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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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雪仍在下,所幸是无风。新雪多么洁白,它埋葬了世界一切的肮脏,世界本来应该是这样纯洁哟!严寒使雪花保持了规则的六角形,积雪蓬蓬松松的,让人不忍踩上去。
吕双福磨磨蹭蹭落在上工队伍的后边,杜老兵在后边。他想起夜里的斗私,真不好意思见杜老兵,怕人家想:你这样彻底斗私,干啥不把托我放的军装交上去?他羞愧地说:
“杜老兵,我昨天夜里……”
“小吕,不用说了,”杜人杰说,“我知道你不发言也不行。可是你怎么就不想想,既然你有办法节约军装,那么节约的军装到哪里去了?”
这句话把吕双福打蒙了,愣在那里一动不动,帽子上、肩上落满了雪,如不是他的鼻子仍有热气喷出,真像个在大雪天站着冻死的人。
“没事,走吧。”杜人杰说,“以后说话多想想就是了。”
杜人杰喜欢这宁静的落雪景象,大雪中的森林变得奇幻起来,树冠一片银白,如白云压下来,松树鳞甲似的皮都镶进了雪,树干全成了银柱,树杈密集处更是撑起了银伞,树都变得粗大起来,森林成了一个整体。能见度只在百米之内,人觉得是在一个旋转的圆圈中,漫天的雪花也旋成一个一个巨大的圆圈。
“老虎!”
吕双福大叫一声。
大家不由得往一起靠,握紧工具。前边果然有一只巨大的白虎,前腿支地,后腿坐着,昂首怒视这群人。
“大家别动,我爷爷说,人不打虎,虎不伤人!”戴英宗说。
吕双福双腿发软,跪在雪地里。陶金生边向一棵树退去边说:“虎不会上树,大家上树呀!”大家争先恐后,向道引子两边跑去。可是穿着大头鞋,怎么上树?抓下几片老松树爆起的干皮而已。
“大家别慌!”杜人杰说,“东北虎没有白色的。”
“那、那就是豹子……”吕双福喊。
杜人杰突然大笑起来。原来那是一棵枝叶茂密的马尾松,被雪压弯,还真像只老虎。陶金生最尴尬了,他到底攀上一棵枝杈很多的白桦树,怎么攀上去的也不知道,人急了是会产生神力的,别人在树下,就他在树上,“逃兵”啊!他跳下来,迁怒于吕双福:
“小吕,你什么眼神呀?什么虎呀豹的,你想到什么害怕的事,心里有鬼就见鬼!”
温启春滚了满身的雪,他攀树时连连摔下来,刚从雪里找到帽子,帽子还戴倒了,这不是胆小鬼吗?他也拉吕双福遮羞:
“小吕,你怎么搞的,你一喊我就当真了,还能不相信战友的话?不信战友的话信谁的话?”
吕双福像棵被雪压弯了的树一样,承受的重量到了极限,再加上一片雪花就不堪承重似的,曲腿弯腰低头,一句话说不出来。
杜人杰很不满意陶金生的表现,你丢下战士不管,一个人逃到树上,怎么解释冲锋在前,撤退在后?你不好意思了,拿别人遮羞!让人受不了的阴冷嘲意挂在他脸上,说:
“即便是只真虎,一个班的人就是没带枪,靠在一起,用工具也能吓走它,跑什么?一跑还不是后边的人倒霉!”
陶金生无话可说,大喊一声:“干活!”
杜人杰说:“小吕,把‘老虎’放倒!”
陶金生心知这是挖苦他,只能狠狠瞪吕双福一眼。
毕祖光和李土改交流一个眼神:这就是私字“一闪念”呀,刚才二人都想到逃命,没有挺身而出保护战友。
落雪使人宁静,也会使人压抑,这压抑很难说清楚,因为落雪也会使人感受到某种诗意,并有些淡淡的哀愁。伐木声不是那么昂扬,仿佛被雪花分解了。被伐的树震动着,枝上的积雪刷刷下落,倒树会溅起阵阵雪雾。
李土改和毕祖光在锯一棵粗大的枯木,枯木高有二、三米,上半截已没有了。枯木是空心的,一锯空空响。锯身入木就显短了,只能用几把锯从四周向里锯,轰响声更大了,雪花也似乎被震落得更密集了。
空气中似乎有臊哄哄的气味。杜人杰警惕起来,这像动物园猛兽馆里的气味。他说:
“大家注意,这枯木里可能有野兽,你们闻到臊臭味了没有?只怕有熊在‘蹲仓’。”
大家住了手。陶金生可能想挽回点面子,一脸的不屑,用大斧子猛击枯树,咚咚的响,喊一声“锯”。其他人也不愿表现出胆怯,都说有熊正好吃熊肉哩!倒显得杜人杰是胆小鬼了,但他还是说:
“大家注意,熊追人的时候,人要趴下装死,不然它一掌打你个半死!”
忽然响起呼哧呼哧的喘息声,大家一抬头,猛见一只大灰熊正从树洞探出半个身子,张着大嘴。大家“啊”地叫一声,连想都来不及想,跳起就跑。熊发怒了,谁敢惊扰它的酣梦?滚下来就追人。两条腿的怎能跑过四条腿的呢?陶金生早甩了大斧子。温启春跳起时裤脚被锯齿挂去一片。毕祖光被一个埋在雪中的树蔸绊了一跤,竟像耗子打洞似的往雪里钻。“拐弯!别跑直线!”杜人杰喊一声。李土改突然站住,又突然趴倒。熊站住了,一压住他,坐翘翘椅似的晃起来。那几个人跑出五十几米才回过神,回头一望,完了!李土改非被熊坐成肉饼不可!
杜人杰朝戴英宗和熊四能丢过杠子,说:“小戴,小熊,咱们三个人站倒三角形,我在中间,小戴在右,互相支持,打它的太阳**!”
但是,三人猛地站住,眼前出现了奇迹,只见李土改躺在地上,大灰熊坐在地上,守候着主人似的。这是怎么回事?三人迂回过去,只见李土改一手伸进熊的后裆,另一只手朝他们摆着,示意他们不要过去。他们不知如何是好,这情景太可怕了!只见熊突然倒下了,四腿叉开,玩儿似的。李土改正挠着熊的卵蛋。
戴英宗小声说:“杜老兵,我明白了,公熊的卵蛋一挠它就舒服,肯定的。”杜人杰一想,知道是这么回事。可是李土改就这样挠下去吗?不敢叫、不敢喊,急得三个人的腰一拱一拱的。只见李土改另一只手抽出大头鞋的鞋带,拴住熊的卵蛋,另一头拴在小树根上,然后双手加快挠着,熊醉了一般一动不动。他向这三个人递个眼色,三人匍匐着过去了。杜人杰示意熊四能打第一下。李土改向旁边一闪,熊四能一杠子打下去,却打偏了,正中熊的肩部。熊嚎叫一声蹦起,却又惨叫一声倒地,乱杠齐下,它鼻口蹿血而亡。
这三个人丢了棍,都想拥抱李土改,可是李土改在他们眼里霎时成为巨人,他们伸着手,够不着他似的。
“李土改,你他妈的真是英雄啊!狗日的!”戴英宗不骂一声是无法渲泻感情的。
“李土改,我操!我平常真没拿你当个‘人物’,你是他妈的啥胆子!”熊四能扛起李土改,跑着转圈子。
这时陶金生也拿条杠子跑过来,连叫“打死它”,在死熊身上乱打一通。他猛地意识到这表演的拙劣,杠子一丢,大声说:
“李土改,真了不起!”
李土改说:“这没什么,公熊卵蛋最痒,你给它挠一挠,它就舒服啦。它的卵蛋又最怕疼,一疼就全身不会动,跟人是一样的。单个人赤手空拳遇见熊,就这样先躺下,猛兽不吃死物,摸它的卵蛋,再给拴起来,你就跑吧,它看着你走呢。这是俺爷说的。”
戴英宗问:“李土改,要是遇上母熊可摸啥呢?”
“挠后裆。所有的大动物都是后裆里最痒。”李土改说。
杜人杰平常承认李土改是个好兵,但却不喜欢他,中国人都成了他这样的,社会能进步吗?此刻,他是从心里佩服了。“土改,”他说,“这主要是个胆量问题,就是我知道用这方法对付熊,我能不惊慌失措吗?”
“杜老兵,你也不差呀,不是你指挥,咱三个能打死熊?”熊四能说。他其实是想表扬自己,打这么大的熊容易吗?班长都不表扬一句。他并不知道正因为打熊是杜人杰指挥的,班长才不表扬打熊的人。
这话使其他人不好意思了,平常总恨自己没遇上当英雄的机会,今天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又没一点“英雄行为”。最悔恨的人是陶金生,我不是总在寻找这样的机会吗?今天的两次“逃跑”我都不落后,杜人杰倒成“班长”了……他突然说:
“小温,你跑得太快了,我都追不上!”
温启春是何等脑子,知道班长的意思是他还不是逃得最快的人,难道我就是逃兵第一?说:“我是跑回去拿枪来。”
熊四能望望天,怪怪地笑了。陶金生也觉无趣。
雪花已盖住了死熊,蓬蓬松松,一个轮廓。毕祖光看看李土改,极有意味地一笑:
“同志们,李土改的英雄行为是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结果,在前边那场假虎的虚惊中,李土改和大家一样,脑中闪出‘逃命’的‘一闪念’,这一次,他也和大家一样,逃命的念头也闪现了,但他和我们不同的是:他狠斗了‘一闪念’,机智地和凶猛的熊战斗,保护了我们大家。同志们,想想当时的情景吧,那念头不是想出来的,像闪电一样闪出来的,那就是私字的表现形式,狠斗私字‘一闪念’,是斗私的最高层次。”
雪花的重量这么沉重,压低了大家的头,若连“一闪念”都要斗,岂不是每时每刻都要斗?可是你又不能不佩服他“击中要害”。陶金生心头一哆嗦,立即想到王文周,他若知道这句“警句”,不知要“疯”成啥样!忙说:“同志们,拿出李土改斗熊的勇气来,干活,突击完成任务!”
杜人杰又想捉弄陶金生,他记得熊冲下来时陶金生把大斧甩了,若是天不下雪,大斧子砸进积雪中会有印痕,现在怎么找?他问:
“于木匠,大斧子呢?砍茬口呢?”
“我不知道呀!”于祥龙说。
“你是材料员你不知道谁知道?”杜人杰故意说。
“刚才是班长用的大斧子。”于祥龙说。
陶金生在心里恨杜人杰,可是伐木需要大斧子。正是在杜人杰说枯木中可能有野兽的时候,他用大斧猛敲树干,以示“英雄气概”。这真是个讽刺!“斧子不见了找就是!”他向于祥龙说。于祥龙看看茫茫积雪,上哪儿找?问:“班长,你在熊滚下来之后不是甩斧子就跑吗?甩向哪个方向?”这就是不会说话了。陶金生抢白他:“你看见我甩斧子还不知甩在哪里呀!”于祥龙眨着绵羊般的大眼睛,不知如何是好。
杜人杰说:“大家用树枝在雪地里挑,斧把那么长,准能挑到。”
于是大家就用树枝在积雪里挑来挑去。这无异于大家全在挖苦班长。
这头熊带回连队,轰动全连。
一班帐篷里一片喜庆,话题不离林中的猛兽。
杜人杰说:“东北山林里最厉害的野兽是野猪,特别是孤猪,它的地盘是不允许任何野兽进入的。它总是在树上蹭一身松油,在沙地上一滚,沾一身沙粒,再去蹭松油,因此它的皮又厚又坚硬,老虎都撕咬不动。只有最胆大的猎人才敢猎野猪,人先藏好,把帽子套在枪筒上,野猪张开口咬‘人头’,正好一枪打进去,否则打不了它。第二厉害的是熊,第三才是老虎。”
“那为什么把虎叫作兽中之王呢?”熊四能问。
杜人杰说:“这倒是个值得琢磨的问题。我想可能是因为人们认为野猪丑陋,熊显得笨,不配作王,而虎威风、漂亮,啸声震天动地,有王者风范吧。”
熊四能笑道“我要是头真熊,就专门找老虎打架,叫你凭外表当王!”
杜人杰笑道:“那你还真会被老虎吃了。听老猎人说论力气虎不如熊;但老虎的战术灵活,虎和熊打架,虎饿了就走,找食去,而熊气性太大,不吃不喝,清理战场,把小树都推倒,等着虎再来打。老虎吃饱了,又来打,打饿了又走。熊的气性越来越大,又清理战场,战场越来越大。终于,熊耗尽了一身蛮力,被虎吃了。”
大家正说得高兴,王文周来了。他很兴奋,和李土改握手,说:“李土改同志,你的胆量超过了打虎的武松!这真是‘斗私批修’的新成果,思想的又一胜利!土改同志,谈谈你当时的想法吧。”

李土改见王干事掏出采访本,便有“郑重其事”的感觉,不知怎么说好,只说当时来不及想什么,和大家一起跑了。
王文周问:“李土改同志,你怎么又站住了呢?当时心里想的啥?”
李土改说:“俺想起爷爷讲过的空手斗熊的方法,奶奶的,俺试试!”
王文周问:“土改同志,当你被熊坐在底下,生命处于万分危急之中,你,是怎么想的?”
李土改说:“俺想爷爷总不会哄俺吧?又一想:爷爷怕是讲故事逗俺玩呢!那可就完啦!俺本来是装死,一挠它的卵蛋,熊不就知道俺是活的?俺伸出手,是死是活全在这一挠啦,那一阵儿,真不是人受的滋味……“
王文周热切地启发他:“李土改同志,那总是一头凶恶的熊呀!它随时都会咬死你,而你是逃不掉的,这种胆量是从哪儿来的?想到过……啊,这个这个……啊?”别人都明白王干事的意思,就李土改不明白。温启春急得恨不能替他回答,这还不好说?想起了的教导嘛!他捅了李土改一下。李土改猛地想起什么,说:“王干事,俺当时想到‘一闪念’……”
王文周不明白什么意思。陶金生心一哆嗦。毕祖光说:
“王干事,李土改说的是狠斗私字一闪念。一个彻底斗了私的人,怎样才能防止私字复活?就是要警惕自己的不健康念头,这些念头有时在心中一闪,这就是私字的萌芽,抓住这种‘一闪念’狠斗,私字就不能在思想里扎根。”
“狠斗私字一闪念!”王文周太激动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啊!山沟里有马列主义啊!李土改同志,你是怎样总结出狠斗私字一闪念的经验的?”
李土改说这是小毕总结的。“我说呢!”王文周一拍小毕的肩,“真不愧为战士理论家!小毕,你是怎么总结出来的?”毕祖光说我也是在李土改的斗私体会的基础上总结出来。王文周更兴奋了,说:“这才叫从实践到理论,再从理论到实践呀!,李土改同志,你刚才说你当时想到‘一闪念’,你说说你是怎样通过狠斗私字一闪念,战胜了凶恶的熊,保护了战友。”
李土改说:“王干事,说来不好意思,俺自以为是彻底斗了私的人,可是斗过的私有时会在心里闪念,斗‘一闪念’可不容易。在遇见熊之前,吕双福把一棵马尾松当虎了,他一喊,俺也跑,这就是逃命的‘一闪念’。有了这个‘一闪念’就忘记保护战友要紧。俺当时很羞愧。遇见熊的时候,俺逃命的‘一闪念’又闪了,这一次再不狠斗私字一闪念就是孬种了,俺就站住,躺下装死。熊过来的那一刹那,真吓人呀!听俺爷说故事时只觉得好玩,只想遇上真熊能试试那办法,现在是遇上真熊了,俺的‘一闪念’又闪了:后悔呀,这是闹着玩的事吗?没想到俺李土改到大兴安岭喂了熊。可是逃跑已经不可能了,就照爷爷说的办法干吧……”
陶金生在想自己的心事,打熊这件事虽然轰轰烈烈,可是突出的是李土改、杜人杰、熊四能、戴英宗四个人,毕祖光的“一闪念”经验也遇上典型事件了。而我在这件事中只是个逃兵而已。我得干件更轰动的事,抵消这件事的影响。可是轰动的事那么容易找吗?他猛然想到熊四能曾说过河谷里有个“无人村”,今天下午是党团活动,何不去“无人村”进行忆苦思甜,提高“斗私批修”觉悟……
“好,太好啦!”王文周激动得忘记“身份”,用山东腔说:“李土改,奶奶的,你真行啊!你这狠斗私字一闪念太了不起啦!陶金生,一班就是过得硬!”
陶金生说:“王干事,星期六下午是党团活动,我想带全班去‘无人村’进行忆苦思甜,提高对私字的阶级仇恨,加快一班‘斗私批修’步伐,尽快达到集体‘讲用’的水平!”
“好!”王文周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杜人杰看看熊四能,知道是他“泄密”了。
下午,一班战士们向鄂伦春先民遗址走去。杜人杰心里充满滑稽感,陶金生把遗址当成旧社会贫下中农苦难的象征了。老师给他回了信,肯定地告诉他:那是鄂伦春先民的遗址。待雪化之后,老师要他仔细考察,不放过任何石器、木器、铁器、陶器、骨器,对居住地、对房屋、对墓地,一切都不要放过。
雪还是那样下着。熊四能带路。毕祖光擎着像。无人说话,落雪的“刷刷”声连成无边的、若有若无的声响。到了河边,熊四能说对岸就是“无人村”。对岸的獐子松林气象森严,浓浓的针叶团挂住了雪,树冠上一片洁白,墨绿的针叶从雪中透出,色彩对比很强烈。林子里显得更暗,一个一个桦树皮小屋躲在雪中,门口黑洞洞的。大家放轻脚步,似乎怕惊扰什么,自有一种神秘感让大家敛声屏息。雪中的獐子松像远古遗留下的雕像,粗犷而空灵,简单而神秘,包含多少人类难以理解的启示。
大家在圆木架子前停住了。圆木上积了雪,显得更加粗大和气势无比。毕祖光把像插在积雪里。陶金生看看王文周,王文周点点头。他正要开口,突然感觉到一种气势浩大的声音,像击鼓,像敲打树木,夹杂着歌吟诉告,祈祷哀号,以及兽群的奔突吼叫……其实大家都听见了某种声音,奇怪的是,一旦你注意这声音时,一切又归于寂静。
“同志们……”陶金生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自己何时有过这样的声音?空谷鸣钟一般。他感到恐惧,又感到自己的强大。“同志们,这就是旧社会穷人住的房子,桦树皮!他们吃树皮、住树皮,全部日子就是‘树皮’!同志们要明白,我们来这里忆苦思甜,目的是要提高我们的阶级觉悟,不斗私、人变修,江山变色,资本主义就会复辟,千百万人头落地!贫下中农就会吃二遍苦、受二茬罪!这个村里的人哪里去了?被反动派杀害了!我们先参观桦树皮小房子。”
林中有诡谲的气流,带着雪花无风而旋转,这情景使人产生怪异之感。惟有戴英宗像回到爷爷的守林屋,很亲切。他在一所小房子里找出一面扁形的鼓,上边绘有日月星辰,边缘上有熊、鹿、獐、狍、虎。杜人杰听老师说过,从绘画对象上能看出某个民族当时所处的文化时代。这就是文物呀!他十分心疼,可又能说什么呢?只能狠狠瞪熊四能一眼。熊四能知道杜老兵怪他呢!陶金生说:
“大家看,这鼓上有日月星,这是贫下中农盼星星、盼月亮,就盼深山出太阳,盼来解放他们呀!”
戴英宗敲一下鼓,咚……立即,四周有千万面鼓响起来,回音来回冲突,空气震荡得跳跃起来,似有某种与空气一个颜色的东西在林中忽上忽下,树冠上的积雪大团大团的纷纷落下,卸了重量的树枝弹起来,弹动了周围的树枝,一树、一片林子的树枝全无风而摇,雪如瀑布,伸手不见五指,且伴有一种只让心灵震颤,而不是用耳朵听的怪异的声音。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待树上落雪停止时,每个人都被雪埋了半截,大家面面相觑,如梦初醒。陶金生眨眨眼,不知如何是好。戴英宗也不知何时已丢了鼓。
王文周说:“同志们不要猜疑什么,这是自然现象,这里的回音特别强,震动了树林。”
“对,王干事说得对,大家别神神鬼鬼的乱想。”陶金生说。
这时候,战士们对粗大的圆木架子又是另一种感觉了:首先是压抑,而后是归服,只有归服才有安全感,再后是无条件的崇拜,只有崇拜才能融入那不可思议的力量。
李土改先进行忆苦思甜。他爷爷的故事大家早就知道,在东北老林子里伐木十几年,挣了钱回家买地,路上被胡子抢了,又被日本人抓了劳工。可是今天大家听着格外伤心。李土改刚说到爷爷腰上缠着钱回家就哭起来。他从来没哭得这样伤心,张着大嘴,气堵在喉,就是哭不出这一声,一脸血紫,身子扭曲几下倒在地上。这好像是个信号,所有人不由得匍匐在雪地里。雪片更大更密,圆木架子更粗更高了。当李土改终于哭出那一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哭嚎起来,各哭各的心思。连王文周也哭起来。由于出身不好,每遇别人忆苦思甜,他总是十分尴尬,跟着哭哭不出来,不哭又似乎不好,只能低着头,这感觉是出身好的人所难以体验的。这种“原罪”式的压抑感太强烈了!他早就和反动家庭划清界线,近二十年没去看望过父母,也没写过一封信,可是他就是入不了党。别人一句“地主嵬子”就把他骂垮了。战士们的哭声勾起他的伤感,也哭得极伤心。
渐渐的,大家止住了哭,如痴如醉地跪在地里,背上都落了一层雪。天地间只有落雪的声音。雪的声音是一种语言,那清凉的哀伤韵味让人永远琢磨不透,在大森林里听过雪的人一生都忘不了那种韵味。雪花在一片大的空间之内都朝一个方向旋转而下,每一片雪花又各自旋着,在一个大的旋圈之内,又有无数个小旋圈,纷乱而有矩,芜杂而循序;整座獐子松林被一个雪花的大旋圈环绕,似一个巨大的白色的风轮……
陶金生胸前一片泪水冰珠儿,他想到了母亲。他偷眼看看高大的圆木架子,心中猛地被畏惧填满,这感觉和他小时候随奶奶去庙里进香那天的感觉一样,一见那高大的神像,他就畏了,不敢抬头,无论他转向哪个方向,神像的双眼总是盯着他……
杜人杰猛地听见一种浩大的声音在远处传过来,惊心动魄!这声音似乎送来一支原始的歌,或者说是吼声:
雷电呀,别发怒别发怒
风雨呀,别生气别生气
我们无意伤着了熊
别怪罪别降下灾祸
把兽头吹下来献给神
把美酒倒出来献给神
我们是神的亲戚
我们是神的子民
住在树木里的火呀
住在云彩里的水呀
住在空中的风呀
我们请你们再出来
草发芽了百兽快交配
树叶长了飞龙快产卵
獐子松高高达子花香
獐狍马鹿饮水在河边……
陶金生“忽发奇想”,这高大的圆木架子是地主吊打贫下中农的刑具吧?他猛地站起来,刚要喊一声“不忘阶级苦”,杜人杰喊道:
“大家跟我来,穿山风来了!”
陶金生大声说:“杜人杰,你阻挠忆苦思甜吗?”
杜人杰说:“我在山林里生活过,大家听听那是什么声音!”
果然,呜呜的怪叫已经很近了。如果是晴天,齐天的雪尘早就望见了。
“革命战士死都不怕,还怕穿山风吗?”陶金生就是讨厌杜人杰总是在关键时刻充当指挥。
这时,鹅毛大雪中有面粉似的雪尘落下,这是穿山风卷起积雪从高空落下了,漫天的雪花害怕似的抖动起来,树也开始颤抖了。杜人杰根本不看陶金生,对王干事说:
“王干事,这里你是首长,你说能不能让大家埋进雪里?”
王文周早知六连这个杜人杰是个“人物”。如果今天出了事,他当然要负责任。忙说小杜你看怎么办?
“大家听我指挥!”杜人杰说。
王文周同意。杜人杰说:
“大家听我的,跟我往山上跑,在跑的过程中把帽耳系紧,扣上护鼻毡绒带,跑上山以后,找一棵合抱粗的树抱紧,身子贴树,无论如何不要松手。现在大家跟我来!”
穿山风已到了,以河谷为中心,一个巨大的漩涡,将一切都卷进去,风仿佛是从地下冲上来,一米深的积雪被吸上空中,与呜呜的怪叫声拧在一起,如十二级台风从海上揪起浪山,抛向空中,吹成无边的泡沫。树枝断裂的响声非常密集,组成巨大的声响,如天柱折了一般!
山上是风的漩涡的边缘,积雪仍席卷而起,霎时间天地之间被雪尘填满,没人能睁开眼睛,仿佛有巨手抓住人的衣服,要抛向空中。杜人杰睁开眼睛,见那巨大的雪漩涡已向东北方向移去,一团白色的烟尘伸进乌云之中,一天的雪花都随着它在旋。向河谷里望望,那里已是一片平平的雪地,高大的圆木架子仅余横梁,柱子已没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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