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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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金生忙去了连部。
一班帐篷里死寂,没人动,没人说话,唯有炉火在烧着,如果把这个画面推向山里,就是一伙人在山洞里烧着篝火。
吕双福感受到一道寒光袭来,他知道是戴英宗扫他一眼,这个可怜的人畏怯了,不敢看任何人,后悔不该提出带上小包袱去“讲用”。人的眼光是多么可怕啊,无形的视线是无可抵抗的。他坐在床沿上,头低到膝盖上了。熊四能在班长走后越发哭出了声,男人的哭声,牛叫一般。是我害了熊四能吗?他想劝劝熊四能,又觉自己没资格。偷眼瞧瞧于祥龙,于祥龙仍在看着锯,手里的锉子比划着,不知该怎么锉似的。完了,完了,于祥龙要是得了精神病,也是我害的!他的心揪缩成个核桃了!
“熊四能!”戴英宗叫一声。吕双福却吓一跳,弯下的腰猛地一挺,弓腰虫行走似的,眼珠想从眶子里逃走。但是戴英宗根本不看他。“熊四能,你枉长了将军的个子,哭啥?成娘儿们啦?你能向人学习就学,学不到也别羡慕人家受表扬!好歹你没损失啥,也用不着揪心拉肝的想捞回点什么!鸡都丢了还想找回点鸡毛做掸子呀?”吕双福还听不出这是挖苦他吗?人生态度是“与世无争”的吕双福第一次体验了被语言打中的滋味,声音就是石头,不伤皮肉只伤人心的石头!他晃了几晃,差点倒下去。
熊四能擦擦泪水,喷火的眼睛盯着温启春,他认定只有小温才会那么阴坏,把他的事写信告诉家里人,家里人又传出去。温启春翻着语录本,不露声色。
“于木匠,”戴英宗又喝一声,“瞧你那死绵羊相!要锉锯你就锉,不锉就放下,傻瞪两眼干什么?你不会向人家呀?要脸是不要脸,不要脸才是有脸,你还顾啥脸?不露就是有脸,露了你再顾脸吧!”
这不是骂我吕双福露过吗?吕双福被这句恶毒的话击倒了,想想从记事以来和衣服有关的一切痛苦,不由得大恸大悲,衣服啊,狗日的衣服!我没你也苦,有你也苦!他突然涌上愤怒,抓下小包袱就往炉子上丢,被杜人杰一把拦住。他张大嘴一仰脖“啊”地哭一声,一口气良久上不来。
毕祖光又看到许多“一闪念”,说:“戴英宗同志,你说话注意点!”
“我注意什么!”戴英宗怎肯服他?
“你是得注意点!”杜人杰说,瞪戴英宗一眼。戴英宗才不说话了。
帐篷门帘哗地被掀开,狂风吹起一般,陶金生进来了。他脸上放光。战士们知道他又在指导员那里得到什么了。是的,范清德说鉴于一班在“斗私批修”运动中的突出成绩,连党支部决定吸收部分积极分子入党,要陶金生以党小组长的名义进行摸底考察,再上报。陶金生太激动了,以党小组长的名义摸底考察,名单由我上报,这是把权力交给我了,我叫谁入党谁就入党。天!一班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同志们,”陶金生说,“我们的任何一点进步,党支部是看得很清楚的,连首长是看得很清楚的!指导员找我谈了,在‘斗私批修’运动中,要发展一批积极分子‘火线入党’,同志们,努力争取吧!”
他相信这个消息是有强大的吸引力的,当兵的图啥?就巴望带张“党票”回家呀!人有两个生命,生命和政治生命。政治生命就是入党啊!先找谁谈话?他一个一个看着没有入党的战士,他看谁谁激动,这使他的感觉好极了!你们现在才知道跟我干没错吧?
“小熊,你,出来,一下。”他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把一句话分开说,不这样不够劲。熊四能可苦了,身子抖了四抖才站直了,怯怯地随着他走到帐篷后边,活像一头懒驴被拉着走,头低着。熊四能越是这样,陶金生越高兴,有摆布人,戏耍人的快感,当年他在家里喂猪,总是不马上把猪食倒进槽里,必得等猪急得“咴咴”叫,左拱右拱,才倒食进槽,那种权威感和恩赐感很过瘾的!
“小熊,我让你吃过亏了吗?”他问。
熊四能茫然地看看他,说没有。
“你还知道没有!”陶金生的声音是亲切的“痛恨”。“写申请,立即写!思想汇报不写了。”
“我?”
“不是你是谁?”
“班长你逗我哩,我犯了错误……”
“你还明白!傻瓜!”陶金生的声音是“爱得心颤,恨得切齿”,“舍不得买药可舍得买棺材!这么大的政治帐不算,计较鸡毛蒜皮!咱们有可能去北京‘讲用’,全世界几个北京?!”
熊四能好像无法承受这么沉重的幸福,晃了几晃,不知怎么表决心了:
“班长,你知道,我一向是你指哪儿我打哪儿的,这回我为什么这样?小温往家里写信,说我在部队偷东西,我爹都不好意思写信问我,问我的老乡……”
“这个‘温准星’!”陶金生气哼哼地说,“我饶不了他!小熊你别担心,你入了党,谣言不攻自破,偷东西的人还能入党?你这只是为了宣传,教育别人嘛!入党的人退伍后是要向地方转组织关系的,转到县委组织部,然后参加生产大队支部活动,你一回家领导就知你是党员了,你怕啥?”
熊四能说:“班长,我咽不下这口气,你一定要追查‘温准星’的问题,这是破坏‘斗私批修’!”
陶金生说:“小熊,眼下要紧的是快些拉出去‘讲用’,小温的问题我会处理,这次‘火线入党’我就不找他谈话!”
熊四能这才觉得心里舒服了,说:“班长,我要不要说是偷了一百元钱?”
“不用,五十就行了。你回去叫于祥龙来。”陶金生差点笑了。
操场上一次一次的积雪被推到防火线上,雪岗越堆越高,围住了营区,夜里看去如灰白的冷云,堆在天边不动。夜空被冻成了蓝色,星光忽闪忽闪的,冰灯一般。林梢上横亘虚实相连的曲线,森林像突然增高了许多。他听见大头鞋踩在冰雪上的响声,慢慢的,躲躲闪闪的。他认为于祥龙是个老实人,但是“木匠办事”——分寸是有的。他见于祥龙仍是傻乎乎地笑,夜里凑近了看让人瘆的慌!他浑身发紧,警惕着。于祥龙仍不说话,其实是昨天批杜老兵时把他吓着了。陶金生说:
“于祥龙,你有啥心事和我说,别一副傻相。你是个好兵,入伍几年如一日,积极工作,谁都承认。这次‘火线入党’,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连首长也一定同意,难道你就为一点小事‘十年守寡,一朝偷人’?背上工具箱‘讲用’和不背工具箱有啥区别?背着和抱着不是一样沉?你要是想通了,马上回去写申请!”
他原以为于祥龙会笑起来,但他仍不吭声。难道雀儿还有不拣亮处飞的?他凑近些,说:“于祥龙于木匠,你背个工具箱算啥?你看熊四能,人家偷的东西都敢带上!再说,你有十几个老乡,要是你这个样子传到老家去,你对象还能跟个傻子呀?你不是说‘长木匠短铁匠’吗?木料长了可以截去,短了就不能接,这就是办事想长远留余地,你连这也忘了?枉做了木匠呀!”
于祥龙活动一下脚,“咯吱咯吱”响,说:“班长,我这个人就是有点傻,要不大家咋叫我‘傻绵羊’呢?班长,你留我守帐篷算了,我就不去‘讲用’了。班长,我不像你,能在部队当官,我就想当几年兵回家,不犯错误就行了。”
“于祥龙呀,”陶金生说,“你太没上进心了!不错,当兵的总要回家,可是同样当兵,人家回家时入了党,你是怎么来怎么回,这不是人家多收一季庄稼你少收一季一样吗?你干得又比别人好,何苦呢?”
于祥龙想想,说:“班长,听说斗私的那些材料会装进个人档案……”
“谁说哩!恁听谁说哩!”陶金生一急,竟用起他认为十分土气的河南腔。“放他娘的红薯屁哩!”于祥龙嗫嚅着不肯说出是谁。他心里明白,“于祥龙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个人就是聪明用错了地方!你放心,放宽心,档案里只装受奖励和受处分的材料,别的都不装。你撞到‘红薯鬼’哟!快回去写申请!”见于祥龙沒并表现出狂喜来,心想他还惦念那个工具箱哩!也可怜!又说:“于祥龙,你放心写申请去,等完成‘讲用’任务,我会送你一套你喜欢的东西的。去吧,把苏二娃叫出来。”
于祥龙愣了一下,转身快步走了。陶金生很兴奋。“班长,我不像你,能在部队当官……”于祥龙,算你有眼力!小于呀,这句话要是指导员说的,那就……唉,指导员呀,没入党的同志让入党,我呢?你不知我要什么吗?嗨,领导早有安排,你急个“红薯”哟……
“班长,你,找我?”苏二娃抖索着,冷得受不了的样子。
“苏二娃,把腰挺起来!”陶金生语气是知心式的鼓励,像哥哥鼓励不太争气的弟弟。“不就那么点事吗?苏二娃,王干事说了,你按着头一回发言那样说,第二回的发言不提了。你这样说:你跟百合的事经过组织帮助教育,提高了认识,断绝关系,和一个贫下中农的女儿结婚了。入伍后你见了世面,又觉得老婆土气了,恰在这时候你收到百合的来信,你又觉得还是百合洋气漂亮,又不理老婆的来信,和百合通信,甚至希望老婆和别人有关系,好找理由离婚。苏二娃,你这样说效果肯定轰动,‘糖衣炮弹’厉害呀!证明了伟大领袖的预见是多么伟大:在拿枪的敌人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苏二娃,你不要有思想顾虑,这不是说假话吗?不是。这样的事是真实发生过的,不管发生在谁身上,咱们主要是要达到宣传教育目的。真和假是有阶级性的,要作阶级分析,对革命有用的,假的也是真的,没用的,真的也是假的。苏二娃,这可是你接受党组织考验的机会,你写过几次入党申请了,回去写申请吧!”
苏二娃一腔屈辱之火,他不发抖了。“甚至希望老婆和别人有关系”?我老婆和我哥哥有关系!我哥哥也可以说我跟“嫂子”有关系!班长,你耍我哩!可是他又真想进步,而进步的标志就是入党。他自卑,才有强烈的虚荣心,才会吹牛。他面临一个残酷的选择,一边是进步的诱惑,一边是再经不起伤害的心灵,他像个输得精光的赌徒,割下身上一块肉,可是往哪儿押?如果说一个农民庄稼被冰雹打烂了,草也要收回来,他当然也希望有所得,可是对于已经不敢见人的他而言,再去说一套假话,谁还会相信,谁还会看得起他?肯定把他的真实生活说出去,以证明他不是个玩艺儿,那样,他真就不是个“玩艺儿”了。他伸出两手,一上一下地像掂量什么。陶金生明白他的心事,他害怕无法面对班里的同志。说:
“苏二娃,你说班里哪个人是干干净净的?谁说话句句是真的?不懂事的小孩说话才是真的。大人就喜欢真话吗?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比如你去看一个病人,他明明不行了,可是你要说他还不错,养养就好;你要是说了真话,想想是什么结果?再说——苏二娃,我拿你当朋友才和你说知心话——谁心里没个数?你就相信熊四能真偷了东西?谁又把他当成贼呢?你别这么死心眼!”
苏二娃当然不信熊四能偷了东西,可是,就算熊四能真偷了东西,和自己那件事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呀!他真希望别人的“私”都比他严重,他就能抬起头了,唯有杜老兵的“私”字比他严重,政治问题呢!他这几天都在回忆别人的“私”,总想找出“政治问题”。此时一急,真被他想起来了。他有些激动,差点说出来,几天来第一次笑了,说:
“班长,我要求明天斗私的时候让指导员和王干事来听。”
“中、中金生说。心里说:从明天开始,王干事就坐阵一班了。
再叫人不叫人呢?小毕是该叫的,但他是板上钉钉要“火线入党”的,叫不叫一样。陶金生心里有点不痛快,也就感到冷了。本来可以叫一下吕双福和戴英宗,又一想一次叫那么多人以后就少了吸引力,让他们几个再鼓一把劲吧。他回到帐篷里。
吕双福正等着班长找他谈话呢,见班长回来了,不由得很失望。苏二娃很想写申请,可是不敢,他好像听到一个声音:你还写申请?明天我来一段精彩发言,你们才知我苏二娃是谁!
唯有熊四能在张狂地写申请,褥子掀起来,又说铺板不光滑,一写字,纸划破了,又说纸不好,向杜人杰要高级信纸。又说纸太滑,“申”字一竖写不直。又怪到笔不好,借杜人杰的好钢笔。笔里明明有墨水,却要重吸,吸得太饱,一写滴下一大滴,撕掉重写。还夸张地说:写申请太累了,比抬大木还累。并不时扫温启春一眼。
温启人怎能受得了?熊四蹄儿在故意气我呢!熊四能的表演如火一般通过他的毛孔进入体内,点燃了他的血,血的燃烧使根根神经成为火红的钢丝,向心脏输送爆炸的力量!他还能在帐篷里呆吗?一出门就向林子里狂奔,在雪地里打滚儿哭。
哭什么?他给自己两个耳光。没出息的种!他入党有啥了不起?靠偷东西入党,不光彩!他的名声在老家已经臭了!眼前一棵高大的松树,他觉得它是熊四能这个傻大个,一顿拳打脚踢,只是有几片老树皮落下来。他突然觉得自己好没意思,好哀伤。班长不找我谈话,显然是认为我的发言不够水平。陶金生,我没少为你出力呀!你梦中背“老三篇”的事,我当时就知是假的,我没揭发你呀!你这么不讲交情……
他猛然想到王干事说杜老兵的斗私内容要围绕摆老兵资格来说,为什么?猛地跺几下脚,唉,我温启春聪明过头了,杜老兵要有政治问题,一班还是标兵班吗?我昏了头,还一再揭发杜老兵!你还怪班长!行,我还有机会。往回走的时候,他告诫自己:你一定要稳住情绪,免得班长以为你闹情绪,你刚才表现就不错,熊四能明明是气你,但你忍住了。可是我刚才出来干啥?我抱一抱柈子回去,帐篷烧得暖暖的,让同志们写申请呀!

他抱了柈子回去。熄灯前,他像往常一样,给每个人倒上洗脚水,连牙膏也给挤上。
第二天早上,天又阴了。
苏二娃望望天空,天空如一口黑锅一样扣下来,如果不是山林支撑着,大概可以砸到地底下吧。乌云怎么会这样黑呢?只有夏天雷暴雨带冰雹的天气才会这么黑。他产生恐怖感,想到老家的冰雹,鸡蛋大的冰雹连牛羊也砸得死。这乌云太像森林起火的浓烟了,松树的油脂烧起的黑烟油亮亮的,休想透过黑烟看见什么,吸进肺里好像有松油沾在气管上,让人这辈子忘不了松油子味。此刻,他的五脏六腑充满浓烈的松油子味,跟那次扑火时是一样的。那场大火又在他心里烧起来了,他现在要借那场大火,烧掉他的自卑,烧掉别人的自尊……
六连不是第一批扑火部队,但已做好了增援准备。夜里战士们都不想睡觉,偷偷溜到帐篷外,远远的东方红了半边天,由火红、桔红、暗红三个颜色层次排向天空,极像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扑火命令下来了。连长在战前动员时说:“同志们,大火烧的不是林子,是钱,是国家的钱!周总理已经飞到哈尔滨指挥扑火来了!我们轻装上阵,每人只带挎包水壶,挎包里装一包压缩饼干,一双鞋,一包榨菜。”指导员说:“同志们,我们靠什么战胜大火?靠战无不胜的思想!同志们,‘宝书四卷’要带上!”一个军用挎包有多大?装上四本《选集》,一双鞋,一条毛巾和搪瓷缸,就已经是鼓鼓的了,压缩饼干装不下去,更不要说装榨菜了。但红宝书是一定要带的,解放鞋也要带的,山里扑火,不备一双鞋不行。压缩饼干带几块,榨菜就算了。这情况黄石玉是清楚的,他又能说什么?反对带上精神食粮?只能用雨布包上一坛子榨菜,自己背上,当然,他把包打得方方正正,跟被包一样,谁也不知他背的是榨菜。
参加战斗的激动鼓舞着年轻的战士们。然而一到现场,他们才知山火的凶险,火海的轰轰声极为恐怖,爆裂声响成一片,火焰在空中飞蹿,浓烟团团竞相升空,灰屑黑雪一般飘下,迷人眼目。炽热如一道火墙,烤脸难耐,只有顺风向走,一阵火旋风刮来,人都不知往哪儿逃。林中年深日久的落叶积成可燃的“塌土”,一脚踩下就是火坑。他们一天要走多少路,谁也说不准。哪里能吃上饭呢?炊事员都不知自己的人走到哪里去了。幸亏有飞机空投饼干面包,但烟雾太浓,空投难以准确,拣到的就撑个死,没拣到的就饿个死。
这个时候,苏二娃感到挎包越来越重了,路远无轻载呢,右肩左挎,右肩又酸又疼,左肩右挎,左肩又酸又疼,四本书变成四块砖头,走一步一坠,真累人呢。休息的时候,大家总是先取下挎包。连熊四能都叫挎包太重了。天天跟着火跑,又打又扑,哪有空读书?丢了挎包才好呀!可是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一跳,红宝书呢,丢掉怎么行?他发现杜老兵是第一个丢了挎包的人。又是烟又是火,爬山路、钻林子,挂掉挎包是很容易的事,何况大家衣服上都是洞,挎包烧坏了也是自然的事。他发现戴英宗的挎包也掉了。哦,那就是火,火连钢铁也能烧化的,何况挎包?他取下挎包,浓烟滚滚,谁也看不清谁,就算看清人影,大家都成了“非洲黑人”,能认出谁?他把挎包往火里一丢,却立即被恐惧推向火堆,抢出挎包,他已不是怕别人看见这件事,是自己怕自己看见这件事。但是,一天又一天,他发现连里丢挎包的人越来越多。终于在山坡的一片桦树林里,他遇到“天遂人愿”的机会,大家都从坡上往下跑,当热浪将桦树皮烤得打了卷的时候,是杜老兵叫大家快逃,其实火还没烧到桦树林,但是只须一点火星,烤出油脂的桦树林会顷刻爆出一片火海,大家正犹豫,桦树林轰地一声烈火腾空,他的挎包挂上一截树桩,猛往前跑——挎包是挂断的才丢了,不是我有意要丢红宝书……但是他跑不动,帆布带子那么容易拉断吗?一个人有多大的力气?火浪已卷过他,他一缩脖子钻出挎包带,连眉毛都烧了,但他很高兴。也就此知道大家的挎包是怎么“丢掉”了。
十天之后,连熊四能也吃不下饼干面包了,体内的盐分完全排出了,人无力,再吃甜食就跟喝胀了肚子还要喝水一样,喝不进。这时,连长黄石玉打开了榨菜包。所有的鼻子都兴奋起来,人间还有这等美味?连长每个人分一片榨菜,扑火不知还有几天,要节约点吃。战士们不知有多感谢连长。六连在扑火中战斗力最强,与连长背的榨菜有直接关系。
到扑火结束时,苏二娃只看见李土改一人还背着挎包。部队和地方首长在迎接扑火队伍。指导员叫全连每个人做个语录牌,用桦树皮。剥下的桦树皮是白色的,用炭写语录,桦树皮还有烧焦的痕迹,果真是经过“战火洗礼”啊!苏二娃见每个人都用心地做语录牌,心里说:你们能不用心做吗?有愧呀!但这话他自然不好明说。当六连走过来时,那一片桦树皮语录牌太轰动了,六连就是这样战胜了山火!当然不会有人提黄石玉的榨菜……
苏二娃今天就想把大家将红宝书丢进山火里的事揭发出来,不这样做,他总觉得别人比他高,他永远抬不起头,他甚至有种“复仇”的疯狂感。
别的班上班之后,一班开始学习了。苏二娃仍有压抑感,总觉别人的眼光中有冷冷的嘲意:你是什么人,也能“火线入党”?好,一会儿你们再看!只有王干事来了,指导员并没有来。他有些失望,杜老兵就可以把王干事和指导员请来,我就不行?
“苏二娃,你不是要发言吗?”陶金生向他鼓励地一笑。
苏二娃见大家都看着他,而且眼光暧昧。的确,他的那次发言太离奇,又令人有尴尬感,大家一见他就想起那件事,目光自然会**来,甚至连王文周见到他也如此。自认为抓住大家把柄的苏二娃被这些目光激怒了,这些天窝在心里的屈辱集结成爆炸的力量,他正眼看看大家——李土改除外,李土改在扑火的二十多天里始终背着宝书四卷,他只在李土改面前仍觉自卑——他的目光缓慢而有力地刮着每个人的脸,似有刮胡茬的响声。
“班长,指导员没来?”他说。
王文周不明白他的意思,看看陶金生。陶金生一笑,说苏二娃同志想要王干事和指导员都来听听他的发言。这话让大家想到杜人杰,又有一个要首长来听发言的人?王文周心里一动,有种说不清的警惕,笑道:
“小苏,范指员有事,我来听就行了,你说吧。”
苏二娃看看毕祖光,问道:“小毕,你说过战友的私要帮助去斗,对吧?”
祖光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苏二娃说:“同志们,我要帮助大家斗个私,是个大私——可以说是……”
“小苏,斗私主要是斗个人的。”王文周怕他又说出什么“政治问题”来。
“我知道。”苏二娃说,“大家还记得去年春天扑山火时做桦树皮语录牌的事吗?”
没人回答,因为不知他的意思。而他盯着大家不往下说。王文周当然最清楚这件事,他写了长篇通讯,《威镇火龙的桦树皮语录牌》,还给团宣传队写了个表演唱节目。“小苏,这件事全师都知道。”他代大家回答。
“好!”苏二娃说,他有猫戏老鼠式的残忍的痛快。“大家一定还记得挎包里装着宝书四卷有多沉吧?”他盯着每个人看。他不往下说,他要给大家“回味”的时间。
这个“回味”是残酷的,其实在整个扑火过程中,大家一直“余悸在心”,只是见大家几乎都丢了挎包,才渐渐在心头上抚平此事。此事在此刻被人提起,难道当时被他看见了?不可能吧?苏二娃又问:
“指导员在扑火结束后叫每个班做个桦树皮语录牌,为什么每个人都做了一个?”
他又不往下说了,又盯着每个人,像个屠夫望着一群猪,先宰哪一个?
“苏二娃,”陶金生似乎明了什么,心头一惊,这小子怎么盯上这件事?你的挎包也丢了嘛!“苏二娃,做语录牌是用思想指导扑火战斗呀!难道你不知道哪是真正的‘火线’?”“火线”二字说得意味深长,暗示他别忘了“火线入党”的事,别乱说。
苏二娃却冷笑了,说:“你们是把挎包丢到火里去了,不做个桦树皮语录牌你们心里不安!”
炉中的拌子烧爆了,“嘎”地一声响,大家身子一抖,又“若无其事”地低了头。苏二娃的自卑感在此时消除了,我的私是“生活问题”,你们的私是“政治问题”!如果无人说什么,他会就此打住,目的已达到。可是如此重大的问题,岂能默认?温启春说:
“苏二娃,你是个‘戴帽子没顶,说话没影’的人,所以大家叫你苏二吹。二吹呀,你可不能乱吹,我的挎包是在扑火中掉的,什么时候掉的也不知道,在国家财产遭受损失的时候,我只能奋不顾身,别的一切都忘了!”
苏二娃笑了,说:“你温启春是个‘常有理’,所以大家叫你温准星,枪打得再臭,也可以说怪不到准星。我苏二娃可以说今天不是吹,一班的同志除了李土改,还有小毕,小毕那时连新兵蛋子也不是,其他人全丢了挎包……”
“苏二娃,你的挎包是怎么丢的?”温启春一脸通红。
苏二娃美滋滋地说:“小温同志,我知道你这个人,你要是蹭上一脸黑灰,准把别人的也抹黑了,你可以说是临死也要抓个垫背的。我的挎包是丢了,但不是故意丢的,那一天我们到一片桦树林里去拦截火头,杜老兵发现桦树皮烤打了卷儿,叫大家快逃,我当时还不信,一眨眼,火海从地里冒出一般,我的挎包带挂着树桩,跑不动,脱出挎包带才跑出去,连眉毛都烧了。这事你小温也看见了。”
“苏二娃!”温启春说,“我问你,思想是战士的什么?”
“生命!”苏二娃干脆地说。
“好!”温启春说,“那你明知宝书四卷在火里,为什么不去抢救?你对思想和著作是什么感情?你完全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宣扬的‘活命哲学’!”
陶金生内心的气愤不亚于那场山火,你这个‘拉边套’的骡子,你还想“火线入党”!
王文周笑笑,说:“同志们,不要纠缠这件事了。打火战斗二十几天,满地满天是火,挎包烧个洞,被树挂掉的事是常有的。当然,苏二娃提出这个问题也有他的理由,说明他对的书有感情啊!”
苏二娃说:“王干事这样说,我就不说话了。”意思是:你们心里明白就行。至此,他认定他和大家“平起平坐”了,并且有了一份轻蔑:大哥二哥差不多,马比骡子强不多。
王文周说:“同志们,现在我们听苏二娃同志的正式发言。同志们,从今天开始,你们的发言就应该当作正式‘讲用’,你们面对的不是一班的同志,而是许多兄弟单位的同志,还有师、团首长。同志们,兄弟班都在工地上挨冻,我们不能在帐篷坐着拖着,加快进度啊,特别是没达到‘讲用’水平的同志,要迎头赶上!”
苏二娃却慌了神,他本质上是个老实人,第一次发言是被逼的,才顺溜地把别人的故事讲了出来,再讲一遍假话原本应更顺溜一些,而他就是说不出。刚说“我和百合……”就卡了壳,连续重复了几次“可以说是”,就是不知什么“可以说”。他尚未认识到他已得罪了全班大多数人,大家都不看他,却又分明是有一只眼睛冷冷地看着他,特别是小温,一听见百合这个名字,嘴角就吊一串嘲笑,互相碰撞出响声,这使他非常恼火。他就要说下去,说好一点,像第一次发言那么吸引人。你小温还不服气?就属你的发言最不联系自己,只会批评、揭发别人,说我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的“活命哲学”,你还是“叛徒、内奸、工贼”呢!但是,他突然内心有种很难过的感情在搅动。百合确有其人,是个家庭出身不好的姑娘,在他第一次斗私发言之后,百合的影子竟在他心里时隐时现,以致于刻骨铭心地“怀念”起来,说到“坚决与百合断决关系”,和一个贫农的女儿结婚,怎么也说不出来。
王文周一笑,他以为苏二娃是当他的面不好意思说到媳妇的事,向陶金生笑笑,走了。陶金生一肚子气尚未消,说:
“苏二娃,你连话也不会说了?”
苏二娃现在竟敢顶撞班长:
“班长,这是你叫我这样说的,假话只能说一回,再说我可以说说不出来!”
“苏二娃!”陶金生怒火中烧,“谁叫你说假话来!斗私是你个人的事,斗什么都是你自己要斗的!”
苏二娃说:“班长,是你昨天晚上教我的呀!我这个人会吹牛,但是没影的假话我可以说是说不来。”
“苏二娃,你不斗就算了!”陶金生很窘迫,尽管有许多事是假的,但不能明说出来呀!他见杜人杰微闭着眼,自从批判会之后,他总是闭着眼。这小子心里乐呢!他把一肚子怒火喷向苏二娃,“你苏二娃可以说是个不知好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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