惜斗私是个人的事,要是俺能代替他们斗就好了,三下五去二,完了!”
毕祖光笑了。李土改就是这么单纯,像块透明的水晶。他想:李土改是个幸福的人,内心的安宁平静是人生难以达到的境界。他就像这些松树,春夏平静地生长,秋冬平静地落叶,严寒来时,它们没有感觉;即便有感觉,它们也是平静的,它们站得高,早就望见了春天。
“李土改,”毕祖光终于说出他的疑问,“我觉得熊四能,苏二娃的斗私发言是假的,领导上为什么还要他们那样说?”
李土改挺认真地说:“小毕,你千万不能怀疑上级,怀疑上级你就开始骄傲了,你别总想你是战士理论家,想多了你就总觉自己对,别人不对。俺刚当兵的时候最佩服杜老兵,那人遇事真有办法,又能读二寸厚的大书,可是他就是犯了骄傲的毛病。”
毕祖光点点头,也疑心起自己是不是犯了骄傲的毛病,所谓看别人豆腐渣,看自己一朵花。
李土改说:“小毕,梦里斗私难呢!俺夜里做个梦,梦见俺在家里放牛,有一头青牛是白脑门,白尾巴梢。朵儿要骑牛,爬不上去,俺把她抱上去,她又坐不稳,俺骑上去抱着她,牛就飞跑过来,那个快哟,俺身边的风呼呼响。俺忽然发现牛缰绳上拖着个人,像是俺爹,可是牛停不下来。醒了以后俺就想:俺早就和朵儿断绝关系了,怎么又在梦里和她一块儿骑牛?一点也没想到这是梦中的私。人好像有两个脑瓜儿,一个管白天,一个管夜里,白天的管不到夜里的,可是人不睡觉又不行。小毕,你看可不可以在每天早上来个说梦,每个人都说说夜里做了什么梦,有私就斗!”
“好!”毕祖光很激动,“这就叫‘糊涂梦,清醒斗’!”
李土改憨厚地笑了。
二人到了河边,李土改挖冰。毕祖光见那冰瀑布似乎又高了一些,每层冰之间都有空隙,空隙中是银灿灿的白色,使冰瀑布像正在倾泻而下。
“不许动!举起手来!”
毕祖光吓一跳,是吴静来了。
“小毕,”吴静笑道,“背冰为什么不叫我?怕我学到艰苦奋斗的精神吗?”
她怎知我来背冰?毕祖光心一动,看看李土改,不知怎么应付她。
“小毕,你又拿我当‘糖衣炮弹’是吧?”吴静向他逼近,“你还‘战士理论家’呢!轻视女人是吧?拿女人当‘祸水’是吧?我当兵比你还早你知道吗?”
李土改笑了,这个小女兵还挺厉害的。毕祖光也笑了,说我怎么敢轻视老兵你呢?吴静大笑起来。毕祖光顿时觉得寒冷中有一种湿气滋润着。吴静说你知道我是老兵就行,给我挖一块冰,被包大小的就行。毕祖光是何等敏感的人,早在吴静的嘻嘻哈哈中捕捉到辣的蜜意,心头淋过小雨似的,奇妙的感觉荡漾开来。但他立即将这感觉切断,也以嘻嘻哈哈去应付她。挖好冰之后赶紧走,甩掉她。
“哎,你们看下雪了!”吴静叫着,张开口仰着脸接雪花。雪花飘旋着下落,哪里容易接到。好不容易一片雪花就要落进她口中,却被呼出的气吹走了。“我一定要吃一片雪花!”她又仰着头接。毕祖光和李土改看着笑,吴静没注意到脚下,一跤跌进挖过冰的窟窿里,里边是小冰块,稀里哗啦滑到底,吓得她大叫,以为掉进水里会冲走,不曾想底下是干的,只有一层薄冰,嵌着些卵石,头上的“天花板”很美丽。听到毕祖光的叫声,她突然觉得这里是个玉石砌的房间,故意不做声。哗啦啦一阵响,毕祖光滑下来了,她坐着不动。
“嗨,老兵,摔坏了没有?”毕祖光伸手拉她起来,拉掉了皮手套,丢给她戴上,又拉掉了。毕祖光只好也脱下手套,才把她拉起来。就在这一瞬间,毕祖光感到她的目光能将这一河的冰融化掉,忙拉上她向外走。碎冰块的斜坡是滑的,要慢迈步轻抬脚,吴静不知怎么又滑了一跤,把毕祖光也拖倒了,二人滚到一起。
“小毕,拉住绳子。”李土改丢下绳子。毕祖光一手拉住绳子,一手拉住吴静,终于上来了,吴静暗瞪李土改一眼。
才一会儿的功夫,鹅毛大雪已扬扬洒洒了。吴静回望冰窟窿,一笑,随他俩走了。
傍晚时分,起风了,搅得周天迷茫。风雪中传来下班归来的二班战士的歌声,是《铁道兵之歌》:
背上了行装扛起枪,
雄壮的队伍浩浩荡荡,
同志呀你要问我们哪里去,
我们要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
走进营区,他们的歌声越发嘹亮,步伐也更加整齐有力,汗湿的棉衣已冻成盔甲似的硬壳,哗、哗响。
一班战士听到歌声,都不作声。陶金生心里说:狗日的李胡子,你向我示威呀!开饭号响了,一向打饭最积极的熊四能在门口停住了,好像没有上工地的一班打饭不该这么积极。这使陶金生心中不快,也不好说什么。
晚饭后大家都在写发言题纲,写好后由王文周审定。只有杜人杰没写。他仍是微眯着眼睛。陶金生心里说:看你能硬多久,你还成煮不烂的铜豌豆了!
熄灯的时候,于乐水来叫走了李土改。李土改当兵以来没进过连部,一个好兵是不需要首长找到连部谈话的。范清德坐在炉边,很随便的样子,叫李土改坐在小凳子上。
“土改,家里有啥困难吗?”范清德问。
“没困难,指导员。”李土改说。
“你父亲身体好吗?”范清德问。
“好,啥病也不沾他,盐过了一样。”李土改说。
“老贫农嘛!”范清德笑笑,“他喜欢你吧。”
李土改腼腆地一笑。范清德话锋一转:
“土改,一班马上就拉出去‘讲用’了,你是骨干,要挑重担呀!”
李土改说:“指导员放心,俺这一百多斤是党给的,俺再交给党了。”
“好,说得好!把一切交给党!”范清德说,“土改同志,要是你家里有事叫你回呢?”
“俺不回,为家就是为私!”
“要是家里有大事呢?”
“家事再大也是小事,党的事再小也是大事!俺只要党,不要家!”
“小于,听见了没?这才是革命战士的胸怀!”范清德大声对于乐水说,声音有些夸张而空洞。于乐水答一声“是”,心里麻酥酥的。范清德拍拍李土改的肩,“土改同志,我不能不告诉你,你家里来了电报,你父亲去世了。”
李土改的第一反应是不相信,坚决不相信。怎么会呢?前不久父亲来信要他介绍他在思想大学校活学活用的经验,他要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他说:“儿呀,咱贫下中农最听的话,叫俺打倒谁,俺就打倒谁!”没想到他自己先“倒”了。父亲受一辈子苦,从大跃进以后,生产队总是缺粮,半粮半青菜的日子过了这么多年!他参军是秋季走的,该分的粮都分到了,父亲高兴地说:“儿呀,去吧,咱还赚一人的口粮呢!”他突然打个机冷,要警惕私字“一闪念”,把上涌的泪水逼进鼻腔,说:
“指导员,毛说: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俺爹是学大寨劳模,他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的!”
“对!比泰山还重!”范清德以手势加重着“重量”。又试探地问,“土改同志,你要不要……回去看看?”
“不!”李土改说,“俺要化悲痛为力量,打好‘斗私批修’这一仗!”
“土改同志,你可以回去看看。”
“俺坚决不回去!”
范清德对于乐水说:这就是“斗x批x”的新成果呀!
李土改出了连部,风雪迎面扑来,黑暗中不知雪花有多密集,只觉雪片刷刷往脸上打。父亲对他最大的愿望是他快点结婚,快点生儿子,他是长子呀!这就想到了朵儿了,当兵临走时父亲就主张他和朵儿结了婚了份心事……警惕“一闪念”,他切断这个思路,回到帐篷。大家已睡下,站岗的同志正准备上岗。他说:
“班长,俺还没‘晚汇报’呢!”
“已经汇报过了,你就算了。”陶金生说。
“班长,这是对的态度问题,俺自个儿汇报。”李土改完全按程序来,一丝不苟,自己喊口令:“整理服装!(整理服装)立正!向伟大领袖敬礼(立正、敬礼)。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万寿无疆(连说三遍),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重复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大海航行靠舵手’——预备——唱(自己唱起来)。”
他五音不全,且起音高了,已不是唱歌而是“喊歌”,上吊着脖子,青筋暴突。
大家都觉滑稽可笑,暗暗憋着。但大家很快就被一种庄严感慑服了,马灯放射凝重的红光,炉光呈现桔黄,梁架投影到壁子上,粗大而奇幻。一个人在高歌,如捧着一颗心向苍穹倾诉,不成歌的歌声是泣血的情感,这情感震撼人心,裂石惊天,与伟大的自然力和冥冥之中的神秘的力契合了,似乎满帐篷都是李土改的血蒸腾的丹霞,他在大家眼中也神圣起来,那五音不全的“喊歌”似某种“神启”的声音。他处于忘情的境界,又唱《东方红》,唱《社会主义好》,《我们走在大路上》、《学习雷锋好榜样》,最后又唱《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这支歌唱得太好了,那种情感不是什么人都能唱出来的,特别是“爹亲娘亲不如亲”一句,直唱出大家的泪水来,不由得随着唱起来……
待这情绪平静之后,大家不知为什么又悲伤起来,总觉风中有人在哭,叫人恐惧。
李土改在梦中把自己哭醒了。怎么回事?俺要化悲痛为力量,坚决不回家,怎么在梦中哭着往家跑?私字往梦里躲来了,它奶奶的,俺饶不了你!又睡,还是梦见自己急急忙忙往家里跑,在梦中丝毫没想到要“斗私批修”。
轮到他站岗了。他很气愤自己在梦中没有斗私。风呜呜吼叫,雪片击打着脸,却什么也看不清。他站岗的警惕性总是很高,总不忘“千百万人头落地”这句话,想想都瘮人啊!呼出的热气使睫毛往一起冻结,他连睫毛带冰粒一起拨掉,没有睫毛保护的眼球雪片会直接打上去,又凉又疼,泪水直淌。林子里好像有哭声,也像有什么东西踩着林梢走,树枝咔咔断裂。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警惕地扫视四周,他知道在夜里蹲下去视线会放得远一些。风一次又一次地推搡他,他站到堆码整齐的柈子垛下,背靠柈子,后边就有安全感,只是越过柈子垛的风会撒下雪来。
他感到冷了,该换岗了。他立即想到这是“一闪念”,怕冷就是“有我”,你怕冷别人也怕冷,为什么不想想别人?身子向后一靠,站累了的腿一阵轻松。忽然想到父亲。新兵入伍时,父亲代表新战士亲属讲话,公社武装部长在台下教了他许多,一上台可忘了,吭哧半天,说:“奶奶个熊呀,俺没啥逑说的,俺儿到部队好好干得啦!俺只给他两条路,一条是为国舍命,打仗死了去逑;二条是喘着气儿回来就得入党、立功!”人们先是笑,后又热烈鼓掌。父亲怎么会死呢?是不是父母骗俺回去结婚?对,准是这!心里一片光明,夜空一片光明,太阳真真切切在暴风雪的夜晚出现了!老娘哎,俺知你一直不同意俺和朵儿拉倒,你总是说咱不当官不当将的讲究啥成份?老爹哎,俺娘不懂你也不懂?你是贫农哩!你拍个电报让连首长也操心,俺得为你斗一斗这个私,站一夜岗,让同志们好好休息。唉,这样的天气就是树能受得了,革命战士向树学习……

他感觉是回到了家乡,躺在玉米秸子上,多松软啊,暖烘烘的,干叶子触到脸上,痒痒的……
杜人杰总睡不沉,不时醒来,心神不宁,帐篷外似乎有女人的哭声,仔细听听又没有。手触到李土改的铺,冰凉,借炉子微弱的光一看表,心一惊:李土改早该换岗了!忙穿衣去外边找一圈,不见人。忙进帐篷叫醒大家:
“大家快起来!”
陶金生以为杜人杰屈服了,也要深更半夜斗私,心中充满报复的快感和鄙视,想慢慢地耍他,看看点亮马灯的杜人杰,故意深深打个哈欠,说:
“杜人杰,你能承认错误,这很好,不过明天再斗吧。”
“我x你x!”杜人杰大吼一声,“李土改冻死啦!”
帐篷里打翻鸡笼一般乱起来。
哨位上根本找不到人。连部也惊动了。
“土改呀,你这是坑我呀!”陶金天急得哭起来。
“陶金生,你他妈的咋当得班长!”黄石玉吼道,“在雪里翻,一寸一寸地翻!”
还好,在柈子垛后边的雪里找到李土改,还直挺挺地站着。“抬进帐篷,小于去叫刘医生!”黄石玉的声音压过风雪。李土改被抬回帐篷,已看不见呼吸了,呼叫也没反应。毕祖光“哇”一声哭起来,其他战士也随着哭起来。
“都给我闭嘴!烧炉子!”黄石玉喊道。
刘进军和吴静来了。
姚达说:“刘医生,李土改是站岗时间太长,冻坏了!”“给他把衣服脱了,盖上被子。”刘进军飞快地给他注射了强心剂,听诊器在他的胸口移动,寻找那远去的声音。帐篷里静得时间都静止了,人们完全忘记风雪的吼声。刘进军失望地看看黄石玉。“怎么样?刘医生!”黄石玉心一沉。“刘医生,你一定要想办法,这是个好战士!”范清德说。刘进军说:“心跳几乎听不到……”
黄石玉说:“刘医生,抬着他在炉子上烤行不行?”
“冻伤的人不能用火烤,要慢慢升上他的体温。”刘进军说。她为李土改做了人工呼吸,仍是无用。她看看杜人杰,不知为什么要看。杜人杰在这一瞬间做出个重大决定,说:
“连长,想救人吗?”
“放屁!”黄石玉气得跳起来。
“指导员,想救人吗?”杜人杰冷静如冰。
“小杜,这还用问?”范清德心虚虚的。
“刘医生,想救人吗?”杜人杰目光灼灼地看着刘进军。
“老乡,有什么办法你就说。”刘进军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杜人杰仍是冷冷地说:“各位首长,从现在开始,谁都得听我的命令,其他人不许插嘴——刘医生除外。”
“你他妈快点吧!”黄石玉说。
“好!”杜人杰叫一声,“于乐水去通知司务长,拿白酒和罐头来,炊事班做二十个人的饭。一班的同志马上把水壶灌上开水,用毛巾包好放到李土改的被子里。”
“这是个升温的好办法!”刘进军很激动,“毛巾包好,不然会烫伤皮肤。”
杜人杰说:“现在大家穿上皮大衣,听我的口令原地跳跃,预备起!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咚、咚、咚……
扑、扑、扑……
帐篷颤动,地皮颤动,空气磨擦得生烟,这一切都融入战士的心律,是一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带动了一切,连炉火也随着这节律“空、空、空”地跳。
“酒瓶盖打开,罐头放到炉子上。”杜人杰命令着,“同志们,见汗没有?”
“见啦!”大家喊一声,非常响亮。
“好!见汗仍要原地踏步。”杜人杰目光雪亮,又如雪一般阴冷,“陶金生、戴英宗听令:每人喝一口酒!”
陶金生心里骂道:狗x的,我听你的命令!但也只好听令,灌一口酒,红薯烧的味道!
杜人杰喝道:“陶金生、戴英宗,脱光衣服,衬衣裤衩全脱,钻进李土改被窝,一边一个抱紧他!”
众人内心一震,这是什么方法?不由得都看着刘进军和吴静。陶金生脱得只剩裤衩时,再不想脱了。
“脱!”杜人杰炸雷般喊一声。
戴英宗脱光就钻进李土改的被子,一挨李土改,“哎哟”一声,“咝咝”抽冷气。陶金生无奈,钻进被子脱裤裤衩。
杜人杰说:“抱紧他,那就是一块‘冰’,你们用体温暖化它!”
“报告杜老兵,李土改还穿着裤衩。”戴英宗说。
“给剥下来!”杜人杰说,“同志们,不要轻看一层布,此时需要的是肉与肉的接触,需要直接!时间在此时就是生命。其他同志原地踏步,一二一、一二一……”
咚、咚、咚……
嚓、嚓、嚓……
这声音产生奇妙的作用,战鼓一般使人振奋,将人的精神、情绪完全吸引,只觉这是进行一场神圣的战斗,连黄石玉、范清德和王文周也不知不觉随着杜人杰的口令踏步。
炉子烧红了,红得异常紧张。杜人杰见那两个人已经打战,命令道:
“熊四能、毕祖光,喝酒、脱衣,替换他们!换下的人穿上大衣,喝口酒,吃罐头,继续踏步!”
熊四能、毕祖光脱衣钻进李土改的被子。熊四能黑不溜秋的,毕祖光像条白鱼。吴静一直在观察李土改的体温,毕祖光躺在她身边,她的一只手在被子里摸着毕祖光的肩头。
换到八个人的时候,吴静惊叫一声:“他的体温在上升!”
“好,胜利在望!”杜人杰说。
范清德突然胆怯起来,要是杜人杰点到我怎么办?当着战士的面……但他感到此时的杜人杰有绝对权威……
“连长、指导员,”杜人杰说,“喝酒,脱衣!”
范清德顿时矮了半截,但黄石玉已脱衣上床,他不能再犹豫,弓着腰脱了衣裤,还是有人看见他的阳x像个三岁幼儿的,但没人有心思往别处想。他疑心杜人杰是有意出他的丑。
“一二一、一二一……”
杜人杰的口令声更响亮。
刘进军紧张而激动,说:“老乡,我和小吴是不是也应该暖暖李土改同志?”
杜人杰高声说:“好!你们二人的作用更加特殊和关键,中国传统智慧认为:一阴一阳谓之和。同志们,向后转——继续踏步——”
男性都转向门口,踏步声更加整齐雄壮!
“刘医生,你们穿衣服,该替换了。”杜人杰背对着她们说。
“好啦!”刘进军说。
“向后——转!”杜人杰喊口令,“戴英宗、陶金生上!”
“同志们!他有心跳啦!”刘进军高叫一声。接着就对他进行人工呼吸。
李土改终于有呼吸了。所有人都跳着叫着。
范清德说:“同志们,我们应该感谢刘医生啊!”
刘进军看看杜人杰,说:“指导员,这不是我的功劳。”
“小杜,喝下这口酒,我敬你的!”黄石玉几乎想把他抱起来。
杜人杰接过酒,洒向炉子。“噗”一声升起蓝色的火焰,旗帜般抖动,帐篷里充满迷离的光,弥漫着酒香。
姚达十分佩服地问:“杜老兵,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
杜人杰一笑,说:“我相信生命的温度也有生命,能唤醒生命。”
姚达十分庄严地点点头。
刘进军说:“黄连长,虽然他苏醒了,也必须立即送医院,冻坏的部位有危险。”
黄石玉说:“行,全连抽出十个棒小伙子抬担架,我带队。”
“连长,我们班就行!”陶金生此时才有插嘴的机会。
黄石玉没理他。
杜人杰又以阴冷、嘲弄、孤傲的目光扫视着人,问:
“连长,我的指挥权你收回了吗?”
“小杜,有活就说。”黄石玉就不满意他说话的方式太刺人。
杜人杰说:“连长,此去师医院四十公里,在这样的风雪夜里,谁能保证不迷路?何况根本没有路!这是一。空手在没膝深的雪里走尚且困难,何况抬着担架?再棒的小伙子能走多远?……”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陶金生最会引用这条语录。
杜人杰故意不说了。黄石玉不满地盯陶金生一眼,说:“连我当连长的都在听,你插啥嘴!小杜你说。”
杜人杰说:“我刚才说的是第二条,速度问题。在这石头都冻裂了的夜晚,我们不可能给李土改带个炉子,谁能保证他不会再次冻坏?这是第三条。”
刘进军说:“黄连长,杜人杰说的这三条是十分关键的。”
黄石玉说:“嗯,对。小杜,你的意见呢?有好办法快说。”
杜人杰非常简洁地说:“一,请兄弟连队在沿途用电筒,信号弹指示方向;二、请兄弟连队接应,我们送到五连,五连送到四连,依此类推;三、让于祥龙马上钉个雪橇,那比担架又轻又快;四、在雪橇上多垫被子,放上装开水的军用水壶,保证李土改不受冻,但天气太冷,到了一个连队就换上新的。”
“真他妈有你的!”黄石玉打杜人杰一拳。“小于,照小杜说的给营长打电话。于祥龙,给你一个小时做个雪橇!”
于祥龙为难地瞪着和善的大眼睛。
“你没听见?”黄石玉火了。
“我没工具……”
“工具呢?”
“那是私字,交……公了……”
黄石玉气得不知说什么好,一把将他推到帐篷外:
“死到材料员那里去!”
范清德和王文周脸上讪讪的。
黄石玉找人去了。李土改完全清醒了,返上火烧火燎的热,他叫热。
范清德说:“土改同志,你站岗时间太长,冻坏了,现在好了。你怎么站这么长的岗?”
李土改说:“俺替同志们站岗也是应该。”
范清德这才找到发挥特长的机会,说:“同志们,这就是李土改,宁肯自己冻伤,也要让同志们睡好觉!”
“土改同志,你就没想到会冻死吗?”王文周来了精神,掏出采访本。
“冻死就彻底……斗了私……”李土改的声音很飘忽。
“警句!”王文周说,“土改同志,你就不怕挨冻的痛苦的?”
“怕挨冻就是有‘我’,要像棵树,活着,可没感觉……”
“这就是彻底的忘我!”范清德说。
“土改同志,你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
王文周怀有强烈的期待。
“娘……”
“你唱的第一支歌是什么?”
“小板凳四条腿……”
“你读的第一本书是什么?”
“农民识字本。”
“你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俺家是贫农,没啥宝贵的……”
王文周急得在胸口比划个圆,谁都明白那暗示什么,但李土改不理解。温启春恨不能代替李土改开口,这个人,你就说说的第一句话是万岁,唱的第一支歌是《东方红》,读的第一本书是著作,最宝贵的是思想,这几句话都不会说?
黄石玉领十个人来了,其中有二班长李胡子。炊事班长把饭送来了。黄石玉叫大家吃饭。折腾这么久,谁都饿了。
一切准备停当。姚达说他要送李土改。刘进军说她去。黄石玉说刘医生你走不动的。刘进军说这是我的责任。杜人杰把他的热水袋灌上水,递给刘进军,说:
“刘医生可以坐到雪橇上。”
黄石玉说声出发。杜人杰说我带路。黄石玉就觉得这小子看不起他了,说:
“小杜就不用去了。”
杜人杰说:“从这里出去是林子最密的地方,我摸摸树就能辨别方向,光滑的一面是北,粗糙的一面是南,从理论到实践有个过程,并不是告诉你们就行了,走。”
帐篷里顿时静下来,空荡荡的。外边的风雪声突然增大百倍,轰鸣声变得那么坚硬,银河系的群星砸向地球一般。李土改的铺空空的,那么显眼。毕祖光觉得非常孤单,甚至“孤苦零仃”,他的真正的战友走了,他不由得哭起来。熊四能也哭了,他非常委曲,全连属他个子大,送李土改却没他的份。于祥龙、苏二娃、吕双福、温启春也哭起来,像是担心李土改,又不全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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