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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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天,一班战士要多上山拉几趟柴,下个星期好一心一意准备“讲用
拉柴的路是越走越远了。营区后边有一条拉柴拖出的山道,通到半山腰后,就分出许多小岔,通向林子里。只要把柴拉到山道上,往下溜放是很快的,胆子大的战士甚至骑着半截圆木下山,溅起的冰雪尘竟如快艇冲开的白浪。
戴英宗跟着熊四能钻进林子,远远望见一棵粗大的“站杆”,尖梢桅杆一样高耸着。他说小熊,咱俩把那棵“站杆”锯倒,拖下山去够烧一个星期了。二人到了枯木下,戴英宗冷丁一绊子把熊四能摔倒了,他刚要爬起来,狠狠挨了一脚,一个前抢钻进雪里。“狗日的熊,戴爷今天好好收拾你一顿!”戴英宗又踢去几脚,大头鞋那么硬,真够熊四能受的。若论个头,力气,戴英宗打不过熊四能,可是熊四能被他吓住了,那股野劲凶劲就是一头豹子!
“知道为什么打你吗?”戴英宗问。
“知道……”熊四能畏了。
“知道就好!”戴英宗说,“死熊傻熊笨熊,我告诉你,班长积极,是想捞个一官半职,你再积极,也是比马大的骡子打不成种,当几年兵吃几年饱饭回家的料,你还屎壳螂跟着屁哄哄!白长这么大的个子啦!”
毕祖光走来了。戴英宗没事人一样和熊四能拉锯。
“哎哟!这么大一棵枯木呀!”吴静来了,她看毕祖光的眼神真是火辣辣的。
“小吴,还用你来拉柴呀?”熊四能说。
吴静说:“刘医生都上山了,我敢不来?”
“这棵枯木锯倒,够十几个人拉的。”熊四能忘记了刚才挨揍一样。
毕祖光很怕见吴静,可是他知道,他若往前走,吴静会跟上的,只好留下来。戴英宗自然又想起乳罩的事,十分不自然。见吴静总和小毕说话,心里更加不舒服,锯一截木头拖上走了。
戴英宗越想越不服气,吴静看样子喜欢小毕,瞧她看小毕的样子,眼睛放光!忽然想起吴静在工地上说过要捉一只兔子吃,心里一亮,捉兔子容易,用细铁丝做个套子,拴在兔子出没的路上就行。小毕,你总没办法给吴静捉只兔子!他把柴拖回去就找铁丝做兔套子。
星期天照例是包饺子。大家拉柴回来之后,开始包饺子。往日包饺子,大家嘻嘻哈哈,今天却极沉闷,大家都回避杜人杰的目光。杜人杰也谁都不看。
饺子刚包到一半,熊四能就端一面板去伙房。每次包饺子他都要先去占锅,他说头锅饺子水清爽,煮出的饺子皮是光亮的。他煮饺子火候也掌握得极合适。但是今天他的饺子煮得水平不高,桶里的饺子皮是粘的,色是苍白的。大家就说这饺子煮得不好,破肚了。不想熊四能“呜”一声哭起来。太小气了,不就是说你饺子煮得不好吗?
“小熊,怎么回事?”陶金生问。
“班长,”熊四能哭道,“我在部队真没偷过东西呀……”
陶金生的心“咚”地一撞,说:“小熊,你本来表现突出,可别九十九里都走了,差一里地你不动了呀!你要警惕私字的隐蔽性、顽固性、诱惑性、欺骗性和再生性,这时候尤其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你夜里做梦没有?开辟了梦中斗私新战场没有?”
熊四能瞪眼咧嘴,舌头都伸出来了,那有苦难言的样子让人心悸,说:“班长,我没有‘一闪念’呀!我原想咱说自己偷了东西,是为了警惕别人,可是,三班的小陆真的丢了津贴费,他说是我偷的,向我要、要钱。我有很多老乡在六连,这事要传到老家去,丢、丢祖宗的人呀!我的妈呀……”
陶金生急得夹起的饺子都掉了,熊四能呀,你坑我呀!“熊四能!”他大叫起来,“你在像下斗了私,现在又反口?你对说假话,这是忠不忠的问题!”
熊四能呜呜哭开了。
一班战士这顿饺子吃的,真不知饱在何处。桶子里还剩了些饺子,熊四能不吃饭,饺子是一定会剩的。
陶金生实在挠心,熊四能这一哭,极大地影响了大家的情绪,说心里话,谁愿意到外边去斗私“讲用”呢?大庭广众,人有脸树有皮,丢人去呀?可是,不去“讲用”怎么行?一班这时候退了坡,那才是种一年麦子没吃上一个馍。这局面怎么扭转,要不要向指导员汇报?总是汇报也怕指导员说我无能……
杜人杰突然生出恻隐之心,熊四能挺可怜的,他不吃饭,可知伤心之极。在苦难的年代里,不要责怪自己的兄弟。这话是谁说的?他们都不敢看我,心里还是有愧呢。他拿起熊四能的碗,拣一碗囫囵饺子,说:
“小熊,吃吧。人是铁,饭是钢。”
一股热气在熊四能心里搅,反而泪如泉涌。戴英宗也叫他吃。他才吃了。他上午一个人拖下半棵枯木,也的确是饿了。杜人杰知道他吃一碗不够,尽管他的搪瓷碗像小盆一样,但他肯定不好意思再吃了。就说:
“小熊,你不是说全连谁也吃不过你吗?你再吃一碗我就服你。”
“他今天可吃不下了。”戴英宗挤挤眼。
“谁说的?”熊四能又吃一碗。
陶金生心里恼火,杜人杰,你又要拉拢人!他决定熊四能这件事还是要向指导员汇报,别把刚鼓起的士气泄掉了,而且这件事也与杜人杰的新动向有关。
吴静又到一班来了,她总是在人多时大大方方地来。
“陶班长,”她笑道,“支援、支援吧,让小毕带个人帮我们劈柴,我们没有锯、没有斧子,外加没有力气。”
金生说。他担心熊四能再受杜人杰的影响,就派熊四能和小毕去了。
戴英宗浑身作劲,可是班长没有点到他,真懊恼啊!做好的兔子套放在褥子底下,他摸一摸,竟然冰凉。
操场上有战士在玩爬杆。一个大木架上吊着一排锨把粗细的吊杆,能爬上去是要有点臂力的。战士们突然“嗷嗷”叫起来,是黄石玉和李胡子比上了。黄石玉没爬到头,李胡子爬到头了。
“连长,服气吧?”李胡子很得意。
“我是照顾你的情绪。”黄石玉说。
“再比!”
“明天!”
“嗨!输人不输嘴!”
“走,我找你说个事。”
黄石玉到了二班帐篷。
“李德柱,”他说:“我和你商量个事。”
“瞧连长说的,和我商量?你命令就是了!”李胡子笑道。
黄石玉说:“一班明天要停工学习,准备拉出去‘讲用’,一班的工地,我想要二班接过来。当然,任务是艰巨的,这我知道,可是又必须完成,明春雪化时,便道必须拉通。李德柱,你看行不行?”
李德柱一摸下巴,沙啦啦响,说:
“连长,你一叫我李德柱、不叫李胡子我就知没好事。接哪一段工地我都没意见,唯独接一班的工地,我意见大了!梦里背‘老三篇’背出个典型,怎没见他梦里上工地干活?干的累死活该,说的闲死还立功!应了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嘴上;好嘴养活三口家这句话。马打江山猴来坐呀!小日本是‘说’走的呀?蒋介石是‘说’跑的呀?”
“你瞧这个李胡子,当着战士的面发牢骚!”黄石玉笑了。
李德柱说:“连长,你下命令我们就干,要是商量,我们不干!”
黄石玉知道他的脾气,说:“李胡子,你没有决心和胆量,我下命令你也完不成任务。你干不了,我就找别的班了!”
“谁说我干不了!”李德柱说,“二班战士个顶个是卵蛋碰腿叮当山响的小伙子,什么干不了?我们是气不顺!”
大家笑起来。
黄石玉笑道:“同志们,你们是为国家干,不是为一班干。”
“是哟!”李德柱阴阳怪气地说:“一班在‘抓革命’,二班去‘促生产’,一班是鸭嘴朝天呱呱叫,二班是犁铧入土闷头干!”
“这个李胡子又发牢骚了!”黄石玉笑道,“同志们,二班的施工进度本来就是全连领先的,下班的时候你们的汗气在棉衣上结的霜最厚,我一看就知道。我和司务长说了,再给二班的同志发一套棉工作服,你们就可以穿一套,烤一套。”
“连长!”李德柱拍着胸,“冲你这句话,我李胡子要完不成任务,一辈子不刮胡子,长成马尾巴也不刮,从现在开始!”
黄石玉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铁盒,说:“李胡子,我现在就奖给你一个刮胡刀,鹰牌的,上海货!”
“哎哟,这么漂亮!”李德柱一笑,“连长,我现在就想试试。”
大家笑起来。
黄石玉心里那口闷气这时才算吐出了。
李德柱又小声问:“连长,上级不是说不许批斗战士吗?”
“当然,这是政策。”黄石玉说。
“昨天晚上,一班批判了杜老兵。”
黄石玉没说话。
“我送了一包‘太阳岛’烟给杜人杰。”
“干什么?”
“慰问他。”
黄石玉在他肩上打一拳,走出帐篷。
星期天晚点名早些。然后就是各班开班务会。
陶金生没有马上召开班务会,心里激动,又有些不安。指导员宣布了一班明天开始停工学习两个星期。连长宣布二班的工地扩大到一班。李胡子对他说:“老一呀,到咱们这个年龄,身体是不会再长了,只有嘴会长,小心点呀,嘴别长得太大。”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好个李胡子,你是骂我凭一张嘴干革命呀!一班的工地交给你了!干活谁不能干?我有政治任务!
班里的气氛有些凄冷,停工并没有使大家高兴,反而生出恐怖感,倒不如上工地挨冻更自由啊!这种反应陶金生是能感觉到的。但他相信他能改变这种局面,人,并不怕失去多少,而在于能得到什么,常言道:有草引得瞎驴来。指导员曾说过,在“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中,要发展一批积极分子“火线入党”,这正是利用政治手段的“火候”呀!尽管指导员没有明说在何时进行“火线入党”工作,我提前点有什么不好?
“熊四能。”他招招手。熊四能惊惊怯怯地过来了。“你写份思想汇报。”
“干……什么?”
“叫你写你就写,明天交给我。”陶金生口气严厉,可让人听出是“恨铁不成钢”式的关照。
熊四能还是木木的。陶金生向他小声说了“火线”二字,但所有人都听到了。熊四能看着班长,当然明白是“火线入党”,重要的学习运动都有“火线入党”的战士,但他今天“反了口”,还会有这好事?陶金生一笑,眼神十分微妙。他像棵晒蔫的青菜在夜露里精神了。据说死去又复活的人精神上总有些怪怪的,熊四能现在就是这个样子。他还生怕别人不知道,问:

“班长,申请还要重写吗?”
“不用了。”陶金生说。暗暗观察大家的反应。
温启春好像什么也没听见,看着语录本,心里在喊:温启春,这回你千万不能哭!吕双福呆呆的,一时看看熊四能,一时看看架子上的小包袱。于祥龙在看锯,又想锉又不想锉的样子。苏二娃总是蔫头耷脑的,自卑的表情不变,植物人一样。
陶金生下午去汇报的时候,王干事说一班现在仍未达到“讲用”水平的人有三个:杜人杰、温启春和苏二娃。苏二娃第一次的发言还可以,第二次的发言不能用。他问为什么,王干事小声说:“有负作用。”陶金生恍然而悟:社会主义新农村还有两兄弟娶一个媳妇的事?那么苏二娃只能用第一次的发言稿了,可惜他已说出那是假的,编的。王干事看出他的忧虑,说:“小陶,我们追求的是战士坚决听的话,坚决斗私的思想真实。”陶金生明白地点点头。他又问小温的斗私发言为什么不行呢?他极希望小温就这样斗私,多批判杜人杰几次。王干事扫范清德一眼。陶金生也看看指导员,指导员在看书。王干事随手翻《著作选读》,翻到《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一篇,看看陶金生。陶金生打个激冷,明白了,上纲上线分析,杜人杰的问题够得上“敌我矛盾”,可是标兵班出个“反革命”,指导员还能坐稳吗?“投鼠忌器”呀!他点点头,一阵后怕。王干事说最好每个人总结出一句“警句”,小毕可以总结出“在世界上彻底消灭私字”,李土改可以总结出“做棵革命的树,活着,可是对一切艰难困苦和私字没有感觉”,等等。陶金生就想到自己,他知道自己的斗私发言很平常,王干事不过是看他的面子,将就罢了。要是总结警句,他怎么总结?王干事又说为了增强“讲用”的现场效果,最好让能带上实物的人全带上实物,那才轰动,有说服力……
陶金生此时有些为难,要是让吕双福带上小包袱、于祥龙带上工具箱,戴英宗带上乳罩去“讲用”,效果当然好。可是,这太臊面子,他们能接受吗?唉,又得“烤红薯”啦……
“烧火,小温……”
他自己也没料到会喊出这一声。温启春一惊。他掩饰道:“添些柈子,要开会了。”
开会的时候,王文周来了。他说了和陶金生谈话的意思,只是语词上有变化。他提示杜人杰斗私发言要从坚决除掉“老兵脾气”方面考虑;温启春要从做好事学雷锋的动机上深挖,有好的动机,好事才能永远做下去;苏二娃的发言侧重点要放在入伍后仍和百合有联系上来。最后,他说:
“同志们,你们要完成的是政治任务,师、团党委和首长们都十分重视,只能干好,不能干砸!据我了解,目前全军全国还没有集体‘斗私批修讲用’的事迹,同志们,我们一定要打响这一炮,在全军全国造成影响,说不定我们还会去更大的地方‘讲用’去呢!”
大家都听出来了,“更大的地方”是指北京,不由得心怦怦跳。
王文周接着说:“同志们,你们已经快上到坡顶了,千万不能滑坡,一滑就到沟底了。大家要正确看待脸面问题,要看清脸面的现象和本质的关系,要认清什么是有脸,什么是没脸,什么叫革命的脸面,什么叫资产阶级虚伪的脸面,一定要用阶级分析的方法看待脸面问题,一句话,资产阶级认为最没有脸面的事,无产阶级就认为是最有脸面的事,最光荣的事,反之,无产阶级认为最有脸面的事,资产阶级肯定认为是最不要脸的事……”
在王文周说话时,吕双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一时看看熊四能,一时扫一眼小包袱,两只眼珠像算盘珠一样动,左眼讨价,右眼还价,右手大拇指反复点着另外四个手指。王干事尚未说完,吕双福站起来说:
“王干事,我刚才狠斗了私字‘一闪念’。这个‘一闪念’和梦有关,我昨天夜里梦见自己没穿衣服,赤条条,一丝不挂,羞得我没处躲藏,可巧又见到一群女人,我一急,一把把脸皮撕下来,谁也认不出我是谁啦!都来看吧,我不怕!没有脸皮还怕谁?梦醒后摸了半天脸皮,脸皮还在。这是梦中的私,是太顾脸面才会做这样的梦嘛!要彻底斗私,就不能要脸,要脸就是最不要脸!斗私不要脸,要脸不斗私,我要斗私,不要这张脸!我吕双福坚决要求带上小包袱去‘讲用’,既然私字都斗了——衣服都脱光了戴只耳环能挡啥了?”
谁也没料到吕双福能使“慷慨激昂”这个词都黯然失色!这是吕双福吗?哪里还有那木讷呆板苦愁畏怯狭隘滞涩笨拙土气老实愚钝的憨傻相?哪里还有准备说话时吭吭哧哧,挨挨蹭蹭,浑身作劲、紧憋呼吸、哮喘病人似的痛苦相?好小子,你可积极得是“火候”!你是不是太心疼失去的军装,不妨捞上几件“政治汗衫”穿穿?
王干事和陶金生交流一下眼色,他正在想怎么措词说这个意思呢!大叫一声:
“好!太好啦!这才叫亮私不怕丑、揭私不怕疼、斗私敢于刺刀见红、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狠斗私字一闪念!同志们,吕双福同志的话具有深刻的辩证法思想,要脸,其实是最不要脸,不要脸,其实是最要脸!同志们想一想,吕双福带上小包袱,包上多出的衣服、擦枪布、扣子、补钉布、导火索外线;于祥龙背上工具箱;熊四能带上‘拿’来的军装和津贴费;戴英宗带上那个乳罩,一亮相就是一支彻底斗私的队伍啊!同志们有这个勇气没有?”
没有人回答。
熊四能一堆肉似的要堆下去,手一撑床沿,触到了信笺纸,想到“火线入党”,仿佛骨头又硬起来,慢慢直起腰,可是想到这样一来我不当真成了贼?怎么回家见人?腰又往下堆;信笺纸嚓啦一响,又想我入了党就说明我不是贼,腰又往上挺……如此三番二次,如风中芦苇,起起伏伏。
王文周一笑,说:“小吕、小熊是没有问题的,小戴和小于有问题吗?”
戴英宗非常镇静,说:
“王干事,吕双福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没文化,说话粗,不怕大家笑话,脸还值得要吗?我觉得脸不如,你们想想,脸露在外边,不怕看,越有人看越说明你漂亮,可是要露了就不得了,谁不怕露?……”
大家笑起来。吕双福一脸血红。
戴英宗一点不笑,接着说:“王干事,我不是个要脸的人,可惜当时我没狠斗‘一闪念’,我把乳罩烧了。”
“可惜一个活教具呀!”王文周的口气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话,“小戴,那个东西的教育意义太重大了,你等于是拿了一个真的‘糖衣炮弹’给大家看,活生生的‘炮弹’呀!我会为你总结出一句非常漂亮的警句!”
戴英宗只是说可惜,如果我妈在这里就让她给做一个。
陶金生一直在想自己的“警句”,班长不能没有可以让许多人引用的警句啊!他已想好了警句:一切为了,一切服从,一切紧跟,一切捍卫。可是警句要有与警句相配的事说出来才有力量,自己那些事都不精彩。听戴英宗说到妈妈的时候,他猛地想到母亲,母亲去世这么久了,他还不能对任何人说。娘哎,你儿不孝,这时候还得把去世的娘“卖”一次!他不想自我表扬,变个说法:
“刚才听戴英宗说他妈妈,我就冒出个‘一闪念’:我想到我娘,心里十分难受,我对不起我娘,其实我娘去世了,就在我们集体背颂‘老三篇’的时候,可是我不能回去呀!不能丢下政治任务办私事呀!在那之前,我弟拍来一封电报,说娘去世了,其实是娘病了,想我回去,才说得那么严重。后来我娘真的去世了,我弟知道我不会回去,也就没拍电报。这件事我没对任何人讲。今天为什么冒出来了?说明我还没有完全做到一切为了,一切服从,一切紧跟,一切捍卫,没真正做到爹亲娘亲不如亲啊……”
他泪流满面,想到自己把娘去世的时间又推后了,叫娘死三次啊!他的话让大家也觉伤心,一个人死了娘,这么长时间埋在心里,也不是容易的。王文周也很难受,想到他的老母亲。他当然与父母“划清界线”了,每次探亲都忍着不去看父母,人多眼杂,让人写封信到部队,说他去探望地主兼资本家的父母,了得吗?那次探亲正遇母亲病重,就希望看他一眼,他就是不敢去,母亲喊着他的名字去世了。
“一班长,”他说,“你不要悲痛,正是你母亲让你无意中说出了‘四个一切’的警句,她老人家可以安息了!”
熊四能猛然想起一个老乡给了他一封信,信不是写给他熊四能的,要他看什么呢?老乡家里有什么事?当时小陆正在伙房里冲他要钱,说他偷了他的钱,他就把这封信给忘了。心想可能父亲又是为了节约八分钱邮票,写几句话随人家的信寄来了。他一看就蒙了,这是父亲写给老乡的信,父亲和老乡的父亲是老交情,父亲说有人说我家四能在部队偷东西,是不是有这件事……父亲都不好意思问儿子呀!熊四能这根“芦苇”是被大风连根拔起了,再也挺不起腰。见王文周要走,喊救命似的说:
“王干事呀,我在部队真没偷东西啊……”
王文周看看陶金生,一时不知怎么办。陶金生气得鼻子都歪了。王文周一笑,说:
“小熊,你别急,好好想想,允许思想有反复,这是正常的,斗私哪有那么容易?”
王文周走了。陶金生心里骂道:你娘个红薯!死盯着熊四能,你不想“火线”还有人想“火线”哩!他看看于祥龙,于祥龙傻傻地看着锯,好像在笑,不由得火起:
“于祥龙,你装什么傻?”
“嘿嘿,我是在装傻呀!”于祥龙呆笑道。
陶金生心一悸:承认自己装傻的人不是真傻了吗?真傻了可怎么办?是不是把他们逼急了?
这时,于乐水通知陶金生去连部,指导员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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