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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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陶金生在捅护子,将积灰掏出去。炉膛空了,火势更加猛烈。火苗尽情欢跳,它们也需要自由的空间。
大家都有下意识的紧张,好像班长捅的是“革命烈火”。其实战士们早就在想今晚的“晚汇报”这一关怎么过了。由于是第一次晚汇报,就显得那么庄严郑重,使人有战战兢兢的惶恐感,就好像领袖就在一班,而不是在遥远的北京,沉重的敬畏感压得人抬不起头,都觉得一定知道自己的私。
熊四能最慌张。我有啥私字没斗掉吗?思绪沿着人生之路从遥远的过去寻找过来,真累呀!人生万般滋味集于心头,这个吃饱饭天下太平的人也体味到了精神的痛苦。他的心猛地一颤,想起那次伐树砸裂语录牌的事。这个“私”斗不斗?这可是政治问题!他急急忙忙往厕所跑,其实也不是尿胀了,一想到政治问题他总是小便失禁。天!斗出这个“私”会打成反革命吧?他想起堂弟,一个小学二年级的学生,得盒新蜡笔高兴得不得了,把家里墙上的画全涂一遍,连表现视察农村的宣传画也未能幸免。一位“四清”工作队员发现了这一重大敌情,八岁的堂弟成了当地(也许是全国)年龄最小的反革命分子……
回到帐篷里,他心里燃起一线希望,或许坦白从宽,我斗出来就没事了。又一想:既然当时是无意砸裂了像,为啥不早坦白?悔呀!悔呀!不愿花钱治病,反倒花钱买棺材!尿又出来了,又急急忙忙往外跑。也许别人都忘了这件事。可是一旦有人像我一样记着这件事,先斗出去呢?倒不如我先说出来,争取宽大处理。可是我这一坦白,不是坑了那几个人?也可能人家像我一样,争取早坦白哩!斗私已经到了互相揭、互相斗的时刻,能顾得那么多?他又回到帐篷里,大家奇怪他怎么进进出出的,他却以为大家知道了他的心思,愈加惶惶不安。恰巧毕祖光换语录牌上的语录,语录牌靠在床沿上。他见小毕拿起粉笔――用力一写,裂过的地方不就又裂了?恰好从红太阳中间裂过,这还了得?他心中早感受到那撕天裂地的一响,一步跨过去,扶住语录牌,惊慌地说:
“小……毕,我帮你扶……”
毕祖光见他手发抖,说:
“熊四能,你怎么啦?”
“没……怎么……”熊四能连气都喘不上,脖子被勒住一般。
杜人杰立即明白熊四能是怎么了,这个混蛋,打熊的胆量哪儿去了!他一把拉过熊四能,狠狠瞪他一眼:
“小熊,没你的事,你找什么麻烦?你还会写粉笔字?老老实实看着吧!”
于祥龙、戴英宗、吕双福都警觉了,这头死熊,你想害大家呀?戴英宗说:
“熊将军,于木匠给你做了这么好的凳子,你坐下就是了,不信于木匠的手艺?”
这是暗示他:语录牌已由于祥龙修好了,放心。熊四能这才慢慢坐下了。
这时,熄灯号响了。
陶金生高声说:“准备晚汇报。”
兄弟班也开始晚汇报了,营区响起此起彼伏的“敬祝”之声和《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一种庄严和令人感到自身渺小、并情愿渺小、通过渺小去体验无限的神圣的气氛填满了帐篷,一如空气般无处不在。马灯油不多了,灯头红红的,结出黑黑的灯花,暗淡的光使马灯自身的暗影特别大,而光就显得虚幻。帐篷横梁的暗影粗大地投射到帐篷顶上,一个大框子框住了战士们,他们不由得想到那个高大的圆木架子,那神秘的“咚咚”声在他们身边响起,说不清的敬畏感让人敛声屏息,连呼吸都怕惊动和亵渎什么。
陶金生庄严地说:
“首先,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万寿无疆――”
大家挥动语录本,从心灵深处发出三声祝颂。
熊四能被如此庄严的气氛“压”慌了,祝颂时语录本掉在地上,忙弯腰拣,又急急向上挥动语录本,而别人恰好是将挥出去的语录本收归心坎,这就发生了冲突,他的语录本又落地,再拣起来挥出去,又恰逢别人的手收归心坎,如此三次,他都被碰掉了语录本。
陶金生怒喝道:“熊四能怎么搞的!这是个态度问题!”在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时,慌乱的熊四能又是和别人挥动语录本的方向相反,又掉了两次语录本。“这就是立场问题了!”陶金生发火了。
马灯油尽了,一跳而熄。陶金生打亮手电筒,照着领袖像,由小到大的光圈环绕着,确是太阳一般啊!站在暗影中的战士们好像脱离了地球,来到某个神圣的地方。陶金生说:
“同志们,我们早上向请示了,说要‘斗私批修’,现在大家向汇报,这一天斗私有什么成果,也可以在像前斗私,对说假话可是个立场问题!”
大家一阵沉默。
温启春思想斗争激烈,讲出自己入伍的动机吗?不行。他突然说:
“伟大领袖啊!您的革命战士温启春向您老人家汇报、检讨。您教导我们说:我们主张积极的思想斗争,因为它是达到党内和革命团体内的团结,使之有利于战斗的武器。每个员和革命分子应该拿起这个武器。可是我没按您老人家的话去做。我最大的私是不能拿起思想斗争这个武器,有老好人思想。
“比如我对班长有意见,他明知一班有人搞小团体主义,可是他不敢提出批评。班长怕啥呢?无非是别人比他入伍早,抹不开面子。遇事只有忍气吞声。我早想给班长提个意见,可是我有顾虑,咱没人家入伍早,资格不到,管人家老兵的事干啥?
“我对指导员也有意见。他太关心突出政治了,太关心战士了,这当然是对的,可也不能总是深更半夜地学习,深更半夜的查铺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爱护身体就是不关心革命利益嘛!可是我以为咱是个当兵的,给干部提什么意见?
“由于我有老好人思想,听见错误的议论也不作思想斗争。比如杜老兵,那次团思想宣传队来演出,第一个节目是集体背诵‘老三篇’,他说这是形式主义,是受了一班的影响。这分明是对活学活用著作群众运动的污蔑,但我私字作怪,就是不向他指出来。杜老兵对班长意见最大,说班长想当官,政治投机。他还说全世界只有三个人没有私字的观点是极端错误的。这样斗私必然导致人人互相斗,人人自危。他说戴英宗的品质中有很高尚的东西,小吕和于祥龙二人很可怜,李土改和小毕斗私彻底,但李土改说斗私斗到像一棵树一样‘忘我’是人的退化,小毕是‘狂想症’。他说苏二娃是个很悲哀的人,最好不要逼他斗什么私。他还说他知道他会倒霉,因为没有不带宗派的运动,也没有不利用运动的宗派。他这些话明明是不符合思想的,可是我不敢拿起思想斗争武器,不去帮助同志。
“啊,我把我的私向您老人家汇报了,我会坚决斗掉这些私……”
大家愣了,他这是斗私吗?手电筒的光圈在像上晃动,班长心里不知怎么激动呢!陶金生确很激动,他没想到小温会这样帮他的忙。好,杜人杰,看你怎么办!
杜人杰万没料到温启春会以这种方式揭发他!他一向没瞧上眼这个心胸狭窄的农村兵,他把什么事都记了帐呢!可怕呀!他是尴尬的。站在他身边的吕双福脑子嗡嗡响,心脏炸开了一般,地在忽闪忽闪地颤,神经几乎绷断了!说假话就是对不忠。不忠--谁在喊?他腿一软,险些瘫倒。天!杜老兵说的那些话上纲上线分析,错误严重呢!而我的衣服放在他的手提包里,这是啥“界线”?他如走在钢丝绳上,失去平衡:
“啊,我对不起你老人家,清查小包袱时,我把多出的军装放到杜人杰包里。我……交公……”
他哭起来。
杜人杰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吕双福对他的打击比温启春还沉重百倍!
苏二娃也慌张了,全班人数他的斗私最没有特色。而且杜老兵说他的私不能斗,从班里现在的形势看,无论什么人什么事,只要和杜人杰沾上边就是不妙的。杜老兵知道我的事吗?这人眼毒啊!他说:
“我苏二娃在像前斗私。我的私可以说是严重的,全班最严重的,在全连、全团也可以说是最严重的。因为严重,所以我一直不敢斗,只是翻来覆去说我老家比天水还好--我老家确实可以说比天水好……”
他显然在紧张地思索,要编出一个“私”来斗。大家并没发觉,一来电筒的光圈吸引目光,二来他说他的私在全团也是最严重的,那当然是比较难说的。帐篷里死静死静的,炉中的炭火爆一下都吓人一跳。苏二娃说:
“我最大的私是阶级斗争觉悟不高,敌我界线不分,甘愿做地主资产阶级的孝子贤孙--可以说是!这件事还得从我十八岁的时候说起。离我老家十里远有一个穷得叮当响的村子,村里有个地主,地主有个女儿,女儿名叫百合。那个百合可真漂亮,白得呀就像绵羊尾巴里的油脂,水灵得呀就像山丹丹花!我那时是公社团委书记,可以说经常去百合那个村子里检查工作。这就和百合认识了。我心里真可惜呀,这么漂亮姑娘怎么偏偏家里是地主成份呢?你要生在另一个家庭多好!党的政策不是‘出身不由已,选择在个人’吗?当初参加革命的中央高级领导人有几个是穷苦出身?我一定要发展百合入团。发展她入团,我就得帮助她呀;要帮助,就要三番二次--可以说是!一来二去,可以说我喜欢上她了。那一回我辅导她读一本书,书名我忘了,反正是革命的书。她看书很认真,羊吃草一般头也不抬,我看她也很认真,苍蝇见了血一样哄不飞了!唉,她穿着短袖衣服,很贴身的那种,胳膊放在桌子上,那两条胳膊,可以说比象牙漂亮,那绒绒的汗毛就像白兰瓜初长成时的一层毫毛,每一根都在笑--是抿嘴笑的。颈椎发际以下也有这样的毫毛,是从两边往中间顺去的,被水梳理过了一般呀!天,可以说百合是个真正的姑娘,处女,结婚以后,这样的毫毛就褪掉了,就像白兰瓜熟了以后毫毛就褪掉了一样。可以说天水也没有这样的姑娘--可以说!她身上有一股香气,不是香水香胰子雪花膏的香气,是--我这么说吧,就像打春以后,冰雪还没化完,河沟里白天化成的水夜里又冻成亮晶晶的冰,可就在这个时候,你来到河沟边,猛地觉得眼前发青,柳枝儿排队似的鼓出了银灰的、毛绒绒的叶苞,就在这时候有一种香气叫人浑身是劲--可以说是!这就是百合身上的香气呀!她看我的时候,那香气就越发来劲,香气是从她眼睛里飘出来的。那双眼睛漂亮得没法说了,不是说大得不得了,亮得不得了,就是有一股神力,看你一眼你就觉得有千条丝万条丝把你的魂儿缠住了--哪儿跑!蛹儿一样在茧儿里做美梦吧、过冬吧!真的,我苏二吹说别的事是吹了些,但是说这件事一点不吹牛,连驴都不吹!
“可是麻烦来了,公社书记找我谈话了,说我对地主子女太关心了,群众有反映了。我说百合可以说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她并不是地主分子呀!书记说那话是哄他们的呢,你数数地主富农的子弟有一个当兵的没?这可是阶级阵线、阶级立场问题。我苏二娃的心凉了,阶级斗争是小事吗?可是我舍不得百合。我就想,家庭成份不好的和咱们也是一样的人呀,地主干活种出的青稞做出的馍儿吃了也不闹肚子呀!喜欢百合漂亮的人多数还是贫下中农呀,谁也没说因为家庭成份不好百合就是个丑八怪呀!书记说这事要出在一般农家子弟身上也没有啥,可你是公社团委书记,干部呀,不能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呀!屎壳螂钻进牛粪里可以,蜜蜂绕着牛粪飞一飞也不行呀!

“就在这个时候,我知道原来公社书记是想要百合给他的傻儿子做媳妇。他那个儿子可以说是个废料,人叫他把手握成拳,再伸出食指,说傻蛋呀你那四个手指哪里去了?他就回家对爹说:‘爹呀,我的四个手指丢了。’他爹把他手指掰开,说不是在这里?他说好呀,你们和我藏猫猫?看我不揍你们!拿起石头就砸,又嗷嗷叫起来,说手指咬他了……”
不知是谁先笑了一声,大家就全笑起来。又觉不该笑,忍着,喉咙里咕咕响。
“严肃!”陶金生是有机会就威风一下。
苏二娃接着说:
“……这就跟抢了我的媳妇一样,我受了不呀!我能让百合跟个傻瓜?我坚决要娶百合,团委书记不干了,回家种地,守个好媳妇过一辈子!我家祖祖辈辈种地也活人!我就和百合结婚了……”
大家都感到惊奇,如果是那样,苏二娃根本参不了军,老丈人是地主分子,政审通不过呀!苏二娃很激动,虽在暗影里也能感觉到大家的愕然,他明白自己说溜嘴了,又说:
“其实那是我当时的想法,我没能和百合结婚,我参军了。同志们看看,我那时的阶级立场是不是有问题?直到今天,我心里还是放不下百合,说明我没从根本上改变立场呀!这个私字还小吗?可以说不小!资产阶级就有两手:一是金钱,二是美女,都是糖衣炮弹,厉害呢!为什么资产阶级有这两种厉害的东西呢?我们无产阶级也应该有呀,对付敌人呀,对不对?”
也许只有杜人杰听出他好像在说另一个人的故事。
陶金生仍不宣布晚汇报结束,就看你杜人杰怎么表态。杜人杰也知道他的意思。他撑了一阵,撑不住了,说:
“我也向汇报,温启春揭发我的问题属实,我的确是那样说过。吕双福说的事有出入,不是他要把军装放进我的包里,而是我主动叫他把军装交给我的。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这个私我是一定会斗的。”
陶金生这才宣布解散休息。
大家静悄悄地摊开被子,一声不响。
陶金生没料到晚汇报有这么强大的威力,连杜人杰都趴下了!他在一班的地位巩固了。他感受到自己的强大。他希望此时有灯光,让别人看看他。他提上马灯去司务处要煤油。点上马灯往回走,雪地是红色的,马灯护梁的黑暗呈锐角向外投射,一走一晃,横扫一切!
帐篷里一片光明,马灯从没这样亮过,大家都眯了眼睛。但大家发现熊四能站在床边,右手笔直地举过头,捏着语录本。
“熊四能,你怎么啦?”
“没……怎么啦……”
“你的手……”
熊四能这才意识到自己举着语录本,但胳膊一点感觉没有了,放不下来。戴英宗一拉,那条胳膊竟硬得像棒子,倒把人拉个趔趄。熊四能这才慌了:
“班长,我的胳膊放不下来,没感觉!”
陶金生的心“沙”地一声膨胀了,命运就这么和我过不去吗?为什么我一干出像样的事就总会出点乱子?他狠狠瞪熊四能一眼。大家忙活一阵,那只胳膊还是直的,连他捏着的语录本也取不下来。陶金生无法,只好向连首长报告。
黄石玉、范清德、杨正青、王文周带着卫生员姚达来到一班。熊四能一见连首长就慌了,一米八的大个子举着手放不下来,感觉就如偷驴的人反被缰绳缠住了。
“怎么搞的?”黄石玉问。
“连长,我不是有意破坏晚汇报!”熊四能以为首长来追究他的“政治问题”。
“到底怎么回事?”黄石玉提高声音。熊四能哭起来。“哭什么!”黄石玉说,“这么大的个子还哭。一班长,他怎么回事?”
陶金生嗫嚅着说:“他,手放不下来……”
黄石玉说:“这我看见了!我问原因!”
谁都不吭声。
“谁能说清这件事,向我报告!”黄石玉生气了。仍无人说话。“你们连话都不会说啦?打起仗来连情况都不知报告呀?杜人杰,你说!”
杜人杰已下了决心,从此与自己无关的事再不开口,可是在这种场合他又有强烈的说话,忍不住说:
“报告连长同志,晚汇报的时候熊四能精神有些紧张,祝万寿无疆的时候他掉了语录本,在这么庄严的时刻这是个态度问题,他拣起语录本,要和大家动作一致,却总是和大家方向相反,语录本撞掉了三次。当时马灯没油了,我们在暗影里向汇报、斗私,晚汇报结束之后,马灯亮了,我们才发现他的胳膊放不下来了,没有感觉了。”
黄石玉听完这话,看陶金生一眼,没说话。范清德心里有种微妙的压力,叫姚达给小熊检查检查。姚达的祖父是个中医,他说这可能是因精神过于紧张而产生的突发式局部神经麻痹,中医叫“癔瘫”。他马上给熊四能扎银针,第一个**位是肩。
“痛吗?”
“不。”
“麻吗?”
“不。”
“胀吗?”
“不。”
姚达用力捻转银针,他还是没感觉。姚达接着又扎了肩三针、曲池、支沟、外关、合谷、养老、落枕、中渚、后溪、十宣等**位。熊四能还是没感觉。姚达出汗了。别人看那胳膊扎满银针,心中也麻瘮瘮的。
“可以吃药吗?”黄石玉问。
“没什么药可吃。”姚达说,“要不在腿上也试几针。”
大家帮熊四能脱下裤子,他只能在通铺上横躺着。他的右腿环跳、风市、阴陵泉、足三里、悬钟、三阴交、昆仑等**位全扎上银针,姚达也是“病急乱扎针”了。他从上到下捻着银针,熊四能腿上有感觉,胳膊还是没感觉。姚达说:
“连长、指导员,我没招儿了,只有明天一早送医院,否则他这条胳膊有可能永远放不下来。”
黄石玉说:“大雪封山,卫生队又远,送个病号可麻烦了。”
范清德始终没说话。
黄石玉说:“有了,师医院有个医疗小组,专为先遣部队服务,住在五连,离这儿近,姚达,我先打个电话,你明天早上去接。你挤到文书和司号员那里睡,让刘军医和一个卫生员住卫生室。杨副连长你明天找人建个厕所,刘军医可是个女的。”又拍拍熊四能的肩:“小熊,别怕,没事儿。”
连长这一安慰又使熊四能淌下泪水。
首长们走了。大家上床睡觉。熊四能出去解手,只能把腰弯成九十度,胳膊先伸出帐篷门才能出去,回来也一样,一条直直的胳膊先伸进来,手上抓着红彤彤的语录本,人弯腰进来才能直起身子。他只能头朝外躺着,胳膊伸在外边。大家都有种说不出的恐怖感,那条胳膊好像变成某种说不清的可怕东西。马灯一熄,那条胳膊更在大家的想象中变得愈加可怕。
陶金生心中充满不祥的预感,冥冥中有恶运追着他不放呢!他一出成绩班里准出点事!熊四能呀,你生病啥时时候不可以生,偏偏赶上我第一次组织晚汇报的时候?
炉子渐渐熄了,可是谁也不敢下床烧炉子。苏二娃睡得糊糊下床去撒尿,怎么碰到一根棍子?一摸,是条人胳膊,吓得大叫“有鬼”。大家全惊醒了。陶金生一亮手电筒,电光白惨惨地打到那条胳膊上,苏二娃一蹦跳到床上。陶金生心里也瘮得慌,说:
“苏二娃,什么鬼,熊四能的胳膊!”
苏二娃这才反应过来。这一夜真是折腾人。熊四能发烧了,说胡话。
第二天早上出操时,黄石玉向全连战士说,师医院的刘军医和卫生员小吴今天上午会来六连,大家要注意影响,别几年没见个女人,眼睛发直,让人笑话。战士们笑起来,笑声中洋溢着激动。黄石玉又说:“身体有毛病的同志可以借此机会请医生检查检查,但是不要有病没病往医生那里跑,找些‘头发梢上生疮’的事去‘泡磨菇’。你们都是年轻小伙子,小伙子天生就喜欢姑娘,这我理解。但是这种喜欢应该是对自己的姐妹一样,不要想歪了,听到没有?”
“听到了!”小伙子们这声吼山呼海啸。
这一来熊四能的病就在全连公开了。大家很好奇,胳膊伸到头上怎么会放不下来呢?有事无事都到一班门口望一眼,这就是出一班的丑了。陶金生很恼火。李胡子故意说:
“你们凑什么热闹?这叫‘高举、高举、再高举’,只有一班才能出现这样的先进事迹!好好学着去吧!”
陶金生的感觉就如一棵树被火烧了,无论有多痛苦都动不了。
今天一班的工地气氛压抑。不仅仅是因为少了个熊四能。新雪反射着刺目的强光,这些长时间在白色世界里生活的人常会出现眼前一片黑暗的现象,要闭上眼睛揉一会儿才行,而再睁开眼睛时,会感到强光愈加耀眼。今天一班可有几个人对光明产生恐惧。一是陶金生,他觉得昨天晚上在暗影中全班的斗私效果真是个大丰收,而此时的感觉就如一个财迷在梦里拣了一口袋金元宝,醒来的时候却见金元宝化成金光朝窗口飞去,财迷抓一把金元宝死死握住,朝太阳骂一声:你抢我的金元宝,夜里和你算帐!第二个人是温启春,他在暗影里鼓足勇气揭发了杜人杰,此时他却要面对大家的冷眼,大家的眼神十分微妙,但他能清楚地听见那些目光发出的声音:告密者!第三个人是吕双福,他最尴尬痛苦了,他成了出卖杜老兵的人,把人家的好心当成驴肝肺呢!他愿意永远躲进黑暗中不见任何人。第四个人是苏二娃,他那西部人特有的紫红脸蛋变得黑紫,冬天的猴子一般,强烈的白光好像把他昨天夜里讲的故事照透了,像片网,夜里看去是一块,白天却尽是漏洞。他忧恐地想:上级若去调查怎么办,这是欺骗呢!第五个人是杜人杰。他倒并不是惧怕光明,而是总觉光明之中有黑影,越是光明黑暗越大,你看不出来,防不胜防,它无处不在,你已经忘记的话或事,其实已被它收录下来,如同大地收集着万事万物,即便是一粒微尘,最终都要落下来。
戴英宗小声说:“杜老兵,熊将军有福气呀,他病了倒有女军医专门来给他看病。”
“你羡慕了是吧?”杜人杰说。
“有点儿。”戴英宗笑了。他见温启春和于祥龙走过来,说:“小温,我和杜老兵没说别的,交流‘斗私批修’体会呢!”
温启春一脸紫红,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但他又能说什么呢?只好你横的来我顺着咽,说好呀让我也受受教育。戴英宗撇撇嘴,说:“哎呀小温你别吓着我,我向你学习还来不及呢!蛤蟆追兔子,找见一个蹄印就不见影儿了!”“老戴你谦虚呢!”温启春干干地笑着。戴英宗向于祥龙递个眼色。于祥龙明白:和温启春在一起说话要当心呀!心里不由得怕起来,拿把手锯一人去锯树,把拿着大龙锯的温启春晾在一边了。
二班的工地倒是热火朝天,不断地有欢快的吼声传过来:
“倒啦--又倒啦--”
这是说伐倒了树。但陶金生听着却极不舒服,好像李胡子是暗指一班这个先进典型倒了。那边干活就是快,人的情绪高嘛!倒树的轰响不断传过来,雪尘在阳光中晶莹地撒着银屑,有虹光一闪一闪的。
“倒啦--”
李胡子的吼声传过来。
“倒爹妈个×!”陶金生骂一声。心里盼望刘军医一来,熊四能立即就好了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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