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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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老兵,咱俩谈谈心去?”
大家准备睡觉时,戴英宗说。杜人杰奇怪地看看他。温启春以斗私为名揭发出他和班长的矛盾之后,班里的人都不敢和他接触了,这是只可意会的事,戴英宗怎么敢公开找他谈心呢?他见戴英宗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彩,脸色红得如皮下充血,手上有丝丝热气散出,整个人像火山爆发前的山体,温度一定很高。他随着他走出帐篷。
“你搞什么鬼,你知道我讨厌这种形式主义的作法,谈心?心在哪里?”
二人在防火道边上停住了。杜人杰不高兴。戴英宗向四周看看,说:
“杜老兵,我今晚上可是真的找你谈心,谈心里话,不谈谈我今晚上睡不着觉……”
“说吧,不超过十分钟。你也不怕和我接近影响进步!”杜人杰不耐烦地说。
“我才不管进步不进步呢!”戴英宗说。他望着卫生室小窗户透出的光,光是黄绒绒的,是马灯光在厚霜上映出来的,这里的冬天玻璃上的霜就是天然的窗帘。虽然在夜里,杜人杰也能看见他的眼睛闪着光,好像他生命的能源全集中到眼睛上了。他猛然有所醒悟,说:
“小戴,你可别犯糊涂,栽在女人手里的男人太多了……”
戴英宗说:“杜老兵,还是你了解我,我没开口你就知道我的心思。杜老兵呀,这世界上可能只有我最是个爱姑娘的男人了,这世界上还有什么能比姑娘还好呢?因为有姑娘,人才不同于别的动物。动物里也有公有母,可是动物是公的漂亮,公牛、公马、公鸡、公鸭……凡是公的都比母的漂亮,要是人也是男人漂亮,你说那还是个世界吗?屁!人跟动物一样了!要是那样,我就不想做人!”
杜人杰惊奇了,没想到这个没读过书的战士说话如此坦诚直接,又自有他自己的逻辑,这道理他闻所未闻,新奇之感刺激得他感到思维空间拓展了一片新天地。但他还是要卖弄知识。
“小戴,动物公的漂亮是为求偶。”
“求……偶?”戴英宗不明白。
“就是吸引异性来交配。”杜人杰说。
“这是谁说的?”
“这是科学,《十万个为什么》上说的。”
戴英宗笑了,笑得“哧儿哧儿”响:
“杜老兵,你给别人哄了!你们念过大书的人懂得多,可是也容易把书上的屁话当圣旨。动物交配并不是看对方漂不漂亮,动物只在发情期内交配。我爷爷有条公狗,一开春就往山下跑,我爷爷把它拴了,可是山下的母狗上山了,它知道山上有公狗?它闻到了气味,才不管你是白狗是花狗。兔子是最难分清公母的,一模一样,母兔上哪儿找只有七色毛的公兔交配?”
杜人杰笑了。竟也无法反驳他。
戴英宗说:“杜老兵,今天我一个人用手锯伐倒三十棵树,力气就是用不完呀!为啥?连里来了两个女兵呀!杜老兵你别笑,真的,我觉得天不冷了,雪是一地的百合花,树芽正在枝子里向外拱呢!连‘二米饭’都比大米饭还香!要是这两个姑娘常住这里,我在这里当一辈子兵也愿意。
“杜老兵,你说怪吧?同样的军装,穿在姑娘身上就是不一样,就是漂亮,合身得没法说了,就像蛋壳包着蛋白蛋黄一样。唉,那个小吴怎么会那样白呢?就像煮鸡蛋剥了壳呢!刘军医可不是一般的姑娘,有一种让人不敢胡思乱想的劲儿,你一想自己先就惶惶不安,犯了罪似的。”
杜人杰说:“小戴,想一想是没有办法阻止的,有的时候我们连自己的思想都控制不了,我们还能控制什么?小毕提出的‘一闪念’的观点,我还是佩服他的。我们只能做到不被某种念头牵着走。”
“你佩服小毕?我才不佩服他!”戴英宗跺一下脚,“没有‘一闪念’的人不是死人?白天刘医生和小吴来咱们班帐篷,我发现小毕也傻了一阵眼,眼珠向外弹,没有筋连着就冲出去了。我想问他你这时候脑子里有什么‘一闪念’呀?不说他啦!杜老兵,你说这几天我怎么就不生病呢?要是刘医生给我看看病,我肯定这辈子不会生病!真想装一回病呢!”
杜人杰笑了。
戴英宗也笑了。说:“咱是胡思乱想罢了。驴马同宗,可是驴就是驴,马就是马,戴英宗这驴只能找个驴,看看马就是福气了。”
杜人杰又笑了。这个兵其实挺可爱。
戴英宗嗫嚅着说:“杜老兵,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你能做到‘树有耳无嘴’吗?”见杜人杰不明白,又说,“我爷爷说的,树是有耳朵的,能听见天下人说的话,可就是没嘴,说不出去。”
杜人杰说:“小戴,你最好不要和我说什么怕人话,小温汇报我的那些事指导员还没处理我呢,我会很倒霉的。”
戴英宗说:“好,那我就给这棵树老兄说。”拍一下树,“树老兄呀,我总觉我拣的乳罩是小吴的,我想还给她,又害怕,不还,见了她就发慌,偷了人家的东西一样。树老兄呀,你说我怎么办?”
杜人杰明白:那个乳罩他没有烧掉。他曾说过,烧了乳罩那个姑娘会疼的。唉,这个人!可是,即使乳罩真是小吴的,你能还吗?浑身是嘴,说得清吗?不是小吴的,真就是耍流氓了。他不能不提醒他:
“小戴呀,树老兄借我的嘴告诉你,姑娘专用的东西丢了也不会找,除非是她的对象拣了她才会要。”
“好,我听树老兄的!”戴英宗咚咚拍着松树。
杜人杰发现这一夜戴英宗睡得很香,连夜也没起。他却失眠了。辗转反侧,就是难以入睡。脑子里如一片高山湖,清凉明静,就是没有睡意。刘进军的形象在他眼前转,忽远忽近,一时清晰,一时模糊。戴英宗的话刺激了他的思维,起先他只是感到奇怪,戴英宗怎么会感到刘进军不容人“胡思乱想”呢?这是一个人的气质给人的感受呀!这一想就一发而不可收了,思绪就是离不开刘进军,甚至清楚地看到那双黑亮的眼睛在他面前停留了三秒钟,那是“晚汇报”之后,刘进军惊奇地看着熊四能抡右胳膊,目光从熊四能身上移到他脸上。他很得意地想:刘医生,没想到我这个没学过医的人,还治好一例“疑难杂症”吧?她这会儿可能仍在奇怪吧?他暗自笑了一下。再往下想,他自己就觉不好意思了。咱一个大头兵,人家是干部,别看见兔子印就想是烤着吃还是炖着吃啦!
他想起至今仍和他保持通信联系的几个女同学,一个一个想过去,如果他和她们中任何一个建立恋爱关系,都不会有问题,正因如此,他有些挑不准。但是想上一阵,他又觉得她们都很逊色了,挑不出什么毛病,就是觉得逊色,如一只放久了的苹果,新鲜气和香气飘散到空气中,淡了。这感觉竟使他沮丧起来。
戴英宗的鼾声抽蚕丝一般绵长、均匀,他好羡慕。他一向恃才傲物,他看得起的人是不多的,但他佩服没有读过书的戴英宗,在对待女人的态度上,他达不到那种“真”的程度。其实在女同学中,他还是倾向于白桦的,这个林学院教授的女儿的温柔能令第一等的懦夫也产生保护她的万丈勇气。世上的男人没一个希望女人强悍,都愿意女人如水,却不是大江大河里能掀起激浪的水,是一股泉水,是一股无论是大雨或大旱都永远只是汩汩流淌的泉水。他之所以迟疑,是因为他的人生理想与白桦的性格有冲突,他太热衷于政治了,他也看出政治的危险性,而白桦的性格是只适合于跟随一个爱她的男人在一个远离社会的地方,过“田园牧歌”式的生活。
他知道自己有“野心”,他在上小学时就被老师叫作“小野心家”。老师让同学们谈理想,有说长大要当解放军的,要当科学家的,要当工程师的,要当医生的,要开飞机的都被老师说成有理想,而他说我长大了要当国家主席,老师就变了脸,骂了一声“小野心家”。原来政治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干的,在有的人那里是有雄心壮志,为国为民,在有的人那里就是“野心家”。但他无法放弃“野心”。从小到大、到参军,他有兴趣研究任何可以管他的人,结果是哪一个都不如他自己。他的高中历史老师曾对他说:人杰,你要是把心力用在某一个学科的研究上,注定成大家。而政治理想太强烈却可能害了你。凡中国人无不想当官,可是当官是分“水系”的,你不属于那个“水系”,怎么都流不进去,哪怕只隔一道岭,水声相闻。可是他怎能服气呢?年轻人,谁信天高地厚?一口喝尽三江水,双手推开万里天。
现在,他知道自己不是当官的料了。在一开始他就把路走错了,他不懂官场之道,尚未入官场之门,关键是先找到能引你进门的人,而不是显示你的才能,才能和当官其实是两码事。你过早显示才能只能引起别人的嫉妒。在一个人们只有一只眼睛的国度里,你却有两只眼睛,其结果很有可能被当作怪物。他就是过早地显示了自己有“两只眼睛”。然而,更糟的是,他明明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却不但不“入乡随俗”,反而对那“乡俗”深恶痛绝,一有机会就表现他的“两只眼睛”,以证明领导的无能,根本不去想你证明领导的无能,就是宣判自己的“死刑”……
他感觉到自己来到一片草原上,青草中点缀着黄白二色的小花。向远处看,只觉草渐疏花渐密,草变绿水,花浮水上,波光粼粼,花影迷离。天似穹隆圆圆地罩住草原,那就是天边呀!天边的圆墙是石头砌的吗?应该是玉。天边的围墙之外是什么?去敲敲天边的墙呀!他往前走,他向前跑,清清楚楚看见天边就在那里,然而他走不到。好,他看清天边有一条河,河道伸向天边围墙之外看不见了,他紧盯住那个点,飞奔而去。他来到那个点,那是一道河湾,抬头看天边,天边又在前边,距离与先前见到的一样远。走呀,不信走不到天边!眼看天边越来越近,前方出现一个女兵,样子像刘进军……
起床号音响了。他醒过来,梦境在脑海里渐渐淡去。他明白了,梦中见到的天边是地平线,能望见,却永远走不到……真累呀,他像是行走了一整夜。
“快!下床站好!”
陶金生催促着。如今起床后的第一件不是上厕所,准备出操,而是先进行“早请示”。每座帐篷里都飞出《东方红》歌声,都飞出祝颂之声。
杜人杰注意看着熊四能。熊四能紧张起来,也许是怕右胳膊再放不下来,他在挥动语录本时把语录本交在左手。仪式结束后,就出早操。杜人杰看见刘进军和吴静也走在队伍后边,不由得想起那个梦,她是我的“地平线”吗?那我就有两道“地平线”——还有政治理想——我注定是只能望见她和它,而走不到她和它的跟前去……
齐步走时一班在前,全连走开之后,队伍正好占了操场的半圆,杜人杰看见刘进军和吴静并排走在队伍后边,他和她们总是保持那样的距离。今天全连步伐格外整齐,口令声惊天动地,没有哪个战士不精神百倍。那个身影那么轻盈飘逸,在二百双大头鞋的“咔、咔”声中,杜人杰听到了银钹的节奏,在爆炸一般的“一、二、三、四”口令声里,他听到了笛子单吐的韵律,干冷的清晨,以往空气都是白色的,今天他看见绿色的空气……
黄石玉洪亮地喊了一声“跑步走”。队伍涌动起来,间隔距离拉长。杜人杰追上了刘进军。那是个多么漂亮的背影啊!就这样跑下去,永远地跑下去……
队伍再次集合时,范清德宣布了团首长给毕祖光、李土改和陶金生各记三等功一次的命令。命令说鉴于毕祖光等三位同志在“斗私批修”中的突出表现,特给三位同志记三等功一次。
在和平年代里,战士受个嘉奖是容易的,但立功不容易。一班三位同志荣立三等功,在六连震动很大。在一班也有震动,但如地球旋转一样,是平静的震动。小毕是战士理论家,李土改是打熊英雄,陶金生创造了风行全国的忠于的新形式,这都是别人不得不服的。但某种压抑感也随之而来,班长和小毕都立了功,“斗私批修”运动会抓得更狠吧?
今天是戴英宗值日整理内务卫生。他没有找到扫帚,知道是小温藏了。他也不作声,等到收操后小温带着沾霜的扫帚进了屋,他仍不作声,看着小温扫地。小温扫完地,将扫帚放到枪架子后边。戴英宗大模大样地拿起扫帚又扫地。温启春说他扫过地了。戴英宗说:
“教导我们说:世上怕就怕‘认真’二字,人就最讲认真。我再扫一遍不是更干净吗?”
温启春脸上讪讪的。又从熊四能手里夺桶去打饭,熊四能把桶往背后一放,说:“小温,教导我们:一切革命队伍的人都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你休息,你休息。”“那我去打菜。”温启春又去抢于祥龙手里的菜盆。于祥龙把菜盆往背后一藏,说:“小温,说革命战士要吃苦在前,享受在后。还是我去打菜。”“那我去抱柈子添火。”温启春这是要解除尴尬感。但戴英宗说:“教导我们,要节约闹革命。炉里的柈子够了。”
温启春看看陶金生,心里说:班长,我可是为你得罪了人呀!他开始饱尝被孤立的滋味了。一个人无论用何种形式汇报别人,人们在内心总是厌恶的。他感到别人的眼光里明显地有警惕和鄙视。别人和他说话大都引用一段语录。有时两个人在说话,一见到他就不说了。他特别不敢看杜人杰,只敢看看那个背影,可是那个背影表情更丰富,大面积地放射出阴冷瘆人的波。欠债是令人不安的,灵魂的债主更可怕……
开始“天天读”的时候,于乐水把陶金生和毕祖光叫走了,王干事找他们。陶金生叫温启春读《反对自由主义》。
班长一走,大家好像可以自由一些。吕双福拿出一包“葡萄”牌香烟。他是不抽烟的。他抽出一支先递给杜人杰,他那可怜、内疚、窘迫、畏琐相,倒像是他要向别人讨钱似的。他内心的惭愧是深重的,杜老兵好心要给你放几件衣服,你却出卖了他。可是怎么办呢?他不知当时是一种什么力量迫使他开口的,他控制不了舌头。他担心别人当他不识好歹,不是人。他说了真话,真话却折磨他。杜人杰笑笑,接过他的烟,他不恨他,他不是有意要出卖自己,他吸口烟,从来没抽过这么苦的烟!吕双福又向每个人发烟,似乎别人抽他一支烟就不会对他有什么看法了似的。他给温启春递烟时,突然警惕起来,说:

“小温,我,我可不是用烟拉拢你呀!”
温启春的脸腾地红了,但他必须强作笑颜,用力咧开嘴笑,却像只发怒的小猴子呲牙咧嘴。很久才说:“小吕,看你说的,咱们都是革命战士,谁拉拢谁呀?你让大家说。”
熊四能眼望帐篷顶,心里非常解气。
下课号响了。陶金生和毕祖光还没回来。
大家换工作服上班。吕双福破天荒第一次在开花工作棉衣上罩了八成新的一套罩衣。这使大家感到惊奇,吕双福怎么能穿上八成新的罩衣上班呢?总觉“不像”。他穿新衣总是激动,腼腆和不自然,特别是双手,不知往哪儿放了,见大家注意他,脸就红了。大家突然笑起来,他把扣子扣错位了,一边衣襟吊起,一边衣襟下坠,三角旗似的。他不知别人笑什么,慌忙要脱衣服,戴英宗笑着指指他的衣襟。
大家站队上班。吕双福不好意思出门了,说我还是换了这套衣服吧。
“你真罗嗦!又不是偷的衣服穿不得。”戴英宗说。
他这才扭扭捏捏地出来了。外班的人也注意到吕双福了,纷纷逗乐子:
“吕双福,‘上轿’啦?”
“当新郎官去呀?”
“开春褪旧毛长新毛了吧?”
吕双福又要回帐篷换衣服,被戴英宗拉上走了。
吕双福穿了八成新的罩衣反而成了负担,怕脏了怕挂了。戴英宗笑他:穷人得匹马,舍不得骑舍不得驾。吕双福说:
“老戴,我脱下罩衣……”
戴英宗说:“小吕,你看谁像你当的这兵,拣破烂回家拣去,千儿八百里的来部队丢人呀?不就一套衣服吗?多亏你是个人,你要是条蛇连皮也舍不得褪了!”
吕双福一条腿跪在雪地上,拉起大锯。他感谢戴英宗的训斥。是呀,咱这叫当的啥兵?这套罩衣还是集体背诵“老三篇”时不得不穿上的,否则真不知穿新罩衣是啥滋味!我“吕补钉”像春天的褪毛狗,吊一片荡一片的,结果还赚个“私”字。节约归公,省了粮喂耗子!去它的,我要把新军装全穿一遍再上缴。他似乎产生对这套八成新的罩衣的仇恨,身子用力往下墩了墩,墩破了才过瘾。他生出少有的激动和男子汉气,说:
“戴英宗,你说得对,太对了。我是舍不得丢破鞋,可舍得扎破脚,舍不得烂菜叶子,可舍得买泻药。”
他把锯拉得“嚯嚯”响。那张多日来因苦愁、忧恐、惊悸、思虑、悲伤而蜡黄黯淡的脸变得赤红,那双原本憨厚、呆板、畏缩、愚钝、滞涩的眼睛变得亮光闪闪。身上的热气透出来,罩衣上熨贴地结了一层霜,只在活动的关节处褶出了纹痕,看上去像只毛不长、却很厚实的北极熊。但是,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停下锯,说:
“戴……老戴,我还是脱下罩衣吧……”
“哪怕你光着呢!”戴英宗简直是鄙视他了。
吕双福可怜巴巴地眨眨眼,又拉起锯。但心神不定,活动一下腿时却碰上锯口,哗哧一声,撕出一个大三角口子,锯齿上还挂片棉花,他“啊呀”一声跳起来,戴英宗还以为他挂到了肉。他将耷拉下去的“三角旗”抹上去,一松手又耷拉下去,如此三番二次,这世界再没有能吸引他的东西了。
戴英宗说:“破了就破了,你就用这套交旧不就是了?”
他弯着腰,用手捂着那道口子,像个伤兵护着他的伤口,非常痛惜地说:
“老戴,听说部队的旧军装有一部分会拿去救济贫下中农,说不定我这套军装会送到我家乡去,正巧发给我弟弟,你看这道口子有多可惜?我得脱下来,别越挂口子越大。”
戴英宗的心猛地一震,半晌无语。叹口气说:“既然这样,你何不把衣服留着?狼心兔子胆,把杜老兵也给卖了。”
吕双福猛地一挺腰,脊梁都反弓了,又痉挛似地扭曲着身子,像条活鳗鱼下到油锅中的那一瞬间,脸痛苦地抽搐着,那残酷的情绪在心脏里滞缓,沉重的绞着,无法释放,血趋向凝固,肌肉趋向僵板,他想大叫或大嚎一声,只是张开口,发不出声音。我出卖了杜老兵,我丢了给弟弟的军装,弟弟正盼着我探家。我也丢了给对象的军装,她说如今时兴军装。是谁向我要军帽?是对象的弟弟,他要在帽子里衬上硬纸壳,跟大沿帽一样。那是父亲的赤脚,父亲只要一双解放鞋……
戴英宗见他脸色青紫,忙叫他,他却不应。他一急,啪啪抽了他两个耳光。吕双福眼珠活动一下,“咕喽”上来一口气,这才干嚎一声“啊——”
可怜的吕双福从这天开始得了病,只觉胸口绞着痛。
戴英宗提醒他班长来了。他嚎出一半的声音又憋回去,顶得他一抖一抖的,喉咙中“咕喽、咕喽”的响,还**尖啸之声。
二人又蹲下拉锯。
陶金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向他们打招呼,情绪好得很。和杜人杰拉一条锯的熊四能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和杜老兵一起干活,班长会以为我和他关系好吧?杜人杰立即感觉到了,借故走开。陶金生接上和熊四能拉一条锯。
“小熊,”陶金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你知道吗?王干事说,现在全国人民都开始‘早请示、晚汇报’了。”
“那是当然,班长都立了功了嘛!”熊四能的样子是谄谀的,还掺杂着恐惧和悔恨——早知班长这么硬实,不该跟上杜老兵哄哄。
“这是大家的功劳,也有你熊四能一份呢!”陶金生的模样像是丢块骨头喂狗,充满和施舍的骄傲。
“班长,”熊四能恨不能扒开胸膛,“班长,我跟你干定了,我就是你手里的枪,你指哪儿,我打哪儿!”
“好!”陶金生应着,心里却说:连马屁都不会拍。“小熊,上级要求我们班尽快拉出去集体‘讲用’,你可要加把劲,为班里集体荣誉着想呀!”
“没说的!”熊四能表着决心。
陶金生看看他,说:“小熊,你的斗私发言还不错,王干事表扬了你。只是要达到‘讲用’水平还得加把劲。入伍前的私你斗得彻底,关键是要联系入伍后的表现……”看看对方,“要是入伍后也能找出那么几件事,你的‘讲用’发言就精彩啦!”
熊四能的心咯噔一抖,天!这不是要我承认入伍后也偷过东西?这多丢人!就是入伍前,我也是饿了偷生产队的东西吃,别的东西我可没偷。他急急地说:
“班长,我入伍后可没偷过东西,要说偷,就是在炊事班拿过馒头,夜里烤着吃。”
“拿几个馒头不算偷。”陶金生说。他的眼神是“引导”的。熊四能立即明白,班长是指军装、津贴费一类的东西。他心头阵阵发冷,屈辱感在心底刺扎着。班长,我这么大的个子,你也拿我当个人嘛!就算我是个傻瓜,你也别太拿我当猴儿耍了。他低着头不吭声。“小熊,你好好想想,我能让你吃亏?”陶金生拍拍他的肩。
于祥龙见班长要和他拉一条锯,心时就怦怦乱跳,以为班长是要动员他批判杜老兵,同班战友,撕破脸皮不容易呢!可是要真的开批判会,不发言也过不了关……
陶金生笑着说:“于祥龙,你的斗私发言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
这话让于祥龙摸不着根底,难道我的斗私发言不行?陶金生说:
“于祥龙,王干事说你的发言还行,就是没往思想动机上挖,这就不深刻,要挖,要深挖思想动机!”
于祥龙的心一惊一乍,一胀一缩,他就怕挖“思想动机”,一挖准挖到“资产阶级”,其实他并不懂资产阶级是怎么回事,只知谁和资产阶级沾上边谁倒霉,他参军时因为有个姑夫是右派,差点影响了他。
“班长,我,没‘动机’呀!”
陶金生笑道:“小于,思想动机是人人都有的,只有傻子才没有。”
“班长,”于祥龙说,“我这人你知道的,除了干木工活,别的方面我可是个傻瓜、大傻瓜!”他用手比划个圆,似乎觉得这个“傻瓜”还不够大,两手向外分,圆圈比人还大,又觉这个“傻瓜”太大了,又慢慢往里缩,缩到两手与胸同宽才停住,似乎这个“傻瓜”大小才合适。
陶金生“噗”地笑了。笑得于祥龙很不自然,忙放下手,“傻瓜”摔了,又觉这样不像个傻瓜,双手又把“傻瓜”捧起来,只是没有捧那么高。陶金生笑道:
“小于,你这就是真傻了,你把事实都摆了,动机还舍不得挖?留着下崽儿?你想想。”
陶金生又走到戴英宗身边,报喜似的说:
“小戴,王干事说你的斗私发言很有典型意义,对警惕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对革命者的袭击很有教育意义。他希望你紧紧抓住‘糖衣炮弹’对你的腐蚀这个主题,再加强一下。”
“行,班长。”戴英宗出人意料地痛快,“班长,我觉得吃喝玩乐、升官发财这些资产阶级思想都不如女人厉害,真他妈没法阻挡,就像渴了要喝,饿了要吃,困了要睡,吃进了要拉,在你心里捣乱,可你又不觉他在捣乱,要消灭它你还抓心挠肝难受呢!”
陶金生一愣,他原想戴英宗的工作不好做呢!夸张地赞扬道:
“好!深刻!这才叫灵魂深处爆发革命!就这样去讲用,效果准棒!棒上天了!”
吕双福竟然十分羡慕戴英宗,人家的发言过关了。畏怯地问:
“班长,我……那个……行吗?”
陶金生对他有点看法,你把衣服放到杜人杰提包里,说明你和他关系不错。但是你把这件事抖出来了,也算你立个功吧。说:
“小吕,王干事说你讲的事例是生动的,也有曲折性,同时在部队也有普遍性意义,你特别要说清你把衣服让别人藏起来,又主动当作私字斗出来这之间的思想斗争过程,越复杂越好。”
“我就会‘简单’,不会‘复杂’。”吕双福说。心里已经摸底了。
陶金生说:“小吕你这件事本身就很复杂,比如你斗了私之后,别人是什么反映?你心里又是怎么想的?这就够复杂啦!”
温启春提把手锯凑过来,他是来听班长表扬的。他揭开了班里问题的盖子,帮了班长的忙。就陶金生的本意,他是感谢小温的,是小温把杜人杰置于异常被动的地位。但是王干事不理解他的曲衷,认为小温的发言没有触及灵魂。他当然不能把王干事的话原封告诉小温。鬼精鬼灵的温启春早从班长的表情上看出端倪,不由得十分委曲,班长,我为你得罪人,弄得人模狗样的,谁的眼光都可以审判我,我用热脸去贴人的冷还得哈下腰,这滋味是人受的吗?陶金生拍拍小温的肩,这一拍是连安慰带鼓励带知心全有了,而且他的手在拍下去之后抓了他一下,这似乎就是“暗示”什么了。小温心里才有了点热乎劲。
陶金生向一人用手锯锯树的苏二娃走去,他要让其他人都达到“讲用”的要求,最后再攻杜人杰,非把他整个服服帖帖不可!
吕双福看看挂在树枝上的罩衣,既然斗私发言可以过关,留着它干啥?穿!他又把罩衣穿上,走上几步,竟有几分潇洒。
苏二娃近来非常孤独,但又怕和人接触,无论大家说什么,都不掺和,什么牛都不吹了。陶金生笑道:“苏二娃,你那比天水还好的老家可有这么厚的雪?”苏二娃见班长的情绪非常好,心就怦怦跳,班长情绪好的时候抓“斗私批修”就紧上加紧。他愣愣地一咧嘴:
“有,我老家有雪,没雪怎么长冬小麦?那叫‘一场雪一床被,来年枕着馍儿睡’。”
陶金生爽朗地笑了。这笑让苏二娃很恐慌。陶金生再不说话。他越不开口苏二娃越不安。苏二娃终于耐不住,说:
“班长,我的斗私发言……行吗?”
陶金生这才说:“苏二娃,咱俩说个悄悄话,你到底结婚了没有?”苏二娃说没有,以前说结了婚,是哄大家玩的。陶金生说:“嗯,从你的斗私发言看,你没结婚。王干事说你的斗私发言说明了阶级斗争的复杂性,有典型意义,可是小毕说你的发言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不是你自己的事。”
“怎么会呢?”苏二娃有点急,“那可以说是我的事,真是我的事!”
“行,真是你的事就好。”陶金生说,看看他。“小苏,王干事的意思是:你的发言要结合现实,假如你真的结了婚,入伍后还不忘百合,要跟老婆闹离婚,那就更曲折了,更能充分体现私字的隐蔽性、顽固性和再生性啊!”
苏二娃心一抖,完全明白班长的意思。可是,他不能承认自己已结婚,好像承认结了婚就犯了重婚罪似的。说:
“班长,我没结婚也能‘曲……折’呀!我可以说现在仍在想百合,刚才锯这棵树,我脑子里可以说有个‘一闪念’——这棵树要是打上两口柜、两口箱子,留着我和百合结婚时用该有多好呀——可以说是!
“嗯金生点头,“这是有点曲折性了,你再想想,越曲折越好。”
陶金生情绪好极了,一点也不怕冷,脸色红润,不是冻得那种紫皮萝卜似的红,面颊和鼻头冻伤后留下的紫皮现在发黑了,与红润的面色对比强烈,有些像马戏团里的小丑。“加油干呀!别怕冷,你们看我的——”抓一把雪就吃起来。所有人都打个冷战。这人变成“锅炉”了吗?吃进的雪化为蒸气,鼻口扑扑喷着,小火车头一般。战士们心里明白,班长说的“加油干”不是叫你多伐几棵,而是加油斗私,大家觉得更冷了。每个人的帽沿和帽耳上端都挂着一串冰坠子,热气喷上去即起一层白霜,霜化了即冻成冰,冰坠子又加长一点。他们只看清别人帽沿上的冰坠子,就觉人在冰窟中,越发冷得发抖。
“哈哈!”陶金生笑了,“你们怕冷,连口雪都不敢吃!”
苏二娃疑心班长是说别人心里有“冷病”,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夸张地抓一把雪,叫声“好炒面”,却见毕祖光正以探究的眼光看他,不由得心里恐慌,大家都说小毕能钻进别人心里……一口雪吃下去,牙齿“得得得”地响,两脚直向雪里抖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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