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帐篷里安静到凝重的程度,连马灯的光都有了重量,像个燃着长明灯的墓**。一班战士如“劫后余生”,谁都不提去“无人村”的事。恸哭和惊吓之后,他们的内心空空如也。
熊四能在揭桦树皮。桦树皮的里层可以像纸一样一张一张揭下来,手艺好的人可以揭下四层,其厚如纸,平滑也如纸,呈淡淡的棕色,有微苦的清新气。
他一张一张揭好之后,看看杜老兵,放到他的床上。他这是向杜老兵道歉。杜老兵喜欢用桦树皮写情书。杜老兵叮咛他不要把遗址的事说出去,他还是说了。
熊四能做事时,大家都看着他。他做完了,大家就不知看什么了。安静在人的内心形成压抑感,人是需要声音的。
“于木匠,不锉锉锯?”熊四能说。
于祥龙眨眨眼,眼光空洞。自从交掉工具箱,他的内心就空了,人生没了想头,就像片枯而未落的叶子,落不落都一样。
“那就磨大斧子。”熊四能说。去工具棚拿来大斧子和磨石。见于祥龙仍是不动,他就磨起大斧子。“嚯嚯”声响起来。这响声使苏二娃心里愈加不安。近来他总是沉默,连吹牛也忘记了似的。“斗私批修”步步紧逼,而他总是“我老家比天水还好”那一套,过不了关呢。
“熊四能,你别磨了。”他说,“你磨斧子看起来光,可以说没刃了,你的手可以说没准头。”
“谁说的。”熊四能磨得更起劲。
熄灯之后,陶金生才能不受干扰地想心事。倒霉呀,怎么我领人去“无人村”忆苦思甜就遇上穿山风了呢?他真的后怕,全班人差点被埋在雪底下。杜人杰,时时处处都显得比他强。原本想在“无人村”忆苦思甜这件事能引起上级关注,却弄巧成拙,王干事在回来的路上一句话没说。
他好像闻到某种香气,好像小时候随奶奶去庙里闻到的气味。那是他第一次体验到的敬畏感,一见神像,他就生出虔诚和战栗,只想跪下去,使自身更加渺小,渺小才有安全感。他在林子里见到高大的圆木架子时,感觉跟当年是相同的,只是那时的敬畏更加纯粹,如今的敬畏有些像鄂伦春先民猎获了熊之后,把熊的骨头送去安葬。奶奶也有个小神龛,早晚一炉香。大队书记说:大家都像陶老太太信神一样信,起码早一年实现。
炉门缝里有光透出来,帐篷架子的横梁朦朦胧胧,变得那么粗大,和那圆木架子一样粗大。他向被里缩缩头,感觉那条横梁就压在头上,天就那么高,他不能撞天,要站直身子就只有往地里踩。他想到小时候家里在糊弄神的事,奶奶常在神龛前供个苹果、梨什么的,他总是用小刀把苹果剜空了吃掉,只留个空壳。心里到底不踏实,吃了神的东西,神要怪罪了怎么办?他就烧香,在香烟缭绕中,神像似乎笑了,他也就心安,再吃供果就觉得是应该的,当然,也更愿意烧香了……
“‘一闪念’!俺叫你闪……”
他吓一跳。知道是李土改说梦话。难道他在梦里也“斗私批修”吗?如果要在六连找出一个真正无私的战士,他认定只有李土改一人。如果要在六连找一个真正做到读的书,听的话,照的指示办事的战士,他也认定只有李土改一人。李土改早上起床要看看像,这一天一定要照的指示干革命,晚上睡觉前要看看像,想想这一天有没有做不符合教导的事。他这个习惯是从小爷爷给他养成的。爷爷一辈子没混上一垅地,土改时从天上掉下了土地,发土地证时他对着土地证磕头流血。立下家规:全家人一早一晚必须向像作揖……
猛然间,他心中“嘭”地爆出一团火花,照明弹似的升上天空,拉出一道美丽的光带,华美而壮观,那团光凝固在天空,成为一棵耀眼的明星。星光下,他看见巍峨的大殿,高大的圆木架子,还有奶奶的小神龛,奇怪的是奶奶在神龛里,对他笑,说孩儿呀,你连神也敢哄哩……
我就是连神也敢哄!他兴奋地在心里叫一声。一个可以影响许多人生活的伟大计划已在他心里成形。他猛然十分渴望光明,飞快地穿衣下床,烧旺炉火呀!可是炉子已熄,炉筒已结霜,死灰底下躲着暗红的小火炭,像红眼病患者的眼睛,一扒拉闪一下光,又被白翳似的一层灰遮住。升火!他此时不能没有火!帐篷外的雪小了些。他从积雪中扒出细干柴和桦树皮。沾了雪的桦树皮似乎不愿意着,火苗懒洋洋的。他把马灯里的煤油洒到桦树皮上,火哄地一声旺起来。炉筒上的霜开始化了,兹啦啦冒白气,铁锈味很浓。柈子填进去,火头被压住,火苗从柈子的空隙向外蹿,喷发之状煞是热烈。浓烟向炉口奔涌,又被抽进去的风带进去。他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火,火原来是这么好看。松柈子的烟是油亮亮的黑,浓如漆,香得让人呼吸都困难。火总是无法安静,总是跳跃,总是用同一种姿式跳跃,一万年前的火和今天的火是一样的。他觉得有趣。
炉壳一会儿就红了,完全没了坚硬感,一捅就破似的。炉内炉外几乎没了界线,此时的柈子不是燃烧,而是化了,炉内一片放鞭似的爆裂声。柈子不生烟的时候,就是烧透了,火成一团红光,反显得安静,其实这是火力最猛的时候。炉筒成了“火柱”,有种不可侵犯的神圣感。
帐篷里的温度升高了。当了“团长”的战士们在睡梦中伸展了手脚。有人翻身。他心里产生无可言说的趣味:明天早上,你们还不知道将有什么事发生哩!这感觉真奇妙,血已蒸腾为云霞,带着身体向空中飞翔,肉身已不受地心引力的控制,这种绝对的自由一生中能有一次足够了!
陶金生一点睡意没有,一直坐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新雪柔软而洁白,山显得高了,森林显得矮了,地上的一切都温情脉脉的。世界原本就是如此的洁净啊!
星期天的早上可以晚一个小时起床。
太阳从东边山林背后升起了,森林遮挡着霞光,东方的山林如大火一般壮观。
陶金生在等起床号声。
“快!动作快!下床站好!”他的声音几乎和号音同时响起。
战士们不知要干什么,星期天是不出操的。陶金生一脸红光,声音都变了调:
“同志们!从今天开始,我们每天要进行一件最重要的事;早上向请示,晚上向汇报;早请示,用思想指导我们一天的工作,晚汇报,用思想检查我们一天的言行,让思想统帅我们生命的分分秒秒;早请示,高唱《东方红》,晚汇报,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现在大家面向像,成二路纵队站好,拿好语录本,听口令:整理服装--立正--向伟大领袖敬礼--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领袖万寿无疆--(众:万寿无疆!万寿无疆!)祝敬爱的林副主席身体健康--(众:永远健康!永远健康!)高唱时代最强音《东方红》,‘东——方——红——’预备——唱——”
东方红,太阳升,
中国出了个。
……
陶金生产生扭转人类历史的伟大豪迈感,一种力――可能是地球旋转的力通过他的双脚涌上全身,他明显感觉到地球在脚下旋转,脚下暗暗一使劲,地球加快了转动,而他却脱离地球引力的控制,看着这“小小寰球”,这就是个地球仪哟!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北冰洋,四道浪花卷过,美洲大陆、非洲丛林、欧亚大陆,一片青烟飘过,自由女神、白金汉宫、凯旋门、金字塔,几点星光一闪,果然是“放眼世界”。那是什么植物?藤蔓纵横,绿叶如织,是家乡的红薯地!他脚下一用力,红薯地一闪而过……
陶金生从来没体验过唱这支歌的这种感觉,声音绝不是喉咙发出的,是热血奔涌的吼声!旋律浩大宏阔,一种伟大的力量横推过来,天为之倾,山为之平,海为之宁;这力量超越生死,超越时空,是绝对的永恒,永恒的绝对!世界、太空、宇宙,一切的一切都化为这歌声,歌声成为无限星空中唯一的物质。
歌声在白绒绒的营区回荡,准备扫雪的战士们愣住了,连队是饭前、集合有歌声,一起床就唱歌,新鲜!一班又有什么新名堂?王文周到底敏感性强,一班决不会无缘无故一起床就唱歌,站在门口听呢!陶金生的声音传出来,奇怪,回音震荡:
“敬爱的啊,我们向您老人家请示,你教导我们要‘斗私批修’,我们坚决照您的指示办,坚决‘斗私批修’……”
王文周像只好猎犬,嗅出了十天前的兽迹似的,这不是早上向请示吗?那么晚上肯定是向汇报,他有这份敏感性!他预感到此事在政治上的轰动效应,如此重大的新闻被他撞上了,运气啊!这个发现太重大,反而使他胆战心惊了,如同小民见到皇帝,岂能不战战兢兢?他得赶紧把这个喜讯告诉范清德,可是他迈不动腿了,被空气嵌住了一般。他深吸一口气,从鼻腔到肺管冰凉地划一条线,用力一跺脚,不知什么原因,脚下装了发动机一般,突突向连部跑去,脚步快得不像人了。
“老范!我现在更加相信,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山沟里有马列主义!”他的声音变了调,像轮胎拔去气门芯吹出啸音。
范清德早就猜到一班的歌声背后的意义,心里说声“这点子不错”。但还是装不知道,让王文周满足一下“发现”的虚荣心。
“老范,给政委打电话吧!”王文周说。
“王干事,你打。”范清德说。
王文周抓起电话,又觉得自己不配将如此重大的喜讯报告给政委,说老范还是你打。
“王干事,你打。”范清德说。
王文周又抓起电话……
范清德知道,政委会立即向师首长汇报,师首长会用电报向兵部汇报……
是的,红色电波以每秒三十万公里的速度飞向北京,飞向太空……
大地震荡,物质加速裂变,奇迹遍地:石头开出牡丹、天南星结出人参果、蛆虫变成白雪公主、癞蛤蟆娶天鹅为妻、老鼠骑猫招摇过市、羊羔赶着一群猛虎、毛驴长出牛角、狗屎变成鸡血石、公兔从鼻孔里生出小兔、女人全变成男人、时光倒流、红卫兵和秦始皇坐在一起、地球上一粒沙子飞向太空,定住了太阳系九大行星……
可能很少有人清楚,全国规模的“早请示、晚汇报”活动,竟是深山老林里一个农村兵为始作俑者……
陶金生情绪太好了!王干事都不知怎么表扬他了,狠狠打他一拳,那份亲热、那份佩服全在这一拳之中了。王干事那句话他越琢磨越美--“小陶,一班要加快‘斗私批修’进度,尽快拉出去‘讲用’。你个人的进步不要考虑太多,你的成绩上级清清楚楚。”话还用说那么明白吗?他还有什么顾虑?冲呀!他一身是劲,什么也不怕了。天天读时,他说:
“同志们,我们已经向请示过了,指示我们:‘要斗私批修’。执不执行的指示是个立场问题!还没有彻底斗私的同志--不管入伍时间长短--要立即迎头赶上!革命靠自觉,但你要不自觉,就强迫你革命!强迫了你还不革命,那就离反革命不远了!说过,没有中间道路可走!”
自“斗私批修”学习运动以来,这是他讲话口气最严厉的一次。大家有种紧张感,没彻底斗私的人尤其心怀惶恐。炉子烧得很旺,陶金生捅捅火,威严地扫视大家。坐在炉边的人烤得难受,却不敢动。沉默仿佛是一种黑色的压力,从每个毛孔渗进大家的内心,大家都希望有人发言。大家都看着戴英宗,又朝枪架子扫一眼。人是太容易出卖别人了,无意中的一个眼神就够了。戴英宗想到了乳罩,大家是让我斗私呀!“老母猪和牛顶架”--豁出这张脸了!他说我来斗一斗吧。大家松了口气,又都看着枪架,寻找什么东西似的。戴英宗冷冷地看大家一眼,说“

“同志们,我的私大家都看见了,我本不想斗,可是既然向作了请示,我当然得按指示办。我知道大家都想知道我那个乳罩是怎么来的,和那个姑娘有什么关系,听我慢慢说。
“我两岁死了父亲,母亲改嫁,爷爷为了戴家的根,留下了我。爷爷是模范护林员,一辈子住在山里,我就在山上一间窝棚里长大。我没跟别的孩子玩过,不知山下还有一个大世界。我就会捉蚂蚱、捉鸟,看野兽到溪边喝水,看草发芽、树长叶,看霜打草枯,风吹叶落。至于人,我只知道有一个爷爷。我在山里疯长野长,十几岁就很壮实。山里有野鸡,公野鸡有漂亮的翎子,母野鸡会下蛋。我拣野鸡蛋吃。爷爷说你现在吃一只野鸡蛋,就是吃了一只小野鸡,蛋壳破了的时候会出一只小野鸡。那一天我见一个蛋破了壳,先是一只黄黄的小嘴伸出来,七下八下就啄开了蛋壳,小野鸡出来了,拖着蛋壳跑,咯啦啦响。它为什么拖着蛋壳?壳里有它的营养,蛋壳掉了之后它才开始吃东西。这一天,我开始想心思了,小野鸡是从蛋壳里出来的,我是从哪里来的?也是从蛋壳里出来的吗?爷爷说我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可我从来没在土里刨出一个‘人蛋’。那一天爷爷带回一只受伤的麂子,肚子很大,它前腿断了,前胸也受了伤。麂子蠕动着身子,翘起尾巴,尾巴下有一道口子,这里也受了伤?那伤口越裂越大,胀鼓鼓的,渐渐变成圆的,像个小门。一会儿,小门里伸出一对嫩黄的小蹄子,麂子憋着气,吭哧吭哧用劲。突然一个小头从门里伸出,原来是只小麂子!母麂子没力气了,它看我,我突然明白它的意思,抓住小麂子的头,一拉就滑溜溜地拉出来了。母麂子回头看一眼,死了。
“我在山上看惯了生生死死,草枯就是死,发芽就是生,一只兔子被鹰两下扣去眼睛,山羊被狼叼住脖子,那就是死。生死是太平常的事,我以为那是自然的,从不知啥叫同情,啥叫可怜。唯有这一次,我的心被打动了。母麂子用最后的力气,生下小麂子就死了。我看着那个收缩的门,觉得这门最了不起,能生出活物来!我想我也一定是从那种门里生出来的。生我的门在哪里?我要去找。
“可是爷爷总说我是从土里刨出来,他、他的爷爷也是从土里刨出来的。那么第一个爷爷是谁刨出来的?爷爷说是神用泥捏出来的。那么那道门也一定是神用泥捏出来的。爷爷见到树被砍伐,总要骂‘砍树给你妈做棺材呀’!我就问他‘妈’是啥,他说妈就是生他的人。那么我的妈呢?爷爷说我妈死了。我想起那只麂子,很伤心。那次爷爷在窝棚里贴了护林宣传画,画中有长头发、眉眼很好看的人,我知道那就是‘妈’,她才有那神奇的门。
“照爷爷的说法,神最先用泥捏出的一定是‘妈’。在我当时的想法里,神、女人、妈妈、门,是一个东西。我十五岁那年,偷偷往山下跑过一次。我在山路上看见一个人,油黑的头发,眼睛泉水一样清亮亮的,脸像山上的一种白石头,光光生生的,我知道这就是女人、神、妈妈、门!我找了多年才找到呀!可是我当时很害怕,又舍不得跑开,偷偷跟她走。我头一回看见这么好看的人,我觉得她是一种力量,她前胸有一对鼓鼓的山包,那就是力量吧?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吸引我,我激动、惊怯、又很幸福,她若叫我死,我也死得很痛快似的。猛地,她好像有些慌乱,四处望望,我忙趴到草丛里。但她朝我走来,我以为她发现我了。可是她蹲了下来。我傻了眼,想起那只麂子,莫非这就是要开门生出一个小人来?但她站起又走了。我好像突然明白了很多事,神、妈妈、门,其实就是女人。
‘我到底打听到我的妈妈。她一见我就是一愣,好像看出我是她的儿子,搂着我哭了很久。山下的世界真好呀,真正的世界就应该有男人有女人。可是爷爷把我抓回山上,把我绑到树上,用藤条抽我,边打边骂我妈妈是个坏女人。可是我就是不恨妈妈,她改嫁是为了生更多的人。我还是往山下跑。爷爷管不住我了。可是我没和妈妈住在一起,那个男人不要我。我就和饲养员大爷住一起。我在夜校里学会了‘男人’、‘女人’这些字眼。村里有姑娘,和他们在一起我很幸福。
“参军来到这老山沟,几年见不到女人,我只觉得干渴、单调,连空气都少了一种味道。我说过我不安心服役是怕艰苦,其实我是想女人。没有女人的世界还算世界吗?连阳光都少一种颜色!那次我在卫生队看鸡眼,听人说师医院有女医生女护士。我就偷吃烂水果,硬叫自己拉肚子,吃药也没用,我就去了师医院。一到师医院,我的病就好了大半,我不吃药,情愿让护士打针,那疼也真舒服啊!为了多待几天,我又偷吃了馊面条。可是咱也不能总这样呀!我望着女兵帐篷,唉,我还不如帐篷幸福呀,它还能为姑娘们遮风挡寒,看她们洗脸、梳头、睡觉,可是我要走了。那天下午,可巧一阵大风把姑娘们晒的东西吹跑了,我,拣了个乳罩。我当时连想都没想,只知那是‘神’的东西,拣起就是了,像只麂子看见春天新发的青草,吃就是了。事后我想:乳罩是保护‘妈妈’的,那个姑娘在找吧?我看见所有的女兵都觉得是丢了乳罩的,可是我不敢问,人家要说是我偷的,咱不是成了流氓吗?夜里,我把乳罩又挂到晾衣绳上。又一想不对,人家明明看见晾衣绳上是空的,又送回来了。送回来还不好吗?姑娘的东西是特别讲究干净的,她们讨厌男人动她们的东西,这个乳罩肯定被丢掉!我又把乳罩扔到地上--还没有落地,我又觉得我对那个姑娘犯了罪,我又收起乳罩。可是我惶惶不安,不敢看姑娘们,这医院还能住吗?
“我回到连队,把乳罩放进枕头里,就如有个姑娘和我为伴,想想那个姑娘,她漂亮吗?白吗?身材苗条吗?笑得好听吗?嗨!让人心里又痒又幸福哟!我安心服役了,让我当多少年兵都行,好像咱是带着‘老婆’当兵的。当然,我也常感不安,觉得对不起那个姑娘,又怕别人知道,这是有嘴说不清的事。有好几次我想烧掉它,只是下不了手,乳罩是保护奶的,奶是人的母亲,怎么能烧掉呢?
“后来经过不断的学习,我知道我是受了‘糖弹’的攻击,思想上腐化堕落了。又一想:乳罩是个女兵的,革命战士呢!她的东西怎么会是资产阶级的‘糖弹’?只有地主资本家的小姐才是‘糖弹’。我也就心安理得,上工地,帐篷里有想头,干活有劲;回来,浑身憋足了劲,想去工地把劲使出来!
“现在,我明白我这是受了资产阶级思想的影响。可是我不明白,为啥资产阶级思想总是影响我,而我就没影响资产阶级呢?啥时候我有了‘无产阶级糖衣炮弹’,去腐蚀资产阶级,让资产阶级蜕化变质,对革命的贡献该有多大呀!”
听完他的话,大家好一阵没有说话。这小子倒是个怪怪的“情种”哩!
毕祖光想到另一个问题,看来戴英宗从小就是个流里流气的家伙,只要是女人他就喜欢,那么他干的任何与女人相关的事无疑都在打女人的主意。他想到戴英宗叫他给朵儿写封信的事,还有戴英宗给他爷爷写信的事,说道:
“戴英宗同志,你的私斗得还不够彻底。”
戴英宗猛地一惊,下意识地护住棉衣左襟,问:“我……还不……彻底?”
毕祖光说:“你前些天要我给梅朵朵写那封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戴英宗猛地放松了,冷冷地瞅小毕一眼,脸上挂着极端轻蔑的冷笑,说:
“我早说了,我就是怕你小毕进步了。”
“你给你爷爷写信是怎么说的?”
“我还没写,你不叫我写了。”
“我只问你想怎么写。”
“我想说那姑娘是战友给我介绍的对象。”
“为什么要这样说?”
“我爷爷阶级斗争觉悟高着呢!不那样说他会怀疑梅朵朵是流窜犯,或是‘黑帮’子女,会把她送到专政指挥部,遣返原籍。”
祖光笑一笑,“那么我问你:咱俩谁入伍早?”
“我呀!”戴英宗说。
“谁先复员?”毕祖光逼问。
“我呀!”戴英宗拍着胸脯。
“这不就得了?”毕祖光嘲弄地笑了。
“得了就得了!”戴英宗仍没明白对方的意思。其实别人早明白了。他突然悟到了,这才叫有口难辩!他脸色顿时变青。他发怒时不红脸,而是青脸,凶神恶煞,野气十足。
“好!”他突然叫出一声,声音是从牙缝里迸出去的,像子弹的呼啸。“好!多亏小毕眼光尖锐,十里外看见蚯蚓拱土,又帮我指出一个大私!有南瓜那么大!我是想挖小毕的‘墙角’,我先复员回家,先开的荒是我的,先摘的果子我尝,梅朵朵就是我的啦!可惜小毕不给梅朵朵写信,我是‘望着天上的雁烧开了锅’--干等死等瞎等傻等痴等!”
毕祖光说:“斗私主要是斗思想动机!”
“对对对!”戴英宗连声说,“我的动机不纯,私字作怪、私字作怪呀!”
大家都有隐隐的担心,似乎会出什么事。
杜人杰开口了,这是他第一次发言:
“班长,我提个意见,‘斗私批修’要注意政治,不必纠缠小事,说话要重证据,要与人为善。”
陶金生顿时像拉了线的手榴弹,好你个杜人杰,你不斗私,还“意见”哩!你有资格提意见吗?他现在敢和杜人杰对视了:
“杜人杰,你这是啥态度,自己不斗私,还抵制别人斗私?对的指示是啥态度!”
“我说过不斗私吗?”杜人杰微笑着说。
“那你为啥总不发言?”
“我在思考。斗私要彻底,不能用私字去斗私。”
陶金生气势汹汹地说:“你说谁用私字去斗私?别开口就煽动些不明不暗的事,想混水摸鱼吗?”
杜人杰笑了,笑得“阴阳怪气”:
“想摸鱼的人是有的。不过我不想,连条小虾也不要。”
陶金生心中一悸,打个激冷,说:“好呀,那就请斗私吧。”
杜人杰说:“时机到了我会斗的。”
陶金生说:“行,我专门找个时间让你杜人杰发言!”
习结束后,李土改向小毕递个眼色,指指自己的头。小毕明白,他是说又有“一闪念”了。他用眼神问他:你又闪出什么了?李土改笑笑,没有表示,但看他的眼神别有一种亲切和意味。其实李土改今天才知小毕原先的对象也叫梅朵朵,咋这么巧呢?不知这两个朵朵长得像不像?他就觉得自己和小毕有缘,这不成了“连襟”吗?要是两个朵朵到了一起,那才有意思……他想得入迷,直到学习结束,他才想到自己和小毕与两个朵朵都没有关系了,心中不觉怅然若失……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