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午饭后,陶金生很快就给薯叶写了封短信,叫她“另择郎君”。前次写信时到底有些担心,万一自己提不了干呢?这回他有把握了,三等功都立了,提干还有问题?去县城找个吃商品粮的对象,子孙后代都不吃红薯了!他打个嗝儿,上来一口吃了红薯烧胃的那种酸水,当了五年兵还没淘尽那红薯味!他认定这是他今生最后一口红薯酸水。猛地觉得这是有纪念意义的,不能乱吐。他走到帐篷外,刚想吐,又觉这口酸水不能让别人踩,走到防火线以外,找一片洁净的积雪,又一想雪化了还不是随雪水渗进土里?见一棵松树有个黑黑的朽洞,对准朽洞用力吐进去。看看,自己笑了。
陶金生回到帐篷里去,很有意味地看看大家。温启春突然说:“班长,午休时间反正没事,还不如‘斗私批修’哩!”“好好好!”陶金生说,“小温这个意见不错。”多数人都在心里骂小温,可谁又能说他不对?谁都可以以革命名义命令别人,干涉别人啊!大家都坐到小凳上。
毕祖光一直在看苏二娃。苏二娃一直低着头,想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又做不像。毕祖光怀疑苏二娃的斗私发言是编的故事,他一到一班就知道苏二娃是结了婚的人,他老家那里的人结婚早,奇怪的是他为什么要否认已婚呢?难道嫌弃乡下媳妇?要学“陈阿大”?可是从问题的性质来看,他和百合的关系是阶级立场问题呀!其中可能有更复杂的关系。他说:
“同志们,我们斗私是为了思想革命化,并不是希望人人有私,私字越严重越好。因此,有私斗私,没有私也不必编个故事来讲。”
“我……没编故事呀!”苏二娃脸红了。
“我也没说你编故事呀!”毕祖光说。
“没……说我……”苏二娃不知说什么好。
“可是,”毕祖光说,“苏二娃同志,我对你的发言有个疑问,你当过公社团委书记吗?”
“那还有假?”苏二娃嘴硬。
毕祖光说:“那么我问你,发展一个青年入团要经过什么手续?”
苏二娃一怔,说:“这还用问?公社团委书记不知道发展团员的手续?可以说是笑话!”
“请你说说。”毕祖光说。
苏二娃说:“这还用说?咱班里除了党员全是团员,谁不知道入团手续?”
毕祖光说:“我就想听你说说,看看你那比天水还好的老家青年入团的手续有什么特点没有。”
苏二娃窘迫万分,大家都看着他。他只好含糊地说:“这个问题可以说很简单,简单得很……一个想入团的青年,家庭出身没问题,社会关系没问题,名单报到我这里,我一看没问题,那就没问题——批,得了……”
毕祖光大笑起来。大家也笑了。
“苏二娃同志,”毕祖光说,“你说得完全不对,你是怎么当的团委书记?”
“我,我老家那里就是这样……”
“你老家那里的共青团不是党领导下的?”
苏二娃被这句话问住了,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
毕祖光说:“苏二娃同志,所以我敢肯定,不用外调也知道你的斗私发言是说的别人的故事,不是你的事。你早已结婚了。”
陶金生一笑,说:“苏二娃,勇敢点,斗私敢于刺刀见红,都是战友,阶级兄弟,有什么难为情的?你说说。”
“班长,求你们不要叫我说了……”苏二娃哭起来,头低在膝盖上。
大家都觉奇怪,他有什么“隐情”,如此难开口?
陶金生立即想到:也许苏二娃的老婆跟别人跑了?军婚应该是受法律保护的。一个小伙子哭起来毕竟是震撼人心的。他说:
“苏二娃,你要是当大家的面实在不好说,你跟我走,咱俩到外边说去。”
苏二娃说:“班长,这话我不想跟任何人说,说了,我,我就没脸当兵了……”
陶金生更加确信是他媳妇出了风流事。说:“苏二娃,你别难为情,这种事原本就不少见,我们可以通过组织解决问题。”苏二娃只是哭。
杜人杰知道苏二娃的婚姻必有难言之隐,为什么一定要逼人家说呢?他一忍再忍,还是忍不住开了口:
“同志们,每个人内心都有一块地方是属于自己的,甚至连自己都不愿去看看,这不难理解,这就是人的。既然苏二娃不愿谈他的婚姻,这事又不影响革命,何必一定要追问呢?”
陶金生心里说:还没斗到你你就跳出来了?他现在不怵杜人杰了,你的有把的烧饼还在我手里攥着呢!说:
“杜人杰,革命战士,光明磊落,没有见不得人的东西,斗私就是斗内心存放私字的那个角落,摆在面上的私谁不会斗,什么叫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你不‘革命’还不许别人‘革命’?‘斗私批修’可是伟大领袖的号召!”
杜人杰睥睨地看他一眼,说:“你陶金生灵魂深处爆发革命了吗?你内心就没有一块属于你自己的地方?那块地方也是‘光明磊落’的?”
“走!去连部!”陶金生火冒三丈,“你杜人杰一直在干扰一班‘斗私批修’,我们去连部说!”
“去北京也随你!”杜人杰说,“要去连部你去吧,好好汇报汇报!你把人逼哭了还不甘心,不就是为了‘讲用’去?这到底是‘斗私批修’,还是别有目的?”
“好!杜人杰,一班拉出去‘讲用’是团首长的指示,你说是什么目的?走,咱们去连部说!”陶金生拉开门帘。
苏二娃一见为自己闹出事来了,忙叫声“我说”!
陶金生把门帘一摔。
苏二娃擦擦脸。西北人特有的红脸蛋血紫血紫的。看看杜人杰,说:
“我苏二娃这张脸可以说是要不成了。
“同志们,我的斗私发言是说的别人的故事。我这辈子也不想说我的故事,可是……我又不能不说!让我先把脸皮揪下来吧,带着这张脸皮实在说不出口——同志们,你们现在看见的不是苏二娃的脸,苏二娃的脸丢了!
“我老家可以说是甘肃最穷的地方,哪里是比天水还好哟!我父母早亡,和哥哥一块长大。老家常常二、三年也下不了一场透雨,人喝的水都缺,哪里有水浇地?我从小就只知不饿是什么滋味,不知吃饱了是什么滋味。家里太穷了,只有三间土打的小屋。自然,穷的不是我们一家,大家都是差不多,穷到一个男人养不活个媳妇……同志们,我不说了行不行呀?”
他哀求地看着大家,似乎精神被逼到刀刃上,或是人抓住条枯藤吊在百丈悬崖上。
“行,苏二娃你不用说!”杜人杰说。
“小苏,都是阶级兄弟,没人笑话你,你只管说。”陶金生的声音比杜人杰的声音大。
苏二娃求援地看看其他人,好像只为求个理解,哪怕是个支持的眼神。但他发现多数人都想听他说下去,不由得心中很冷,也有一股无名火,说:
“行,你们笑去吧!我和哥哥合养一个媳妇……”
大家一愣,没听懂似的。一种怪怪的气氛让人忘记了此时此地。
苏二娃说:“我知道你们感到奇怪,我不想说,你们要听!”
“苏二娃,你不必说了。”杜人杰心里很难受。
“不!”苏二娃说,“脱光了裤子包脸还是个丢人,我就说完吧!兄弟二人合养一个媳妇在我老家并不是多么丢人的事,大家都理解,并不当个笑话去传,也不和你挑明了。大家叫我媳妇是‘二娃媳妇’,从不叫‘大娃媳妇’,媳妇也承认她是‘二娃媳妇’,大哥也是这么叫。我感到别扭的是结婚那一天,晚上,媳妇看看我,看看哥,这是问她跟哪个睡,我突然就觉得说不出的别扭,照理说,应该让媳妇先跟大哥睡,可是我说不出口,我挑起水桶就走,逃跑一样去十五里以外的地方挑水。
“那一夜我挑了六担水。心里就是别扭,我恨哥哥吗?不,哥哥把我带大。恨媳妇吗?不,她也想嫁一个男人。我只有恨自己,恨自己不能闯到外边去,不敢去浪新疆。挑水回到家里,我知道哥已经睡了,他的鼾声是甜的,听得我的心成个苦疙瘩!媳妇会怀上娃儿吗?分不出到底是哪个的种儿呀!可是娃儿只能管一个人叫爹,管另一个叫伯或叔。第二天夜里,媳妇到我屋里来了,我可蒙上头哭了一阵。我不知哥是怎么想的,哥没像我一样挑一夜的水,哥对我更亲了。
“如果我不是当兵到了外边,可以说我也会习惯那样的日子,娃儿不知是哪个的种儿有什么关系?是苏姓人的种就行。比起那些一辈子的老光棍来,我可以说是有福气的。可是我当兵了,我见了世面,我认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战友,我知道了全国各地的风俗、习惯,无论是穷地方富地方,像我那种情况都是世上少有的丢人事。和同志们相比,我就是没开化的野人!我怕大家知道我的过去,我怕听见大家谈论对象、媳妇,我只有穷吹家乡比天水还好。
“同志们,你们说我还能回老家吗?可以说不能!承认媳妇是我的吗?可是她和大哥在一起;不承认吗?我不是和嫂子有了那种关系?我只有忘记老家。部队有职业兵,干技术活的,我想当个技术兵,在部队干一辈子,可是我没那个福气。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退伍后一个人去浪新疆,或是在黑龙江北大荒,当个盲流,有碗饭吃就行……”
他看看大家。大家都不知说什么好,只觉他怪怪的,十分陌生。苏二娃的无名火又烧起来,盯着每个人看一下,说:
“好啦,现在你们可知道我的态度啦,你们当笑话传吧,以后你们退伍回家也可以当笑话说给别人听,你们的儿子再说给儿子听!说吧,没关系,反正苏二娃没有脸了!”
“同志们,”陶金生态度很严厉,“苏二娃同志是向大家说了心里话,谁要是把苏二娃这件事传出去,我是绝对不客气的!”
“报告!”
门外传来清脆的女声,进来的是吴静。
“陶班长,你们在学习了?”吴静问。
“没有,没有。”陶金生说,“小吴同志,有什么指示?”
“啥‘指示’哟!我又不是首长。”吴静一笑,雪白的牙齿莹光闪闪。
“上级机关下来的人都是首长。”陶金生笑道。他是在带领一班在全师作巡回集体背诵“老三篇”时练出来了,接人待物,寒喧客气一点不怯场,应付自如。
吴静跺下脚,说:“我倒有‘脚掌’!”
战士们这才有机会笑起来。小伙子们见到姑娘有种紧张感,多看一眼又怕别人说“思想意识”有问题,不看又十分难过,这情状如烧饼入炉,烤得“嗞嗞”响,表皮变色、龟裂,香味却出来了。吴静是聪明的,她完全明白小伙子们的心理反应,笑道:
“我说熊大个儿呀,不认识我吗?忘记为了把你那‘高举’的手放下来,我费了多大的劲吗?当我是‘糖衣炮弹’是吧?”
熊四能连耳朵都红了。大家笑起来。
吴静说:“陶班长,我来见见你们班的毕祖光同志……班长你不用介绍,让我猜猜。”其实她已感觉到哪个是毕祖光,却还要一个个看去。她看戴英宗时,见他出汗了,鼻尖上一层小汗珠,她当然不知他的心理,笑了一下。她最后看着毕祖光,那双聪慧的眼睛令她心动。她说:“陶班长,我猜这位同志就是毕祖光。”
“有眼力!”陶金生笑了。
毕祖光从见到吴静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她找我干什么?吴静已经把手伸过来了,他迟疑地握住那只白皙柔软的手,心底悸悸而动。吴静非常大方,非常随便地说:
“我在报纸上看见一篇文章:《战士理论家》,我今儿才知道这位战士理论家就在六连,我想象中战士理论家应该是威武雄壮,左手拿枪,右手拿著作,原来是这么英俊一个小伙子!小毕同志,你怎么会想到那么复杂的理论问题呢?我怎么一听到理论二字就发蒙呢?你得介绍介绍经验。”
毕祖光有些窘,不知如何回答。
陶金生笑道:“小吴同志,其实我们要向你和刘医生学习呢!”
“那可不敢当!”吴静笑了,“小毕同志,你能不能带我去背冰?”
毕祖光看看班长。陶金生说走走走,大家都陪小吴去背冰。小吴很高兴,又去叫刘军医一起去。
大家呼呼啦啦出了帐篷,好像不是去背冰,是去背鲜花。帐篷里只有苏二娃和杜人杰两个人。杜人杰见苏二娃失了魂一样,精气神全无,精神垮了。他想安慰苏二娃几句,可是怎么说呢?他不想去背冰,不去凑那个热闹,可是他听到了刘进军的声音,心底就激动起来,对苏二娃说:
“二娃,走,咱们也去背冰。”
苏二娃没吭声,随他走出帐篷。
“老乡,”刘进军招呼杜人杰,“背冰去吗?”
“刘医生,我背水去呀!”杜人杰说。
刘进军笑了,说:“老乡你这话很有意思,冰和水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杜人杰说:“它们本质上没有区别,冰只是证明水在一定的温度条件下能变成固体形态而已。”
“老乡你的逻辑思维能力还挺强呀!”刘进军笑了。
虽是中午,太阳也很好,天气仍是那么冷。刘进军见杜人杰不放下帽耳,问:
“老乡,你不怕冻耳朵呀?”
杜人杰说:“这是我从小养成的习惯,无论多冷,决不放帽耳朵,一放下就觉得闷,我还从不用蚊帐。”
刘进军奇怪地说:“不用蚊帐?在大兴安岭不用蚊帐?你不怕小咬呀?这里的小咬可能叮死人。你知道林区里有一种报复仇人的最毒的办法是什么吗?不是杀死他,而是把他绑到树上,小咬闻到人的汗味,像一团黑云一样飞来,不到半天就吸干他和血……”
“他要是想多活几天等待有人救他,我有一个办法。”杜人杰说,“他只须不动,让身上的第一层小咬吸饱之后不飞走,后来的小咬就叮不到他了。小咬吸了他的血并不能消化,它们会慢慢胀死。”
刘进军盯着他的脸,好像他的脸上有黑黑的一层小咬。说:“难道你在夏天就用这种办法对付小咬?”
杜人杰笑道:“在帐篷里还没那么严重。我只是感到躺在蚊帐里像躺在棺材里一样,压抑,不通气,极不自由。”
刘进军奇怪他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这真是个有个性的人,她向后望,见苏二娃走在后边,没精打采,走相如人擎着的草人。
“老乡,那个战士好像有思想问题。”
杜人杰说:“‘斗私批修’斗的。”
刘进军说:“这会压抑成精神病的,他叫什么名字?我找他谈谈心。”
杜人杰说:“他叫苏二娃。你找他谈没有用,他怕见女人。”见她十分愕然,又补充说,“他的思想矛盾因女人而起,所以,你找他谈只会引起他的联想。”
刘进军又回头看看苏二娃,说:“老乡,你可以做‘精神医生’了。”
杜人杰一笑,说:“刘医生,我其实是真应该学医的,我外祖父是个老中医。”
“难怪!”刘进军说。
杜人杰说:“刘医生学的是西医吧?”
刘进军说:“是,而且主要是外科。现在上级又号召中西医结合,又了解点中医知识,不过还差得远。”
杜人杰问:“刘医生,你怎样评价中、西医?”
“哎哟!”刘进军笑了,“这可不是一句话能说清的事,我就说说感觉吧。西医的形象就是一把手术刀,在手术刀面前,人同机器一样,可以修理,可以换零件;而中医的形象就是一个温室,在这个温室里,人是个神圣的整体,不可乱动,它注重培养人体内的正气达到祛病的目的。”
“精辟、形象!”杜人杰赞叹着。他似乎有表现的,“刘医生,以我这个外行看,中、西医表现了东、西方的思维方式的不同。中医讲究总体把握,辨证施治,阴阳协调,由标识本,虚实兼顾,这是中国古代辩证思维的精华,换句话说,中医集中体现了古代发达的辩证思维。而西医则体现了西方古代发达的逻辑思维,注重具体事物的逻辑分析,因此,西方人在具体事物的把握上走到前列,他们就像手术刀,层层剥开事物的现象,直指本质。”
“哎哟!”刘进军真的惊奇了,“老乡,说实话,你到底是学什么的?”
杜人杰心里美滋滋的,说他没学过什么专业,只是上过高中。刘进军突然想起什么,说:
“我记起来了,你说你是‘洞吆洞拐’学院的。”
杜人杰笑道:“‘洞吆洞拐’就是0107,一条扁担两只筐,外加一把镢头或锄头。”
刘进军大笑起来。
一班背冰从来没有这么热闹。小伙子们一个比一个能,都要背大块的。吴静和刘进军背两块小的,方方正正如背包一般。
“走呀,同志们!”陶金生喊一声。
一队战士在林间穿行,冰块闪着银光,从后边看只见冰块在移动。
戴英宗向杜人杰递个眼色,走在最后。
“杜老兵,”他说,“我想和苏二娃谈谈心,可又不知道他听了我的话会怎么样,就是会起什么作用。”
杜人杰说:“你打算说什么呢?你先说给我听听。”
戴英宗向上耸耸冰块,说:“杜老兵,苏二吹精神头垮了,他觉得和大家不一样,不仅是低一等,简直就不是人了!其实这就是——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公和母的不同,公的就是霸道,吃‘独食’,母的就是顺从,比方说一群鸡,一只公鸡领一群母鸡,平安无事,若一只母鸡领一群公鸡,领得了吗?会打乱套!再比方说我老家山里的猴子,猴王肯定是公的,一只猴王可以领几十上百只猴子,猴王才有交配权,别的公猴敢动母猴,不咬死它!从来没见一只母猴当猴王。人就更是这样,一个男人可以娶很多老婆,没见一个女人娶很多男人——那要打架的。男人是锅,有一口就行了,女人是碗盘,碗盘可以有很多。苏二娃家里就是‘锅’多‘碗’少。这个矛盾难解决。要想解决,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让苏二娃向狼学习……”

“把他大哥吃掉?”杜人杰说,“你真有办法!”
“哪是吃掉!”戴英宗把冰往树干上靠,减轻点重量。“杜老兵,我爷爷说狼群里是母狼说了算,母狼可以领一群公狼,公狼不打仗,交配期也不打仗,母狼可以喜欢任何一条公狼,公狼可不敢乱来。人家狼都能做到这一点,苏二娃做不到?把媳妇当成‘母狼’就是了。”
背着冰块的杜人杰笑得不畅快,绳子一抖一抖勒着肩,把冰块靠着树干,身子往后挤着,才痛快地笑了一阵。小戴的话虽然可笑,也唯有他能从这样奇崛的角度看问题,你不能说他的话没道理。他说:
“小戴,苏二娃要能这样想就好办了。问题是他的思想包袱主要是大家知道了这件事,如果不逼他说出这件事,他还是可以快乐地生活,你找他谈,等于又揭开他的伤疤。如果你和他成了朋友,二人之间无话不谈,而他又提出这件事,你劝劝他是可以的。”
戴宗英说:“我会和他成朋友,他很可怜的。”
傍晚时起了风。帐篷顶呼闪呼闪的一鼓一收,篷布上的冰块雪块格嘣爆裂,哗铃铃撞击。门帘呼哒呼哒扇着,雪尘挤进来,撒成一道洁白的雪岗。
一班的战士们经历过大风暴,而今天他们感到恐惧。
于祥龙又在锉锯,“哧嘎哧嘎”的响声短促、尖锐,锉着人的耳膜,刮着人的神经。他每锉一下,大家的心就颤一下,麻酥酥的波就放射到全身,牙根都发麻。但无人制止于祥龙,好像谁听不得这声音心中就有鬼似的。于祥龙越锉越有劲,闷着头谁也不看,咬着半边牙,嘴唇配合着手的动作,一抽一动的。
苏二娃坐在小凳上蜷缩着,那样子就是个放大了的子宫中的胎儿。于祥龙每锉一下,他就颤抖一下。戴英宗好可怜他。晚饭的时候,苏二娃好像连盛饭都要等到最后,盛菜时连片腊肉都不敢动,吃过一碗竟不敢再添饭了,好像他不配和大家一样吃饭。一个人自卑到这种程度,还不可怜吗?戴英宗帮他添饭添菜。戴英宗看看苏二娃,又看看于祥龙,说:
“于木匠,你还要锉多久呀?”
于祥龙跟没听见一样。
戴英宗往炉中加柈子,把你烤跑,叫你锉!他烧炉子很有经验,柈子交叉着放,填得满满的。柈子在炉中先是不动声色的,渐渐有油脂溢出,刚刚要流淌,却猛然轰地一响,烟火飞蹿,又突然呼地一声熄掉,俄顷,轰地一声爆炸,火苗从柈子里蹿出,呈喷射状,虎啸一般。炉筒已不能使烟和热气顺利通过,形成有节奏的“空、空、空”的抽吸声,炉筒沙沙胀响,柈子里的水分和油脂烤沸了,将柈子鼓裂,爆裂震得炉壳上老化的铁皮屑弹起来,炉壳由烧蓝变成大红,燥热之气填满帐篷,烤得人直往后缩。再添柈子就如化了一般。
于祥龙在炉边锉锯,脸上已烤出油汗,他却没有感觉似的,还是那个节奏锉着锯。难道他不怕烤?戴英宗掏炉灰,让炉子再旺些。一块炭火啪地一个响爆,火星四溅,一块小炭火落到于祥龙的后颈上,“嗞啦”一声毛发先焦,冒一股袅袅青烟,接着就是皮肉的焦臭味,皮肉烧灼出的油脂“嗞”的一声熄灭了炭火,也粘住了火炭。戴英宗一把拨拉掉火炭:
“于木匠,你傻了呀!”
于祥龙看看戴英宗,并没有摸摸后颈。他的样子是有点傻,倒使大家疑疑惑惑的。那股皮肉的焦臭味在帐篷里弥漫着,使人恶心,怎么这气味和烧猪蹄子的气味一样?人肉和猪肉一样?这感觉让大家心里有种奇怪的恐惧感。
陶金生感受到大家的情绪,没完没了的讨论、发言会使人产生精神上的疲惫、厌恶和惧怕,当这种心绪达到,便是残酷的精神折磨,就会让人产生不顾一切的寻求解脱的,很多东西就是在这个时候逼出来的。他可以说是深谙此道。
“同志们,咱们开始晚学习吧。除了个别人,多数同志的斗私发言都接近了‘讲用’水平,只要再加一把火,得,‘讲用’去!”
他看看每个人。于祥龙一副傻乎乎的样子,你看我,我也看你。陶金生心中暗笑:你装什么呢?
温启春平视帐篷一角,脸上毫无表情,心里却忿忿不平。班长,你想想吧,我温启春啥时候给你出过难题?我就是你手里的小卒子,只朝前拱,不往后退,闹归起我是“种一年棉花还冻成个紫”的!陶金生当然明白小温的心思,唉,小温,咱俩的事咱俩知道,我忘不了你帮了我,可是,你“温准星”就不能偏一点儿?小事大上纲,小错深分析,几句话不就糊弄过去了?你干啥死不认错?
熊四能先是硬撑着,我当兵后没偷过东西,除了在炊事班拿过馒头,有时抽杜老兵几支烟。但他觉得大家都在看他,这感觉压得他抬不起头,而他低头时这感觉就愈加强烈。当他的全部身心被这感觉浸透时,就如在夜里被魇住一般,心里明明白白,浑身动不得,喊叫不出来,无法逃避的恐惧化为恐怖物压在身上;身子越动不得,精神越想逃避,无可逃避的逃避就是屈从。他开始怀疑自己,把自己当做另一个人似的——贼不走空行,一根稻草也要偷,就凭你这贼胚子,你的爪子能老实了?你老实想,从入伍第一天想起。你是坐闷罐车来大兴安岭的,你在火车上偷过东西没有?你睡在里边那个角上,那里车板上还沾着牛粪,别人都不睡那里,你为啥主动钻过去?你是冲那一麻袋面包去的,夜里大家都睡了,你像找食的耗子一样,拖出面包就吃,吃累了还在吃,随着车厢晃动的节奏,你晃一下嚼一下,一直嚼到睡了,你做梦见有人死死捂住你的嘴,憋得你一下蹦起来,把大家都惊醒了,排长问你怎么回事,你却说不出话,只指着嘴,卫生员从你口中抠出大团胶糊状的面包,一股浓稠的馊臭味……你怎么搞的,都和吃有关,班长说了,拿点东西吃不算偷,要想想别的东西,像军装、津贴费……到底偷没偷过东西,他自己也弄不清了……
陶金生看看熊四能,觉得他正在“火候”上。猛想起烤红薯的情景,烤红薯火不能旺,也不能性急。高手烤出的红薯表皮如生,内里稀烂,又不把糖烤出来,烤出糖就是“破肚”。炉盖要盖上,不然红薯就先焦皮,热气钻进薯心,又从薯心向外钻,高手烤红薯是从外向里熟,从里向外烂,这功夫深着呢!他拨拨火,盯着一只“大红薯”,看见热气直达薯心,稍一停顿,又向外钻,几进几出,烂乎了,全烂乎了!味道全出!烤红薯的香气就是那么纯厚、那么天然。不能再烤,再烤就干了,伸手一抓,却摸到熊四能。他心中暗笑,熊四能快“熟”了。
熊四能汗如雨下,大脸盘像沾了露水的南瓜,一脸惶恐状,呼吸紧迫:
“同、同同同志们,大家帮我想想,我熊四能入伍后可偷过东西?我偷过没有?你们给我指指指……指出来……”
大家怔怔地看着他,谁说你在部队偷过东西?“此地无银三百两”呀!这些怀疑的目光把熊四能打散架了,我真偷过东西?却又惊喜地直起腰,急切地说:
“好,大家记得就好!还是说的对: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我偷了啥东西?给我指出来,我真的记不起来了,想得脑仁儿疼呢!”
谁也没有吭声。
毕祖光说:“熊四能同志,你偷没偷东西自己知道,别人看见不就捉住你了?”
“我真的弄不清我偷了东西没有呀!”熊四能急赤白脸地说,“我这人记性差,就记吃。不是说战友的私要帮助斗吗?帮帮忙,看在战友的面子上……”
“熊四能,你这实际上是逃避斗私的托词呀!”毕祖光说。
“我……”熊四能急得像哑巴受到冤枉,金鱼一样瞪着眼,一跺脚憋出一句,“我要不是真心斗私,就是个出来的!”
“革命战士还兴赌咒?”毕祖光很严肃。
“那……呜……”熊四能挺起高大的身躯,小姑娘一样哭起来。
陶金生忙说:“四能同志还是真心斗私的,这一点我坚决相信!小熊,别哭,革命战士哭鼻子不像样。”
熊四能万分感激地看看班长,止住哭,泪水却奔涌而出,热热的。
陶金生猛地打个嗝儿,上来一口酸水,浓浓的红薯味。他知道一班这一炉子“红薯”烤到此时是“火候”了,别烤焦了。说休息一下上个厕所吧。大家就往厕所跑。熊四能在前。
厕所里迷茫一片,风裹携雪迷尘,疯狂地蹿,推搡得人踉踉跄跄,雪粒如沙子一般打在脸上。熊四能对准一个坑口,一股风却从下旋上来,恶作剧似的把尿送回到他身上。他吐着、躲着,再换一个坑口。
陶金生在等熊四能。
“小熊”他说,“你说上级要一班拉出去‘讲用’为的啥?宣传思想,推动‘斗私批修’运动,你就是受点委曲,那也是为了,为了教育那些真偷了东西的人嘛!”
熊四能定在原地,他听清了班长说的每一个字,脑子里却涩涩的。双脚挡住流雪,一会儿就埋住脚腕子。他突然“大彻大悟”似的拍一下大腿,飞快地跑回帐篷。他情绪大变,有种神圣的激动,伟大的殉难的幸福,以亲爱的目光看着每个人,拉拉架子坐下了,说:
“同志们,‘斗私批修’嘛,是伟大领袖的教导,啊,最高指示,啊,人人都必须执行,啊,斗私不能斗远不斗近,斗小不斗大,啊,不能只斗别人知道的,不斗别人不知道的,啊!一班的‘斗私批修’搞得不错嘛!值得表扬,啊……”
大家都觉奇怪,他怎么学首长作报告的口气?他过瘾似的“啊”了半天。温启春故意跺跺脚,你还“首长”,“脚掌”吧你!
“同志们,”熊四能说到正题了,“我入伍后也偷过东西,偷过杜老兵的军装,我想反正老兵军装多。”
“小熊,你啥时候偷过我的军装?”杜人杰愣了。
“杜老兵你忘了?”熊四能看着对方。
“扯蛋!”杜人杰生气了。
“你看你看你看,”熊四能挤眉弄眼,启发对方,“你忘了那回……”
“哪一回?”杜人杰瞪他一眼。
“就是那一回嘛!你想想。”熊四能连眼睛都不眨,跟真的一样,眼光微妙得很。
杜人杰忽觉心中麻酥酥的颤,眼前出现那个高大的木架子,一份祭品摆上去了……
“好!这才叫斗私敢于刺刀见红!”陶金生大声说。忽然生出“于心不忍”的感觉。又说,“当然,同志们之间拿错东西的事是有的,拿了忘记还也是有的,因此这叫拿,不叫偷,是不是?”
“对,是拿!”熊四能说,却又改口,“不,不是拿,是偷!”
“叫拿也行呀,小熊。”陶金生说。
熊四能如争一朵花似的,说:“班长,你是要照顾我的脸面,我不要脸啦,亮私不怕丑,揭私不怕疼嘛!同志们,我不是拿,是偷,偷当然是用手拿啦!”
杜人杰浑身暗起一层“鸡皮疙瘩”,头一回面对人类难以理解的情感,你说不正常吗?它又是最革命的……
陶金生非常满意地宣布晚学习结束。
杜人杰听着狂风的怒号,突然觉得帐篷是个密封的大罐子,漂流在苍茫的大海上,在波峰浪谷间旋转起伏,罐中人既不知漂向何方,又不知外边可有礁丛。他心中充满忧患和恐惧,不由得对全班每个人都生出“患难与共”的情感。他能理解大家对呜呜的风声从心底产生的恐惧。帐篷架子要解体似的嘎吱吱响,马灯晃来荡去,护梁的黑影摇晃着,大家不时地看看帐篷壁,似乎帐篷立即就要倒。
于祥龙坐立不安,又锉起锯。杜人杰知道他听到锉锯声才能稳住神,但杜人杰自己却稳不住神了,他觉得这条“船”要解体了,钢筋钢板在断裂,锉锯声每响一下,他就咬下牙,又吸口气应付第二下,如果响声间隔长些,他作劲时间就长,这情况实如倒悬一般……
“于祥龙,你不锉不行呀?”温启春终于受不住了。于祥龙眨眨绵羊似的大眼睛。
毕祖光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让大家深刻理解狠斗私字一闪念的作用和意义。他突然问小温:你为什么怕听锉锯的声音?温启春一愣,说没有害怕呀。毕祖光问:
“那么你听见锉锯声脑子里闪出啥念头?”
“这声音影响我学毛选。”温启春说。
熊四能撇撇嘴,故意说他也想锉锯。
“你得了吧,熊将军!”戴英宗说。
毕祖光问:“戴英宗,你脑子里闪出啥?”
戴英宗充满敌意地说:“我想让于木匠锉锉人是啥滋味,一定很过瘾,‘吱嘎、吱嘎’,先锉头。”
“你这是啥意思?”毕祖光说。
戴英宗看看他,掏出香烟,递给苏二娃一支,苏二娃没有马上接,眼神的意思是:你还递烟给我?戴英宗给他点上烟,说:
“私字在脑子里呀,用锉子一锉,那多痛快……”
陶金生进来了,带进一股雪尘。把一叠钞票在掌上一拍,啪的一声好听的脆响。
“来来来,发津贴费!”
大家眼睛一亮,几张票子反复数,为的是听听“格张、格张”的响声,享受手指滑滑的感觉。陶金生知道吕双福喜欢新票子,挑新的给他。吕双福高兴得很,新票子一个顶俩似的。
毕祖光突然说:“同志们,大家此刻脑子里闪出了啥念头?”
一句话击中大家的兴头,都有些尴尬,钱好像是什么令人难堪的东西,把钱一丢,很鄙视似的,却都丢在自己的床上。
温启春说:“我想这钱能买十把扫帚。”
“动机呢?”毕祖光问。
“打扫卫生呀!”温启春说。
“打扫卫生的动机呢”?
“讲卫生身体好,好干革命呀!”
“干革命的动机呢?”
“解放全人类呀!”
“解放全人类的动机呢?”
“实现呀!”
“实现的动机呢?”
“是我们的理想呀!”
“理想的动机呢?”
“干革命呀!”
“……”
这段对话又绕回去了,画了一个圆。
毕祖光说:“温启春同志,你的私字就在于始终隐瞒个人的动机!同志们,我们斗私为什么总有反复?这就是私字的顽固性、隐蔽性、再生性的表现!为了对付私字,我们必须狠斗私字‘一闪念’,当私心杂念在脑中一闪的时候,就立即消灭它,让它‘一闪而灭’!大家拿到津贴费为什么高兴?这就是私字‘一闪念’,钱就是私!”
李土改突然大声说:“俺斗掉这个‘一闪念’,革命战士不爱钱,俺交公!”
“对,交公!”温启春尖叫一声,“我本来就想为班里买十把扫帚!”
这一来,不交公的人就是“爱钱”了,戴英宗把钱丢到班长床上,丢张纸似的,指头却下意识地捻着。熊四能把钱放到班长床上,整整齐齐,不知为什么他又把钱角压折,做记号似的。吕双福打开小包袱,想把过去的钱拿出去,其实也是新的,猛地看看熊四能,又不想让人知道他的钱放在小包袱里,拿出一双袜子,包上小包袱。他把钱送给班长时就像捧了骨灰盒一样。于祥龙把钱卷成筒,在手里搓得“突儿突儿”响,放到班长床上,像刨花一样展开,看一眼,又拿起锉子。苏二娃看看大家,又看看钱,猛听见哥哥的声音:二娃,你当兵一月有六块钱津贴费,在家里上哪儿挣去?然而,他又觉得和大家一样把钱交公就有些和大家“平起平坐”的荣耀似的。
杜人杰突生难言的羞愧,不交钱就显得自己小气,交钱就是被迫“演戏”。他探亲在火车上有人向他要钱,他掏钱时自己却极不好意思。唉,潮流,一个人要抵挡潮流是多么难!他交了钱,掏出“太阳岛”香烟分给大家抽。
陶金生心里突然很难受,他想起寄往大寨那六十元钱,想到母亲。突然又振作起来,这是一班“斗私批修”新成果呢!拿起钱就往连部跑。
帐篷里顿时空虚了。哀号的风将雪粒吹到帐篷上,沙沙响,如狼爪在试探地抓着,如蛇在枯草中爬行。毕祖光一笑:
“同志们,大家此刻心里就有‘一闪念’,有人希望班长把钱拿回来。”
这真叫人窘迫。毕祖光又看看吕双福:
“吕双福同志,你若能随时狠斗私字‘一闪念’,就不会穿新罩衣上工地,你过去是在家学习也舍不得穿新衣的。”
吕双福浑身着火似的脱下罩衣,想想又很伤心,我连穿新衣服的权利都没有了吗?要狠斗“一闪念”就得穿烂衣服。
陶金生回来了,笑道:
“同志们,指导员表扬了大家一心为公的精神,但他说津贴费是党和人民对我们的关怀,因此我们要收下。”
“对!”吕双福冲口而出,即觉不合适,忙又说,“不,还是交公……”
大家都不过来拿钱,陶金生只好把钱放到每个人的床头,但大家都做出很鄙视的样子。
“准备集合,要点名。”陶金生说。
“班长,我穿什么衣服?”吕双福可怜兮兮地问。
“怪事,集合穿什么衣服都不知道啦?瞧你这兵当的!”
“我……‘一闪念’……”
“快穿上!”
集合号响了。吕双福脱罩衣时把袖子翻过来了,越急越穿不上去。“就你啰嗦!”陶金生向他吼一声。杜人杰帮他把袖子翻正。他却伸不进胳膊,原来他没握紧棉衣袖,腋下挤成个鼓包,一用力,哗哧一声袖子撑破了,他心疼得跳一下,只好抓起枪跑出去。
就这一眨眼的工夫,大家都收起了津贴费,而且谁也没发现谁。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