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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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寒将一切都锁在帐篷里,包括全班人在一个夜晚上吸进呼出的浊气,人体不同气味的混合体,鞋袜的汗臭,和洗漱时溅在地上的肥皂水、牙膏沫沤出的怪异味。
毕祖光极不习惯这气味,特别是全班人都在帐篷里的时候,似乎人人都成了气味有形的灵魂,每个灵魂都以独特的怪味相区别。这一想,他就觉得吸进肺里的不是气体,而是灵魂,立即就想到全班脚最臭﹑用香皂洗也不能断味的熊四能也“吸”进肚中了,那臭气在胃里翻搅,急急钻出帐篷,干呕起来。
他只感受到一瞬间的清新空气的滋润,鼻腔即被寒气砭扎的麻木起来,只觉从鼻腔到肺是一条通冷气的冰管道。抬眼一望,心头一哆嗦,冰雪覆盖的操场峥嵘逼人,雪不是洁白,而是死白,严寒凝成的霜在雪表示威,落叶松林里青白色的寒气坚硬不流,连空气都冻住了。只有环绕操场呈方形排开的帐篷那些冒着白烟的烟囱,才给人一点暖意,却让人只想钻进帐篷。
每天早上,毕祖光躲避一夜浊气的方法就是坐在炉口边,闻松木柈子散发出的松香气。帐篷玻璃上的霜有一指厚,且被冻住,毡子门帘也不敢打开,只有炉子能减轻这恶浊之气。炉子是大油桶改成的,躺在地上,炉中正燃烧着松柈子,松油烤出来了,噗噗鼓泡,淌进火里就绽开朵朵火莲,松明子油量丰富,总是冒出黑亮的浓烟,突然喷出火来,呼呼欢叫,浓烈醒脑的松香气就弥漫开来。真香啊!他似乎看见浊气被吸进炉膛,燃烧后经炉筒送出去。猛地想到这些浊杂之气的“灵魂”们,它们在炉中炼……不由得看看每个人。
早饭打回来了。熊四能第一个拿碗,他的口头禅是: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他在伸手的同时转身,手却是空的——碗冻在架子上。“耶!”他动动所有的碗,全冻住了。“我当只有我的碗不服从命令,它们全在违抗命令,统统枪毙!”操起步骑枪,咔地打开枪刺。
“‘熊将军’!那是搪瓷碗,一撬不掉瓷吗?”戴英宗阻止他。
木工手艺很好的于祥龙不声不吭,从炉子上的水桶里舀一铁勺热水,往碗上一淋,冰遇热水膨胀出格格的爆裂声。
“还是于木匠有‘尺寸’!”熊四能笑道。
“我早就想到用热水浇了。”瘦小的,却有一双贼亮的眼睛的温启春说。
“你总是‘起五更,赶晚集’,早知道怎么不早干?”熊四能顶烦他这个能不够的老乡。
“你这么大个骆驼个子挡住我我怎么干?”
熊四能气笑了,一晃将军似的高大身材:
“好好好!你小温是不会有错的,你要有错,这错必是别人造成的,你是‘温准星’呀——枪打的再臭也不能怪准星,准星是不会偏的”
“吃饭!”班长陶金生声音里有几分不满,这两个人,一开口就拌嘴,还是老乡呢!
毕祖光觉得老连队的饭比新兵连的好吃。这是高粱米掺了少量大米做的饭,呈淡紫红色,有甜香气,高粱米是圆的,大米是细长的,很松散的样子,老兵把它叫“二米饭”。老连队的菜不如新兵连的好吃,新兵连在老林子外边,能吃上冻大白菜、冻萝卜,这里只有脱水干菜,煮得黑黑的,虽有几片腊肉,也遮不住那股腐烂的干草的气息。他不是不能吃这种菜,而是不喜欢那黑乎乎的颜色。
炉火熊熊,脆快的爆裂声响作一团。这炉火好像能增强食欲,松香气使人愉快。毕祖光觉得大家的吃相各有不同,很有趣味。熊四能的吃相最难看,咂咂有声,吃得最香甜,馋人。别人都用两只碗,一只盛菜,一只盛饭,他只用一只大碗,能装一斤饭,先盛上饭,菜盖在上边。他总是先把腊肉挑出来吃掉,再吃菜,跟自己抢似的,菜吃完了就干吃饭,照样满嘴香甜。于祥龙的手真灵巧,他能用筷子边吃边把高粱米和大米分开,先吃高粱米,那碗菜也是先把碎片吃掉,再吃齐整的,最后才吃那几片腊肉。毕祖光觉得于祥龙吃饭比别人多一种滋味,或者是希望,在他最后吃那一口大米饭和几片腊肉的时候,那种享受真是美不可言。但他经常遭到熊四能的“偷袭”,在他碗里只有几片肉的时候,那双筷子会出其不意地伸过来。熊四能又向于祥龙的碗里瞅了。于祥龙警觉了,一笑,缩回碗,想想,搛一片腊肉给熊四能。熊四能笑道:“够战友!”
炉子上的水桶“沙沙”响了,蒸汽飘满帐篷。蒸汽碰到玻璃上的霜,霜并没融化,只是显得柔和起来。大家舀了热水洗碗。只有一九六三年入伍的老兵杜人杰不用热水洗碗,去帐篷后边的雪地上舀碗雪,一蹭就得,无论多冷都是如此。洗碗水不能随地倒,一滴水滴在地上也是个冰豆子。在一班和二班帐篷之间有一座小冰山,这是两个倒脏水的地方。
毕祖光听见二班长李胡子的声音:
“老一,那水不能倒掉!”
“李胡子,你要就给你呀。”这是班长陶金生的声音。
毕祖光感到二班长对一班长不够尊重,正规的称呼应叫一班长,他叫什么老一。他也舀碗热水出去了。
“老一,我是说你的碗里装的是‘经验’啊!”李胡子阴阳怪气地说。
陶金生知道这是挖苦他,李胡子就是对一班不服气。李胡子又煞有介事的说:
“老一,这次‘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你可得透露点经验给我,别让二班总是落后。”
陶金生说:“‘斗私批修’学习是昨天夜里指导员在晚点名时才动员的,今天才正式开始呢,我倒想向你李胡子取经呢!”
李胡子往前凑凑,又亲切又知心的样子,但他呼出时热气已在满脸荒草般的胡子上结了霜,倒像只白脸狼了。他小声问:
“老一,夜里没做梦?”
陶金生的碗当啷啷掉在冰上,崩掉一块瓷,瓷茬呈放射状,露出银灰色的铁皮。他知道李胡子是指他梦里背出“老三篇”的事,说他做梦都能做出“经验”来。不管这是实语还是讽刺的话,他不想和李胡子罗嗦。一甩手:
“哎呦,一眨眼碗就冻在手上了!”
李胡子也搓搓手,说:“这鬼地方,别说手,连梦也给冻住了。”
陶金生看看毕祖光,笑道:
“李胡子,梦给冻住了不要紧,明年五月底雪化了你再接上做吧。”
李胡子马叫似的笑起来。
毕祖光感到李胡子好像是讽刺人。他把热水用力往冰上一倒,一团蒸气溅起,冰面爆起一阵碎裂声,水往下淌出一尺九寸远就冻住了,先是稀饭汤一样的糊状,糊状上出现冰针,眨眼间冰针之间就连成一体,却仍保持下淌的态势。毕祖光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了结冰的过程。
陶金生拣碗,碗冻在冰上,用力一掰,当的一声,碗底圈留在冰上,瓷片犹在“咯噔噔”地崩裂。李胡子大笑起来。毕祖光感到班长情绪激烈,一脸紫红——当然,谁出门脸都会冻个紫红,但班长腮上的肉在抖动,他好像要摔掉碗,但举起的手又慢慢放下,冷笑笑走了。
毕祖光已经感觉到,其他班长都对一班不大服气。在帐篷门口,他把碗放在一块冰上,每个班门口都有一垛冰块,搬起冰块时他猛觉手一紧,是手潮湿,冻在冰上了。他赶紧钻进帐篷把冰往桶里放,老兵们说过:手被冰沾住千万不能抽手,手皮会沾掉的。温启春说别放别放。毕祖光说我的手被沾在冰上了。温启春说那就更不能放了。
“那就让小毕的手就这样冻着?”熊四能讨厌温启春,班里的内务劳动大事小事别人谁干都不好,就他干最好。
温启春把水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把桶搁到炉子上,叫毕祖光把冰块捧在桶口上,他往小毕的手上浇点热水,冰块咚的一声掉进桶里,小毕的手指肚平平的惨白。
“桶里的水是洗过碗的,不干净,倒掉换上新冰烧开水,同志们上工前好喝,不讲究卫生能行?咱是先遣部队,离医院远,得个急病抢救都来不及。”
温启春说得理直气壮,故意不看熊四能。一米八的大个子熊四能论嘴头子十个抵不上一个瘦小的温启春,只能轻蔑地把一支步骑枪的标尺“咔哒”扳一下,标尺和准星共同组成了枪的瞄准器,这就等于叫他一声温准星了。温启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何况动的是他那支枪!他是不能吃这个亏的,说:
“熊四能,枪是战士第二条生命,你乱动标尺枪还有个准吗?”
“我总没动准星吧!”熊四能说。
陶金生咳嗽一声。温启春见班长脸色难看,不作声了,狠狠盯一眼枪架上的轻机枪,它比步骑枪长出一大截,就如它的主人那个傻大个!他踢一下装着四个子弹盘的帆布包,他把那四个子弹盘比作“熊“字底小的四个点儿,他把熊四能叫作“熊四蹄儿”。
操场上,司号员于乐水拧开有保温毡套的军用水壶盖,把开水浇到号嘴上。这动作总让六连的战士们一笑,于乐水作为司号员分来六连的那一天,吹号时唇和舌头被号嘴冻住,他没有经验,用力一拔号,皮肉沾在号嘴上,之后他想起这个办法。号音在大兴安岭北麓、呼玛河畔响起,也许是严寒的关系,也许是原始森林吸音,本应遏云裂石的军号声显得沉闷,如绕着营区转,冲不出去。战士们向各自的帐篷跑去,大头鞋踏着冰雪的响声纷杂一片。班长们都愿在此时显显威风,大声喝道:“快!干啥吊儿啷当的!”
于水乐喊道:“各班开始‘雷打不动’!内容是‘斗私批修’!”
“雷打不动”就是“天天读”——天天读的书,一天一小时,同志说这是“雷打不动的”,老兵们就把天天读叫作“雷打不动”,于水乐这新兵蛋子也学会了。
一班战士们围着炉子,一人一个马扎儿。陶金生受到李胡子一顿挖苦,越想越气。李胡子这人能干,耿直豪爽,完成任务不含糊,很得连长黄石玉的赏识,但他在突出政治上总结不出经验,就对频频出经验的一班极不服气,说他陶金生是“狗掀门帘儿全靠一张嘴”、“四两鸭子八两嘴”——除了会叫没别的玩艺儿、“蛤蟆没脖子叫声大”——嘴好……反正一提到一班和他陶金生,那一嘟噜一串的疙瘩话全与“嘴”有关。他看看那只掉了底把子的搪瓷碗,气更不打一处来,碗就应该有底把子,少了底把子就不是碗了,看去极别扭,正放放不稳,扣过去就是个瓜皮帽,还是破了顶的……
陶金生的神色使班里的空气紧张了起来,大家坐好,手拿语录本,静静的。他说:
“同志们,关于‘斗私批修’的伟大意义,昨天晚上指导员在学习动员时已经讲过。我希望一班的同志通过这次政治学习,彻底斗掉私心杂念,实现思想革命化。现在开始斗私,希望大家踊跃发言。”
“报告!”
“报告!”……
陶金生的感觉中是一片“报告”声,然而却无人开口——那是一班过去的学习场面。他等一等,还是无人发言。讨论无人发言,这叫政治空气不浓,一班可从来没出现这样的情况。他用力笑笑,笑意在脸皮下鼓荡着,帆似的胀满了,看看大家,启发道:
“同志们,‘斗私批修’运动是个新课题,但问题是个老问题,有句老话叫人不为已,天诛地灭——这不是个老问题吗?私,就是个人主义,就是私心杂念,谁敢说他没有私心?多和少的区别吧。大家谈谈,谁打头炮?”
还是无人开口。
于祥龙在把玩钥匙坠儿上的一串小玩艺儿。打靶子时他挖出子弹头,焊上个小环,手枪弹壳取下火帽,也焊上个小环,再找个弹头安上,特别是那两粒轻机枪弹头,长长的,质感极强,他自己美得不得了。
戴英宗舌抵上唇,一根根的拔胡子,胡根很深,**白色的肉茬,他不嫌疼,好像拔去胡子他就是六连最年轻漂亮的战士。每拔下一根胡子,他都有莫大的成就感,看看,弹到炉壳上,冒起一缕青烟,有烧猪毛的气味。
熊四能脱了鞋,他是汗脚,毡袜总是湿的。他喜欢烤干毡袜,穿上时有一阵舒服感就行。毡袜有热气飘出来,臭哄哄的,他自己倒很喜欢这气味,不时摸一把,闻闻手指。别人却在皱眉。
吕双福又在瞅包袱架上的小包袱。每个战士有一块白布包袱皮,包着自己的衣物。吕双福平常最大的乐趣是整理小包袱,解开、包上,再解开,再包上,几套新军装都被他“看破”了!只要人在帐篷里,他总是要时不时瞅瞅小包袱。
“注意学习纪律!”
陶金生终于忍不住了。大家都坐端正了。他又等了一会儿,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看温启春,小温平时学习最积极,三天一份学习心得,一星期一份思想汇报。但小温故意不接班长的目光,他坐在炉口边,随手用火钩掏灰。炉灰一空,炉子轰轰地抽着气,柈子呼呼吐着烈焰,炉筒受热,“沙沙”膨胀着,底部已由烧蓝变成暗红,水桶嗡嗡响起来。尽管大家背上仍是凉的,脸却烤得受不了,由于空气的凝重,却又不敢动。小温又去捧回一块冰,放进桶里,冷热相激,冰块咯咯爆裂起来,白花花一团,水声立即小了。
陶金生原以为小温会发言的。好哇小温,你写那么多思想汇报只是为了靠拢组织?斗私你就不带头了!他又殷切地看看李土改。李土改没念过书,可是学习发言最积极,他记着这句话:发不发言是态度问题,讲得好赖是水平问题。可是李土改正以不满的目光盯着别人,似在说:你们哪个没有私,为啥不斗?
“邪了!”陶金生在心里恨恨地说。你们跟上我干吃亏了吗?一班在全师巡回集体背诵“老三篇”之后,全班集体记三等功一次,全部评上“五好战士”,你们在别的班能进步的这么快?想和我扎刺儿?一眼看见杜人杰以悠闲的神色欣赏玻璃上的霜花,怒从心起,这小子就巴望一班垮台……
“班长,我去整理一下工具吧?快上工了。”于祥龙说。他是班里的材料员。陶金生一肚子怒火被这个没眼色的人开了喷火口:
“你就知整理工具!政治学习不发言,什么态度!‘斗私批修’是伟大领袖的号召,你对最高指示是什么感情!三等功记上了,‘五好’评上了,再不想进步了是吧?”
于祥龙可怜巴巴地望着班长,绵羊般和善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绝不会顶撞班长,他有个绰号叫“老绵羊”。大家都觉尴尬,班长这是“打驴惊骡子”。
陶金生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向他袭来,打个冷战,不用看也知道是杜人杰的目光——他最恨、最胆怯的目光,那种洞察、阴森、嘲弄、冷傲,看你一眼也如大兴安岭零下四十八度的气温将你的灵魂冻住……
帐篷帘突然发出冰板的磨擦声,白色的寒气怪头怪脑涌进来,低低的贴着地皮游动。指导员范清德进来了。
全体起立。班长报告:
“报告指导员同志,一班正在学习。”
“坐下,坐下。”范清德笑容可掬。他没有胡子,不是刮光了胡子,而是没长胡子,笑的时候下巴尤其显得光溜溜的。“大家对这次学习有什么想法呀?”这种笼统的问话战士没法回答,只有憨憨地望着首长。其实首长也不要你回答,只是为了引出下边的话:
“一班的同志可能会有个感觉,过去咱们连队开展任何学习运动,都是一班先学一步,我再推广一班的经验,这次为什么没这样做?”稍一停顿,“我想呀,一班不是过去的一班了,是全师活学活用著作标兵班,在全军都有影响,我这个指导员怕指挥不动你们了……”
战士们稍一怔,爆发出大笑。
“开个玩笑。”范清德笑道。“我是想,不能让兄弟班认为一班这个标兵是领导‘开小灶催肥’的,因此,这次学习运动哪个班抓得好我推广哪个班的经验。一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不怕你不服,让你看看真家伙!”
他就此打住。会做工作的领导话不在多,句句敲到战士们心上就行。指导员是向一班交底,兄弟班有不服气情绪呢!范清德让这种情绪在战士们心中激荡开之后,又说:
“我相信一班能在‘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中拿出新的经验,一班战士个个是手榴弹,真家伙,不是甩出去没动静的教练弹!”
这话的份量、感情、火候都恰到好出处,小伙子们的劲头被煽动得如火烹油,开心的大笑填满了帐篷。桶里的水也烧开了,咕嘟咕嘟蒸气腾腾。
“不过,”范清德在这个火候上话锋一转,十分郑重地看看每个战士,引起他们对“不过”之后的文章的重视。“不过,你们不能大意哟,‘斗私批修’学习运动是全师同步进行,我们铁道兵编制大,一个连就有十八个班,全师有多少个班哟!一片林子里的树,哪棵不想往上蹿?说不定明天、或者就在这个时候,别人在全军有影响的经验已经出来了!同志们,要有紧迫感呀!全班要团结,老同志更要做团结的表率。”有意无意看看杜人杰。“同志们,我可等着你们拿出新经验来!有信心吗?”
“有——”这声喊把帐篷顶都震得忽闪起来。
陶金生很惭愧,瞧指导员那话说的,就能让人血热心跳。他早就在学指导员的做派了,可还“欠火”呀!他对自己的发火很觉难堪,本应顺着指导员的意思表个态,但说不出来。上工时间快到了,结束了学习,让大家换换工作服准备上班。
温启春眼里就是有活,立即给每个茶缸里倒上开水,这种事原本是新兵干的,但他就是要干,坚持到底。熊四能把开水又倒回桶里,再舀出来,就不喝小温倒的水。
第二章
森林里响起伐木声。
先遣部队的任务是沿呼玛河畔,在原始森林中砍伐路引,修一条简易公路,简称便道。明春大部队好进来。
熊四能和杜人杰拉一条大龙锯。二人跪在雪地里,一来一往地拉着,高大的落叶松随着大龙锯的“霍霍”声颤抖着树冠,显得悲哀而无奈。
“杜老兵,你说这私应该怎么斗?”熊四能问。小心地望望别人。”
“你有私就斗呗!”杜人杰说。
“我有啥私?”熊四能说。
“我咋知道?”杜人杰觉得好笑。
二人越拉越往雪里陷。大兴安岭的雪是滑的,严寒把积雪冻成小颗粒,绝不像南方的雪能滚成球。人一用力就在雪上悠来滑去,很不得劲。熊四能踢开没膝深的积雪,脚踩到实底,这样好使劲。杜人杰右脚蹬一棵小桦树,一用力小桦树就抖一下。淡黄的锯末松松地积成一堆,一层一层地撒,清新醒脑的松香气在干冷干冷的空气中愈加浓烈。
“杜老兵,”熊四能说,“硬叫斗私我就斗‘怕苦怕累’,不安心服役。”
“这是你心里话?”
“骗我的祖宗哟!我熊四能愿当一辈子兵,就冲部队一天三顿饱饭,我也是天天过年!可是上级要咱斗私,咱就得把自个儿往坏里说,说得越差劲越说明学习最高指示有进步呀!”
杜人杰觉得他的模样怪怪的,纺锤形护鼻毡绒严严实实护住鼻头和鼻梁,一张脸上不见了鼻子,眼睛和嘴的距离就拉得那样远,原本的长脸就更是马脸了,帽沿、眉毛、睫毛、胡子上结满了霜,被呼出的热气融化,立即结成密集的冰柱,很像古时女人的银质头饰。他了解这个兵,只要一天“三个饱一个倒”,他什么思想问题也没有。但在政治学习中,他无数次检讨自己“怕苦怕累”。
“小熊,我看你干得不错。”杜人杰说。
熊四能摇摇头,帽沿上的霜花抖落下来,思想随着“霍霍”的锯声在思索。锯末渐渐盖住左膝。
“杜老兵,”他说,“给我出个点子,帮我进步进步。我真想进步,就是不知怎么干,救红卫兵?红卫兵不来这里。救落水儿童?这里没有老百姓。每次投弹训练,我都巴望有人发慌,手榴弹甩到脚下,我好冲上去救他,可是咱们班没有一个慌的,邪门儿!“
杜人杰笑笑,且有几分羞赧感,也许他也曾有过类似的想法吧。其实小熊所谓的进步就是依附于一种强大的力量,获得心理上的安稳牢靠感,具体说就是能入党、能超期服役,把二米饭吃下去。
“小熊,”他说,“到底怎么样能进步快,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的;能说清的你也能看见。”他从下往上缓缓地看着这棵落叶松。
“我就是向你杜老兵学窍门儿呢!”熊四能说,望望别人,怕人听去“窍门儿”似的。“杜老兵,你肯定有窍门儿,不然连长会这么器重你,要提你当排长?”他猛觉有股抖动的力量通过大锯传导过来,见杜老兵一脸黑紫,自知失口——听说为杜老兵提排长的事,连长和指导员意见不统一,杜老兵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挂在那里。又听说指导员要把杜老兵提为副排长,杜老兵不干,排长才是正式的军官,副排长还是战士,手下管不到一个具体的人,有道是:副排长不如班长放屁响。为了挽回自己的失口,他又愚蠢地加上一句:“杜老兵,你要当了排长,我坚决要求到你手下当兵……”
他的手猛地被拉过去,大锯“嚯”地一声拽到对方那边去了,杜老兵使了多大的力气!他偷眼瞧瞧对方,一声不敢吭了。杜老兵是全连唯一不戴护鼻毡绒的人,他还从不放下皮帽耳,耳轮上一层冻干的黑皮,鼻子上爆起苇子瓤似的干皮。呼出的热气在脸上散开,胡子和毫毛是霜的附着物,霜被热气喷化就结成冰针,每根冰针里都有一根毫毛,显得很粗。“这是个坚强的人”,熊四能畏怯地想。这棵合抱粗的落叶松已锯到过半,他以树遮着自己,不敢看杜老兵。
“注意!”杜人杰说。大锯已接近茬口了。自从伐路引修便道以来,他不知锯倒多少棵树,每当一棵大树即将倒下,总要停下锯子看一看,似乎要在最后时刻为这棵树延长生的时间,让它和世界和朋友告别,目光的滞缓有力几乎能刮下树皮来,然后就狠拉几锯,似乎要快些结束树的痛苦——
“树——歇——啦——”
杜人杰疯狂地大叫起来,口中的热气分三段喷发。别人说“放树啦”,“倒树啦”,他却说“树歇啦”,不由人想到站立数百年的树应该躺下歇歇了。树身猛地震动一下,“咔嚓——”生命最后的连接断了,树冠缓缓倾斜,一丝一丝地,像临终的人慢慢合上眼睛,倾斜度渐大,下扑速度骤然加快,轰然扑地,粗大的枝子扑断了,一片断裂声,细枝尖啸着抽起雪尘,被压倒的小树拉成射日之弓,粗大的树干翘起一下,沉重地砸进雪中,压弯的小树渐达韧度的极限,稀稀拉拉响着“嘎嘎”的崩裂之声,如同树魂渐渐离去,清新浓郁的松香气在树根上旋绕,旋出了树的年轮,波纹般荡向无限的岁月,这棵树生长了一个半世纪!高寒之地的树生长多么缓慢。杜人杰盯着那年轮的起点,起点那个小圆为什么是深棕色的?像只忧郁的眼睛,望着天空。
杜人杰心绪变得很糟。伐木场一片狼籍,像战场横七竖八的尸体!站立的树惊恐、悲哀地看着躺倒的朋友们,等待劫难的降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棵树,无论风雨雷电、冰雪严寒,都无法躲避,彻底被动……
“杜老兵,看这棵树。”戴英宗喊。
杜人杰见是一棵高大的獐子松,树干笔直,墨绿的针叶呈伞状展开,簇簇团团,欲飘欲飞,一条粗大的侧枝斜探下来,巨蟒倒挂一般,树皮是虎皮黄色,越往上越鲜艳凝重,雍容华贵。大兴安岭北麓只有马尾松和獐子松是常青树,在呼玛河畔獐子松并不多见。在林梢无边的枯黄和林下无边的银白的双重映衬下,獐子松益发墨绿欲滴。杜人杰觉得獐子松的时空是独立的,只有一个永恒的季节,没有春夏秋冬,如同大山腹中的一个溶洞。獐子松,这个原始森林中的贵妇人。可是它偏偏生长在便道通过的地方,在它最初发芽的时候,今天的结果也同样“发芽”了吗?他说:
“这就是獐子松,鄂伦春人认它为吉祥树,鄂伦春自治旗加格达奇意为:有獐子松的地方。”
“杜老兵就是有学问!”熊四能找到讨好杜人杰的机会。
“这么冷还冻不住你的嘴!”杜人杰瞪他一眼。熊四能挨了训,心里反而踏实了。
“上边有只松鼠!”戴英宗叫起来。大家情绪热烈起来,要快点锯倒树捉松鼠。于祥龙扒着树根上的雪,里层的雪晶莹洁白,白得叫人想吃一口。戴英宗说::“于木匠,锯口太低,使不上劲。”
于祥龙说:“这部位是往下一寸多一寸的料。这是好木材,轻,不走形,木纹贼漂亮,打箱子最好。”
戴英宗笑道:“好,给你打一对箱子,好娶你那桂花。”于祥龙嘿嘿笑了。吕双福绕树一圈,说:“这棵树能做四根好柁,在俺老家二百元买不动它。”戴英宗笑道:“那就给吕双福盖房子好娶媳妇。”
熊四能突然有些警觉,看看戴英宗,朝班长那边努努嘴。戴英宗不以为然——我们又没说别的。熊四能拍拍左上口袋,那是装语录本的,按规定语录本要随身带,他的意思是:说话要注意政治。戴英宗说:
“咱们就说了几声‘媳妇’嘛!”
“媳妇是不是女人?”熊四能说。
“废话!”
“女人是什么?”
“废话!”
“没水平!”熊四能充能人。“女人等于‘糖衣炮弹’!议论女人是低级趣味,何况正赶上‘这个’——”他把拳头相对一碰,挤挤眼,大家明白他指的是“斗私批修”。
欢快的气氛立即冻住了。于祥龙觉得这里有什么危险似的,他知道班长和杜老兵有矛盾,拿把手锯到一边去了。戴英宗不服气,但声音不由得小了:
“熊将军,你妈是你爹的‘糖衣炮弹’?”
“干活!”杜人杰说。
杜人杰和熊四能撑锯,戴英宗和吕双福一边一个,拽锯把上的绳子,这叫拉帮锯。獐子松松油少,木质又松,锯起来很快,嫩黄的锯末簌簌飘落,獐子松特有的香气直往人鼻孔里钻,清新得让人想叫起来。熊四能一腿跪着,一腿斜支着,锯把上的绳子从穿过,戴英宗哈着腰拽绳子,鼻口的热气团团朝下喷,这人好闹,一抬手绳子从熊四能拉过。熊四能叫着“别扯淡”。戴英宗说谁扯蛋。熊四能说你扯淡。戴英宗说我就是会扯蛋!大家哄地笑起来。
苏二娃提把手锯走过来,问大家笑什么。这个兵在一班谁也不把他当回事,只因他太喜欢吹牛,他的家在甘肃最穷的地方,可是他说他的老家富得不得了,天下没有的东西他家都有。大家叫他“苏二吹”。戴英宗望望树上的松鼠,正二八经的说:
“二吹呀,我们笑熊将军刚才把一头牛‘吹’成了松鼠,你看,爬到树上了。”
苏二娃往上看一眼,说:“我老家松鼠多得很,比这个漂亮十分!”
戴英宗说:“是呀,你老家的蚊子都多长两条腿儿。”
苏二娃说:“这不是吹,我老家的蚊子腿儿就是长,少说有一寸长。”
“注意!”杜人杰说。向树上望去,松鼠已爬到树梢,它以为上边是安全的,锯口只差半寸就对上茬了。再锯几下,他大叫一声“树歇啦”——獐子松开始倾斜,断茬拖出“吱——嘎”的长音,呼啸着轰嚓扑下去,恰似天上飞下一团绿云。戴英宗眼看着松鼠被甩出去,长尾伸得笔直,毛全挓挲开,却落到一棵白桦树上,可惜得他直拍大腿。
“完了……”熊四能突然绝望、惊恐地叫一声,声音蝌蚪似的头大尾小,冻得青紫的脸顿时煞白,一把将被倒树枝砸在雪地上的语录牌翻过去。大家见语录牌砸裂了,有斜木丝连着。语录牌是全连统一制作的,上端中央是着军装的头像,有象征阳光的金线向四周放射。上工的时候由学习小组长擎着走在前边。
戴英宗说:“语录牌砸了再换块新的就是,还值得你熊将军吓成这样!”
熊四能说不出话,惊恐地指指太阳。大家望望太阳,太阳是一团白色的冷光,大兴安岭的冬季见不到灿烂的阳光。杜人杰突然明白,说:“小熊,是砸裂了这个……”他摸摸衣领,又拍拍袖子。熊四能结结巴巴“嗯”了一声。
“这可麻烦了!’杜人杰说。
大家都明白了。戴英宗不以为然,咱又不是故意的。苏二娃充英雄:
“天大的事我苏二娃担着,你们就说是我不小心砸的!”
“这是你吹牛的时候吗?”戴英宗训他。
杜人杰说:“你们记得五连那个兵吗?他要给他对象邮一枚像章,把一本《著作选读》中间挖个洞,把像章嵌进去当书邮,可是挖下的纸片被人发现了,这是破坏红宝书!可是他是为了邮寄像章才破坏了红宝书,也说明他热爱,结果是从轻处理,取消预备党员资格。”
大家吓僵了,嵌在寒冷的空气中动不得,连热气也不是一团团地喷,而是贼溜溜的,细而胆怯。戴英宗拉过于祥龙,小声说:
“老于,这棵倒树砸了语录牌,口子裂得不是地方,你老于知道,月亮可以有……有圆有缺,太阳……啊,红太阳不能有缺吧……你老于是活鲁班,你给修修,回去我请你抽‘哈尔滨’香烟!”
于祥龙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修修语录牌不是小意思?待翻过语录牌一看,脸顿时腊渣儿黄,原本站在雪的硬壳上,双腿抖得控制不住,眼看着向雪里矮了下去,雪没膝盖。
杜人杰从腰上取下拴在金色小链子上的一串小玩艺儿,有指甲剪、钥匙,最让人羡慕的是一把瑞士军刀,连小锯子,开瓶盖的起子都有。他笑道:
“语录牌是落叶松木做的,落叶松容易开裂是吧?用两头有尖的楔子就可以接好。”
他拿上语录牌走向一边。
戴英宗看看几个人,一脸凶光,说:
“咱们什么也没看见,不知道,记住啦!我可是除了守林子的爷爷,什么牵挂也没有,谁要说出这事,我就证明是他砸了语录牌!”
苏二娃也来劲:“谁敢多嘴我叫他尝尝我的‘杨家拳’的滋味!”说着来个马步冲拳。
熊四能这才感到裤裆里冰冰凉,他已经吓尿了。
陶金生和李土改、温启春、毕祖光四人截圆木,将伐倒的树按规格截好,码放到路边。圆木锯过三分之二就会夹锯,小温和小毕用杠子把圆木撬着,使锯缝不致合拢。木头已冻透,锯子发出锯冰的脆响,锯末看似松软,抓一把就是一个蛋。
陶金生有些伤心,一班的人不像过去一样和他齐心了。他对战士的进步是关心的,一年评上“五好战士”,二年入团,三年成党的培养对象。难道你们着急了吗?领导有领导的考虑和方法,我不能让你们伸手就抓到“党票”,也不能让你总是两手空空,这好比养鱼鹰,让它吃饱它就懒得下水,让它太饿也无力下水,因此有经验的主人就在它们脖子上套个环,它只能吞进小鱼,吞不进大鱼,让它总是处于饥饿和希望状态,频频下水。他看看几个战士,也许他们“脖子上的环太小,连小鱼也吞不下去”?老兵中杜人杰入党早。在他手里他就发展了李土改入党。李土改这个兵品质好,不会拿到“党票”就躺倒不干……
他看看李土改。李土改干活最拼命,这么冷的天他也大汗淋漓,热气从棉衣里透出来,布上的纤毫全结着霜,蹲在雪地里拉锯就是一头北极熊。班里要都像李土改这样的……他叹口气。他不能不疑心杜老兵和他使反劲。他原本很尊敬杜老兵,有老兵的支持对一个班长的工作很重要,班长还得讲究点工作方法,老兵可不管那一套,多穿烂一套军装就“高一辈”,你敢不服?可是自从连长想把杜人杰提为排长,他和杜人杰的利害冲突立即产生,大家说指导员想把他提为排长。他总疑心杜人杰拉一伙人和他作对。
他想到早上训了于祥龙,便叫他过来,“打一巴掌给个枣儿吃”吧。于龙祥以为班长觉察了语录牌的事,立即吓得腿肚子转筋,看看戴英宗。“你这头死绵羊!你什么都不知道,怕啥?”戴英宗小声训他。他腿肚子真的转了筋,一瘸一拐的,一瘸时重心在一条腿上,便深陷雪中,一拐时另一条腿便踢着积雪。
“于木匠,”陶金生笑道。他是很少叫他于木匠的。“你的腿也‘摽锯’啦?”
于祥龙这才放心了。原本深悔早上一句话惹火了班长,见班长不记恨他,还要和他一副扛抬大木,便由感激而生荣耀之心,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挪,让班长个大头。他知道班长和他一样抬东西右肩有力,他便站到右边用左肩。积雪被寒风吹实了,表层硬壳很结实,空手走上去能撑住人,但抬木头就是一脚没膝。于祥龙实在是个会干活的人,他通过杠子传导过来的力气变化,能感受到对方体力状况,他用肩吃住力,落脚总是很稳,不使对方有强烈的震动感,肩不被杠子揉搓。没抬过大木的人以为喊了号子脚步就会齐,其实不然,有人腰和腿脚不协调,走不齐。好搭档不仅听号子,更凭感觉。如果对方脚步乱了,他会稳住,这是靠力气加技巧,从腰际分界,上身往上用力,下身向下稳住,腰际就成为缓冲带,弹簧一般。他把苦力变成沉重的舞蹈。
另一对配合得不妙,温启春个子矮,李土改个子高,杠子是斜的,一悠一晃、一抖一搡。抬大木要走成“八”字,二人往一起靠,当二人的力气在杠子中间相遇并保持均衡的时候,就产生大于二人的力量的合力。陶金生喊:
“温启春哟……走稳点哟……”
温启春已是乱扑腾了,却和道:“走……走得稳、稳呀……”早一压趴下了。大家噗哧一笑。
熊四能听见抬大木号子就忍不住显显力气,而且今天和班长一起干活是争取某种安全感似的。对小温说:
“小温,闪开!你还抬大木,大木不抬你就好!”
温启春气不打一处来:“羊群闯进驴,显你好大个儿!你咋知我不能抬大木?”
“你抬呀!细高粱秸顶个大穗子,显显你好硬的腰儿!”熊四能卡着腰说。
温启春大叫:“抬、抬、抬,我来个泰山压顶不弯腰!”可是一抬又坐个腚墩儿。熊四能笑得“呵儿哈儿”的。温启春脸上挂不住,说:“熊四能,你一个人把这根木头扛走我才服你!”
这根圆木四个人抬尚且不易,熊四能发怵,但他不能被小温“将”住,绕到圆木小头一端,摘倒棉手套,双手插进雪中扣住木头,叫声“给我起来……”将木头提起。小温下意识地蹲,似乎要加大木头的重量。
“小温,你葫芦下水浮(服)不浮(服)?”熊四能大口喷热气,烟囱一般。
“我铅球下水不浮(服)!”小温大叫。
陶金生说:“小温你不要激他,扭了腰算咱班的事故!”
温启春说:“班长,我不是激他,是打消他的个人英雄主义。”
熊四能推开木头,叫一声“温准星”!温启春叫一声“熊四蹄儿”!
戴英宗也来了劲,说我也能把这根圆木提起来。熊四能说你先销了户口吧。戴英宗说让我撒脬尿再让你熊将军开开眼。他大模大样找一块人没踩过的洁净的雪地撒尿,雪地呲出一个黄焦焦的洞,一团热气噗噗而生。
“这骚棒子,‘哭’什么呢?”熊四能笑道。
“我关你熊将军的禁闭!”戴英宗扣上裤子扣。
大家哄笑起来。
情绪好干活不觉累。陶金生觉得他还是能把一班团弄好的。
挨着一班的工地是二班的。李胡子就想在完成施工任务上压过一班,他讨厌耍嘴皮子的人。见一班这边热火朝天,他也咋唬起来:
“加油……没油的加水,没水的加冰,没冰的加雪!给我干!”
陶金生轻蔑地朝那边望望。苏二娃喊道:
“干就干,咱们顶头也让二班站个上坡,我苏二娃一个也抵他们半个班!”
“吹牛不犯法,公安局不敢抓!”二班一个战士说。
“咱干咱的,不和他们斗嘴。”陶金生说。又对大家说:“同志们要不要休息一下?”

这是空人情。在这里干活,不出汗就冻干你,出了汗就更别想停下,严寒把人逼的陀螺也似的转。熊四能浑身冒热气,开了花的棉工作服结成薄冰,穿了铠甲一般,裤脚完全被冰雪糊住,一走哗铃铃的响。他取下小白桦上的水壶,解开毡套子,一摇,没声音,说:“谁喝光了我的水?”一仰脖含住壶嘴,以证明水没了。但嘴唇立即被壶嘴吸住了。杜人杰说:“别动,哈气!”熊四能哈了一阵气才取下水壶,但双唇还是沾掉了皮,初时粉白,一会儿渗出血来。
“你是头傻熊,水冻住了嘛!”杜人杰说。
“这是谁家的熊姑娘,还涂红嘴唇呢!”戴英宗笑道。温启春笑得“幸灾乐祸”。熊四能就不舒服,灵机一动,说:
“这水壶冻得好!你们看,磕瘪了的地方冻鼓起来了!”
“瘦驴拉硬屎--倒驴不倒架。”温启春一撇嘴。
第三章
午休的时候,战士们都有些懒散,一天中只有这个时候不用担心班长会通知什么事。
吕双福又拿下小包袱整理。他整理小包袱挨过班长多次批评,班里的内务卫生很讲究,要求被子一条线,枕巾一条线,包袱架一条线,他频频整理小包袱,便有碍内务卫生。他总是“报告班长,我要从小包袱里拿双袜子”,陶金生只好同意。心里却看不起他:没见过衣服!有一天不看小包袱就成仙了!吕双福其实就是看看小包袱。小包袱整理得齐整无比,砖头一般,衣服折叠的水平远远超过巧手的女人。他数一遍衣服,那忘情的样子真叫陶醉!其实一个班里的小包袱是不会拿错的,他却要把包袱皮的四角都写上名字,怕褪色,用红线锈上,针脚细密。他整理小包袱总是遮遮掩掩怕人看似的,神色像个永远紧紧关门的小财主。
温启春趴在铺上写完了积极参加“斗私批修”学习运动的决心书,夸张地说:
“班长,这是我的决心书。”
“好。贴到学习园地上。”陶金生说。
温启春留有一点饭粒,嚼嚼当浆糊用,他的嚼法也是夸张的,咂咂响。他问:
“班长,贴在这里行吗?”
金生说。心里虽不满意他过分的表现,却满意他这样做的效果,这是提高学习的气氛,任何学习运动若没有这种人的积极表现,气氛就浓厚不起来。
熊四能顶反感小温这得擞显谝劲,鸡毛见风就动!他拍拍烤干的毡袜,灰尘和臭气在帐篷里飘。但是大家都感觉到某种微妙的压力-—小温表态了,你不表态就是不积极,连熊四能也不得不趴到铺上写参加“斗私批修”决心书。
只有李土改愣愣的坐着。毕祖光知道他在想事,他和他是“一帮一、一对红”,他了解这个老兵。他好像看清了李土改的大脑,条条鲜红的血管像地图上的河流,核桃仁似的大脑正超负荷运转,脑浆熬稀粥似的噗嗤噗嗤响。他自己的头莫名其妙的痛起来,太阳**忽闪忽闪地跳。于祥龙在工具棚里锉锯,“吱嘎、吱嘎”的响声短促而有力。这使得他的心也麻酥酥地颤抖起来。他感觉到李土改要起身了,这人在某件事想不清时就会去干重活。果然,李土改站起来,向他递个眼色,他知道这是要去背冰。
二人穿过一片松树,来到河边。这是呼玛河一条支流,像条巨大的死蟒躺在林中,盖着洁白的尸布。弯曲的河岸挡起一岗一岗的积雪,像这条死蟒在挣扎时翻过身。取过冰的河面一片狼藉,正一天天向主河道接近。河面上的雪平展晶莹,有野兽的足迹印在雪上,像朵朵白花,向远处淡去。虽是中午,天还是那么冷,天空总是凝着银灰的冷云气,白茫茫的山林被雪色消融了,在远方和天际归于一体,如云如气,虚虚幻幻。
李土改脚踢开冰面上的积雪,清亮的冰露出来,眼睛似的。他先用十字镐打出一排尺许深的洞,洞是笔直的,然后在中间那个洞狠下一镐,一块桌面大的冰就整整齐齐下来了,再用同样的办法分成两块。冰有二尺多厚。冰下是空的,水已冻干,河底的沙子和卵石如镶上的一般。冰中有晶亮的气泡,有绿的和红的树叶,也有落叶松黄色的针叶,它们嵌在冰里反而栩栩如生。李土改将冰块的边缘磕出凹槽,为的是背起时绳子滑不掉。他坐在冰上,说:
“小毕,今儿早上天天读俺没发言,当兵以来是头一回。俺不知道说什么,俺没有私,斗什么呢?
“俺家三代贫农,比穷是第一。俺爷闯关东,进老林子伐过木,俺爹土改时当着贫协主席。他们把敬得比祖宗更诚心,土改那年过年,俺家不供祖宗,供像。五几年国家发行公债,俺爷卖了棺材买公债,买回来对像说:‘呀,你老人家借俺的钱俺还能要你还吗?’把公债券一张一张烧了。
“俺李土改会走路时就知道干活,十二岁就是半拉子劳动力,年年得好社员奖状。生产队护秋是得罪人的活儿,俺干!那回俺家的鸡吃了队上的玉米,俺追到家里,硬从俺娘手里夺下鸡,用镰刀豁开膆子,把玉米粒扒出来。俺一家人都没有私。五八年砸锅炼铁吃食堂,俺家的锅头一个砸,俺爷说以后什么都是国家的,人也是国家的,全中国人都一个姓——‘国’。他带头改姓,不姓李了,姓国,俺叫国土改。后来上级说人都姓国,不好区别,他才又姓李了。俺也又叫李土改了。
“小毕,你说俺可有私?你指出来,俺坚决斗掉!”
毕祖光毫不怀疑他的真诚。他对和思想的感情的确很深。集体背诵“老三篇”时,领导曾考虑让他以看家的名义留下来,他一个字不识,读也读不下来,怎么背诵?但他坚决要去,一边认字一边背,背得着了魔一般,那一次上厕所,蹲下去忘记起来,正好是星期天,从上午到下午不见他影子,还以为他丢了。后来他竟背下了“老三篇”。团宣传股的王干事给他写过几篇文章,上了军报。这是个通体透明的人,谁要想找出他的私心杂念,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要说他完全没有私字,这就难说了。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毕祖光有“自惭形秽”之感。对方是苦于找不到私去斗,自己能和他比吗?人心有多么深远,正像地球半边是黑、半边是明一样。他自己知道内心有一片黑暗带,任何光也难照射进去,那是人的一切卑微的发源地,它的能量其实比光明还要大,时时左右人的感觉和行动,甚至还会以光明的面目出现,就如水银,外表是闪亮的,内里是黑暗的,人却想把它隐藏的更深,因此人就变得虚伪和装模作样。作为班里的学习小组长,他对斗私产生恐惧,若把人的内心世界摊开来,人,还是人吗?人之所以是人,恰恰在于“装模作样”呀!他说:
“李土改同志,要指出你的私字,实在太难了。”
李土改嘿嘿一笑。帮小毕背上冰块,自己也背上。
今天夜里是一班站岗。
当兵的讨厌站岗。当新兵时第一次站岗,那种神圣的使命感让人产生紧张的兴奋感,总担心有什么情况,又希望发生情况,否则,这岗就白站了似的,总惦着枪膛里的子弹,有机会打出去才过瘾呢!但这种感觉要不了多久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站岗成了沉重的负担。
今晚是熊四能站头岗。他坐在炉子边上,十分得意地看着大家脱衣上床,大家则或羡慕或嫉妒地看着他,而他则越发得意。这里的奥妙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理解,站岗有苦乐之分,头岗最好,等于晚睡一个小时,末岗也不错,等于早起一个小时,最苦的是二岗、三岗,刚刚睡着又被叫醒。熊四能乜斜着眼睛看着站二岗的戴英宗和三岗的温启春。温启春见不得他那得意的样子,把被子一摔:
“站个头岗就忘记‘熊’字下边四个蹄子了!”
熊四能更乐得笑起来。
戴英宗说:“熊将军,你要够战友,就把我那一岗也站了,下次我也替你站。”
“我凭啥替你站岗?”熊四能美滋滋的,和戴英宗说话,却瞥温启春一眼。
“我是你姐夫呀!”戴英宗喜欢讨便宜。
“哈……啊……”温启春笑得最响。
陶金生说:“上岗的快去,其他人休息!”
熊四能瞪戴英宗一眼,穿上皮大衣,捂上皮帽子,“喀嚓”打上枪刺,昂首挺胸走出去,却把帐篷帘子高高掀起,呼啦一声摆回来,寒气带着白色的霜雾一拥而入,所有的人都抽口冷气,急忙捂上被子,骂着这头熊。
帐篷安静了。
炉门关上了。火光从炉门缝隙透出来,短短的,炽烈而锋利。柈子在炉中爆着,声音闷闷的,炉筒最下一截渐渐暗红,沙沙作响。陶金生蜷曲着身子。在这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地区,烧这种炉子总是要受罪的,小火是上下都冷,大火是上烤下冷,永冻层的寒气钢铁般坚固,铺板背面的霜总也不化。大家都戴上皮帽子睡觉,炉子红了,可防脸被烤灼,炉子熄了,可防头被冻坏。他一点睡意也没有。身上真凉呀!最凉的是脚,冰块一样暖不热。外边哨兵跺脚的踏雪声“咯吱、咯吱”响,使人心头抽紧。这种没有风的夜晚的干冷其实更凶煞。林子里不断传来树皮爆落的响声,枯枝断裂的响声,还有雪在收缩的窸窸的低语,这一切都是严寒的音乐。
陶金生看得清紧裹被子、被子压着皮大衣的战士们的睡态,一条条身躯小山岗一般排开去。他突然产生异样的感觉,他们是一班战士吗?是,又不是。自从“斗私批修”学习动员会之后,他就觉他们全有了黑点似的,甚至以为他们以前的进步表现是装出来的。“你到底是谁”—-这感觉使他瘮得慌。无论如何,得叫他们好好斗斗私,一班是不能落后的……
帐篷帘子忽地掀开,陶金生缩缩脖子。熊四能回来了,皮大衣把帘子外表的冰挂得哗铃铃响,大头鞋咚咚震地,听得出鞋已冻得梆梆硬。他打开炉门,帐篷里明亮起来。步骑枪立即结上一层白霜,雪亮雪亮。他转个圈脱下皮大衣,扇起满屋寒气。他撸一把眉毛胡子上的霜,朝炉壳上一甩,“噗啦啦”冒白气,他挺有趣地笑笑,烤手,搓手,哈气。
陶金生心里说:这个兵没主见,吃饱不想事。只见他冲温启春的铺位笑笑,是想看看小温被叫醒时的难受样子。他伸手要抓小温的帽子,小温忽地坐起来,很清醒的瞪他一眼。熊四能似觉无趣,又叫醒了戴英宗。戴英宗说这么快就轮到我了?熊四能说:“骚棒子,我替你站了一岗啦!”说时扫小温一眼。温启春装没听见。陶金生见熊四能仍不睡觉,知道他要烤馒头吃了。果然,熊四能从挎包里摸出两个馒头,欣喜地抛起来,接住后“嗤嗤”地闻闻,用筷子插上烤起来。每次晚饭吃馒头他总要带两个回来。帐篷里弥漫着烤馒头的香气。两个馒头在他的喉咙里“咕喽咕喽”响了几下就没了,那舌头左右开弓,将渣渣抿进去,响响地打个嗝儿,叭哒叭哒嘴,意犹未尽,似乎再有两个吃下去才舒服。他向挎包架子望了一眼,又向杜人杰的铺望一眼,手伸进了杜人杰的挎包,摸出一支“哈尔滨”香烟叼上,对着炉壳急速地一吸,吐出一口烟,又似乎觉得这样不合适,朝杜人杰铺上望一眼,小声嘟哝道:“杜老兵,老子抽你一根儿烟。”这就是“讲过了”,也便心安理得。
陶金生又鄙视又好笑。也生出几分不快,熊四能只抽杜人杰的烟,说明二人关系不错。他认定杜人杰拉一伙人和他作对。一会儿,温启春回来了,抱进柴柈子,往炉边一丢,哗啦一声响,有几个人翻了身。他高声说:“哎呀!柈子上的雪真凉!”他又拿起全班唯一的一把扫帚。陶金生知道他是藏扫帚,以便明早上只有他能扫地。这个兵内务劳动最勤快,就是有些过头,做事总要让别人知道,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提前起床扫地,在他的床头总要弄出响声,直到他抬头看看他为止。可是作为班长,他又不好打击这种积极性。
温启春见戴英宗的胳膊伸出来了,把它送回被子里,想想,又拍拍人家。戴英宗醒了,说:“熊将军替我站了岗!”温启春说:“不是,我替你盖盖被子。”戴英宗一肚子火:“谁要你盖被子!好梦给你搅了,你姐找我来啦!”温启春笑着出去了。
戴英宗一醒就得去尿尿。这样寒冷的夜,出去一趟真受罪,穿好衣服嫌麻烦,否则又冻得受不了。他披上皮大衣,显得腿麻杆一样细,回来时冻得“唏唏嗦嗦”的,在炉边烤那青紫的腿。
陶金生认为这个兵思想意识不健康,爱开低级趣味的玩笑。有句形容本地天气寒冷的笑话;撒尿用棍子敲。惟独他有那奇妙的想象力,说我们可以用棍子敲,姑娘们可怎么办?对他的思想意识问题,班里进行过多次批评教育,他当时接受,一开口又是老毛病。
于祥龙滚到戴英宗这边来了。戴英宗拧拧他的脸,说你这公羊钻我被窝有啥用?于祥龙以为轮到他站哨了,忽地爬起,穿衣下床。戴英宗捂住嘴,见他要出门,才笑出来。于祥龙终于明白受到捉弄,说声“这骚棒子就是坑人”。
忽然一道雪亮的电筒光劈进来,陶金生忙闭上眼。他听出是连长黄石玉查铺查哨来了。连长带进的寒气格外冷似的。他原本和连长的关系不错,自从一班成为政治典型,完成任务自然会受影响,连长就不怎么理他了……
他不知睡着了没有,似醒非醒,忽听炉子上有“噗嗤噗嗤”的响声,并有浓重的肥皂和机油味。他知道是吕双福在煮油污的擦枪布。吕双福舍不得用新布擦枪,每次分擦枪布,他看着新白布“哗哗”撕开,活像撕了他的皮一般。他宝贝军装比心头肉更甚。在新兵连就闹下不会卧倒的笑话。排长命令卧倒,战士们山倾一般趴下,惟独他直挺挺的电杆一般。排长吼道“吕双福,卧倒!”他说不会。排长说就跟跌跤一样。他说不会跌跤。排长吼道:“你是树从小就没跌过跤吗?”一把将他摁趴下。他却哭起来,说:“排长,让我脱了军装练吧,我不忍心穿这么新的军装在地上滚。”排长把自己当战士时的旧军装送他一件。所有的新兵中就他穿件旧军装,大家叫他新兵老战士。后来他一直穿旧军装,破了就补,大家叫他“吕补钉”。
毕祖光醒了,吭一下鼻子,说:
“吕双福,看你把帐篷里捣鼓出啥味儿!”
吕双福忙把脸盆端下来。抱歉地笑笑。
陶金生再也睡不着了。他觉得睡在他身边的毕祖光对他是个威胁,总会想到“赫鲁晓夫式的人物就睡在我们身边”一句话。小毕分到一班还是指导员对一班的照顾,指导员说:“一班长,分个学习小组长给你要不要?你不要我可放到连部当文书了。”不知怎么的,他“本能”地不想要毕祖光,可是指导员都说好的兵,你敢不要?小毕组织学习的确在一套,他就是会总结经验,压面条似的一条是一条,指导员表扬他是一班的“小指导员”。这使他极不舒服,小毕成了班里的“小指导员”,一班岂不是班长是军事干部,小毕是政工干部了?军事搞得太好了就是单纯军事观点,政工无论搞得好到什么程度,都是思想的伟大胜利,加同志在今年全军工作要点中提出过“大胆提拔和使用年轻干部”这一条,他就担心指导员是想提拔小毕。之后,他越看这个新兵蛋子越觉得他有“野心”,也就很少让小毕组织政治学习。但这次“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他自己实在无法拿出新经验,一旦有别人拿出新经验,只要在全团一推广,那就是“先生的为老大”,后来的任何好经验都只是向人家学习而得来的,再粗的牛尾也不如鸡头……
“小毕。”他推推毕祖光。毕祖光转过头,皮帽子却没转,脸转进帽子里了,他摘下帽子,叫声班长。陶金生小声问:“快轮到你站岗了吧?”小毕“嗯”一声,穿衣起床。陶金生冷得发抖,见炉门一点火光都没有,知道是有人误岗了,只要一人误岗,后边的人肯定一觉到天亮。他起了床,通炉子。炉子里灰太多,他掏出灰,灰中有暗红的火炭,火炭已烧透,一闪就蒙上一层白白的灰。他把火炭集中起来,丢进一把细柴,撅起“嘘嘘”吹着,先是冒起一团烟,“呼啦”着起火来。空心炉子火旺,一会儿“空、空、空”小火车般热烈起来。炉边的水桶面上映出莹莹的暗光,他伸手一摸,碰到冰面,从结冰的厚度猜测,炉子是凌晨三时左右熄的,也就是有人在第五岗时误了岗。他有点恼火,是谁误了岗?他从熊四能起数过去,断定是苏二娃,只看他的鞋就知道,他的鞋跟冲里头朝外齐齐整整的,上床的时候大家的鞋都是这样摆的,站岗回来后急于睡觉,蹬掉鞋就上床,哪管东一只西一只?陶金生有这个经验。这个苏二吹!这个兵就是爱吹牛,他的老家原本是甘肃最贫困的地方,的确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山上没草。可是他把家乡说的比苏杭还好,比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还好,生活好得吐口唾沫都溅油花儿!羊粪蛋都不是黑的,是黄的--吃粮食。
陶金生本想把苏二吹揪起来,但一想到“斗私批修”学习,这件事倒不算个事了。他刚才本想和小毕谈谈学习上的事,还是没有开口--你真成了“小指导员”?炉子暗红了。水桶贴着炉壳的部位冰先化了,背对炉壳的部位冰最后脱离桶壁,驳落时发出轻微的音响,碰到桶壁发出润润的“当”音。他还是要找小毕谈谈。他推开帐篷门帘,寒气针般刺向脸部,严寒把空气冻硬了,推不开。西天边一钩残月,射出一条条冰针,那种白色就是寒冷的精灵,越冷它们越精神。月下的森林像剪纸一般,峥嵘、浑厚、又有童趣。在这个时候见到铁灰色的森林于眼睛是份享受,白天,这是被白色统治的世界,眼睛渴望见到别的颜色,黑色也好。
“谁?”
“我,小毕。”
毕祖光见是班长,收了枪。陶金生问小毕冷不冷。这是不用问的。“小毕呀,你说今天的天天读怎么讨论呀?不能让大家没话说。”
毕祖光想起李土改,说:
“班长,首先得让大家认识到人人都有私,都需要‘斗私批修’……”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先上个厕所。”陶金生没等小毕说完就向厕所走去。小毕一开口就把他点透了,首先要认识到每个人都有私,才能进一步认识私的危害,由恨私而斗私。这不是很简单的道理吗?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到?小毕这个新兵蛋子不可小瞧呀!今天早上的讨论他还要自己掌握,以证明他是左脑主政治,右脑主军事式的全才班长。
第四章
习号音一响,一班战士就围着炉子坐下。炉里烧的是桦木柈子。桦树皮油性大,是引火的好材料,着起来呼呼生风,火浪翻滚。且有不同于松木的香气。
陶金生说:“同志们,今天讨论的主题是:世界上到底有没有不存在私字的人。你怎么认识就怎么说,不要拘束。”
这个讨论题是轻松的,不牵涉具体人,怎么说都行。温启春第一个发言:
“私心杂念这玩艺儿谁能没有呢?或多或少吧,是不是?咱们革命战士,穿上了军装,戴上红领章红帽徽,是不是就有了红思想?不一定吧,是不是?比方发津贴时,你高兴不高兴?是不是?”
大家一笑。这话不得罪人,又说到大家心里,想想又挺有趣。
戴英宗说:“没有私字的人在地球上是没有的。咱们大家都有私字,没有私字的人除非是死人,因为他什么也不需要了,连一口气也不需要了。一个死了的人,他的老婆又随别人去了,去就去,他不需要了,一个活人能让他老婆走吗?”
温启春见班长不愿意听这样的话,说:
“戴英宗,你怎么一说就说到老婆了?”
“这也是大事呢!”戴英宗说,“我问各位,你们谁能允许别人挖你对象的‘墙角’?小温,你允许吗?”
温启春说:“我为革命舍得一切!”
众人哄堂大笑!连陶金生也笑起来。于祥龙下意识的摸摸口袋,票夹子里有对象桂花的照片,好像怕人挖了“墙角”。温启春却一点不笑,脸上正经得没了表情。大家就越发好笑。熊四能笑得跺脚。
水桶底下的冰化了,轰的一声塌下来。
熊四能扫温启春一眼,说:
“我是不能允许别人挖我对象的‘墙角’。连动物也是不允许的,动物交配时公的要打架,往死里打……”
“好了好了,”陶金生说,“‘挖墙角’的问题就不要讨论了。”
熊四能说:“不但人有私,动物也有私,狼为啥吃羊?为填饱肚子。鸡抢米,牛抢草,没有不为自己的。”
“别说动物有私,连植物都有私!”苏二娃说,“什么植物扎根不是为自己吸收养份?难道玉米还能为高粱使劲?我老家水田里的杂草私字最严重,你不拔掉它,它比稻子长得还旺。”
其实他老家只有青稞,玉米,没有水稻。
大家就这样扯开去,越扯越热烈。
李土改一直端端正正地坐着,突然说:
“你们说的俺不能同意,难道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罗盛教、雷锋都有私字?没有私字就不是人?”
这是一枚重磅炸弹,把大家震呆了,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桶里的水沙沙响着。陶今生的心猛地一悸,怎么没想到这个问题呢?
戴英宗说:“英雄人物和咱们不同,他们为革命献出生命的时候,私就彻底斗掉了。”
“这话我同意!”熊四能瞟李土改一眼,他们同年入伍,李土改先入了党,他不服气。
“凡是喘气儿的人,吃一天饭斗一天私,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不吃饭的人,就不相信世上有没有私字的活人。”
大家基本统一了思想:凡活人都有私字。这使大家有了轻松感。吕双福非常坦然地看看小包袱,眉头上凝结的苦愁消散了。他从挎包里摸出“葡萄”香烟,分给大家抽。这包烟是他国庆节时买的,放到现在。
水开了。咕嘟咕嘟翻花,热气腾腾直上。桦树柈子烧透了,桦木质地坚硬,柈子上裂出规则的井字块纹,显得火更加猛烈。
“报告!”李土改猛地站起来。
陶金生见他怒目圆睁,脸如炉壳般红,浑身颤抖,不由吃了一惊。李土改吼道:
“熊四能,你们说的全是屁话,反动话!但凡活着的人都有私字,难道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也有私吗?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也有私吗?敬爱的周总理也有私吗?他老人家救了你们,你们还说他老人家有私!你们是贫下中农子弟吗?良心——喂狗了吗?”
这是一颗原子弹!陶金生心里叫声“娘哎”。熊四能吓傻了,腾地站起来,似乎想逃跑,但两条力大无穷的腿却抖得站不稳。温启春哧溜钻出帐篷&t;--表明他没在场说反动话。
“俺要向连首长报告!”李土改大声说。
陶金生心里叫声:完了,一班完了!伸出手去,好像要拉住李土改。
“土改同志,等等!”杜人杰突然说。
李土改回头看看杜人杰,他竟有热泪淌出来。杜人杰拿出城市兵潇洒倜傥的派头,说:
“土改同志,这充分反映了你对伟大领袖和战无不胜的光芒万丈的无比正确的照耀全球的思想无限忠于无限敬仰无限热爱无限崇拜的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和高度敏锐高度坚定高度纯洁高度分明的阶级觉悟!”
他一口气珠落玉盘般清脆地吐出这番话,他知道李土改,你把报纸上常说的话哪怕是互不相干的口号凑在一起,他就认定你有道理,他只认报纸上的话。果然,李土改被“镇”住了。杜人杰接上说:
“不过,土改同志呀,你没有全面、正确理解大家的话,大家说人人都有私,是指一般人,不是指这样的伟人。林副统帅说:这样的天才,世界几百年、中国几千年才出一个,咱们怎能和比?这就如报上说人人都要学习思想,这‘人人’是指一般人,并不是说也要学习思想。土改同志,你说是不是?一般人和伟人不能相提并论呀!”
李土改软了:“俺、俺怎么敢拿一般人和相比呢?”
众人如春天从泥里钻出的青蛙,还阳了。戴英宗双手抱臂,右手从左夹肢窝处伸出,向杜人杰翘翘大拇指。陶金生出一身冷汗,可是这场乱子被杜人杰压下去了,心里又不舒服。
“同志们,”他说,“这个问题这样说是不是就全面了:全世界除了、林副主席和周恩来总理这三个人,其余的人都要斗私。”
“对!”大家一致同意。
门帘呼啦一响,温启春抱一块冰进来了。大家不理他,关键时刻当逃兵!温启春说:
“这脬尿把我憋的,差点从肚脐眼迸出去,半天撒不完,冻得老二缩成蛹了!”
他本想逗大家一笑,可是没人笑。熊四能把一支枪的标尺扳一下,说这准星真有准头呀!温启春讪讪一笑,说要不怎么叫准星呢?大家却哄笑起来。
习散了时,大家去厕所。屋里只有熊四能和杜人杰。
“杜老兵,你不上厕所?”熊四能吱吱吾吾的,似有难言之隐。
“你要干什么就干!”杜人杰好像知道他尿了裤子。这么大的个子,可是一挨政治的边就吓个屁滚尿流!
熊四能感到十分窘迫。赶紧换掉衬裤和内裤。可怜兮兮地说:“唉,我这毛病……一吓就犯……杜老兵,咱俩不见外,你千万……保密呀……”杜人杰不屑地看他一眼。熊四能说:“今儿这乱子多亏了你……”
“我是个笨蛋!”杜人杰说,“我根本不该拦李土改,闹到连部去才好,我只是忍不住要证明陶金生的无能!你们还傻乎乎跟着喊人人有私,那好,你就好好斗吧!”
熊四能傻了眼。
晚上的时间,战士们原本可以轻松轻松,但自从提出用思想占领一切阵地,统帅战士生命的分分秒秒,像玩扑克、下象棋这种游戏就不能干了,只在星期天可以下军棋,但如今连军棋也不能下了,并没有谁明文规定,是战士们主动取消了游戏。比如在一班,你正在玩,温启春捧本《选集》读起来,这自会有种微妙的压力,你还玩得下去吗?去外班找同乡说几句话是战士们情感上最大的享受,但连里规定不许串班,据指导员了解,老乡间的谈话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没有突出政治,“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可干的事就是洗洗衣服,写写家信,写写学习心得。天天晚上如此,人会烦的。
马灯挂在帐篷架子上,灯柱遮出两条扇形暗影。吕双福坐在暗影里,盯着结了灯花的灯头,有油烟急急地上升着,煤油味很浓,他担心油烟熏黑了小包袱。
“开开帘子透透气好不好呀?”戴英宗突然说,好像憋得受不了。大家都同意。他掀开门帘。白色的寒气拥进来,寒气是凝重的,进来后并不乱蹿,低低的贴着地皮,寻寻觅觅地游荡,有许多头似的。大家咝咝抽冷气,但头脑清醒多了。门帘放下了,地面的寒气白茫茫的,渐渐消失。大家围向炉子,有一阵的热闹。
于祥龙在磨大斧子,“嚯嚯”声缓而有力,一声接一声。大家看着他。那声音把大家的心绪带到很远的地方,又像是粘在磨石上。大家突然不约而同地认为于龙祥有活干是莫大的享受,都想试试。于祥龙知道他们干不好,磨斧子全靠经验和感觉,忽高忽低只能磨秃刃,虽光不快,但他让大家磨。这一来时间长短就引起争论,只好把杜人杰的手表借来计时,每人磨五分钟。
熄灯号终于响了,但一班的战士却没有立即上床,晚上还有谈心活动。说了谈心是个好方法,人人都要谈心。谁谈心几次班长是有数的,评好时算一条呢。老兵一般不怎么找人谈心,天天在一起,哪有多少话?也不过是这个说:“你看我有啥缺点?”那个说:“我看你政治学习再加把劲,争取把思想真正学到手。你看我有啥缺点也给我指出来。”这个便说:“我看你个性别太强,要团结同志靠拢组织,争取更大进步。”双方都说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话,明知是做戏,还正儿八经去做。可能一班今夜只有李土改和小毕是真的谈心。二人在帐篷以外三十米防火道边一棵树下,裹紧皮大衣,不停地跺脚,冻雪踏粉了,沙沙响。
“谁?”哨兵喝问。
“谈心的。”李土改答。
“口令!”
“斗私!回令!”
“批修!”
李土改愧疚和惶恐地说:“小毕,俺想通了,世界上只有三个人没有私字,俺怎么敢说自个儿没有私字呢?怎么敢和大人物比呢?是红太阳,俺连个萤火虫也算不上;是万年松,俺连个‘狗尿苔’也算不上!牺牲的先烈没有私字,俺才当几天兵,连为革命负伤还没一回呢,就敢说没有私?说自己没有私就是最大的私,找不出自己的私说明觉悟不高,对私字恨得不深!私字躲到心底里去了!”他拍着胸,似乎私字就躲里边。
毕祖光脑海里闪电般一闪,李土改的话包含深刻的道理:斗私要恨私,带着阶级仇恨斗私,在心灵深处斗私——这句话改成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更好,更准确有力……他的心热烈地拱动着。望着寒夜林色--从天到地分了三个颜色层次,地是银灰色的,天是灰蓝的,天地间横亘的黑色带状就是无垠的原始森林。林带参差,黑影显得高大绵延,虽无风却显出动感,不知隐藏了多少神秘、多少力量。
李土改说:“小毕,你指出俺的私来,俺明天天天读时就斗!”
毕祖光说:“土改同志,要指出你的私可不容易,让我慢慢想吧。不过你的认识是提高了。你认识到斗私要恨私,要灵魂深处爆发革命……”
“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李土改不太懂,灵魂有多深?“小毕,你的意思是说灵魂像一口深井,井不旺,是井底淤了泥,要从井底把淤泥挖出去,井才能旺?”
“对!”毕祖光佩服这个比方。但心中一颤,想到老家那口井。
“这俺就懂了!”李土改很高兴。“小毕,你就是有学问!”
毕祖光很不好意思,夜空猛地缩小,黑暗无限扩大,他觉得内心的黑暗与外界的黑暗融到一起,内心的黑暗带陡然增大。和这个透明的人在一起,愈显内心的黑暗。一个苦于找不到私斗的人是幸福的。
二人走进帐篷的时候,李土改要去背冰。毕祖光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背。李土改小声说:
“小毕,你休息吧。俺非要去背一趟冰。俺小时侯在家干了错事,俺爹不打不骂,只叫俺在像前一跪,说看你有没有脸见!俺今儿犯了错误,进了帐篷不好意思见像,认识到错误得有行动呀!”
毕祖光感动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土改对的感情称得上是深厚!在他看来,和的画像是一回事。他不能不陪李土改去背一趟冰。
毕祖光感觉不到脚的存在,这是麻木了。老兵说:不怕疼,就怕不疼。疼说明没冻僵,不疼就是冻僵了。据说冻死的人临死前一点不痛苦,慢慢睡着了,那是受了麻木的欺骗。他想跑几步,脚不听使唤,小腿乱丢荡,患了麻痹症似的,落步是虚的。
“李土改,你的脚疼吗?”他问。
“刚有点。”
毕祖光的脚开始疼了,末梢神经颤抖着刺扎,寻找路线似的。一会儿,最难受的时刻到来了,双脚过电一般麻胀,钻心的痒疼,叫人欲哭欲笑,不由得要迸住呼吸,全身绷紧。李土改又叫又笑,用脚踢树,踢一下,那麻、胀、疼、痒、挑、刺、震、颤的感觉就释放一次,似有嗡嗡的响声。
毕祖光只在夜里站过岗,却没在深夜走进森林。夜晚的森林是神秘、奇诡的,树显得无限粗大,林子密得水泄不通,你感觉要撞到一棵树,其实差得很远。你小心翼翼伸手探一棵树,手却扑空,好像树如精灵似的躲开,反吓人一跳!树枝密密层层,冷月和寒星在树梢之上,夜空是那么低,人如走在海底,总有迷路和走在世界边缘的畏怯感。一切都是圆的,连方向都是圆的。
“小毕,你后怕吗?”李土改问。
祖光说。但是,他突然觉得背后有声音,不停地向后望,却越望越觉得背后有什么东西跟着他。
李土改说:“小毕,俺小时候在家里,大人就是不让小孩子吃猪尾巴,说吃了猪尾巴走夜路后怕,总觉得后面有鬼跟着……”毕祖光不由得向后望望。猛觉得什么东西蒙上他的眼睛,一拨拉才明白,是呼出的热气让睫毛冻在一起了。虽然明白,心里却更害怕了,睫毛被粘住的那一刻,只觉人忽悠悠向深渊坠去。他睁大眼睛,不眨眼,但眼球又冻得胀疼,泪水直淌。不到大兴安岭来的人是不知道眼睛被冻的感觉的。无风的林子也有声音,松树的老皮冻脱落了,格啦啦顺着树干下落,像有人摇着铃铛;有树干冻裂了,响声涩涩的,痛苦而残忍,如乌鸦哭;有干透的枯枝断了,“嘎叭嘎叭”的响声像有人折着树枝往篝火里丢。而人的脚步声大得吓人。背上的神经异常活跃、敏感,皮都增厚一寸似的……
“熊!”毕祖光大叫一声。
李土改大笑道:“大冬天,熊‘蹲仓’了,那是一截桩子。”
毕祖光有些不好意思,革命战士胆量这么小吗?
到了河边,视野突然开阔。取冰的支流已连接呼玛河主河道了。河面一片银白,似乎月光专照河面。这银白和白天看去不一样,有一层虚虚的光,你会觉得雪很深,不由得脚上用劲,却踩空了似的。岸边的树齐刷刷高墙一般,却不是墙那样冷峻和装模做样,平添了朦胧深邃,雄浑和气势,树梢上接住月亮的莹光,一道参差的曲线尽显空灵意韵。
毕祖光天生具备诗人气质,他感激李土改给他创造了夜间走进森林,来到呼玛河的机会。上游五十米处有一道冰的瀑布,那是一棵千年古松横倒在河面上,如同起一道拦河坝,夏天形成瀑布,结冰之后,水鼓向冰面,渐渐越冻冰层越高,形成凝固的瀑布,却仍保留奔泻的气势。月亮在冰瀑布上反射出青玉似的光,光很活跃。那一处岸边全是白桦树。白桦树奶白色的树皮上有一层莹莹的霜粉,在月光下莹莹闪闪的。白桦树,森林中的少女!他想到一个姑娘……
突然,河面传来轰轰巨响,千军万马般飞驰而过,二人都被震动了。毕祖光一个腚墩儿坐下了。李土改平端大镐,推开架式。他突然笑了,大镐一顿,咚的一声鼓响:
“小毕,俺只当是老虎来了呢!是冰面冻裂了,一裂就是几十里远,冰下是空的,一裂就震动下陷,俺在老家见过这景儿。”
毕祖光爬起来,手撑冰面时正压着一只手套,说:“李土改,你的手套掉了。”李土改笑道:“那是你的。”毕祖光又觉得自己胆量太小了。”李土改说:“小毕,你听听冰窟窿里的声音。”毕祖光蹲下侧耳静听,有脆脆的“咯嘣咯嘣”的音响从冰下传上来,有种遥远感,顿觉下边不知有多深!李土改说:“河水冻干了,这是卵石冻裂的响声。”毕祖光“啊”一声,顿觉寒气直入骨髓。
李土改背一块桌面大的冰,磕磕碰碰地走着。问:
“小毕,你说一个人到了什么程度才算没有私?
毕祖光说:“有私无私就看能不能忘我,忘我,就是无私,有我,就是有私,忘我到连生命都不是自己的,一切为了的革命路线。”
“噢,俺明白了。”李土改说。“忘我,是不是要像一棵树,活着,可又不知自己活着?”
“对!”毕祖光赞叹着,只有精神境界高的人才能想到这个比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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