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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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点名时,范清德宣布了给予陶金生、毕祖光、李土改、于祥龙、熊四能、戴英宗、吕双福、苏二娃队前嘉奖的命令,表彰他们在“斗私批修”中作出了新成绩
陶金生真佩服指员会做工作,关键的时候总有方法调动人的积极性。他心里也有些紧张,这也是一班“斗私批修”进入关键时刻的信号!
受到嘉奖的人为了表现“不骄不躁”,都绷着脸,倒显硬憋住笑的样子。陶金生意味深长地看着受嘉奖的人,他是得意的,用目光对熊四能说: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熊四能醉了一般,脚跟都轻了,不戴手套搬冰块、抱柈子,在外边偷着笑。陶金生有意看看吕双福那件撑破了的罩衣,目光在问:合算吗?吕双福本来心疼衣服,此时当然觉得合算,嘉奖是要进入档案的,政治生命呢!陶金生故意对于祥龙说:“小于,还不锉锉锯?明天再上一天班,我们可能就停工学习了。”于祥龙腼腆地笑笑再不装那傻乎乎的样子了。陶金生又看看戴英宗,目光在说:你跟上我干是没错的。他一直认为戴英宗和熊四能是和杜人杰一伙的,现在他已经把熊四能完全争取过来了。唯有苏二娃还是那么自卑,好像再得几次嘉奖他也还是低人一等。
几天来压抑的气氛缓和多了,大家对私字的丑恶和羞耻感已经淡化,继而觉得有私字是幸运的,丑可以变成美,只可惜没有斗出可以立功的私来。
温启春突然趴到床上大哭起来,拉警报一般凄厉、哀号,震撼人心,连铺天盖地的风声都压不过,似乎整个大兴安岭都响起悲鸣之声。他身体痉挛,弓腰虫似的一伸一缩,铺板震得嘎嘎响,要断裂似的。
大家被这突然的哭声吓愣了,不知所措。杜人杰知道小温为什么哭,班里就他俩没受到嘉奖,这是明显要孤立他、打击他,小温只是“陪绑”的。但是用小温“陪绑”,他觉得对他更是个侮辱。
毕祖光说:“小温,你正可以斗斗‘一闪念’了,为什么哭?”
温启春突然清醒了,一惊,我怎么能哭?傻呀!傻呀!可是别人受嘉奖我没意见,熊四能凭啥受嘉奖?偷东西还有功呀!再说留下三个落后分子作伴也好,只留两个,又偏偏是杜老兵,可是我偏偏又揭发过杜老兵,这不是“扫地的扫帚被人扔到垃圾堆里”一样吗?我还有什么脸……
戴英宗心里一直不安,好像偷了人家的东西又被人待为上宾似的。说:
“班长,要不是你去和指导员说说,把我这个嘉奖给小温。”
这话使温启春心被扎了一般,“哎哟、哎哟”叫着,揉着肚子。
“小温,你肚子疼?”陶金生问。
“我从小……有个肚子疼的毛病,说不准哪会儿……会疼……”温启春揉着肚子。
“小温,我背你去找卫生员。”熊四能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热情和关心。这更使温启春心中五味俱全,说:
“不……用,一会儿就、就好了。”
“我给你拿药去!”熊四能说。
“不用,我这毛病一会儿就过的,给国家节约点药…启春说。
“好!”陶金生夸张地说,“小温忍着巨疼,为国家节约药品,精神好,风格高,值得大家学习!”
温启春岂能不知这是“哄孩子不哭”的话?更觉五内翻腾,肚子竟真有些疼了。
杜人杰在悠闲地抽烟,根本不看任何人。但是陶金生能感觉到他在“示威”。你不服?看你服不服,明天‘天天读’时再看!他在心里恨恨地说。
晚汇报时,熊四能影影绰绰记得他还有一个大私没斗,具体是什么,又记不清。熄灯之后他仍在想,兴奋得无法入睡。不知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大叫一声:
“班长,我要斗私!”
一班战士们已习惯这深更半夜一惊一乍的喊声了,不用班长叫就坐起来。熊四能嫌仅有手电筒光太暗了,跳下床点了马灯,又觉这个大私马上就斗出去了,会吓他们一跳,心里就美美的,好像拖延一会儿斗就更美似的,于是又捅炉子添柈子,此举倒缓和了大家对他的不满情绪,帐篷里很冷。他跳上床,看看每个人,说:
“同志们,啊,我斗个梦里斗出的大私,啊!这个私有多大呢?肯定是最大的,最最大的……”
“烧的!”温启春在心里说,故意大声咳嗽。陶金生叫熊四能快些斗,说话干脆点。
熊四能这才说到正题:
“同志们,那回我,杜老兵,戴英宗和吕双福四个人伐树,树砸裂了语录牌,砸得那个巧呀,再巧也没有了,芝麻飞进针眼里!正好从……这个这个……”这话他不敢直接说出来,比划个圈,又做出表示“光芒四射”的手势,配以绝妙的眼风,谁不明白?“……中间……裂开……同志们,这不是个大私吗?我……”
李土改嗷地一声跳下床,只穿件裤衩,大叫道:“你们是阶级敌人、五类分子、帝国主义、修正主义、国民党蒋介石、‘走资派’、‘保皇派’,只有他们才砸红太阳!誓死保卫,誓死保卫党中央,誓死保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誓死保卫的革命路线,俺和你们拼了!”他抓起步骑枪,野牛似的要拼命。
“政策!政策!政策——”
陶金生知道此时只有这样的话才能“镇住”李土改。果然,李土改像顶架的野牛在前冲过程中定住了,仍保持前冲的气势。一个人只穿裤衩端着枪,就像营地被敌人偷袭,梦中惊醒的战士赤膊上阵,这幅画堪称“世界名画”!陶金生赶紧说:
“土改同志,伟大领袖教导我们: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土改同志,这是个十分严重的事件,不仅仅是个‘问题’,在没分清内部矛盾和敌我矛盾之前,得讲政策。你上床,你冻出一身‘鸡皮疙瘩’了,”
李土改收了枪,却像站岗一样枪贴右侧,枪托紧靠右脚掌,模样实在滑稽。帐篷四角的霜已结得很厚,炉子边上那桶冰还没化,从门帘缝里挤进的雪尘白白的显得很松软。李土改浑身已变紫,像只褪了毛的公鸡。所有人的心头都哆嗦起来。熊四能傻了,我斗私不对吗?吕双福不知所措,愣瞪着眼。戴英宗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心里恨不能生吞了熊四能。于祥龙浑身抖得控制不住,床铺都“得得”响,他怕熊四能说出他也知道这件事,而且事后是他用木胶溜了那道“昆仑山上的大裂缝”!杜人杰脑筋在超光速地旋转,想着对策。
“土改,你先上床。”陶金生说。
李土改仇恨地看看那四个人,说:“俺不和坏人睡一条通铺!”他把毡垫、褥子、被子抱下来,就铺到地上,看看棉衣迭成的枕头朝那些人放,又拿到另一边,他要头朝学习园地上的像睡。
陶金生看看熊四能,心里又气又喜,蠢货呀,这么严重的事件你为什么不先向我汇报?这回可抓到杜人杰“七寸”了!可是这件事牵连四个人,不好下手呀!但他脑子一转:这种情况下总是高树挨风吹,有干部在,干部负主要责任,有老兵在,老兵负主要责任。
“熊四能同志,那天有风吗?”他问。
“没有。”熊四能说。
“是谁砍的茬口?”
“杜老兵。”
杜人杰心头一哆嗦,毒啊,茬口的方位决定树的倒向,陶金生这样问是有用心的。如果熊四能说茬口是他自己砍的,那么陶金生也会问当时语录牌是谁修理的,谁说了什么话,总之是一定要把事情的主要责任栽到我杜人杰头上。但他不动声色。
陶金生看看杜人杰,如欣赏一只钻进套子的兔子。慢悠悠地说:
“杜人杰同志,你是老兵,有文化,有水平,这么严重的事件,我这个小班长不敢隐瞒不报,但我希望你自己去坦白交待,争取主动,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是为你着想,你说呢?”
杜人杰不声不吭,穿衣服。别人以为他是去连部坦白交待,严峻感和怜惜之情使他们索索发抖。杜人杰穿好衣服下了床。陶金生突然巴望他能向自己哀求几句,最好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不想杜人杰拿起语录牌,说:
“同志们,这件事我分两部分来说。大家看,这是语录牌,语录牌裂了吗?细看有点裂纹。这是用落叶松做的,落叶松也叫黄花松,这种松木的特点是含松脂多,松脂挥发后,木板容易起刺和裂纹,这是自然规律,大家看看红太阳上这道纹是不是自然开裂的?”
温启春可找到出口恶气的机会了,熊四蹄,我叫你“烧”!他说:
“班长,我也想起来了,那天中午下班,小毕去扛语录牌,我见熊四能脸色都白了。还有一次小毕写语录,语录牌刚放到床上,熊四能就来抢,现在我明白了,熊四能是怕小毕写粉笔字太用力,把那裂口压开了。”
陶金生阴冷地一笑。杜人杰看看小温,说:
“好,就算小温说得对。砸裂的语录牌如果是用楔子对接起来的,肯定一掰就开,来,小温,你掰掰看。”
温启春接过语录牌就要掰,那几个人腰一拱,僵住了!杜人杰心一紧,说:“小温,你怎么能把像倒过来?”温启春要正对像,就得把方木朝向自己,他是坐在被窝里的,只好把方木插进被窝里。杜人杰又说:“小温,你怎么能把像放进被窝里?只穿条烂裤衩像什么话!被子掖好,手放到外边!”温启春突然胆怯了,在看他呢!如果他一掰,红太阳裂开了,杜人杰要说是他掰裂的怎么办?但他敢肯定语录牌是砸裂过,可是他手发软,胳膊发麻,一点劲没有了。他脑子转得快,做出使劲的样子,却连说掰不开。
“还有谁想试试?班长,你总是很有劲的,你试试。”杜人杰把语录牌送过去。
陶金生心里明白:像在牌上,谁敢掰?他说:
“那么是熊四能说假话?”
杜人杰说:“我正要说到第二个问题。熊四能!”他的声音冷箭一般射向熊四能。熊四能“啊”一声,他现在才明白这个“大私”的严重性,裤子又尿了。
“你睡觉前嘟嚷过什么话?”杜人杰问。
“我,我要在梦里……斗私……”
“你梦见什么啦!”
“我,我梦见伐树砸、砸了语录牌……”
熊四能不是说假话,他真把那件事当成梦了,一切都当成梦了。
杜人杰说:“熊四能,你可以在梦中斗私,可是不能把梦当真!当然,包括你上次高举语录的手放不下来,这都是你对感情深的缘故。可是你得清醒点,砸语录牌不是斗私的问题,是反革命事件!你想想,一班是师党委树的标兵班,若出什么反革命事件,你砸谁的锅?有人还唯恐天下不乱!”
“我……糊涂了……”熊四能哭了。
陶金生内心发抖,我咋没想到这一层呢?真出了这样的事,我还当屁的班长!真的也应该是假的。他十分不甘心杜人杰就这么滑过去,可是怎么办?在老家时有一次他在草堆里睡觉,一只斑鸠落在他手边,他一把抓住尾巴,斑鸠扑啦啦挣扎,这情景太让人高兴了,你挣扎吧,不料斑鸠忒儿一声飞了,他手里抓着它的尾巴,悔得连饭也没吃……
杜人杰冷冷地一笑,如热水浇到冰上,冰在爆裂。说:“班长,你看我衣服都穿好了,我去不去连部‘坦白交待’呀?”
这真叫饭噎不死人话能噎死人!陶金生脸发白,脸上的黑斑块像白羊长了几块黑毛。其实他没有那么傻,就相信熊四能是说的“梦话”?可是杜人杰抓住他的弱点,“心照不宣”罢了。他有个预感:在关系他的命运的关键时刻,杜人杰非打他一横炮不可!先下手为强啊,明天“天天读”再叫你知道刀儿是铁打的!他挤出尴尬的笑,像木板被烤裂了口子:
“这是个误会。当然,熊四能同志能在梦中斗私,是很可贵的,值得我们学习。睡觉。”
“俺,斗私。”人们这时才注意赤条条的李土改。“俺把战友当、当敌人,这是立场问题!俺就在地上睡一夜,惩……罚自己。”他在地上躺下了。虽说有毡垫什么的,也受不了呀。可是不知怎么回事,大家没作声。
地上睡个人,让人越想越发瘮,大家还是叫他起来。
戴英宗气得睡不着,这头死熊!他小声对熊四能说:“小熊,我和你说句话。”熊四能忙把脸凑过来。他对着他的耳朵说:“傻熊,我操你姐你妹!”
范清德和王文周真的来到一班。
战士们有紧张感,知道二位首长是来听杜老兵斗私的,他们看杜人杰时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轻蔑。人,真有趋炎附势的卑鄙的一面。
温启春殷勤地烧炉子,怕首长冷了似的。炉壳上边已经有个小洞眼了,能看见炉口炽烈的火,炉膛回风时,小洞眼喷出一股烟、或是一股火。
杜人杰自然有些慌乱,范清德真的来了!其实他说那句话的用意是:陶金生你别逼我斗私,我斗私你会受不了的。从陶金生夜里的表现看,他明白所谓“阶级仇恨”对大多数人其实是个抽象的概念,而个人之间的利害恩怨则是具体的,甚至你死我活。既然如此,我还和你们客气吗?他体验到仇恨的感觉。他去了厕所,不戴帽子,慢慢地走。森林在疯狂地摇撼,向天空哀号,它们好像要拔出根去逃跑,大地却紧紧抓住它们。雪尘随着空中回旋冲突的风卷向天空,透明的雾一般翻搅着。他的面颊冻紫了,木木胀胀的,眼睛快速分泌泪水,以保护自己。在这痛苦的折磨中,他获得力量和气魄,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快感。在帐篷边,他站了一会儿。所有的烟囱口吊着触到地的冰坠子,那是炉筒内的霜溶化后滴成的,虽然炉筒烧热后冰坠子会化,但是下边的冰柱子已经长上来了,水滴瞬间冻住,一个个冰珠,章鱼腿上的吸盘似的,他看去就如泪滴。他不知为什么要张开嘴,暴露出门牙,只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冻牙齿的感觉是多么难受。
他一进帐篷,那冻梨似的脸就把人吓一跳,他给人要拼命的感觉。大家看见了他的门牙上的薄霜,不由得牙根发麻,在心里喊:别闭嘴——受冻的牙齿猛一受热会裂纹!但是杜人杰闭上了嘴,大家觉得自己的牙齿爆裂了,那痛苦经牙根密集的神经传导进大脑,头都有开裂感!杜人杰抿抿双唇,门牙裂出宋代裂纹瓷似的纹理,血慢慢渗,似乎不愿流出。
杜人杰感受到范清德和王文周的目光的不屑与嘲弄,他心中也充满对范清德的轻蔑,你这个政治投机者!其实,范清德原先很器重杜人杰,那时候时兴让战士上政治课,叫作“兵教兵”,范清德让杜人杰上了一堂课,杜人杰总有年轻人的虚荣心,认真做了准备,结果大受战士欢迎。杜人杰还嫩呢,你怎么能表现得比指导员还有水平?加上他是黄石玉接来的兵,黄石玉又很器重他,他还想进步吗?自然也怪他自已,人聪明了就想表现,喜欢说,那时候黄石玉还没有提议将他提为排长,他和陶金生的关系还可以的,指导员的爱人来队探亲回家,指导员托探家的陶金生在路上照顾她,他不该对陶金生说这句话:指导员的爱人眼里有难以消解的哀怨,像大兴安岭的永冻层,也许这句话传到了范清德耳朵里。
陶金生陡增百倍威风,以轻视的口气说:
“杜人杰,你说若让你斗私,一是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斗,二是要指导员和王干事到班上来,指导员和王干事都来啦!你说吧。”

尽管杜人杰确实说过这话,但当着领导的面,毕竟窘迫。他的脸上燥热,又痛又痒,顿觉脸皮增厚许多。他并不急于发言。看来指导员不敢让他在全连军人大会上斗私,你怕什么?怕我讲出一班的什么事吗?他在猜测范清德的意图,他先不开口,就等范清德说句话,只要说一句,他就能揣摸出来。
温启春给二位首长倒了开水之后,又向桶里加冰,冰的爆裂声使大家心头一悸。范清德始终面带微笑,表示他只是来听听。此人就有本事把一种表情固定在脸上长时间不变。杜人杰想到去年评五好战士时,范清德在一班就是这个表情。去年他没有评上五好战士,后来戴英宗告诉他:在评“五好”之前,范清德分别找一班的战士谈了话,暗示杜人杰不能评上五好战士,他又在一班“坐阵”,谁敢提杜人杰的名?他当时十分气忿,又对范清德产生极度的轻蔑,你一个政治指导员这样对付我一个大头兵,值得吗?
王文周见冷了场,看看大家,想说话的样子。他翻翻采访本,又合上。这个采访本是报社给他的纪念品,他下连队是必带这个本子的,总会有意无意拿出来。他看看范清德,说:
“我是下来向同志们学习的,学习你们活学活用著作的好经验、好方法。听说杜人杰同志要求范指导员和我来听他的斗私发言,我和范指导员都很高兴,这是个向杜人杰同志学习的好机会呀!就是他不要求我们来,我们也应该来呀!这是个好机会呀!难得呀……”
杜人杰是最烦这种套话的,他也顶烦王文周这个人,老实说他不佩服王文周的写作才能,更讨厌他的工作态度,好像没有他这支笔,任何惊天动地的英雄都会被埋没。他觉得王文周像个收山货的生意人,巴望猎人打到老虎,巴望采参的挖到千年老参,他好贩去贵卖。心头不满,口头就要说,他没等王文周说完就开口,这自然是年轻人的不冷静:
“各位同志,班长指名要我发言,并且请来了首长,可见对我的关照非同一般,能享受此等规格的待遇,我心怀感激。
“‘斗私批修’学习以来,我一直没有发言,这并不是说我没有私,而是我始终在考虑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私?是存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存在?毫无疑问: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是存在决定意识。那么我们就不能仅仅限于‘割韭菜’式的斗私,要深挖产生私字的土壤,而且,这个土壤决不是几代、几十代人所能够挖净的。况且,仅从表面现象斗私在理论上难以彻底,比如:工厂里仍实行八级工资制,是不是拿八级工资的工人都有私?农村尚有自留地,难道能说贫下中农全有私?何况这个‘私’在理论上也是难以彻底的。
战士们不太懂他的话,眼神愣愣的。陶金生一扭头,心里骂道:臭谝你的“理论”了!王文周用力插上笔帽,以表示对杜人杰的话的不屑,杜人杰当然看在眼里,又“刺”了一句:
“再比如:无私的标准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干部、战士都是这个标准,可是战士津贴一月六元,一个二十三级的排长工资是五十二元五角,我们能说干部不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这句话使王文周有些尴尬。
“但是,”杜人杰说,“我还是佩服真心斗私的同志,也像他们一样斗斗私字。
“我一点也不否认我是抱着建功立业的理想参军的。但在和平年代,怎样建功立业?当然是学好著作,对怀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我是崇拜、热爱的。但是这种感情如何体现?怎样让领导知道?我希望自己能在梦中喊出万岁,这最能体现一个人对的感情。可是我就是没做这样的梦!于是我准备在连首长夜里查铺时冷不丁叫一声。那一夜,我瞪着眼睛听动静,电筒光在玻璃上一晃,传来脚步声,我憋足劲,大气不出,嗓子痒痒的,‘咚’的一声,首长跨进一只脚,人的脚步声会这么响吗?我在铺板上弹了一下,电筒光利剑一般扫过来,我刹气了,嗓子堵死了一般,什么也喊不出来。
“我懊恼,恨自己无用,暗下决心,明晚一定要喊出去!可是,无论我在白天里下多大的决心,夜里还是喊不出。我明白,我是摆脱不了做贼一般的羞愧感,我这是欺骗,是政治投机。
“可是就在那一天,我从报纸上见到一条消息:一个战士在梦中喊万岁。我真后悔呀,为什么人家就能喊出来?我又想在梦中背语录。我背熟了语录本,从第一页到二百七十页。睡觉前,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在梦中背语录。可是我还是没做成这个梦。梦是不受意识指挥的,你想做什么梦,在想时已完成了由意念到形象的过程,再无法复制了。我每天早上都看大家的反映,是不是听见我在梦中背语录了,每次都使我失望。我还是得在首长查铺时背。总结前次的经验,我认为关键是开口难,第一句话难,如果说出第一句话的第一个字,往下背就容易了。语录本第一页第一条是: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第一个字是‘领’。我一整天在念这个‘领’字,舌头抵磨牙根,都肿了。我改变了方法,既然见到手电筒光,就有意图暴露的恐慌,何不听见首长脚步声就背呢?我听见首长的脚步声了,我的确背出了一个‘领’字,但我胆怯了,明白了自己的愚蠢,一个人怎能在梦中背书?梦有梦的逻辑呀!我太小看首长和同志们了!自欺欺人啊!如果身边的同志见我总说梦话,把我捅醒呢?如果我不理睬,他肯定认为我犯了啥毛病,把我拉起来呢?如果首长在我床头听,我能心不慌吗?还能背下去吗?第二天我怎么面对同志们,让人当笑话传了呀!
“可是,第三天,上级通报表扬一个战士在梦中背出五十段语录,立即成为活学活用著作典型,群众性的背语录活动就此掀起了。我那个悔呀!跑到林子里脱了衣服让小咬叮!我为什么想得到做不到?我不服气,可以说我总是想在别人前边的!梦中背语录你们抢了先,我再来个梦中背‘老三篇’,看看谁还能抢去……”
战士们觉得空气轰地一声炸了,他们的心脏炸了,满帐篷是血。炉火恐怖地吼着,水桶嗡嗡地响——杜老兵,住口吧!即便你真有这个私,也别斗了,你这不跟“揭发”班长一样?
陶金生坐不住了,这小子是真斗私还是故意臭我一顿?说他真斗私,为啥总像揭发我?说他假斗私,他的感觉为啥那样真实?是巧合吗?我也要在梦中喊万岁,背语录,被别人抢了先,才想到背“老三篇”。是巧合吧,我不必心虚。我得抬头看他,蔑视他,我心正不怕听鬼叫。咋回事?空气压头皮,眼珠不听使唤,一看他就转一边去。我得拿出自在的样子,脸色千万不能变,瞧指导员,还是那个样子。脸怎么发烧?我是对他表示气愤,不行,别人会理解错了。我装作听故事吧,可是那是我的故事呀!我的衣服呢?怎么连裤衩也没啦?这小子肯定是故意揭发我,破坏我立功出名的计划,不然为啥偏偏在一班基本达到“讲用”水平时他来这一手?照他的意思,我梦里背出“老三篇”是“洋花椒麻不倒中国人”!瞧大家的反应,他们偷偷看我呢,目光像偶尔漏出来的,贼溜溜的。嘴角咋是咸的?出汗了!这时候怎能出汗?小温,你总添柈子干啥呀,烤红薯呀……
“小杜,”王文周坐不稳了,杜人杰一提“老三篇”他就慌了,他关于一班的一系列报道不就全假了吗?他还有一种恐惧,小杜的发言太危险,他还不懂政治的残酷呀!“小杜,你,这不能算是私字,你要喊万岁,要背语录,这是你对和思想的感情;你要背‘老三篇’,这是响应同志的号召,把‘老三篇’作为‘座右铭’来读,只是方法上,愿望上稍稍,啊,过了点儿……”
“不,这是我的私!”杜人杰说。
“不,这不是私!”王干事没法说了。
“杜老兵,”戴英宗在他狠狞一把,可惜棉裤太厚。“王干事说得对,你那不是私!”
“同志们,”杜人杰竟有一股热气在胸中翻腾,“我的确是抱有个人目的,我得斗私!”
战士们的表情如同看见一个人滑向深渊,到底杜人杰危险在哪里,谁也说不清,只是一种大到无法言说的感觉。
杜人杰接着说:
“我用两个星期背下了‘老三篇’。我太激动了,激动到害怕的程度,想想这件事可能产生的影响和震动,我体验到一个人影响社会,影响历史的大海一般的豪壮和大海一般的不安!我决定在那天夜里背出‘老三篇’,迎接我的人生的轰轰烈烈!我不相信一个人梦中能背诵一篇长文,但我还是决定装着在梦中背诵。这时候。我遇到的难关是怎样学会说梦话,我不能把别人看得太傻。梦话的声音是圆的,毛绒绒的,朦朦胧胧的,而平常说话的声音是真的,有方向的,我怎么去摹仿?如果声音咕咕喽喽的,别人也听不清。我突然想到喝酒,醉熏熏的人说话接近梦话的声音。在听见首长脚步声的时候,我喝它几大口酒不就行了?可是第二天夜里我刚要灌酒,冷丁意识到——愚蠢啊!愚蠢——一喝酒满帐篷酒气,我再说‘梦话’,首长不把我当醉鬼拎起来……”
他呼吸紧迫,似乎当时的感觉又重现。
陶金生浑身僵硬,杜人杰的话和感觉就是从他心里掏出的一般。那个夜晚,我变成红薯被烤也没那么难受!指导员一进帐篷我就开背《为人民服务》,但一开口就后悔了,胆怯了,事先想得那么美好,可不知是把自己吊起来了!指导员立即灭掉电筒,我不知他要干什么,正要翻个身装睡,忽听指导员叫小温去把全连班以上干部叫到一班来,要注意安静。我知道这是指导员要我背下去呀!指导员掀起门帘,进来个人就小声吩咐一句。人是有种气息的,那气息压迫心脏,我的心突突抖,可我得坚持。但我害怕了,黑灯瞎火,地上坐一片人,我在背书,这是什么情景啊!谁会相信我在‘梦’中背书?鬼也不信!我坚持不下去了。却听指导员说:大家别出声,听他背下去。我又往下背。不巧,我的尿胀了,还能去撒尿?可是憋得慌,一边憋尿一边背,精力不集中,突然忘记讥笑愚公的人叫什么名字了,背不下去了,叭哒几下嘴,要‘睡’去。只听指导员说:“你们要听他背得对不对,他背到愚公和智叟对话那一段了。”对!是智叟!我又背下去。我用一只手狠狠捏住撒尿的玩艺儿,可是小肚子胀得难受,我只好放了手,尿吧!多亏指导员是让挨着我睡的小温去叫的人,他回来后也坐在地上,他要还睡在我身边,我是无论如何背不下去的。待那些人离开后,我觉得我是死去又活过来了。那一夜我就睡在尿湿的褥子上,泡得起皱也不敢动,我害怕天亮,害怕见人。谁知指导员连夜向上级报告了这一政治卫星……
杜人杰接着说:
“尽管如此,急于建功立业的愿望还是驱使我试一次,我不能总吃‘后悔药’。第二天夜里,我正要开口,班长已经背上了,我仅慢了一秒种。但我佩服班长,我肯定连十句也背不上。
“可能有人会认为我是在故意攻击谁,我请大家想一想,在全班集体背诵‘老三篇’期间,我可看过书?但我倒背如流,那是因为我早就背熟了。我的斗私发言到此结束。”
陶金生的精神彻底垮了。面色死灰,灵魂出窍。最滑稽的是王文周。他一直努力要做出不屑的笑意,仅仅挂到嘴角上,但是怪了,右嘴角就是挂不住,突突抖得无法控制。他又把不屑的笑意挂到左嘴角,挂是挂住了,只是嘴角向里抽搐,嘴成了“偏口鱼”。他认定杜人杰的发言有原则错误,几次要打断他的话,可是又心虚,杜人杰的叙述,杜人杰细致独特的感受直击他的内心,他无法插嘴。他不服气,上纲上线分析小杜的话,明摆着有许多严重问题,为什么又抓不住呢?他实在像只撞在玻璃上的飞虫,明明白白的世界,就是连缝隙也找不到。在杜人杰说到“我不相信一个人能在梦里背出一篇长文”时,他可抓到把柄了:你不相信革命战士对思想的感情吗?那正是革命战士把思想融化在血液中的具体体现!他一抬左手,杜人杰却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并且挤挤左眼,他顿时精神就酥了——在“破四旧、立四新”,彻底砸碎旧世界,建立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的风潮中,人们有权怀疑现存的一切,他在团机关提出要改革队列口令,把“向右看齐”改为“向左看齐”,“右”是右派的代称字,怎么能向“右派看齐”?这个意见是革命的,政委同意试试。但是列队的常规是高个子在右,依次向左排,故向右看齐才能看得齐,而且人的眼睛本来就右眼视力好,向左看齐就是看不齐,试验作罢。但他仍不死心,又提出让口令革命化,就是喊“立正”口令,战士们要喊“立场坚定”;喊“向右看齐”口令,战士们要喊“打倒帝修反”;喊“向前看”口令,战士们要喊“放眼世界革命”;喊“稍息”口令,战士们要喊“提高警惕”,等等。但是这会使口令不连贯,松松垮垮,特别是“齐步走”口令之后,战士要喊一声“保卫祖国”才能开步走,怎能走得齐呢?这件事在团机关成为笑话,王文周本人得个外号:向左看齐,简称“左齐”。新兵不知道这件事,老兵都知道,而王文周是十分“忌讳”别人叫他“左齐”的,甚至别人无意间在他面前伸出左手,他就心虚。于是,他那抬起的左手向后屈了,挠挠后脑勺。至此,他的精神也垮了,好像杜人杰在批判他鼓吹假典型。
但是更使王文周惶惶不安的是:他知道范清德此时的心情和他差不多,小杜这等于是揭发指导员树假典型啊!作为指导员,他不便在此时和小杜争什么,也不便训他一通——那等于“恼羞成怒”,但是他王文周应该说话,应该打下杜人杰的气焰,为老范抹抹脸。可是,说什么呢?
突然,下课号音响了。战士们吓一跳!陶金生蹦出一句“烤红薯”。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王文周这才有话了:
“今天由于时间关系,我对杜人杰同志的发言的看法,就留到下次学习再说吧。”
他看看范清德。范清德仍是那样微笑着。他看看陶金生——你怎么丧魂失魄的样子?也难怪你,可你得挺住!陶金生意识到自己必须做到“若无其事”,心里发狠:杜人杰,我不整死你就不是河南人。
战士们准备上工。戴英宗暗捅杜人杰一下,和他向厕所走去。戴英宗说:
“杜老兵呀,你真‘聪明得不吃屎’呀!梦里背‘老三篇’的事傻瓜二百五都不信,谁不背后骂他?可谁都当面表示向他学习。首长就相信这事?可是首长要下通报表扬他,为啥?咱说不出来还想不出来?指导员滑得放屁都拐三道弯儿,他还不知道陶金生是‘胸前扣碗哄人的奶’?你杜老兵这么有文化的人就不想想‘儿好是因为爹好’?你偏偏要捅破这层纸?你捅了指导员的心啦!急得我两个卵蛋碰得叮当响,你就是秋雁往北找死路……”
杜人杰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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