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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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祖光今夜难以入睡。
他万没料到戴英宗能为他想到这样的办法,应该说这个办法是万无一失的。如果是这样,朵儿当然也等得苦,可是,总比被家里人逼着,被那个王八蛋缠着好百倍啊!朵儿在前封信里说,那个王八蛋又来软的了,公社广播员,公社团委书记,两个职位任她选。公社团委书记,那就是干部了,年龄再大上几岁,就转为公社妇联主任,就永远不靠工分吃饭了。他当时真怕朵儿经受不住这么强烈的诱惑,人的德性在诱惑面前到底有多大力量?他在“灵魂深处爆发了革命”之后,倒希望朵儿接受那个条件,他也就可以“问心无愧”了。但在他给朵儿写了这封信--他认为这是最后一封--之后,心绪却乱极了,在情感深处--在革命**的包裹下的内核,还是被朵儿填满了。他发现自己的情感是那么矛盾,革命**虽然那么强大,把对朵儿的感情压缩成一粒沙子,然而,这粒“沙子”却发了芽,如同土地封锁不住一粒种子!他是在精神的殊死搏斗中才写了这封信。写完信他的精神就空虚了,生命飘忽着,没有任何依托,只有一个感觉,朵儿是他心中的一个蚕茧,有一根丝在向外抽,抽呀抽呀,永无尽头,抽得他心痛,浑身的精气神全被抽走了。他猛地产生恐慌,如果这个茧儿的丝抽光了,他的心就只有革命**这个金光闪闪的外壳……
风越过帐篷,帐篷忽闪着,锚固缆绳“嘣嘣”弹着,松紧螺栓环发出了金属磨擦声,雪尘沙啦啦击打帐篷。毕祖光感到帐篷被雪埋住了,很深很深。他翻个身。戴英宗的话有道理,我想当官才是私字,和朵儿结婚并不是私字,世界上三个没有私字的伟大人物不是也结婚了吗?我只是革命的动机不纯,如果我坚持斗掉想当官这个私字,动机不就纯了吗?退伍时去戴英宗老家接走朵儿,不,当兵三年之后有一次探亲假,我可以去看朵儿;如果公社书记的儿子结婚了,我还可以带朵儿回家结婚呢!这也是个曲折的爱情故事呢……
他突然警觉起来,灵魂中那道黑暗的山岗又出现了,它原本已经被炸掉了,灵魂中一片光明,原来一有私心杂念它就会重现。看来尽管他不想当官了,但是心中等待的那个目标仍是为自己,实现透明的人生实在不易!
他恨那个黑暗的山岗,你就是要和我毕祖光作对吗?我一心为革命,就留了那么点爱情是为自己就不行吗?好,你想钻进我的内心就让你钻,我不怕你,难道你还有了重量,压趴我不成?……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见响动,见是李土改起来烧炉子。熄灯后加进炉中的柈子烧到深夜二、三点钟就烧尽了,多亏李土改夜夜起来加柈子,不然后半夜大家都得当“团长”。李土改加完柈子总是悄悄躺下,不像温启春,干点好事必得把人吵醒。今夜李土改加完柈子没有立即躺下,而是坐在炉边。他想什么呢?毕祖光也悄悄起了床。
“小毕,没睡?”李土改轻声问。
“醒了……”毕祖光说。
李土改说:“小毕,俺想起一件事,在家里的时候,俺亲过朵儿,还摸过她的奶,说实话俺没有干坏事的心,可是为什么要亲她?为什么知道摸她的奶?这是不是私字?这个私是怎么来的?根子在哪里?俺没‘理论’,想不透,是男人天生就坏吗?”
毕祖光搓搓发烧的脸。这种事他也干过。他为什么要干?朵儿为什么让他干?当然是因为爱。那么爱本身是不是私字?他朝戴英宗铺上望一眼,心里非常茫然。
李土改痛苦地问:“小毕,如果人一生下来就是坏的,那还有救吗?”
毕祖光还没有想到私字与人本性的关系,李土改的话倒启发了他。李土改,你是个“天然”的理论家!人性到底是恶、还是善?他情愿人性是善的。他突然想到一个安慰李土改、也安慰自己的理由:
“土改同志,人一生下来就吃奶对不对?因此人的嘴是先于手和脚起决定性作用的;我们吃母亲的奶吃到三岁,吃奶的孩子总是喜欢摸母亲的奶,长大以后,我们还忘不了吃母亲的奶和摸母亲奶的事——不是有意去记住,而是一种本能的记忆,就像我们学会了使用筷子,就是几十年不用,也不会忘记怎么使用筷子,在和我们喜欢的姑娘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又恢复了儿童时吃母亲的奶、摸母亲的奶的习惯。”
李土改舒出一口气,说:“小毕,你就是有‘理论’,什么事都能说清楚。”
毕祖光没有想到,他关于婴幼儿“吃奶摸奶”的理论不仅说通了李土改的思想疙瘩,更启发他找到了私字的新目标。早饭后李土改就坐在小凳子上,暗暗作劲,急不可耐地要斗私。“天天读”刚开始,他就说:
“我以为俺的私斗完了,其实还多着呢!教导我们说: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天连五岭银锄落,地动山河铁臂摇……”
这是李土改发言的特色,这些常用于报纸上做通栏标题的诗词,他全能背下来,而且认定发言时能说出来才叫有“理论”,不管与发言内容有无关系,又说出一串,才说:
“俺入伍后有私,入伍前也有私;俺在家里时把大粪全下到自留地里,都烧坏了菜根。俺长大有私,小时候也有私;俺有个堂弟,半岁死了娘,俺娘养活他。俺那时就不许堂弟吃俺娘的奶,一吃俺就抓他、蹬他。俺从小就很会揪人,知道肉捏得少才疼,常把他揪得哇哇叫!俺娘只好先喂我,俺把两个鼓鼓的奶吃瘪了,打嗝打出奶浆子,才轮到堂弟吃,还不能让俺看见,一看见就打滚儿闹!俺倒胖乎乎的,堂弟可瘦得像只小猫。俺吃奶吃到五岁,俺娘说儿呀,你把娘啃成骨架子了,俺儿不吃奶了好吧?吃奶不如吃饭。俺吃奶吃上瘾了,就要吃奶。娘为了给俺戒奶,在奶头上抹了猪苦胆,俺一吃就闹起来,浑呀,把娘的奶头咬一口!同志们呀,俺李土改从吃奶的时候就有私字呀!……”
说到痛心处,他哭起来。
大家被他的泪水打动了,但又有哭笑不得的感觉,这么说私念是人的本性,生而有之?多亏他能想到,也只他能想得到。
帐篷忽闪着,一时向外鼓,一时向内挤,四壁像风帆似的。炉子被气流鼓荡着,一时炉口倒烟,一时又抽得呼呼叫。大家都有种怪怪的感觉,看看李土改,不知他长大了没有似的。一时间连陶金生都找不到话说。他的脸已不是昨天那么花里胡哨的,但鼻子和面颊上的皮呈紫灰色。
毕祖光极兴奋,他那贮藏无数思想的“几何图形”的大脑紧张地运动着,在组合着新的“思想图形”。他非常敬佩地说:
“李土改,你是个真正恨私的战士,斗私的勇士!只有内心如水晶一般纯洁的人,才容不得生命中有一丝暗影,不管是现在的和过去的。同志们,李土改又为我们提供了斗私的新鲜经验,这就是:入伍后的私要干净彻底地斗,入伍前的私要跟踪追击去斗,将来的私要准备去斗,幼年的私要刨根问底去斗,成年的私要盯准目标去斗!”
这几句话总结得何其有力!这种本事确令人震惊。
陶金生妒火中烧!他的脸变白了,三片紫皮更显其紫。别说这小子是理论家,他的大脑就是个制造经验的机器!如果我有他一半的本事……他愣了很久,突然想到他该说话了:
“同志们,听见了吧,只要你们把私给斗出来,小毕一定会总结出经验,咱们班拉出去集体‘讲用’一定没问题,一定会更轰动!现在的关键是放下包袱,包袱!无论‘包袱’里装得啥,统统放下!同志们,谁再接着放包袱?”
吕双福听见“包袱”二字,不由得朝包袱架上扫一眼,心“咚”地一撞。班长为什么看我?难道是说我的小包袱?突然丢出一句:
“我,‘放包袱’……”
大家奇怪,吕双福发言从来是“副班长”——排在最后的,今天怎么争到第二了?而且“放包袱”从他口中说出,格外逗人似的,都看看他的小包袱。谁也不会想到这会增加吕双福的心理负担。其实他并没想到自己要说什么,只好向李土改学习,讲点小时候的事:
“我,小时候也有私,我,长到十岁没穿过……裤子——是春天到秋天……”
大家笑起来。吕双福一脸通红,不说了。
“这有什么笑的?”苏二娃突然很生气,被人嘲笑了似的。“乡下十来岁的娃儿不穿裤子的可以说多啦!”猛地想起什么,又说,“当然,我不是说我老家,我老家那比天水好的地方是不会让小孩没裤子穿的,真的!”
大家又笑起来。班长制止了大家,吕双福才又接着说:
“我大姐结婚的时候,留一套旧衣服给我,衣服是、是红的,裤子是、是绿的,改小了给我穿。别人叫我假丫头……(有人笑)我恨父母偏心眼,有时就、就哭闹,那时,不知父母也难,布票当、当画纸贴墙。那回哥哥的衣服晾在院子里,我、我偷偷给抹上狗屎,哥哥不明白狗屎怎么会拉、拉到晾衣绳上,满、满院里追着打、打狗,我、喜欢那条狗,天冷时抱着它好暖和,我、我又不敢说狗屎是我抹的,就问他为什么打、打狗?他反而更生气,说我就打、打狗、打死它!一棒子打到狗、狗头上……”
大家憋住笑,因为见他流泪了。他抹抹泪水,又想到还没有联系思想,又说一句:
“我这是私字作怪……”
这句话让大家感到怪怪的难受,一个十岁的男孩还光着,他想衣服就是私字吗?
熊四能也想到衣服上的事,说:
“我也斗斗这个私。我哥的个子没有我高,那时候一人六尺布票,今年做了上衣的就不做裤子,做了裤子的就不做上衣,我做条裤子六尺布哪里够呢?我就和哥哥商量,让他也做条裤子,省点布给我,他死活不干,结果我也来了气,裤腰没有布,用旧裤子做裤腰也要做!结果那条裤子以上是旧的,以下是新的,就像春天里狗褪毛,新毛长了一半,旧毛没褪掉……”
大家笑了。
“真的,别笑。”熊四能说,“你们说我对哥哥有没有气?他穿那件衣服我就更气。我倒没像吕双福那样给他抹狗屎,不过有一天烤火,一个炭火星溅到他身上,衣服烧了个洞,他的衣襟是翻上来的——他是气我,我不敢翻衣襟,翻衣襟就见到旧裤腰——结果那衣服烧了两个洞,我说好呀,加上肚脐眼就是三个洞!……”
大家又笑起来。
“真的,别笑。”熊四熊说,“可惜那个时候我不知道‘斗私批修’,要知道,我肯定斗。私字这东西真能害人呢!”
温启春在发言上是不能输于熊四能的,说:
“小时候谁没有私呢?都有。我读书的时候比别人稍稍聪明点,有的同学总是问我,他偷懒,我就不告诉他。考试的时候他偷看我的卷子。老师说平常学习是耕耘,考试是收获,他这不是不劳而获吗?我就不让他看。实想想我也是私字作怪,若是平常多帮助他,他也不会小学没念到头就不了。当然,这人很骄傲,你要帮助他,他反而说你想当老师……”
大家听得没兴趣,只要小温一开口,坏事准是别人的,一个人怎么会这样“聪明”,会说的就不知有会听的吗?熊四能最气愤,小温是说他呢!他不想让人知道那是说他,只有忍,忍不住,就大声咳嗽,以示抗议。
毕祖光脸上挂着嘲笑,说:“同志们,人的境界是不同的,比如一个穷人只有一毛钱,他捐献出去了,一个有钱人有一千元,他捐献了一元钱,哪个境界高?穷人是毫无保留的,而有钱人是有保留的。我们和李土改相比,李土改斗私哪怕是再小的事,境界也是高的,如同一个穷人捐出了仅有的一毛钱。而有些同志也像李土改一样拣些小事来说,就如同有一千元的人捐出了一元钱,私字的大头还在心里装着呢!
“同志们,为什么舍不得把私字彻底放下?斗远的不斗近的,斗小的不斗大的,斗无关紧要的不斗要害的,斗外表的不斗灵魂深处的,斗别人知道的不斗别人不知道的,借斗私之名表扬自己打击别人的,等等、等等。同志们,这还是以私字为圆心,以我字为半径,画着个人的小圈子,可怜复又可悲呀!”
熊四能出口长气,真舒服!他以为小毕是说小温。小温的脸一红到脖子。他原本就对小毕有气,如果小毕不到一班来,学习小组长就是他的!他打开炉门捅炉子,炉火“空空”抽气,丢一块柈子进去,把它当成“小毕”,看着它变成棕色、黑色,冒烟、起火……
陶金生说:“同志们,小毕的意见提得尖锐、深刻、及时,击中要害,值得大家注意!”
小温更气了,班长还表扬你小毕,我叫你表扬!他把炉子填满了柈子。
之后便无人发言。气氛又压抑起来。大家在挨时间,反正天天读是一个小时。炉中的柈子压住了火头,浓烟拥挤着向外钻,一出炉门又被吸进去,一会儿,几片火苗从烟中飞出来,一闪而熄,不知那无根火苗是怎么飞出来的,炉中突然哄地一响,烟火喷出,柈子呼呼啦啦着起来,松油淌出来,黑红的火和浓烟呼呼欢叫,嘎嘎爆响。大家都看炉门。

毕祖光猛然觉得自己看戴英宗时目光游移,不敢对视。看来无私才无畏。就在这一刻里,他决定把写给朵儿的信寄走。学习结束时,他从铺底下取出那封信,向戴英宗晃一下,目光说:那件事不用你操心了。戴英宗心里还高兴呢,这样更好,免得你不知哪一天转错了筋,把这件事当私给斗了出来。他的那封信已经写好。
大风还在刮,到晚上越发猛烈了,雪尘漫天飞扬。熊四能打回饭菜的时候,饭桶子的表面泛着惨惨的白,饭已冻了。
“大家都别动,表面上的冻饭我来吃!”熊四能把吃冻饭当成“斗私批修”见行动。你“斗私批修”见行动,谁又不见行动呢?于是大家抢起了冻饭,没抢到的好像就不是“毫不利已,专门利人”了。杜人杰在一边冷眼而看,忍不住说:
“要不要把饭桶提到外边去?保证不用十分钟全冻透!”
大家不大明白他的意思。熊四能还以为杜老兵没吃上冻饭有意见,好事不能一个人做了,他要拨一半冻饭给杜老兵。杜人杰说:“我干嘛要你的?抓一块冰放进饭不是一样?”他真的就去拿一块冰放进碗里。但他没吃,把碗放到炉子上,冰化了,一会儿噗嗤噗嗤烧开了。这一来,反使吃冻饭的人心里疙疙瘩瘩的。这顿晚饭吃得真不愉快。
晚饭以后,于乐水通知各班班长和学习小组长去连部开会。战士们的心就一沉:凡班长和学习小组长一齐开会,准是与学习有关。不知指导员会怎样布置学习,肯定还是个“斗”字。只有戴英宗情绪很高,他把那封信已经寄走了,想想,还是给爷爷写封信,让他心里有底,不然,猛见来个姑娘,别认为是“黑帮”、“走资派”、“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的女儿逃出来躲难的,把她送到专政机关,那可就“养个孩子被猫叼走了”,这年头人们阶级斗争觉悟都很高呢!
帐篷一鼓一收,锚固缆绳上的铁环响得很尖锐,马灯晃动着,滚过帐篷的风海涛般呜呜轰响。战士们突然生出要翻船的恐怖。帐篷帘每扇呼一下,就有雪尘飘进来,门口白白的。
于祥龙又在锉锯,“嗞嘎嗞嘎”,声音短促有力,刮耳鼓。熊四能突然觉得骨头发麻,活像用锉子在锉,大叫一声:
“别锉了!”
于祥龙吓一跳,看看大家,看看锯,一言不发,绵羊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十分可怜。
吕双福不时偷看小包袱一眼,班长不在,他很想整整小包袱。苏二娃走来走去,让人眼晕。
“你走什么呀,苏二吹!”熊四能说。
苏二娃站住了,说:“我在想我怎么斗私,我真不知道我还有什么私。班长和小毕一回来,又要开会,我可以说是没话说。”
“你就说说怎么想你媳妇嘛!”戴英宗已经写完了信,
苏二娃突然生气了,盯着戴英宗,说:
“小戴,还有你们大家,我可以说没媳妇,谁再跟我提媳妇,我可急啦!”
“哎……”戴英宗莫名其妙,“苏二娃,怎么回事?”
“不要问,记住我的话就是了!”苏二娃恶狠狠的样子。
大家感到奇怪,苏二娃明明是结婚了,怎么又说没媳妇?
直到熄灯号响了,班长和小毕仍没回来。战士们刚刚因为逃过今晚的“斗私批修”学习而产生的轻松感顿时又沉重起来——那个会就好像暗藏着某种严重性。李土改站第一岗,他把马灯拧小,灯头如豆。大家不声不响地上床睡觉,没了往日这个时候你拧我一把,我拍你一下的嘻嘻哈哈。
门帘突然掀起,陶金生和毕祖光被一团雪尘裹着闯进来,炉壳发出噗啦啦的响声。陶金生拧亮马灯。灯光那么强烈,闭目的人都觉得刺眼。大家都没睡,却都装睡,一动不动,似乎像在暴风中安卧的一道道小土岗。
陶金生和毕祖光相看一眼。指导员在会议结束后专门和他二人谈了一班的“斗私批修”情况,这是指导员重视一班呢!指导员要求一班尽快达到集体拉出去“讲用”的水平,不能太拖拉,要采取一种形式,突破私字的第一道防线,向纵深扩大战果。毕祖光发现许多人的私字包在小包袱里,只要打开小包袱,就会触及灵魂,他建议一班开展一个“公物还家”活动。指导员立即表态说这个活动好。陶金生暗暗吃惊,这要得罪战士的。他向毕祖光点头一笑,让小毕向大家传达指导员的指示精神。
毕祖光非常兴奋,说:
“同志们,我知道大家没睡。指导员号召一班全体同志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在‘斗私批修’中再立新功,拉出去集体‘讲用’!我建议咱们从小包袱开刀,打开小包袱,看看咱们的私……”
这句话如掀动通铺,每个人都震动了。吕双福和于祥龙猛地坐起来,又意识到这种失态的后果,不约而同地说:
“哎呀,好大的风……”
陶金生说:“同志们,小毕的意见很重要。他能提出‘公物还家’这个点子,说明他觉悟高。这个点子能帮助我们从口头上的斗私,进入实质性的斗私……”
毕祖光这一招是绝的。凡当过几年兵的人,谁不多出几套军装?虽说发新时必须交旧,有人是老兵退伍时送一套旧军装,有的老兵退伍时用几套旧军装换新兵一套新的,只要发新时有旧的交上去,几年下来就能倒腾出几套来。军装是那个时代的时髦,亲友哪个不想要?但若按应发服装计算,多出来的就是“私”!还有人小包袱里有别的东西,那就更糟了。小包袱是战士入伍发服装时同时发的,成了他们的小仓库,检查小包袱就是“抄家”一样。
奇怪,大家好像都没睡,却又做起梦来,而且能互相看见别人的梦,能走进别人的梦。大家最大的是钻进别人灵魂深处,能看到见不得人的东西才好,越是见不得人的东西看了越过瘾。“你有私!”“你有大私!”大家互相嘲笑,追逐,燕雀一般飞翔。多数人都想看看李土改到底是不是个无私的“老黄牛”,看看小毕到底是不是彻底斗了私,但大家追不上这两个人,李土改是一团光体,光的速度多快?小毕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衣服是用透明的绳子做的,绳子是用光搓成的,说有就有,说无就无。大家越飞越高,眼看李土改飞进另一个世界,那里阳光明丽,温暖如春,土地是琉璃的,宝树琼花,一尘不染。那世界和这个世界的边界不是一个星球和另一个星球,是浑然一体的,界线是光,无私的人能穿透光界,有私的人通过光界如同身入花岗岩一样难!李土改进了那乐园,小毕在光界线里游泳,对他而言,光是水。李土改指指大家的身后,大家回头一看,身后吊着小包袱,又不完全像小包袱,就在大家一回头的瞬间,那东西坠着人向下飞落……
“啊——”于祥龙惊恐地大叫起来,惊醒了全班人。陶金生打开手电筒,问:
“怎么回事?”
“我……”于祥龙大口喘气,头冒冷汗,“一、一只老虎……要、要吃我……”
“你做梦了。哪有什么老虎!”
吕双福跳下床去撒尿,连大衣也没穿,回来时冻得不会说话了。正该他上岗,穿好衣服抖抖嗦嗦出去了。
黑暗使风增添了百倍的威力,让人感到已不是气流的滚动,而是什么有形的物质从天空泻下。吕双福站岗从未像今夜这么害怕。夜里的哨兵总是站在暗影里。今夜天昏地暗,吕双福不知躲在哪里才好,他靠着一棵树,好像背后有了安全感。当眼睛适应夜色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站在三十米防火道的边上,防火道是铲光了植被的,雪地上有迷朦的灰莹莹的暗光,林子里面黑暗得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几棵树干,树干在雪尘中一闪一逝,似乎在变化,一时粗,一时细。阶级斗争教育此时在他脑子里产生效果,首长说这里离苏修近,也有美蒋空投特务,他推上子弹,浑身的精神都绷紧了。突然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推他一下,猛一转身,枪托撞到树,才知是摇动的树碰了他。但他背上的神经从此刻起高度灵敏起来,总觉背后有什么东西。林子里的声音也变了,呜呜声中有尖锐的呼啸,有枝干断裂的痛苦的哀鸣,有枯死的站杆嗡嗡的怪叫,这些声音碰撞出阴森的哭号和惨笑!声音在他眼前形象化了,一群黑乎乎的怪物绕着他转。“谁!”他不时地这样喝问,内心的恐惧感愈加强烈。突然,一个庞然大物向他扑来,蒙住他的眼睛,他慌乱地开了一枪。
枪声首先惊动别的哨位上的哨兵,咋呼着跑过来。连长黄石玉提着手枪跑出来。
“有什么情况!”黄石玉问。
吕双福吓得说不出话。他不敢说有怪物,只说有特务。
“在哪里?”黄石玉问。
“往……那边去了……”吕双福指指林子。
“几个?”
“没……看清……”
“没有清就开枪?”
“我的眼,被蒙上了。”
“那你还看见特务往那边跑了?”黄石玉火不打一处来,“吕双福,你这个胆小鬼,啥特务把你吓成这样?你也是个半老不新的兵了,你把树当特务啦?”
“我的眼真、真被蒙上……了……”
黄石玉用电筒往他脸上一照:
“你是蒙了头!睫毛被霜糊住了你也不知擦擦?你连常识都忘了?一班就是出新鲜事!”
吕双福哭起来。
“还不回去暖一暖!”黄石玉喝道。
陶金生可气坏了,全连的帐篷都亮起了灯,有特务还不起来抓特务?一班又出名了!
“好你个吕双福,这几天你捅了多少漏子!成心和我过不去呀?”陶金生吼起来,脸上的紫斑出了血一般。
吕双福哭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早上,吕双福发烧了,卫生员姚达给他一测体温,39度,给他吃了药,叫他休息。他总觉得害怕,蒙上被子。太阳照到帐篷上的时候,结满霜花的玻璃白亮亮的。他看一阵玻璃,视线上移,看见了小包袱。“斗私批修”学习以来,他很少整理小包袱了。他不是怕东西会少,而是要看看、数数,想闻闻新军装混合着樟脑球的香气。在数、看、闻中他获得了最大的乐趣,他可以半天消磨在那乐趣中。什么衣服几年一换,哪年入伍的兵该换什么,他比事务长还清楚。每年春秋两季换装是他最高兴、也是最痛苦的日子,发新必须交旧,他舍不得,不停地说“这衣服补一补还能穿”。他还有个令人不解的习惯,领衣服要大号的,其实他穿三号衣服。领了新衣服之后,他就更是没完没了整理小包袱。他洗衣服不多用肥皂,说碱烧衣服。现在,宝贝小包袱成了他的心病,多出的军装反而成了私字……
悔呀!有老乡回家,怎么不叫他捎点东西回去?他是想亲手把东西交给亲友。入伍时弟弟送他去县里,他发了军装就把那身破衣服送给弟弟。弟弟说哥呀你这身军装让我穿一分钟美一美。他说开玩笑呀,军装能随便穿?弟弟又说哥呀你穿破的军装可别丢,给我。他时常想:自己把一套新军装送给弟弟的时候,他会乐成啥样呀!给谁一件上衣,送谁一条裤子,送谁一双解放鞋,他早就打算好了,想想心里就乐呢!
唉,衣服,你难为了多少穷人!小时候邻居不叫他的名字,提到他时只说老吕家的小光腚,这个外号一直跟着他,参军的时候人们说:没想到小光腚还当兵了,去混几身新衣服穿吧。有一次是间谷子苗,那活要蹲在地里干,他不知后面的人笑什么,其实是他的裤子破了,露出月亮似的。那条裤子已经穿得撕开都没有声响,如溻湿了纸一样。那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穿上新军装以后,他不会走路了,手不会摆动,同手同足,班长只好对他进行单兵教练,把齐步走口令喊成:右、腿左手;左、腿右手。
他取下小包袱,却不敢打开,好像里边也有毒蛇。唉,宝贝成了要命的东西,公物还家,空欢喜一场,还赚个私字!炉子正红,柈子烧透了,一块块红铁锭一般……他突然被自己的一个念头吓一跳,再不敢看炉子,抱着小包袱,傻傻地坐着。
忽听外边有脚步声,他急忙把小包袱放到架子上,躺下去随手抓一本“红宝书”。
进来的是杜老兵。
吕双福偷眼往包袱架望一眼,小包袱没放好,一看就知他动过小包袱了,动小包袱干什么?他如同坐在炉子上烤,全身难受又不敢动。他坐起来,说:
“杜老兵,你回来……干啥?”
“烧水。”
“今儿不是于木匠烧水?”
“我替他。”杜人杰说。抽出一支烟,在炉壳上点着。他看看吕双福,吕双福的脸白惨惨的。“小吕,你相信我吗?”
“相……信……”吕双福不知他什么意思,心里很慌。
杜人杰说:“小吕,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心疼什么,你的精神折磨太痛苦了!”
吕双福立即就想到小包袱,他知道我的小包袱里有私?忙说我没想小包袱。知道说溜了嘴,又说:“我不痛苦,革命战士……越苦越快乐……”、
杜人杰可怜又悲哀地看看他,说:
“小吕,我知道你夜里站岗为什么开了枪,你内心太恐惧了,你怕检查小包袱,你的东西不是偷的,但你说不清。我想帮帮你,你把多出的军装交给我保管,哪个老兵不多出几套军装?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你相信我吗?”
“杜老兵……”吕双福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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