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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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班的战士们老老实实坐在帐篷里,没有人说话,在等待什么事情的发生。
陶金生不会开口叫大家打开小包袱,他相信小毕会替他干。
于祥龙又在锉锯。锉锉停停,“嗞嘎嗞嘎”尖锐的金属响断断续续,像在痛苦地思考。今天的锉锯声格外使人心脏收紧,头皮发麻,耳膜通电似的颤,但无人去说于祥龙,都强忍着,响声一停,大家出口气,随即又紧张地等待下一轮噪音的进攻;这等待是残酷的,如果很久不闻锯声响,那种紧张感几乎到了不可控制的程度,会有人叫一声“你快锉呀”。
毕祖光对战友们的内心了如指掌,此刻他们思想斗争正激烈呢!没有痛苦怎能斗私呢?尝尝真正斗私的滋味吧。嗨,能操纵别人的灵魂别是一种权威感,无私的人真幸福!他的目光有意在包袱架上移动,似有“哗哧哧”的响声。他突然想到炊事员炒肉丝,肉一下锅,“嗞啦啦”一阵闹响,肉丝收缩,油喷着泡。他觉得大家的脑壳是一口小锅。正煎着大脑,不、煎私字!好哇,像煎鸡蛋一样,哧啦鼓起泡,翻一面再煎,煎死私字这个万恶之源!
他不知为什么要捅炉子。炉心空了,火舌伸缩着欢叫,松油嗞啦啦淌着,猛地轰然作响,化为烈火,油烟黑亮黑亮的,炉壳眨眼就红了,老化的铁皮格格爆裂,鱼鳞一般。
李土改记起公物还家的事,不是要检查小包袱吗?他只会以行动说话,把小包袱摊开了。他的小包袱真“干净”,啥也不多。
有人带了头,其他人就得跟上,不然你就是落后分子。一个一个小包袱打开了,人们的感觉就像在当众脱衣服,问题不在于多出什么东西,而在于这是有形的私字,脏物一般臊面子。吕双福最慌张,一时很镇定,镇定得像个小偷,一时又若无其事,若无其事得像个等死的囚徒。他忍不住要看看杜人杰,眼光像个病人看一个江湖医生。杜人杰在心里骂他草包。戴英宗把小包袱一抖,东西飞了满床,显然是抗议。陶金生想说他几句,又找不到合适的话。毕祖光问:
“戴英宗,你什么东西都拿出来了吗?”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你还有件东西没拿出来。”
“你说我还有什么东西没拿出来?”
“斗私靠自觉!”
戴英宗心里骂道:我怎么会帮助这么个混蛋!轻蔑地说:“我还没听见上级的命令,一班又来了个新班长!稍息去吧!”
有几个人都暗暗觉得痛快,是得有人收拾这个新兵蛋子!
“大家都是为了“斗私批修”嘛!”陶金生说,也打开他的小包袱。他多出的东西早已托探亲的老乡捎走了。
大家都注意看别人的小包袱,当看见某些不该有的东西时,羞赧情绪渐渐消失,大家都差不多。吕双福的小包袱里多出的是些什么东西呀,一摞洗净的擦枪布,十双补好的旧袜子,五双洗净的旧布鞋(布鞋发新不交旧),一小袋军装扣子,是交旧时割下来的。温启春轻蔑地看看那些破烂,似乎他的“私”也比吕双福的高贵。
杜人杰一直没吭声。他心里很痛苦,看看同志们的“私”,这些东西给他他也不要。农村兵就是爱贪小便宜吗?还不是家中贫困的缘故?这样伤害人的自尊,践踏人的感情就是斗私吗?全班就只有他没有打开小包袱,他不用小包袱,他有一个提包。大家很羡慕的。他取下提包。吕双福被抽了筋似的一坐到床沿上。杜人杰“哗”地拉开拉链,:
“我这包里军装是多出几套,哪个老兵不多出几套衣服?我倒要请问班长同志,是上级有命令清装,还是一班自己搞的清装?如果没有上级的清装命令,清查战士小包袱是什么问题!来吧,检查吧!”
恰在此时,有个外班的战士来找老乡,一伸头就楞了,转身就跑,清查小包袱的消息在全连传开了。
陶金生说:“杜人杰,这可是大家主动“斗私批修”,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
“伟大领袖还说要尊重士兵!”杜人杰直盯着陶金生。陶金生就是受不了他的目光,太“毒”了!太冷了!
“你杜人杰有意见可以去连部提!”
“我当然要提意见!”
二人争吵的声音很大。
于乐水感受到全连一种骚动气氛,回连部请示连长,下午是不是按时上班。
“哪天不按时上班!”黄石玉显然是找事由发火。于乐水真后悔,找训!又忍不住问:
“连长,大家说,要清查……小包袱……”
“谁说的?你的命令呀!”黄石玉真的发火了,扫范清德一眼,“谁敢随便清查战士的小包袱,不讲政策啦!你于乐水要反啦?”
找训、找训!于乐水后悔死了。
“报告!”
“进来!”黄石玉生硬地回答。
来人是杜人杰,看看二位连首长,说:
“报告连长、指导员,一班在清查战士的小包袱,不知可有上级清装命令?我的政策水平低,不知这是否违反政策!”
他说话总是带刺。
黄石玉他挥挥手,大声喊:
“于乐水,传我的命令:叫一班长跑步来连部!”
一会儿,传来陶金生的“报告”声,一进门黄石玉就喝问:
“你在清查战士的小包袱?”
“是……这么回事!”
“先说有没有这回事!”
“有……”
“你请示指导员了?”
“没……”
“请示其他连首长了?”
“没……”
“好哇!”黄石玉点着他的鼻子怒喝道,你这个班长权力比我还大!我都不敢清查战士小包袱,谁给你的胆量?你要当了团长还不反天啦!你要在军人大会上检讨!我要处(你的)‘狗分’!你下午就停职写检查,滚!”
陶金生连表情都没了,“行尸走肉”一般出了连部。
“还不吹号上班?愣什么!”黄石玉朝于乐水吼一声。
于乐水跑出去唇舌一挨号嘴,皮肉猛一收紧,糟糕,忘记用热水冲号嘴了。但他已有经验,忙哈气,吹响了号,但舌、唇内的嫩肉还是沾掉了,“呸”地吐一口,雪地一朵血花绽开,瞬间冻住,还是溅起时的怒放的样子。
于乐水回到连部,见指导员还是一个姿式坐在桌前,脸上凝固着微笑。这微笑凝固了帐篷里的一切。他坐到炉边。凡指导员在,他就不能离开,指导员喊人时他若不在,指导员就不高兴。帐篷里静得让人害怕,声音其实也是人的伴侣啊!他拿出语录本,有一眼无一眼地看着。指导员为难了吗?一班是指导员树起的典型呢!这件事好像被连长抓住理了。他早感觉到连长和指导员之间的对立。连长一般只和团长通电话,指导员一般和政委通电话,连长曾是团长的警卫员,指导员曾是政委的警卫员。他有时想:连长和指导员谁能斗过谁呢?老兵们说政工干部咋说咋有理,军事干部咋干咋有错……
“小于。”
“到!”于乐水一惊。
“你去工作班给宣传股王干事搭个铺。”
于乐水心中疑惑:怎么电话还没打就知王干事会来呢?
下午的工地上热火朝天,战士们都忘记了冷,大家解气又兴奋,原来清装是陶金生这狗日的装积极干出来的,好,叫他检查!
黄石玉和副连长杨正青走在工地上。
“老黄,”杨正青说,“你对陶金生是不是处理得欠考虑?”
“欠什么考虑?”黄石玉说,“一个班长敢清战士的装,反啦!”
杨正青说:“问题不在于陶金生本人,而在于老范,你这不是砍他的旗吗?他可不能善罢甘休。”
“他想怎么的随他,”黄石玉说,“他再会‘辩证法’也改变不了政策!”
杨正青笑道:“连长,你总是不服输,去年春扑大火的事你没忘记吧?你被火烤焦了眉毛,人家,用桦树皮写了一些语录牌,怎么样?人家立了二等功。老黄,这是突出政治的年代,军事干部难工作,完不成任务,你无能,完成得太好了,又是‘单纯军事观点”,分寸感难掌握呢!”
“我们天天坐在家里‘斗私批修’铁路就修成了?”黄石玉极不服气。
过一会儿,杨正青说:“连长,副指导员回来以后,我要休探亲假,我先说好啦!”
“任务这么紧,你晚点走不行呀?”
杨正青说:“老黄,实话说,我是躲开你和老范之间的‘战争’!我不跟老范,影响进步,他去团里当副政委是早晚的事;我跟了老范,又对不起你。主官不和,我们做副职的受枷板罪。”
黄石玉笑道:“正在进行‘斗私批修’呢!你就专想自己?”
一班的工地也干得很热火。陶金生在家里写检查,战士们高兴,又有说不清的惊恐,因此干活更卖力。李土改认定班长犯了错误,他不必分析原因,只要听说某种事是违反政策的,肯定是个错。他心里不安的是,是他先打开小包袱,带错了头,班长的错误是他引起的。他问毕祖光他该怎么办,班长的错误是他引起的。毕祖光想不通打开小包袱“斗私批修”有什么错,政策也是可以改的,说造反有理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要进行“斗、批、改”呀。

熊四能对杜人杰说,他担心得罪班长,以后别想进步了。这话使大家都担心起来。
熊四能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陶金生正在帐篷里骂大家呢!我写检查你们高兴,动了你们的小包袱是吧?看你们哪个还想进步!
他趴在床上写检查,想找一段有针对性的语录写在前边,就是找不到很合适的,最后找到一条:政策和策略是党的生命,各级领导同志务必充分注意,万万不可粗心大意。可是他难以写下去。他恨小毕,是你出了这个馊主意。他恨指导员,你不是说“公物还家”是个好点子吗?他恨连长,你对指导员有意见,拿我垫背!他恨杜人杰,你当不成排长就搅和我的事,掘你的祖坟哟……娘呀,我的运气这么差,一到节骨眼上就有人拆我的台……
晚上,全连集合,陶金生带上手电筒,准备念检查稿。谁知指导员宣读了团政治处的电话通报。通报表扬了一班“斗私批修”的新成果,学用结合,开展了自觉的“公物还家”活动……
陶金生经历了由死到生的体验,一下子握扁了电筒。连长呀,屁处分、屁检查,稍息去吧!指导员,我算死心塌地跟上你啦!
回到帐篷,他见那几个人霜打的薯叶似的,蔫了。那种得志和报复的快感,才叫畅快呀!他想说句带刺的话,很强烈,但一想到指导员,他强压下那,指导员宣读通报时多一句话不说,那才叫肚量呢!学着点吧。有劲不在绾辫子,鸡叫看亮天!他也一字不提这件事。但他发现他越不吭声,那几个人越稳不住劲。能把人玩得像小狗一样真痛快啊!
炉火冲他笑,那跳跃、那爆裂,多热烈!他仍嫌火小,去抱回桦木柈子。桦木柈子一进炉膛,火势先被压住,桦木皮收缩,爆裂,一卷卷像推出的刨花,油脂鼓着小泡,霎时间,轰地一声,恰似炸了燃烧弹,烈焰熊熊,轰轰烈烈,连炉筒都红了半截。
“班长,”温启春突然说:“晚上还要抓紧时间斗私吧?”
陶金生说:“是呀!”
温启春把小包袱打开,说:“班长,这是我节约下的衣服,是准备寄往灾区的,由于思想的威力,全国没哪个地区受灾,所以一直没寄出去。现在我把军装交公,请上级寄往井冈山、延安,支援革命老区建设。”
陶金生的心被刺了一下,不由得想到那六十元钱和去世的母亲,不自然地应道:“行,我向上级汇报了再说。”
熊四能和戴英宗交换了一下厌恶的眼神。
“那咱们就开始‘斗私批修’学习吧。”陶金生的声音是“居高临下”的,向杜人杰扫一眼,又加上一句,“‘斗私批修’是伟大领袖的指示,是最高的‘政策’!”
杜人杰抽出一支“哈尔滨”香烟,点上,细细地吐出一条线。
毕祖光说:“戴英宗,我中午说你有件东西没拿出来,你要自觉斗私呀!”
戴英宗一愣,心咚咚跳,嘴却硬:
“你知道我有啥东西,你拿出来好啦!”
“你真叫我拿?”
“你拿吧!”
毕祖光从包袱架上拿下戴英宗当枕头用的一件工作棉衣,从里边抽出一件东西,丢到铺上。
那是一件洁白的乳罩。农村兵在那时并没见过这种东西,但他们本能地知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这东西太扎眼,是两个碗吗?是一个月亮从中间分开了吗?是两个水蜜桃?是一对荷花苞?这布做的东西竟有如此威力,帐篷里静极了,大家身僵、眼直、口呆。猛然间又意识到不该傻傻地看,都做出十分厌恶的样子,离得近的人都挪开些。
“我看你们能看多久!”陶金生突然想起要说这么一句,好像他没看。
大家都不自然,可是已被那东西吸引,又不敢看,一会儿活动下身子,一会儿挪挪脚,浮躁不安。温启春揉揉眼睛,在指缝里望去一眼,却吐口唾沫,说什么玩艺儿,恶心巴啦的。这一来好像不骂那东西一句就是喜欢似的,几个人也随着骂一句。
杜人杰见戴英宗坐在小凳子上,一动不动,面如土色,二目发直,像个坐着死去的人。推他一下,他身子僵硬地动一下,忙抽出一支烟,放在他的嘴上,给他点上,说:
“小戴,好汉做事好汉当,正确对待。”
戴英宗眼球转一下,“活”了,吐出一口血。只有杜人杰看见了这口血。他是“启发”他,是不是给对象买的乳罩。戴英宗不理解,他脑子已经不灵活了。
陶金生十分高兴,这个“私”抓得好,在“讲用”会上让他讲讲怎样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击中,又怎样通过“斗私批修”学习,提高意识形态领域阶级斗争觉悟,战胜糖衣炮弹,效果准轰动!
“烧掉它吧?班长。”温启春说话时又看去一眼。
“请示指导员再说。”陶金生说。
毕祖光说:“东西可以烧掉,私字是烧不掉的。戴英宗同志,你应该和私字决裂,这东西是怎么来的?”
戴英宗一言不发。
陶金生说:“小戴,有私不怕,斗掉就好,你把‘糖衣炮弹’挂到枪架上,革命战士有枪,不怕镇不住它!”
戴英宗不动。陶金生又叫小温去拿。温启春很激动,一伸手又缩回去,说我不挨这“糖衣炮弹”。陶金生又叫李土改去拿。李土改卡地打开枪刺,挑起乳罩,挂到枪架上。顿时,奇妙的对比效果产生了:乳罩愈显柔美,白光月晕一般朦胧而迷离,羊脂一般纯粹而润泽;一排钢枪倾斜竖立,平添了刚健、昂扬的气势,暗色的金属光将枪衬上一道虚线,放射出坚硬的力度感,勃发出跃跃欲试的活力与生机;乳罩成为钢枪上的花环。帐篷里充满奔放的生机与生命芳香,在这天寒地冻的北国,唯有这顶帐篷罩住了春光,呼玛河的水声在这里回响……
毕祖光脸放红光,是过于激动皮下充血的那种红光。他声音都变了,变得像春季的鹿鸣,渴望、寻觅、激烈、霸气与贪婪:
“同志们,斗私要斗自己,也要帮助别人,互相斗,才能斗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我现在帮助戴英宗同志斗一个私,戴英宗在我彻底斗私之后,要我从前的对象躲到他爷爷那里,让我退伍之后去那里领对象。我经过反复思想斗争,认为我如果那样做,革命的动机和目标又是为个媳妇了,我不能那样做。我要问戴英宗同志:你这样做有什么目的,是不是私字作怪?你要联系这个乳罩,彻底斗私。”
众人全愣了,都看着戴英宗。戴英宗正在想这个乳罩怎么处理,怎样去说,不料又挨一闷棍,半天脑子里一片空白。世上竟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我把酒给你喝,你还我一脬臊尿!狗日的,老子卡断你的脖子!他猛地想到梅朵朵,这姑娘咋看上这个混蛋!他抽出一支“葡萄”牌香烟,盯着毕祖光,从炉中捏出块火炭,慢慢地点上烟,皮肉烧焦的气味先飘出来,吐口烟,吹下手指,绷紧的面孔反而放松了。大家愣愣地看着他,他笑笑,那笑像烧裂的柈子,说:
“我是个混蛋,我有私字,我就是不想让小毕彻底斗了私,他进步了,我就落后了。多亏小毕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高,心明眼亮,识破了我的坏心眼。我是活该。我坏心反得好报,小毕还帮我斗了私,我这辈子忘不了小毕的好处,临死前也得念一声小毕的好!”
大家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觉他身上射出瘮人的波。陶金生知道这个自幼跟爷爷在山里长大的野小子的脾气,逼急了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他说:
“好!小戴这个表态好!这是坚决斗私的表现。有私不怕,斗掉就好。今晚就学习到这里。”
熄灯号一响,有人去厕所。好像不去的就有什么“嫌疑”似的,大家全去了。
戴英宗用力铺好被褥,鞋一蹬,袜子一甩,倒头就睡。
陶金生说:“小戴,咱俩去谈谈心?”
戴英宗说:“班长,不用谈了,我就这样了,当几年兵回家,大不了入不成党。”
陶金生很窘,半天才说:“小戴,你先想想也行,想好了咱们再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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