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意外的答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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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意外的答卷(上)
“张大人,你看这份卷子!”同考官放下几份荐卷,为难的将一封卷子翻到其中的一份递给主考官张邦奇看。
会试有上万份卷子,自然不能全靠主考官自已批阅,而是先由同考官们把看中的卷子选出来,做上批注称为“荐卷”,推荐给主考官。那些同考官未荐的卷子,或后来主考官未选取的荐卷称为“落卷”,由主考官和同考官做上批注,说明未取的原因,在放榜后的十天内由本人领取。
张邦奇接过来看看,眉头皱了起来,“这是经义的卷子,怎么会出现诗词呢?”
同考官没有答话,在一边静静的看着张邦奇。
“这是哪个考生?连规矩都不懂了么?”张邦奇有些生气的自言自语道,然后把卷子反来覆去看了几遍,这是弥封并誊录的朱卷,看不到是谁的卷子。
然后奇怪的看看同考官,“既然是不合规矩的卷子,你落掉就是,怎么送到我这里来?”
那个同考官缩缩脖子,小心的道,“大人你看看这首诗。”
“反诗?”张邦奇冒出一个念头来,端正卷子,将那诗念了一遍,“纭纭百花开,纷纷蜂蝶扰。崖泽生幽兰,零落随枯草。晨照曦光迟,夜挂清露早。微挺纤叶中,羞开紫苞小。”诗名《兰草》,并不是什么反诗,而且与题目“小人德草”也算有些牵强的联系。
“真是一首不错的小诗啊!自唐以后很少见到如此的好诗了。”张邦奇赞叹道,此诗明写兰草,暗喻心志,俗中有雅,雅中有俗,有几分忧郁,又有几分倔强不屈。
“清逸脱俗,雅俗共赏,真是绝妙的好诗啊!”张邦奇细细又念了两遍,拍案而起,吓得那同考官退后一步,这才觉察到有些失态。
张邦奇将卷子拿在手里反复的摩挲着,有些不舍,沉吟了片刻,“这个……,或许是考生交错卷子了,你从第二场和第三场的卷子里翻翻,看看是不是还有特别的卷子,批阅的时候调换过来就是了。”
“交错卷子?三场考试中间隔了好几天,怎么可能交错卷子!”同考官腹诽着,但没敢说出来,“大人,我也是觉得这么好的卷子要是落掉可惜,可是若要掉换卷子的话,那可是形同作弊的大罪啊!”他单独将这份卷子交过来,固然是因为这首诗文采不错,心里也未尚没有考虑到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因素:这或许是哪个举子做弊,而且说不定跟主考官有些关系。所以他将卷子送来,也是不露声色邀功的意思,而且这样做,即使作弊出了问题,也拿不到他的把柄。
张邦奇猛一拍额头,做为主考官竟然连这都忘到脑后了,真是鬼迷心窍!他看看手中的卷子,暗暗自责,年纪一大把,竟然被一首小诗给弄的头晕脑胀,该死!他顿了一顿,道:“你只管先去批卷吧,我考虑一下。”
“是”,同考官头应道,转身退下去。
同考官才出门不久,外面一名誊录官匆匆赶来,“大人,第二场的卷子里有一张被烧掉半截,誊录生怕出了什么差错,便交上来,想请大人确认一下。”
张邦奇接过来一看,是烧焦半戴的卷子,眼前浮现出那个俊朗的青年,“难道是他?”
张邦奇摇摇头,有心看看他写些什么,便拿起那份卷子读了起来,题为《争贡议》,竟然是一篇策论!
“愚以为惩治赖恩之议为失当,必诛宗设以儆效尤!……,大明之疆域,自有大明天子之法度,天朝之国,虽一犬吠人,诸番亦当恭闻,而况赖恩为朝廷之命官乎?即或赖恩处置失当,亦自有天子问罪,岂容彼倭人逞凶矫讨?彼轻赖恩,是轻大明之吏命也,是轻大明之天子也,是轻大明之国威也!苟若大明强盛,兵锋所指而当者土崩,挥斥之下而四海惊惧,彼岂敢猖狂?即杀其父母,亦唯伏首乞命尔!……”
“好!”张邦奇将半戴卷子拍在桌子上,虽后面的已经烧毁,只读到一半,有些意犹未尽,仍深叹其论精辟。
“这么好的才学,他为什么连文体的格式都做反了呢?”张邦奇捻着卷子的边角沉吟着。
心头猛然一惊,“难道他是故意落榜?”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竟然还有人故意落榜,说出去有谁信呢?张邦奇苦笑一下。
“这是国士之才啊!”他叹一口气道,此人看起来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竟然就中了举人,也真是难得,只是不知他为何竟不欲中榜为仕呢?
张邦奇怎也想不明白,他摇摇头,苦笑一下,“各少人挤破脑袋争抢的进士,竟然还有人不愿做!”
他起身对誊录官道:“你先待会,我去与李阁老商量一下。”然后拿起两份卷子径到了隔壁李时的屋子。
李时是内阁大学士,因为不久前有关入场搜查的事闹的沸沸扬扬,嘉靖皇帝对此次会试还是比较重视,特地派他过来兼任主考坐镇,不过,李时的年纪有些大了,主要的事情还都是张邦奇负责。

进门的时候,李时正眯着眼睛打盹。
“阁老。”张邦奇走到桌前,小声的唤道。
李时微微睁开眼睛,见是张邦奇,便坐直了身子,笑道:“常甫啊,何事?”
张邦奇将两份卷子放在桌子上,“阁老,你看看这两份卷子。”
李时打眼一看,目光立刻不动了,吸引他的不是那首小诗,而是《争贡议》。不久前,朝鲜王派使者来斡旋,内阁内部也发生了分歧,就李时本人来讲,他是文官出身,对太监专权有本能的反感,所以他是主张严惩赖恩,允许日本朝贡的。
李时看着这篇策论,忽捧着卷子站起来,连连自责道:“惭愧!惭愧!我在朝为官数十年,竟然只想到赖恩罪不容诛,而没想到事涉大明国威!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李时感叹许久,才平静下来,疑惑不解的道,“常甫,你来不会只是让我看这篇文章罢?如此好的文章你自选了便是。”
张邦奇将卷子翻到前面几份一对比,道:“阁老,你看,这份卷子若是出现在第三场中当然很好,可是如今却在第二场中!”
李时仔细一看,果然如此,点头道,“策论怎么到了第二场里?这个考生难道不知道规矩么?”说完自己也摇摇头,若是此人不知道规矩,哪里会考上举人!
张邦奇指着那份烧坏的卷子,道:“这个举子我见过,才十七八岁年纪……”
“才十七八岁?”李时猛然打继他的话。
张邦奇点点头,“就是号棚失火那天,救火的那一个,我看他是不想中榜,故意将卷子的格式打乱。”
“嗯?”李时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会有这种事?”
张邦奇神色凝重的点点头,“这是国士之材啊!”
李时忽然盯着他道,“你怎么看?”
张邦奇叹口气,“贡院就是为朝廷选拔贤才,若我所料不差,在第三场策论里还有一篇时文,这些文体格式不对,想必会在同考官那里落下来,这样的人材错过实在可惜,阁老看是不是给他把卷子提出来?”
李时靠近一些,抚着他的后背,低声道:“你我是主考官,若要直取他的卷子,自然没有什么不可,但传出去却会惹人非议。”
张邦奇沉吟不语。
“常甫,若此人不愿为朝廷效力,你取他也是枉然,若此人有心出仕,以他之才,下一科中个状元又有何难?”李时的性子在朝廷中是出了名的和事佬,一向禀持着中庸之道,心里没底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去做。
张邦奇点点头,确实考虑欠妥,叹口气道:“阁老教训的是,我这就让誊录所照实誊录!”
张邦奇回到屋里,将《争贡议》的卷子递给誊录官,道,“你们只管照着卷子誊录下来,送收掌所就是了。”
誊录官应声退下去,张邦奇抚着那份朱卷,又品了数遍。
内帘评阅房。
“吴大人,你看这份卷子。”一名同考官将一封卷子放到同僚面前,摊开其中的一张。
“嗯?”那位吴考官读完卷子,眉头皱起来,“这个举子的时文只写了一半,可是文采出众啊!”
先前那位点点头,道:“这也正是我为难的地方,要说这么好的文章,在经义里准能批在甲等,可是,这是策论的卷子,而且他只写了一半,若是荐了,怕是张大人责骂,若是不荐,又有些不舍啊。”
吴考官点点头,起身走到正在埋头批阅卷子的另一位同考官面前招呼道:“林大人,你来看看这份卷子。”
那位林考官性子耿直,把试卷看了两遍,沉思一会道:“此人的文章只作了一半,又把时文作在策论里,显是太过狂傲,朝廷取士非但要看他的才华,但更应注重品行,这等人决不能取入三甲之内!”他族下卷子,深沉吟片刻,又拿起来,读一遍,摇摇头,“如此好文,可惜了。”然后又递给吴考官,继续埋头批卷。
那位吴考官接了卷子回去,把卷子递给同僚,那人倒是个老实人,忙问道:“吴大人,那这卷子就不必荐了么?”
吴考官神密的笑笑,附耳道:“你说,如果平常有这么不合规矩的卷子,是能中呢,还是不能中?”
“当然不能中。”先前那个考官毫不迟疑的答道。
“既然不能中,他为何这般写?”吴考官提点了一下这个反应迟钝的同僚。
“你是说……,你是说……”那个同考官结结巴巴的说不出话来。
“嘘,”吴考官作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如果是,在张大人和李阁老那里,兄弟就是大功一件;如果不是,我们只是荐卷,也没什么大不了。”
那个同考官木然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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