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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森林里响起伐木声。
先遣部队的任务是沿呼玛河畔,在原始森林中砍伐路引,修一条简易公路,简称便道。明春大部队好进来。
熊四能和杜人杰拉一条大龙锯。二人跪在雪地里,一来一往地拉着,高大的落叶松随着大龙锯的“霍霍”声颤抖着树冠,显得悲哀而无奈。
“杜老兵,你说这私应该怎么斗?”熊四能问。小心地望望别人。”
“你有私就斗呗!”杜人杰说。
“我有啥私?”熊四能说。
“我咋知道?”杜人杰觉得好笑。
二人越拉越往雪里陷。大兴安岭的雪是滑的,严寒把积雪冻成小颗粒,绝不像南方的雪能滚成球。人一用力就在雪上悠来滑去,很不得劲。熊四能踢开没膝深的积雪,脚踩到实底,这样好使劲。杜人杰右脚蹬一棵小桦树,一用力小桦树就抖一下。淡黄的锯末松松地积成一堆,一层一层地撒,清新醒脑的松香气在干冷干冷的空气中愈加浓烈。
“杜老兵,”熊四能说,“硬叫斗私我就斗‘怕苦怕累’,不安心服役。”
“这是你心里话?”
“骗我的祖宗哟!我熊四能愿当一辈子兵,就冲部队一天三顿饱饭,我也是天天过年!可是上级要咱斗私,咱就得把自个儿往坏里说,说得越差劲越说明学习最高指示有进步呀!”
杜人杰觉得他的模样怪怪的,纺锤形护鼻毡绒严严实实护住鼻头和鼻梁,一张脸上不见了鼻子,眼睛和嘴的距离就拉得那样远,原本的长脸就更是马脸了,帽沿、眉毛、睫毛、胡子上结满了霜,被呼出的热气融化,立即结成密集的冰柱,很像古时女人的银质头饰。他了解这个兵,只要一天“三个饱一个倒”,他什么思想问题也没有。但在政治学习中,他无数次检讨自己“怕苦怕累”。
“小熊,我看你干得不错。”杜人杰说。
熊四能摇摇头,帽沿上的霜花抖落下来,思想随着“霍霍”的锯声在思索。锯末渐渐盖住左膝。
“杜老兵,”他说,“给我出个点子,帮我进步进步。我真想进步,就是不知怎么干,救红卫兵?红卫兵不来这里。救落水儿童?这里没有老百姓。每次投弹训练,我都巴望有人发慌,手榴弹甩到脚下,我好冲上去救他,可是咱们班没有一个慌的,邪门儿!“
杜人杰笑笑,且有几分羞赧感,也许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吧。其实小熊所谓的进步就是依附于一种强大的力量,获得心理上的安稳牢靠感,具体说就是能入党、能超期服役,把二米饭吃下去。
“小熊,”他说,“到底怎么样能进步快,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能说清的你也能看见。”他从下往上缓缓地看着这棵落叶松。
“我就是向你杜老兵学窍门儿呢!”熊四能说,望望别人,怕人听去“窍门儿”似的。“杜老兵,你肯定有窍门儿,不然连长会这么器重你,要提你当排长?”他猛觉有股抖动的力量通过大锯传导过来,见杜老兵一脸黑紫,自知失口——听说为杜老兵提排长的事,连长和指导员意见不统一,杜老兵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挂在那里。又听说指导员要把杜老兵提为副排长,杜老兵不干,排长才是正式的军官,副排长还是战士,手下管不到一个具体的人,有道是:副排长不如班长放屁响。为了挽回自己的失口,他又愚蠢地加上一句:“杜老兵,你要当了排长,我坚决要求到你手下当兵……”
他的手猛地被拉过去,大锯“嚯”地一声拽到对方那边去了,杜老兵使了多大的力气!他偷眼瞧瞧对方,一声不敢吭了。杜老兵是全连唯一不戴护鼻毡绒的人,他还从不放下皮帽耳,耳轮上一层冻干的黑皮,鼻子上爆起苇子瓤似的干皮。呼出的热气在脸上散开,胡子和毫毛是霜的附着物,霜被热气喷化就结成冰针,每根冰针里都有一根毫毛,显得很粗。“这是个坚强的人”,熊四能畏怯地想。这棵合抱粗的落叶松已锯到过半,他以树遮着自己,不敢看杜老兵。
“注意!”杜人杰说。大锯已接近茬口了。自从伐路引修便道以来,他不知锯倒多少棵树,每当一棵大树即将倒下,总要停下锯子看一看,似乎要在最后时刻为这棵树延长生的时间,让它和世界和朋友告别,目光的滞缓有力几乎能刮下树皮来,然后就狠拉几锯,似乎要快些结束树的痛苦——
“树——歇——啦——”
杜人杰疯狂地大叫起来,口中的热气分三段喷发。别人说“放树啦”,“倒树啦”,他却说“树歇啦”,不由人想到站立数百年的树应该躺下歇歇了。树身猛地震动一下,“咔嚓——”生命最后的连接断了,树冠缓缓倾斜,一丝一丝地,像临终的人慢慢合上眼睛,倾斜度渐大,下扑速度骤然加快,轰然扑地,粗大的枝子扑断了,一片断裂声,细枝尖啸着抽起雪尘,被压倒的小树拉成射日之弓,粗大的树干翘起一下,沉重地砸进雪中,压弯的小树渐达韧度的极限,稀稀拉拉响着“嘎嘎”的崩裂之声,如同树魂渐渐离去,清新浓郁的松香气在树根上旋绕,旋出了树的年轮,波纹般荡向无限的岁月,这棵树生长了一个半世纪!高寒之地的树生长多么缓慢。杜人杰盯着那年轮的起点,起点那个小圆为什么是深棕色的?像只忧郁的眼睛,望着天空。
杜人杰心绪变得很糟。伐木场一片狼籍,像战场横七竖八的尸体!站立的树惊恐、悲哀地看着躺倒的朋友们,等待劫难的降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无论风雨雷电、冰雪严寒,都无法躲避,彻底被动……
“杜老兵,看这棵树。”戴英宗喊。
杜人杰见是一棵高大的獐子松,树干笔直,墨绿的针叶呈伞状展开,簇簇团团,欲飘欲飞,一条粗大的侧枝斜探下来,巨蟒倒挂一般,树皮是虎皮黄色,越往上越鲜艳凝重,雍容华贵。大兴安岭北麓只有马尾松和獐子松是常青树,在呼玛河畔獐子松并不多见。在林梢无边的枯黄和林下无边的银白的双重映衬下,獐子松益发墨绿欲滴。杜人杰觉得獐子松的时空是独立的,只有一个永恒的季节,没有春夏秋冬,如同大山腹中的一个溶洞。獐子松,这个原始森林中的贵妇人。可是它偏偏生长在便道通过的地方,在它最初发芽的时候,今天的结果也同样“发芽”了吗?他说:
“这就是獐子松,鄂伦春人认它为吉祥树,鄂伦春自治旗加格达奇意为:有獐子松的地方。”
“杜老兵就是有学问!”熊四能找到讨好杜人杰的机会。
“这么冷还冻不住你的嘴!”杜人杰瞪他一眼。熊四能挨了训,心里反而踏实了。
“上边有只松鼠!”戴英宗叫起来。大家情绪热烈起来,要快点锯倒树捉松鼠。于祥龙扒着树根上的雪,里层的雪晶莹洁白,白得叫人想吃一口。戴英宗说::“于木匠,锯口太低,使不上劲。”
于祥龙说:“这部位是往下一寸多一寸的料。这是好木材,轻,不走形,木纹贼漂亮,打箱子最好。”
戴英宗笑道:“好,给你打一对箱子,好娶你那桂花。”于祥龙嘿嘿笑了。吕双福绕树一圈,说:“这棵树能做四根好柁,在俺老家二百元买不动它。”戴英宗笑道:“那就给吕双福盖房子好娶媳妇。”
熊四能突然有些警觉,看看戴英宗,朝班长那边努努嘴。戴英宗不以为然——我们又没说别的。熊四能拍拍左上口袋,那是装语录本的,按规定语录本要随身带,他的意思是:说话要注意政治。戴英宗说:
“咱们就说了几声‘媳妇’嘛!”
“媳妇是不是女人?”熊四能说。
“废话!”
“女人是什么?”
“废话!”
“没水平!”熊四能充能人。“女人等于‘糖衣炮弹’!议论女人是低级趣味,何况正赶上‘这个’——”他把拳头相对一碰,挤挤眼,大家明白他指的是“斗私批修”。
欢快的气氛立即冻住了。于祥龙觉得这里有什么危险似的,他知道班长和杜老兵有矛盾,拿把手锯到一边去了。戴英宗不服气,但声音不由得小了:
“熊将军,你妈是你爹的‘糖衣炮弹’?”
“干活!”杜人杰说。
杜人杰和熊四能撑锯,戴英宗和吕双福一边一个,拽锯把上的绳子,这叫拉帮锯。獐子松松油少,木质又松,锯起来很快,嫩黄的锯末簌簌飘落,獐子松特有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清新得让人想叫起来。熊四能一腿跪着,一腿斜支着,锯把上的绳子从穿过,戴英宗哈着腰拽绳子,鼻口的热气团团朝下喷,这人好闹,一抬手绳子从熊四能拉过。熊四能叫着“别扯淡”。戴英宗说谁扯蛋。熊四能说你扯淡。戴英宗说我就是会扯蛋!大家哄地笑起来。
苏二娃提把手锯走过来,问大家笑什么。这个兵在一班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只因他太喜欢吹牛,他的家在甘肃最穷的地方,可是他说他的老家富得不得了,天下没有的东西他家都有。大家叫他“苏二吹”。戴英宗望望树上的松鼠,正二八经的说:
“二吹呀,我们笑熊将军刚才把一头牛‘吹’成了松鼠,你看,爬到树上了。”
苏二娃往上看一眼,说:“我老家松鼠多得很,比这个漂亮十分!”
戴英宗说:“是呀,你老家的蚊子都多长两条腿儿。”
苏二娃说:“这不是吹,我老家的蚊子腿儿就是长,少说有一寸长。”
“注意!”杜人杰说。向树上望去,松鼠已爬到树梢,它以为上边是安全的,锯口只差半寸就对上茬了。再锯几下,他大叫一声“树歇啦”——獐子松开始倾斜,断茬拖出“吱——嘎”的长音,呼啸着轰嚓扑下去,恰似天上飞下一团绿云。戴英宗眼看着松鼠被甩出去,长尾伸得笔直,毛全挓挲开,却落到一棵白桦树上,可惜得他直拍大腿。

“完了……”熊四能突然绝望、惊恐地叫一声,声音蝌蚪似的头大尾小,冻得青紫的脸顿时煞白,一把将被倒树枝砸在雪地上的语录牌翻过去。大家见语录牌砸裂了,有斜木丝连着。语录牌是全连统一制作的,上端中央是着军装的头像,有象征阳光的金线向四周放射。上工的时候由学习小组长擎着走在前边。
戴英宗说:“语录牌砸了再换块新的就是,还值得你熊将军吓成这样!”
熊四能说不出话,惊恐地指指太阳。大家望望太阳,太阳是一团白色的冷光,大兴安岭的冬季见不到灿烂的阳光。杜人杰突然明白,说:“小熊,是砸裂了这个……”他摸摸衣领,又拍拍袖子。熊四能结结巴巴“嗯”了一声。
“这可麻烦了!’杜人杰说。
大家都明白了。戴英宗不以为然,咱又不是故意的。苏二娃充英雄:
“天大的事我苏二娃担着,你们就说是我不小心砸的!”
“这是你吹牛的时候吗?”戴英宗训他。
杜人杰说:“你们记得五连那个兵吗?他要给他对象邮一枚像章,把一本《著作选读》中间挖个洞,把像章嵌进去当书邮,可是挖下的纸片被人发现了,这是破坏红宝书!可是他是为了邮寄像章才破坏了红宝书,也说明他热爱,结果是从轻处理,取消预备党员资格。”
大家吓僵了,嵌在寒冷的空气中动不得,连热气也不是一团团地喷,而是贼溜溜的,细而胆怯。戴英宗拉过于祥龙,小声说:
“老于,这棵倒树砸了语录牌,口子裂得不是地方,你老于知道,月亮可以有……有圆有缺,太阳……啊,红太阳不能有缺吧……你老于是活鲁班,你给修修,回去我请你抽‘哈尔滨’香烟!”
于祥龙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修修语录牌不是小意思?待翻过语录牌一看,脸顿时腊渣儿黄,原本站在雪的硬壳上,双腿抖得控制不住,眼看着向雪里矮了下去,雪没膝盖。
杜人杰从腰上取下拴在金色小链子上的一串小玩艺儿,有指甲剪、钥匙,最让人羡慕的是一把瑞士军刀,连小锯子,开瓶盖的起子都有。他笑道:
“语录牌是落叶松木做的,落叶松容易开裂是吧?用两头有尖的楔子就可以接好。”
他拿上语录牌走向一边。
戴英宗看看几个人,一脸凶光,说:
“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记住啦!我可是除了守林子的爷爷,什么牵挂也没有,谁要说出这事,我就证明是他砸了语录牌!”
苏二娃也来劲:“谁敢多嘴我叫他尝尝我的‘杨家拳’的滋味!”说着来个马步冲拳。
熊四能这才感到裤裆里冰冰凉,他已经吓尿了。
陶金生和李土改、温启春、毕祖光四人截圆木,将伐倒的树按规格截好,码放到路边。圆木锯过三分之二就会夹锯,小温和小毕用杠子把圆木撬着,使锯缝不致合拢。木头已冻透,锯子发出锯冰的脆响,锯末看似松软,抓一把就是一个蛋。
陶金生有些伤心,一班的人不像过去一样和他齐心了。他对战士的进步是关心的,一年评上“五好战士”,二年入团,三年成党的培养对象。难道你们着急了吗?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和方法,我不能让你们伸手就抓到“党票”,也不能让你总是两手空空,这好比养鱼鹰,让它吃饱它就懒得下水,让它太饿也无力下水,因此有经验的主人就在它们脖子上套个环,它只能吞进小鱼,吞不进大鱼,让它总是处于饥饿和希望状态,频频下水。他看看几个战士,也许他们“脖子上的环太小,连小鱼也吞不下去”?老兵中杜人杰入党早。在他手里他就发展了李土改入党。李土改这个兵品质好,不会拿到“党票”就躺倒不干……
他看看李土改。李土改干活最拼命,这么冷的天他也大汗淋漓,热气从棉衣里透出来,布上的纤毫全结着霜,蹲在雪地里拉锯就是一头北极熊。班里要都像李土改这样的……他叹口气。他不能不疑心杜老兵和他使反劲。他原本很尊敬杜老兵,有老兵的支持对一个班长的工作很重要,班长还得讲究点工作方法,老兵可不管那一套,多穿烂一套军装就“高一辈”,你敢不服?可是自从连长想把杜人杰提为排长,他和杜人杰的利害冲突立即产生,大家说指导员想把他提为排长。他总疑心杜人杰拉一伙人和他作对。
他想到早上训了于祥龙,便叫他过来,“打一巴掌给个枣儿吃”吧。于龙祥以为班长觉察了语录牌的事,立即吓得腿肚子转筋,看看戴英宗。“你这头死绵羊!你什么都不知道,怕啥?”戴英宗小声训他。他腿肚子真的转了筋,一瘸一拐的,一瘸时重心在一条腿上,便深陷雪中,一拐时另一条腿便踢着积雪。
“于木匠,”陶金生笑道。他是很少叫他于木匠的。“你的腿也‘摽锯’啦?”
于祥龙这才放心了。原本深悔早上一句话惹火了班长,见班长不记恨他,还要和他一副扛抬大木,便由感激而生荣耀之心,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挪,让班长个大头。他知道班长和他一样抬东西右肩有力,他便站到右边用左肩。积雪被寒风吹实了,表层硬壳很结实,空手走上去能撑住人,但抬木头就是一脚没膝。于祥龙实在是个会干活的人,他通过杠子传导过来的力气变化,能感受到对方体力状况,他用肩吃住力,落脚总是很稳,不使对方有强烈的震动感,肩不被杠子揉搓。没抬过大木的人以为喊了号子脚步就会齐,其实不然,有人腰和腿脚不协调,走不齐。好搭档不仅听号子,更凭感觉。如果对方脚步乱了,他会稳住,这是靠力气加技巧,从腰际分界,上身往上用力,下身向下稳住,腰际就成为缓冲带,弹簧一般。他把苦力变成沉重的舞蹈。
另一对配合得不妙,温启春个子矮,李土改个子高,杠子是斜的,一悠一晃、一抖一搡。抬大木要走成“八”字,二人往一起靠,当二人的力气在杠子中间相遇并保持均衡的时候,就产生大于二人的力量的合力。陶金生喊:
“温启春哟……走稳点哟……”
温启春已是乱扑腾了,却和道:“走……走得稳、稳呀……”早一压趴下了。大家噗哧一笑。
熊四能听见抬大木号子就忍不住显显力气,而且今天和班长一起干活是争取某种安全感似的。对小温说:
“小温,闪开!你还抬大木,大木不抬你就好!”
温启春气不打一处来:“羊群闯进驴,显你好大个儿!你咋知我不能抬大木?”
“你抬呀!细高粱秸顶个大穗子,显显你好硬的腰儿!”熊四能卡着腰说。
温启春大叫:“抬、抬、抬,我来个泰山压顶不弯腰!”可是一抬又坐个腚墩儿。熊四能笑得“呵儿哈儿”的。温启春脸上挂不住,说:“熊四能,你一个人把这根木头扛走我才服你!”
这根圆木四个人抬尚且不易,熊四能发怵,但他不能被小温“将”住,绕到圆木小头一端,摘倒棉手套,双手插进雪中扣住木头,叫声“给我起来……”将木头提起。小温下意识地蹲,似乎要加大木头的重量。
“小温,你葫芦下水浮(服)不浮(服)?”熊四能大口喷热气,烟囱一般。
“我铅球下水不浮(服)!”小温大叫。
陶金生说:“小温你不要激他,扭了腰算咱班的事故!”
温启春说:“班长,我不是激他,是打消他的个人英雄主义。”
熊四能推开木头,叫一声“温准星”!温启春叫一声“熊四蹄儿”!
戴英宗也来了劲,说我也能把这根圆木提起来。熊四能说你先销了户口吧。戴英宗说让我撒脬尿再让你熊将军开开眼。他大模大样找一块人没踩过的洁净的雪地撒尿,雪地呲出一个黄焦焦的洞,一团热气噗噗而生。
“这骚棒子,‘哭’什么呢?”熊四能笑道。
“我关你熊将军的禁闭!”戴英宗扣上裤子扣。
大家哄笑起来。
情绪好干活不觉累。陶金生觉得他还是能把一班团弄好的。
挨着一班的工地是二班的。李胡子就想在完成施工任务上压过一班,他讨厌耍嘴皮子的人。见一班这边热火朝天,他也咋唬起来:
“加油……没油的加水,没水的加冰,没冰的加雪!给我干!”
陶金生轻蔑地朝那边望望。苏二娃喊道:
“干就干,咱们顶头也让二班站个上坡,我苏二娃一个也抵他们半个班!”
“吹牛不犯法,公安局不敢抓!”二班一个战士说。
“咱干咱的,不和他们斗嘴。”陶金生说。又对大家说:“同志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是空人情。在这里干活,不出汗就冻干你,出了汗就更别想停下,严寒把人逼的陀螺也似的转。熊四能浑身冒热气,开了花的棉工作服结成薄冰,穿了铠甲一般,裤脚完全被冰雪糊住,一走哗铃铃的响。他取下小白桦上的水壶,解开毡套子,一摇,没声音,说:“谁喝光了我的水?”一仰脖含住壶嘴,以证明水没了。但嘴唇立即被壶嘴吸住了。杜人杰说:“别动,哈气!”熊四能哈了一阵气才取下水壶,但双唇还是沾掉了皮,初时粉白,一会儿渗出血来。
“你是头傻熊,水冻住了嘛!”杜人杰说。
“这是谁家的熊姑娘,还涂红嘴唇呢!”戴英宗笑道。温启春笑得“幸灾乐祸”。熊四能就不舒服,灵机一动,说:
“这水壶冻得好!你们看,磕瘪了的地方冻鼓起来了!”
“瘦驴拉硬屎--倒驴不倒架。”温启春一撇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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