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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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一班的战士们难以入睡。
他们在想象中勾画出一幅美人图,一个姑娘在暗影里,鼓突着朦胧的白色的乳罩,既虚又实,那般诱人。大家都嫌炉子太热,使人发躁,却又不能不静悄悄的,翻身都不敢。空气中飞翔着生命的粒子,在欢叫,在撞击,好比春天的夜晚蕴含着无可压抑的生机。当温启春第一个发出鼾声之后,大家都相继发出鼾声,而且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却也能听见有人转头时发茬磨枕头的小心翼翼的声音。好像只有戴英宗和杜人杰没有发出鼾声。
其实只有戴英宗先睡着了。不过他一直认为没睡着,因为他发现谁都不把他当戴英宗,只把乳罩当“戴英宗”,自己的身体仅是个“衣架子”,灵魂脱离了。原来灵魂是裸的,轻飘飘的,必须依附一个物体。他找不到自己的,眼看就会飘散,他钻进乳罩里,乳罩立即变成他的身体,他变成了乳罩,原来灵魂像水一样,装进方瓶是方的,装进圆瓶是圆的。从此后他就是个乳罩。好哇,多么温馨,多么醉人!他飞起来。突然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是谁钻进我的乳罩?他说:是我,戴英宗。姑娘说:你回到你的里去。他说:我愿做你的乳罩。姑娘说:谁稀罕你?你把我的东西拿出来展览,真不像话!他看见自己挂在枪架上,大家在看,议论着。是呀,姑娘的东西怎么能挂起来让大家看?他挣脱了乳罩,一把抓住乳罩,一排枪刺刺穿了他的心脏……
毕祖光在黑暗中摸摸索索换了内裤,若有所失地躺了一会儿,起来到了李土改床边。没想到李土改没睡,说声:“背冰?”二人就走出帐篷。
月亮从阴云缝隙中透出惨淡的冷光,看一眼都不寒而栗,二人觉得寒冷是从天下降下来的。二人已成习惯,心里有事的时候只谈心不行,非得干活,看来劳动真能改造人。风不如前几天大,但还是有五、六级吧。林子太密,风从林梢卷过,空中似有浪涛滚过。人如走在喧腾的海底。到了河边,二人舒口气,似乎从水底钻出来了。那道冰的瀑布似乎更高了。李土改挖冰已是高手,几镐就下来一块方方正正的冰块,先背上一百多斤重的冰块,压着暖和些。
李土改说:“小毕,俺的私字又冒上来了,说了都怕你笑话。小毕呀,俺这人没出息吧?看见戴英宗那个‘糖衣炮弹’,心里急火火的,被啥东西拨动了心,没着没落,就想抓住什么东西。觉也睡不着,想起朵朵来了,那东西马驹子似的不老实,‘支帐篷’。小毕,俺是坚决地和朵朵吹了,怎么又想起她呢?你还说俺是透明的人,哪儿透明呢?”
毕祖光的脸轰地一热。唉,土改,我比你还不如呢!我也睡不着觉,我是担心同志们经受不住“糖衣炮弹”的腐蚀,还想监视大家有什么表现呢!谁知我不知不觉“灵魂出窍”一般,天上地下寻找那乳罩的主人,她是地方上一个姑娘,还是部队一个女兵的?她一定十分漂亮。她知道乳罩在我们一班吗?我要找到她,把乳罩送给她。我找到她了,在一条峡谷里找到她了!原来她是朵儿呀!涧水淙淙流淌,有鱼在戏水。我们躺在水边被太阳晒热的石板上,那种温热真叫人把什么都忘掉了。她突然轻轻笑了一声,人就不见了,我的背后却隆起一座美丽的山,两个山峰一样的饱满圆润,充盈着生命液汁,像两颗葡萄,石壁光滑如玉。她的笑声在山上响起。我向山上爬,岩石是温柔的,一眼泉水裂石而出,滋养芳草鲜花。我忽觉筋酥骨柔,细胞都变成无数个蜜蜂飞起来了,难道我是死了吗?从到精神都粘粘甜甜的慵困。忽觉身下冰凉粘湿,我吃一惊,心中十分不安,我为什么会梦见她?斗掉的私字又复活了!
“土改同志,”他说,“我还不如你,我‘跑马’了。”
李土改十分难过,他一直十分崇拜小毕,这太可惜了!一个彻底斗了私的人怎么可以“跑马”呢?又一想,自己不也是只想放出身上的血来才痛快吗?安慰他说:
“小毕,没关系,年轻人,精满自溢,老人们都是这样说的。”
毕祖光反而陷入更深的自责,如果他的身体是个池塘,因水满而向外流,这样的“精满自溢”尚且情有可原,要命的是梦见了朵儿才出了这件丑事,说明内心仍有朵儿的影子!问题是他的确是彻底斗掉了这个私,为什么还会冒出来?这与外界的刺激有关,就是因为见到了那个“糖衣炮弹”,警惕性一马虎,私字就复活了。
“土改同志,”他说,“我发现私字还有再生性,就是你明明是斗掉它了,但在一定的条件下,它又复活了。”
“俺懂,俺懂。”李土改说,“这就好比俺老家有种还阳草,你把它晒干了,枯了,死了,可是只要你没把它烧成灰,有点水它都能活过来。”
毕祖光心里一亮,“烧成灰”,是呀,把私字烧成灰,它还能再生吗?“土改同志,给我换一块大冰,压一压这个私字!”他放下了背着的冰块。
“好,俺换块更大的!让私字尝尝滋味!”李土改更来劲了。
二人回到帐篷的时候,闻到了烧布的气味,在炉口火光映照下,枪架上的乳罩不见了,谁烧掉的?二人楞楞的站了一会儿,心中若有所失。毕祖光猛然警觉起来:把“糖衣炮弹”烧成灰是好事,我为什么觉得惋惜呢?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闪现呢?如果不是立即警觉,这个念头就会滋生、发育……他的脑海中爆出一团光亮,雪白的光亮,兴奋得不能自己。拉着李土改走到帐篷外,声音都颤抖起来:
“土改同志,你刚才心里有什么念头吗?”
李土改:“俺一见那玩艺儿不见了,挺可惜似的。这念头是自己跑出来的,俺根本没想,多亏俺马上警惕了,把私字烧成灰是好事呀,可惜什么?”
“土改同志,”毕祖光充满发现的兴奋,“这说明斗私必须要狠斗私字一闪念,随时随地准备狠斗私字一闪念,巩固斗私成果,防止私字的再生性!”
“这好比除草,一冒头就拔了它,不让它扎根,更不能让它结籽!”李土改对小毕的理解总是十分到位。
早上起床的时候,所有人都发现乳罩不在枪架上,但谁也不说。陶金生十分气忿,是谁把乳罩藏起来了?这是“讲用会”上出彩的道具啊!他压住火,此事不能让外班知道,这是个笑话呀!
天天读的时候,陶金生装得很轻松,一脸笑容,但脸上的紫斑却充血似的红,鼻子和双颊被严寒留下了终生的印记。他笑道:
“同志们,我知道那玩艺儿挂在枪架子上不好看,不知哪位同志觉悟高,把它丢掉了。丢掉了好呀。可是咱们得把它交到连部,不然,不了解情况的人还以为一班斗出的‘私’又有人藏起来了,非传成笑话不可,是吧?是哪位同志把它丢了,拣回来,用纸包上送到连部。一班斗私有成果呢,斗出了‘糖衣炮弹’,金钱美女,从来是革命者的腐蚀剂呀!这教育作用有多大?”
大家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陶金生看看戴英宗。戴英宗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抽起烟来。他抽烟有一手绝技,一支烟叼在嘴上,凭唇的蠕动就能从一边嘴角移到另一边,来回移几次,一支烟就抽完了,烟蒂不用丢,而是轻轻一吹,烟头带一点火飞出去,烟纸仍在唇上。这一招把熊四能羡慕得要命。难道是他?陶金生心下怀疑。而从道理上说,似乎又不可能,他还能再惹这乱子?他把每个人都想了一遍,盯着每个人看,不能判断是谁干的。难道那玩艺儿会飞?十几分钟过去了,无人说话。他也不再开口,观察每个人的神色。
毕祖光想到了夜里闻到烧布的气味,此时却多出个心眼,私字是最复杂的,不能排除有人藏起了乳罩,丢只袜子手套什么的在炉子里烧出布的气味,迷惑人。李土改想起夜里的事,说:
“班长,夜里俺和小毕去背冰回来,闻到烧布的味儿,可能是谁把那玩艺儿烧了。”
“烧了?”陶金生疑心地问,不可能,烧掉还用偷偷摸摸?转念一想,又笑了“好,烧了好!斗私就得敢于刺刀见红!这个同志觉悟高,值得表扬,是哪一个?”
无人吭声。
温启春动起心眼:如果有人把乳罩藏起来了,他肯定不敢说是他烧掉的,我说是我烧的,他心里还感激我呢!他说:
“报告班长,那玩艺儿是我烧掉的。我觉得一个人做点好事不应该说出来。我见班里为这事耽误时间,就不想再谦虚了—过分的谦虚等于骄傲—省下时间还不如著作哩!”
陶金生心里恨小温,嘴上却说几个好字。熊四能不服气了,你小温是个“下蛋的鸡”,能不声不响做好事?不可能是你烧的,昨晚上班长叫你把那玩意儿挂到枪架上,你说你的手不能沾“糖衣炮弹”呢!他鄙视地看看小温:
“班长,那东西是我烧的。我不图表扬,图个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
这是小温万没想到的,激怒的火鸡一般叫起来:“熊四能,你抢功!你有什么证据说是你烧的?”
熊四能不紧不慢地说:“你有什么证据说不是我烧的?”
“是我亲手烧的,这就是证据!”
“你不是手不能沾‘糖衣炮弹’?”
“我是用火钩子把它捅进炉子里的!”
“是我用枪刺把它挑进炉里的!”
“是我温启春烧的!”
“是我熊四能烧的!”
“行啦,不要争啦!”陶金生说。心里用纯正的河南腔骂道:一对二百五!
毕祖光暗笑了一下,说:“同志们,斗私不能一劳永逸,私字还有个再生性。”他很想把“狠斗私字一闪念”说出来,又觉时机不成熟,多数人连斗私都没彻底,远没达到斗“一闪念”的程度。
“私字的再生性”陶金生的心一撕一裂地疼,这句话并不深奥,我怎么就想不到呢?他楞了半响。
工时毕祖光擎着语录牌走在队伍前边,牌子上“斗私批修”四个字二红二白,杜人杰、熊四能、戴英宗和吕双福几个人一见到语录牌总会心中一悸,后来语录牌并没有坏,是于祥龙偷偷修好了。
几天大风之后的早晨,干冷干冷。大森林像平静的海,在远处融入淡蓝的天空。于祥龙挑着工具,大龙锯盘在杠子两头,锯齿雪亮,巨兽张口一般震动出“嚶儿嚶儿”的钢音,叫人心颤!他在出虚汗,棉手套上的绒毫都附了霜。一到工地大家就抢着拿手锯,不愿和别人一起干活似的。于祥龙展开盘成一个大圆的龙锯,龙锯弹性很好,两头的锯把卡在一起,没有经验的人会被锯齿弹着。他好像有些慌乱,一只手套被锯齿挂住,弹飞了,一抓锯身手就被沾住了,一丝白气飘散了。
“别甩手,小心手皮!”杜人杰提醒他。
于祥龙的右手像被大蟒咬住。李土改忙过来哈气,热气立即结成霜,这只能使那只手冻得更紧。眼看那只手由红变紫,指尖开始变白。
“于祥龙,快撒泡尿浇上去。”杜人杰说。可是于祥龙在这时候十分难为情,竟尿不出来,急得吭哧吭哧的。“尿呀!”戴英宗说,“你还害臊呀?”于祥龙更尿不出来了。戴英宗说声“没材料的”,一泡尿射出去,白亮亮一条线,带着生机,带着生命裂变的呐喊,大龙锯“当啷啷”响起来,擂鼓助威一般,一团白雾萦绕在于祥龙的手上。于祥龙在一楞之间,手已离锯。而这时,他的尿也出来了。
熊四能笑道:“于木匠,你得用整块肥皂洗戴英宗的臊气!”
这句笑话并没使大家笑起来。
于祥龙和戴英宗拉一条大锯,他似乎觉得和戴英宗在一起才“安全”。这棵树树干拧了几道弯,树冠偏向一边,倒下的方向不好掌握,戴英宗问他,他说可能向西倒。向西倒的树下茬口就砍在树根西侧。戴英宗觉得于祥龙像只兔子,随时准备逃跑似的,不时**毕祖光一眼。
“于木匠,你怎么了?”戴英宗问。于祥龙向四周看一眼,轻声问:“老戴,你现在,心里啥滋味?”戴英宗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说:“我是‘老母猪和牛顶架’,豁出这张脸了,既然没了面子,还在乎啥?不信打我个反革命……”
“小于、小戴呀,这树的倒向不好把握呢!”杜人杰声音很大,又小声说,“小戴,你要稳住点,不可胡乱来呀!”
戴英宗说:“我饶不了这狗日的!说来真怪,我把那件东西藏进枕头里的时候,帐篷里一个人没有,他怎么就知道了呢?”
于祥龙听了这话更害怕了似的。
杜人杰说:“东西已经烧掉了,你斗斗私就行了,千万别做过火的事。”他向一边走去。那样子像做“地下工作”。他知道,他现在和任何一个人接触,都可能引起陶金生的怀疑。而他这个样子让于祥龙就更害怕了,说:
“老戴,你说小毕……是不是脑后也长着眼睛了?”
“你怕他个屁,你有私?”戴英宗问。
“没……”于祥龙很慌乱,“我的私斗过了,一干……二净……”
树身猛地一抖,嘎吱拖着痛苦的惨叫声,向西缓缓扑去,不料树身翻滚一下,带着千钧之力,呼呼生风,朝另一棵树扑去,轰嚓嚓一声巨响,枝杈相接,纷纷折断,那棵树猛地摇撼起来,将断枝甩出很远,又粗又长的倒树挂在另一棵树上,树干颤悠,大有山崩地裂之势。
大家一阵喊叫。这就叫“吊死鬼”。另一棵树没法伐了,只有用拖拉机将倒树拉下去才行,否则,十有要出事故。
于祥龙像根傻桩一样立在雪地里。陶金生火不打一处来:
“于祥龙,你还是木工哩!这下好了,全连人来拉‘吊死鬼’,一班又立功啦!”
于祥龙绵羊似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嘴唇抽搐,想哭。陶金生说:“先把周围的树伐了再说。一班的任务本来就拉后了!”
戴英宗拿起大龙锯,走向一棵笔直的松树,叫于祥龙这回可要看准倒向。于祥龙抹掉冻成冰坠子的鼻涕,绕树一周,仔细看着。戴英宗觉得他一点不像木匠了,他以往看见树眼睛发亮,好像在计算一棵树能做成什么东西,现在他的眼光傻傻楞楞的,土老冒见到洋货似的。你说它可能向南倒,他就说会向南倒,你说它可能向北倒,他也说会向北倒。
天阴沉起来,紧压树梢,好像如不是林子撑着,天会掉下来。人呼出的热气就在脸上缭绕,帽沿上结出的冰柱更密更长了。于祥龙拉拉停停,盯着新鲜的锯末。戴英宗发现他瘦了,再不是把干活当成享受的于祥龙了。
“小于,”他安慰他,“照我看你是个好兵,全连的木工活都是你抽空干的。你还爱护工具,要不咋评你是红管家?就是有点小私,也是‘白狗尾巴尖上一撮黑毛’,能显了啥?你和我不同,我是生生被那狗日的抓住短了。”
于祥龙大为感动,眼睛湿润,说:“老戴,我也知咱没多大个私,可是我就觉小毕的眼睛盯在我心里,啥底细他全知道,弄得人就像半夜醒来见房门大开,说不出的害怕!”
“那小子是条‘狗心虫’!”戴英宗说。
于祥龙叹口气:“我就怕他给揭出来,倒不如自己斗了占个主动。可是一斗私就得上纲上线,还、还要去‘讲用’……”
“‘光打陀螺’转着圈子丢人!”戴英宗说。
“人脸不是不如了吗?”于祥龙一脸的悲苦。
“哎哟!”戴英宗叫一声,“锯口都对过了!倒树啦——”
但是这树纹丝不动。
“小戴,糟啦!”于祥龙大惊失色,“这叫‘死不倒尸’!人一跑它就追着扑下去!”
“杜老兵,”戴英宗喊,“这棵树锯断了,就是不倒!”
“你俩不要动,等有风吹来树才会倒,看准方向躲!”杜人杰大声说。
陶金生见戴英宗叫杜人杰不叫他,心里大不高兴,说:
“小戴,小于,你们俩是干啥吃的,不是锯个吊死鬼,就是‘死不倒尸’!”
于祥龙突然害怕起来,要跑,戴英宗一把拉住他。李土改拿把手锯,口中念着“锯子快、锯子亮,锯子锯树没商量”,走到树下,又念着“你不倒,撅你的根;再不倒,风来了;还不倒,俺就跑”,摘下帽子一丢。树仍不倒。他又脱下棉衣一丢。所有的人都叫一声,心头哆嗦起来,就跟自己脱了棉衣一样。树仍不动。
“快拣棉衣!”陶金生喊。
“别动!”杜人杰大喊一声,拿上两把大斧子,盯着树,小心地走过去,将一把斧子刃按进锯口,让戴英宗扶住,抡起大斧子“砰”地一声砸下去,树身震动,再砸几下,树身开始倾斜,眼看着向前扑去,却又向左一旋,朝人这边扑过来。李土改早已冻傻了,站着不动,杜人杰拉上李土改,喊一声:“都跟我来”,迎着倒树跑过去,树在他们头上一掠而过,如果顺着树扑下的方向跑,再快也快不过倒树。

李土改已不会说话,大家给他穿上棉衣,捂上帽子。杜人杰指挥大家把他抬起来往雪上摔,折腾半天他才开始“得得得”地打开牙战。
“土改,你咋这样干,零下四十多度的天气,闹着玩吗?”陶金生这话是给自己遮羞,他恼恨自己在关键时候拿不出办法。
杜人杰说:“小熊,拉上土改跑一阵。”
熊四能拉上李土改就跑,直跑到李土改身上有了热气为止。熊四能问他刚才念叨些什么。李土改说:
“俺爷当初在黑龙江伐过木,他说锯断了不倒的树是成精了,它就想扑一个人,念叨个锯子歌吓唬它,树怕锯子,再不倒,就把衣帽一丢,它以为是人,就扑下去了。”
“土改,这是迷信。”毕祖光说。
李土改立即说自己是被私字蒙了心,要当场就斗私。杜人杰说:
“土改,这主要是你没弄明白其中的道理,这样的树,重心不偏不倚,只要在哪一边增加一点力量,平衡立即打破,人一跑,带动空气流动,树就朝人扑下去,甩衣服也是这个道理。今天气压太低,所以你甩衣服没起作用。”
“还是杜老兵行呀!”熊四能说。
这话使陶金生心起无名火,冲于祥龙吼道:
“于祥龙,你今天要写检查!”
于祥龙一蹲,哭了。
“哭!你还有脸哭!”陶金生更来火了。
戴英宗拉起于祥龙,走向另一棵树。
熊四能说:“李土改,杜老兵今天算是救你一命呀!树扑来了你都不知跑!”
李土改十分感激地看看杜人杰。
“干活!”陶金生被熊四能的话气炸了,可又不能明说他。
黄石玉来到一班工地。他一眼就看见“吊死鬼”树,眼就瞪起来了。陶金生拿把手锯走到树下,像在研究怎样处理这棵树。
“嗬,这真是手艺呀!值得去介绍‘经验’!”黄石玉盯着树说,根本不看陶金生。
陶金生讪讪地说:“连长,我想把大龙锯拴上长绳子,两头的人站在十米之外拉锯,倒树会控制这棵树的倒向……”
“那谁在树下掌锯呀?”黄石玉问。
“我!”陶金生说。
“另一个呢?”
“再找一个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人。”
“好呀,那个人就是我!你要锯树的时候叫我一声,我给你陶金生打个下手。”
黄石玉的声音和表情都是“中性”的,你听不出他是真话还是假话。说了就走。陶金生傻傻地愣在树下,如一截树桩。
下班的时候,杜人杰走在后边,脱离了队伍,老兵有这个权力,不浪当点不算老兵。黄石玉在后边赶上来。他佩服这个兵在关键时刻的足智多谋,天生就是个当指挥员的材料。去年扑山火的时候,六连的一排、二排被山火包围在一条山谷里,四周浓烟滚滚,烈火冲天,人已完全迷失方向。他明知向谷口撤退也是死路一条;但不能等死。杜人杰对他说:“连长,想活吗?”这小子说话就是“戗人”。他说:“杜人杰,有话就说,这是什么时候!”他却望望四周逼进的火阵,说:“连长,想活就听我的指挥!”“有屁就放!老子毙了你!”他吼起来。他仍是阴阴地冷笑着说:“连长,我要有指挥权!”他只好说:“老子回去再和你算帐!快说往哪里躲,我让你指挥!”他说了两个字:放火。他跳起来:“你他妈疯啦!我们是扑火来的!”但他立即明白这是个好主意,借助风势,放一把火很快就会烧出一片安全地带,第一阵火势其实只能把树枝烧掉,树成过火站杆,大火滚来之时,并不能把树干全烧着,人在过火林中就不能被烧死……“连长,这个命令得我来下!”他“意味深长”地说。那场大火灾实在惊人,他在“犯罪感中”看着火浪在半空中卷过,每一棵树都是一个巨大的火把。“大家注意,往毛巾上撒尿,别浪费啦!”杜人杰喊一声,自己先往毛巾上撒了尿。当四周大火逼来时,浓烟如山一般压过来,战士们有了这条湿毛巾才逃脱了被窒息的恶运。事后他打了杜人杰一拳,叫一声“你真他妈‘有尿’!”扑火战斗结束之后,他为杜人杰请功,终因“放火”一词这“千古之罪”而未能如愿。他又极力主张把杜人杰提为排长,也未能如愿。
“杜人杰,你不可以放下帽耳呀?”黄石玉总觉得这个兵毅力坚强得吓人。
杜人杰说:“连长,多谢关心。我放下帽耳就不舒服,不自由,被捂住头一样。”
黄石玉说:“小杜,你去团材料股当材料员吧,股长是我老乡,我给他说一声。”
杜人杰知道连长是为他着想,“小包袱风波”之后,指导员对他恨之入骨,陶金生对他恨之入骨,他在六连是不好待的。
“连长,”他说:“我在六连还有一口气没出呢!”
黄石玉说:“小杜,怎么说你也是块嫩姜,没多大辣气。你以后吃后悔药我可不给你煎……”
陶金生对大家说:“今天午饭大家多吃点,吃完了去拉那棵‘吊死鬼说时瞪于祥龙一眼。于祥龙眨巴着绵羊似的大眼睛,扒拉一碗饭就去工具棚锉锯。
兹嘎、兹嘎……
锉锯声使大家牙根发麻,嚼了沙子一般。毕祖光想:于祥龙像患了“恐惧症”,他恐惧啥呢?他过去的锉锯声那么欢快,像个没好嗓子却喜欢唱并且自我欣赏的人在唱歌,这几天他锉锯总是锉锉停停,充满恐惧、挣扎、逃避、无奈和苦思的韵味,还被锯齿划破了手。
毕祖光轻轻推开工具棚的门,吱——嘎涩涩的一响,一道雪白的光射进工具棚。于祥龙吓一跳,真真切切感觉到那白光是小毕的目光,直刺入他的内心,并且觉得小毕的眼睛奇怪地长到他的心里去了,不知道他心里的这双眼和小毕脸上的眼睛到底哪双是真,哪双是影子,他盯着小毕,梦靥一般恐惧。
“于祥龙,咋只吃一碗饭?”毕祖光问。
“我先锉锯,再吃饭……不,先吃饭,再锉锯……”于祥龙语无伦次,下意识地用腿挡住工具箱,却碰到了锁,格啷啷一阵响,他腿一软,一坐到工具箱上。他连头也不敢抬,却看见内心里那双眼睛盯着工具箱。其实毕祖光已经出去了。内心里有别人的一双眼睛,他觉得心里凉凉的,有泪水的咸咸的腥气返上来,他像丢了心一般空洞而惧怕,个人的一切全暴露了,躲进地狱也不安全……
“于祥龙,带上粗绳子。”
他听见班长在喊。背上绳子出了工具棚。
一班战士提前上班,要拉倒那棵“吊死鬼”树。毕祖光一见于祥龙背的绳子,心中就一悸,一身都是被绳子缠住的感觉。这又是“私字一闪念”,好,我叫你“一闪念”!他夺过于祥龙背的绳子,自己背上。于祥龙哪里知道他是在狠斗“一闪念”呢?以为自己连当个班材料员的资格都没有了,傻傻地愣在雪地里,心里一阵滑溜溜的凉,那双眼睛又在转了。
“于祥龙,走呀!”戴英宗催他。
杜人杰走在后边。他心里好笑,那么粗的树斜戳在地上,树冠又和另一棵树叉在一起,一个班能拖动它?就是一个排去拖,也得想点巧点子,比如在树根处浇上一桶水,三两分钟就冻住了,再撬动一下树根部,借助冰的滑劲,一拉就行。可是陶金生没有征求大家的意见,他又何必说出来呢?他那阴冷的嘲意又挂在脸上。绳子拴到树根上。他忍不住说:
“苏二娃,我看有你一个就能拉下来!”
苏二娃说:“这我不是吹,没有我苏二娃,今天就拉不动它——可以说!”
陶金生一肚子气,杜人杰这是说我吹牛呀!我就拉给你看!他喊起号子,由于气忿,号子声不仅鼓不起大家的劲,反让人压抑。所有人都出汗了,倒树纹丝不动。
“都使劲!”他的意思好像有人没使劲。
那片雪地踩成粉,用力一蹬脚就打滑,还拉什么?
黄石玉带着一、二排来了。他根本不看陶金生,指挥大家抓住绳子。战士们好像有意要寒碜陶金生,嘻嘻哈哈不真使劲。李胡子喊号子:
“向一班学习呀——嗨——哎!”
大家反而笑起来。陶金生一脸紫红。李胡子说:“我这嘴上没劲,还是一班长喊号子吧!”大家起哄地叫好。陶金生明白李胡子这是说他是“嘴上的功夫”,他想一摔绳子走开,可是连长在,他只好忍着。
“听我的号子!”黄石玉喊起号子,战士们山鸣谷应般和起来。当第三声“嗨哎”在林海中震荡起来时,绳子断了,战士们全向后倒去,扑起一阵雪雾。这情景使陶金生更加尴尬。黄石玉看见杜人杰脸上的嘲意,知道这小子又有主意了。
“杜人杰,你来想办法,这是命令!”
杜人杰的嘲意很刺激人。说:“连长,我原想带桶水来浇到树根上,借借冰的滑劲,现在我改主意了,顺着倒树方向拉,抵抗力太大,横着拉,叉在一起的树枝只要别断一条,它就得滚下来。”
李胡子来了鬼主意,要戏弄陶金生,说:
“这办法肯定行,对着耙子打枪——要多准有多准!哎,我说老一呀,班里有这么聪明的人,你咋不用呢?”
陶金生一股热血冲上头顶,脸像个紫皮萝卜,毫毛上挂的霜都烫化了。心里直喊:忍!忍!好马出在腿上,好汉出在“忍”上!用力咧咧嘴,说:
“我没有你李胡子善于发扬军事民主,向你学习,向你学习!”
这棵树就这样拉倒了。
黄石玉一言不发,大步向前走了。其他班的战士们也各去各的工地。陶金生在心里骂道:倒霉,真他妈倒霉!越不当意越在婆婆跟前放个屁——连长对我的印象是全完了!
“把它锯断,抬出去!”他踢了倒树一脚,大声喊道。瞪于祥龙一眼。
于祥龙赶紧锯树,慌乱中竟忘了按二米、四米或六米的尺寸截木头。这原也没有什么,木材加工厂自然会按规格裁料,但陶金生这口窝囊气没出来,吼道:
“于祥龙,你还是木工呀?有尺寸没有?你家里的木料会这样锯吗?你都闷着头琢磨什么来,不想干回家抱孩子去!”
于祥龙眨巴着绵羊似的大眼睛,说他没带尺子,要回去拿尺子。陶金生又训斥道:
“等你拿了尺子来什么不晚了?”
这一下午,于祥龙就跟“劳改犯”一样。不仅怕班长,还怕小毕,小毕看他一眼,他就觉得心里那双别人的眼睛在亮,内心里有一块地方不是自己的,这感觉怪异而恐怖。
收工回来,大家赶紧擦身子。一人一盆热水,上身穿着棉衣,下身穿着裤衩,先擦裆里的粘汗,再擦擦背就是洗澡了。炉子很旺,大家棉衣上的霜蒸发出浓烈的汗气。戴英宗擦澡不像别人一样一手拉着裤衩,一手伸进裆里擦,而是脱掉裤衩,上身的棉衣显得肥大,腿显得更细长,驼鸟似的。杜人杰换裤衩不是脱了换,而是先把干净的套到一条腿上,从里边拉上去,从另一条腿上拉出去,套到另一条腿上,提上去时,干净的裤衩就在里边了,脏裤衩自动脱落。熊四能注意了好些日子,才看出门道,吹嘘说:
“杜老兵,咱也能不脱裤子换上新裤衩。”
但他在套另一条腿时却不顺利,“哗哧”一声,裤衩撑破了,两片破布似的吊着。大家笑起来,温启春笑得最响。熊四能就不自在,说:“卖牙呀?你还笑我!我戴的帽子比你穿的裤衩都多!”大家笑得更厉害。他悟到自己说错了,又说:“不,是你穿的裤衩比我戴的帽子都多!”
戴英宗笑道:“熊将军,你说来说去姑娘还是蹲着尿的呀!你该说你穿的裤衩比他戴的帽子都多才对。”突然有所警觉,“哎呀,我又说下流话了,私字作怪,我坚决斗私!”
大家的笑硬憋回去了。打饭回来的于祥龙听到戴英宗的后一句话,不知有多慌乱,精神再也撑不住了,说:
“报告班长,我、我要斗私!”
“好,吃过饭再斗。”陶金生说。他的情绪开始好转,他见到了团宣传股王干事。一班的先进材料就是王干事写的,他肯定是为总结一班的“斗私批修”新经验而来。搞新闻报道的人总想写出有影响的文章来,就是面对一个草包,他们也能发现这个草包是世界上最好的一个。这一点他是深有体会的。
“不,班长,我……支持不住了,我现在就斗!”于祥龙如毒蛇缠身。
“好,宁可不吃饭也要斗私!”陶金生说。
于祥龙去搬进了工具箱,立正站着,看一眼工具箱,面色苍白,鼻尖渗出白亮亮的汗珠,依恋之情如向恋人告别,挣脱与吸引的痛苦如切肤刮骨。再看一眼,又现出无所谓的神情,那是绝望之后的死一样的坦然。说道:
“同志们,这个工具箱就是我的私字,我是准备退伍时带回家去用的。
“我家的日子是好是歹就不用说了,我的两个哥哥至今还是‘一双筷子两条光棍’。我从小就想学个木匠。木匠一个工两元钱,生产队抽去一元五角,个人还有五角钱。在谁家干活吃谁家的,起码有个咸鸭蛋。一个小伙是木匠,哪怕少一只眼,人家也会说是调线省了闭另一只眼,说个媳妇是不难的。可是学木匠难呀,白给师傅干三年活不说,二百元钱拜师金谁拿得出?还要送一只大公鸡,这叫学艺早早起;送二斗黏米,这叫黏住师徒情义;送三封高香烛,这叫祭祖师鲁班;送四包长挂面,这叫缠住师徒的腿;送五斤香油,这叫香香师傅的门;送六斤糖,这叫甜甜师傅的心;送七斤棉花,这叫暖暖师傅的身;送八瓶酒,这叫师徒感情四平八稳;送九斤重个猪头,这叫学徒早出头;送十尺红布,这叫九指十成满堂红……”
“他妈的,这是剥削呀!”戴英宗骂道,“我给他一脬尿当烧(臊)酒!”
大家也都停止了吃饭。
于祥龙凄然地一笑,说:“这也是人家不愿教你,教出徒弟抢了师傅的碗,除非是自家儿子。”
“我家出不起拜师礼,也没钱置办一套木匠家什,斧凿锛刨锯,各种规格几十件呢!都不是一个钱的东西。我没事就去看木匠干活,刨子推出的木花一卷一卷的,真好看呢!我想来个无师自通,看出手艺来,我帮木匠拉锯,干杂活,可是别的家什你是不能动的,木匠行里有句话:宁让你动老婆,不让你动家什。
“没想到我参军到了林区,哪里有这么多木料让你随便学手艺呀!在端正入伍动机,树立‘三荣思想’学习的时候,我说我学习了《为人民服务》,克服了怕艰苦生活的思想,安心服役了。其实我早就安心服役了,我不图入党提干,咱不是那块料,就图把手艺学成,一退伍咱就是木匠啦!
“当我领到一套木工工具的时候,我高兴得哭了。只要有木料让我做东西,我比干啥都高兴,别人求我时,我其实心里感谢人家。大家说我助人为乐,我是占了双份的便宜呢!我爱听锯木头的响声,爱看刨花一卷一卷飞出去,有个谜语是:小鸡上板子,吃木头拉卷子,说的就是刨子。只要有木工活干,我就是天天过年!有人说战士端的是泥饭碗,干部端的是铁饭碗,我只想端个手艺碗,那叫橡皮碗,掉在地上跌不烂,摔一下蹦个高,拣起不用哈腰。我怎能不安心服役?部队给了我手艺,不好好干对不起良心。我在‘讲用会’上说的是着天不着地的大道理,不是我的心里话。
“这个工具箱里的工具是我从营部木工排的刨花堆里拣来的。部队木工用工具太浪费,拣回稍一整理就是六七成新。这工具箱就是我退休后生活的本钱呀!我把工具箱锁得紧,大家评我红管家,我心里也不安,我总是安慰自己:这些东西烂掉也是烂掉,我加倍卖劲干活,报答国家。通过‘斗私批修’学习,我明白这就是私。这些天我思想斗争很痛苦,我把私全抖落出来啦!班长,这个工具箱我交公!”
“好,很好!”陶金生说,“我把它交给连材料员。”
于祥龙舒一口长气,确有解脱的轻松感。熊四能给他盛饭,特意在菜盆里找出几片腊肉,他可从没有这种风格。于祥龙很感动,吃几口饭,不知不觉眼圈发红,遂感空空落落、无依无靠,荡悠悠不知身在何处,绵羊似的大眼睛空虚而无活润之气。
大家都不说话,似悲哀、似怜悯、似惆怅,于祥龙的私多么可怜!这种同情感发展成委曲感,产生某种说不清的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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