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天道无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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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六月,烈日炎炎,天空没有一丝云,滶水的水位很低,岸边柳树的叶子打着卷,连新退水的河床上的棱草都开始有些枯黄,一切的特征都显示着这是一个大旱之年。
远处,尘土飞扬,从陵山到承天府的官道上被笼的白茫茫一片,若隐若现中,可以看到一群群人在光着膀子向山上运送石料、木料、砖瓦、沙土。
这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劳动,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大旱中的夏天。皮肤被晒成了酱黑色,酱黑色的皮肤上冒出一颗一颗晶莹的汗珠,汗珠马上在尘土中全成了泥水,泥水迅速成为泥浆糊在身上。可是他们却顾不得擦一下,因为他们的双手都被重物占据,哪怕是站住稍稍喘一口气,立刻就会有鞭子抽在身上。
嘉靖皇帝在显陵的修建上花了大功夫,内有殉葬珠宝无数,木料都是纹理细密耐蛀耐潮的楠木,连建筑陵园的城墙的砖瓦都是来自千里之外的荆州、九江、安庆等各地。监督显陵营建的官军中已经传开话了,为防止知情者盗墓,建成之后,所有进入陵墓的工匠都将坑杀。
“哗啦”,一个搬运瓦片的壮丁晕倒在地,瓦片碎了一地。
“起来,混帐东西!”一个军官跑上前,“啪啪”的猛抽着鞭子,片刻之间,倒地的那人身上血肉模糊,再无一块下眼的地方,“你知道这些瓦是从哪里运来的么?是从饶州!饶州!这得多少银子!把你卖了也不值!”
那人倒在地上本已晕过去了,剧烈的痛楚使他醒过来,呻吟了两声。
那军官狠狠的抽了几十鞭,看见那人嘴唇起伏,上前连踹两脚,鞭子指着那人道:“你说什么?”
那人手捂着腰腹,剧烈的咳嗽着,嘴角流出血来,滴在干燥的土上,瞬间凝结成块,趁着军官喝骂的间隙大喘几口气,“官爷还是把我卖了吧!咳,咳咳。”
声音虽然微弱,但却铿锵有力。
旁边不少苦力停下脚步观看,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的眼睛中都闪过一丝神采。
“你他娘的找死!”军官怒吼一声,鞭子没头没脑的抽打起来,脚也不停的踢踹。
不大一会,倒在地上的那人口中汩汩的吐出几口血,便一动不动了,手脚展开,眼睛睁的大大的。
一个士兵伏下身子在他鼻前探了一下气息,看着军官,摇摇头,“李头,人死了。”
“扔在沟里!他娘的,不识相的东西!气死我了!”军官又在尸体上踢了一脚。
他转身来到围观的苦力前面,恶狠狠的道:“知道这是修什么么?是给太后修陵墓!皇上下了旨意,要在七月建成,若是到时建不成,老子就要掉脑袋!老子掉脑袋,你们也别想活!”他向远处河边一指,那里横七竖八躺了一些人,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老子赏你们一口饭吃,还不好好干活!知道那里一天死多少人么?知道承天府一天死多少人么?知道湖广一天死多少人么?快饿死的人有的是,你们不干就给老子滚!老子有的是人招!若是吃了老子的饭,不想干活,这就是下场!”
他手中的鞭“噼啪”甩了一下,“干活!”
边上的士兵立刻向那些苦力围上去,“看什么看!走了,走了,干活了!”
河岸,一个孩子摸着肚子,向母亲的怀里蹭了蹭,“娘,我饿!”
母亲心头有些酸,她搂着孩子安慰道,“小米乖,娘给你弄些水来喝。”说着抱着孩子向河边挤了挤,河里全是饥民,河水已经十分浑浊了,毕竟在这个大旱之年,呆在水里要比岸上好过的多。
还没到河边,就有人嚷起来了,“挤什么挤!没见河里都是人么!”
母亲低声下气的哀求道:“大爷,我孩子想喝点水,麻烦你让我过去。”
“去去去!没地!”那人脸带怒色的道,“这地给你,我到哪里去?”
“大爷,我只给孩子弄口水,求求你了!”母亲苦苦哀求道。
那人从脚边挖的水洼里捧起一抔脏水,“就这里喝吧!”
母亲无奈,低声劝孩子道:“孩子喝吧!”
孩子看着那脏水,别过头去,“娘,我肚子饿,我要吃东西!我不喝水!”
母亲闻言,神有些木然,眼睛发涩,但却没有流出泪来,——她的泪水已干。
她回头看看尘土蒙笼的陵山,有些绝望,“他们只找男人干活,不要我们啊!”
河边坐着、躺着的人很多,这一番话登时激起千层浪。
“狗娘养的,我活了五十岁,遇到的灾荒也有十多次,从孝宗皇帝到武宗皇帝,虽然有时赈灾晚些,但朝廷从来就没有这么不管不顾的!”一个岁数大点的人已经大声发起牢骚。
“可不是么!我是光州人,十年前闹水灾,我一家逃荒到凤阳,朝廷的赈灾粮老发不下来,多亏有个新乐小王爷和别的王爷们将自已家里的米拿出来救济大伙,才活下命来。今年我是听到承天府修陵管饭,才跑到这里,不想他们嫌我光吃饭不干活把我赶出来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接着话茬道,他一把撕开已经破破烂烂的衣裳,露出满身流着脓水的伤口,“一天只给我喝两碗淡的要命的稀饭,却要背着近百斤的石头往山上送,谁受的了?第三天上,我就累的晕了,那些兵丁上来就是一顿暴打,然后把我扔出来,你们看这些畜生把我打的!”

旁边有个动心的问道:“你说的那个好心的小王爷在凤阳?大伙一起找他去?”
“有个屁用!”另一个人立刻否定了,“凤阳离这里几千里,还没到就早饿死了!”
“去了也没用!”那个满身是伤的人道,“听说这位小王爷被关在家里连门都不让出,要不然我早去了,谁稀罕上这破地方来!”
他猛跳起来,“狗娘养的,好人被关起来,这是个什么朝廷!”
旁边有人提醒道:“说话小心些,别让那些官兵听到!”
那人向远处的官兵看看,恨恨道:“狗娘养的,反正也是饿死,还不如被他们砍死,倒落个痛快,省得这么不死不活的折腾!”但终究是气哼哼的坐下来。
大家见这一条活路又绝了,都沉默不语。
许久,一个人忽然轻轻的叹口气,道:“这个小王爷我也听说过,好像是先帝的遗腹子。”
“嗡”,周围一片议论纷纷。
“那他怎么不当皇帝呢?”有人好奇的问道。
“我一个卖雨伞的,哪里会知道!”那人没好气的道。
当此之时,天下大灾,流民鬻子捐妻,死者相继。清军御史姚虞上《流民图》,请罢工程。嘉靖皇帝怒而不听,唯令州县开仓,每人给米三升,三升之米不过三日而尽,百姓死者无数。
七月,显陵建成,墓地周围二里多,极为壮观。三座牌坊,五座宫殿,二里多的神道,砖砌九曲河,五道单孔石桥,每道石桥三座,石华表、石象生、石狮、石獬豸、石麒麟等等一应俱全。
显陵所在的钟祥县至今流传着一首民谣,
“皇陵显陵真豪华,琉璃耀眼雀难下。
埋了圣人只两个,死了百姓无数家。
一块砖瓦一滴血,子子孙孙莫忘他!”
民怨至此,何以享国!
“载玺已经成婚了么?”张太后眼神迷离的问道。
“太后,新乐王大婚已经过去五个多月了。”旁边的宫女轻摇着蒲扇,给张太后驱着蚊虫答道。
“新乐王是谁啊?”张太后疑惑的道。
“新乐王是你的孙儿载玺啊!”宫女很自然的答道。
“载玺?他不是太子么?”张太后皱起眉头,努力的想从脑海中回忆出点什么。
半天没想起来,张太后有些迷茫,“女子是谁家的?”
“夏阁老已经来说过了,是保定府经历闻士奇家的小姐。”宫女的语气并不十分恭敬,任谁被问同一个问题一千遍,也会厌烦的。
“他们怎么不来给我行礼啊?是嫌弃我老了么?”张太后喃喃道。
“太后,新乐王他不能进宫!”宫女答道。
“是谁这么大胆子!他父皇是皇帝,谁敢拦着他?”张太后吃惊的问道。
“是皇上不让他进宫!”宫女没好气的道。
她们所指的“皇上”自然不是同一个人。
“哦,是皇上啊。”张太后的神情有些惆怅,喃喃自语道,“我这个儿子就是从小跟我合不来,可他自己不愿来,也不能不让孙儿来看我啊!”
“国舅有些日子没来了吧?”张太后似乎又想起了一件事。
“建昌侯……”宫女及时闭上了嘴巴。
“国舅怎么了?是不是皇上又责备他了?”张皇后焦急的问,“这个皇上,就是跟舅家人生分!”
“国舅没事,他很好,过两天就来看你!”宫女烦乱至极,不想再纠缠下去了。
张太后仿佛又回到曾经辉煌的过去,“国舅……”
七月十二日,兴献王的王妃、嘉靖皇帝的生母蒋太后的葬礼在显陵隆重举行。三日后,历经三朝的孝宗张太后在仁寿宫中孤独去世,谥孝康靖肃庄慈哲懿翊天赞圣敬皇后,合葬泰陵,祔庙。临死时,身边只有一个医官、二个宫女、两个太监,唯一的两个亲人,一个在狱中,一个幽禁在王府。
嘉靖皇帝降旨:国库空虚,葬仪从简。
十日后,张太后之弟建昌侯张延龄被斩于西市,张氏一族被满门抄斩。
也有人说张氏的子孙有逃出来的,为了日后相认,大家按逃跑的方向分成东、南、西、北四个姓氏,所以也有“东南西北本姓张”的说法。
按说朱厚熜当年能入继帝位,完全是张太后和杨廷和的功劳,结果杨廷和一门被流放,张太后一门被族诛,不仁不义,莫过于此。
当初张延龄下狱时,嘉靖皇帝即欲借故杀之,文武百官的劝谏无果,连议礼派的张璁、方献夫也因反对杀张延龄而获罪,十月,星陨如雨,皇长子卒,朱厚熜以为天警,才罢了诛杀张延龄的念头,将他囚在狱中。张延龄死后,世人纷言嘉靖皇帝背德。
夜,弦月西沉,繁星罗立,一个道士伫立高山之颠,仰观天象,良久,长长叹一口气,“紫微迷离,帝星昏暗,德之将衰,天怒人怨,民心既失,何以传国享胙?”
他摇摇头,低首沉吟,来回踱了几步,“周德虽衰,天命未改,云气聚于房斗之交,天祚明德,莫非应在凤阳旧邸?”
道士猛一转身,赫然是秉一真人陶仲文,他轻轻舒一口气,将拂尘向后一甩,大袖翩翩飘然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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