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 倾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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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闲—
相逢好似初相识,到老终无怨恨心。
见到她那年,我只有五岁。那是1792年,父亲二十九岁生日前夕,母亲精心为他筹备了一次夏季舞会。那几乎成了伦敦上流社会一段时间内最热门的话题。我一直很敬爱我的母亲,不,或者几乎可以说是崇拜。她从我外公的家族中继承了那种出众的风度和高雅情趣,这无疑为她那在宫廷贵妇中数一数二的美貌锦上添花。
所有人都认为他们是太完美的一对,我的父母。然而我清楚那并非事实。
他不爱她,也许可以说是从来没有注意过她。我承认这个事实太过分一点,可是你无法抹杀孩子的眼睛看到的一切。他不在乎她,至少没有她希望的那样在乎。她只是他的妻子,正如我只是他的儿子。
我从来没有懂过我的父亲,萧晴洲,英伦萧氏第十三代主君。
那次被广为谈论的舞会成了一个玩笑,主角根本没有出席。我父亲在他生日前两天一言不发地去了爱丁堡,将请柬上众多华贵的名字抛在了伦敦。虽然只是个五岁的男孩,我也几乎要同情我的母亲了。我很难期待她将如何带着那种她所特有的温雅微笑周旋在众多宾客间,努力地掩盖她的失败,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大家心照不宣,侯爵夫人挽回自己丈夫心意的努力完全落空。那一晚大概是七月里最炎热的日子,星子在花园中灯光映射下闪烁点点金辉,夜空泛出耀眼银蓝,仿佛细碎金箔洒上幽深海面。晚餐在花园的草坪上举行。席间母亲把我**来招呼亲族。我见到渘姑母,立刻冲过去搂住她的腿。她弯下身来抱起我,同我母亲寒暄。我喜欢她,她大概也喜欢我,因为我不止一次听她对我母亲夸赞我生的很美,虽然那语气有些奇怪。母亲挑剔说我体质羸弱,渘姑母却淡淡地回答,“生在萧家,男孩子大概还是柔弱些的好。”然后她微微一笑,化解那句话中些微隐晦尖锐意味。
母亲便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看起来是不是很愚蠢?”
她终于难以自控。
渘姑母将我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握住我母亲的手,安慰地轻轻拍打她的手背。
“不,碧丝亭,你没有错。”她没有正面回答她,但是她明白。
渘姑母的声音低下来,“洲也没有错,错的人,并不是你们。这只是命运。”
然后她抚平裙摆上一丝皱纹,暗示我母亲起身去应酬来宾。
我赖在她怀中,渘姑母温柔地凝视着我,轻轻道,“幸好,你不像你的父亲。雅闲。”
那时我并不明白她的意思。
父亲在爱丁堡停留了几天。没有人知道他为何而去。那处封地是禁地,据说是父亲在即位那一年下的禁令。那处封地上的萧氏庄园有一个动人的名字:雨苑。我从来没有去过,从来都没有。
他归来之后,母亲没有提起舞会的事,他也没有问起。一切都一如既往。只是我常常听见母亲在夜间哭泣,我疑心那是我的幻觉。我的房间甚至不和他们在同一层。我怎么可能听见呢。
后园中栽满桂婴,它们的树皮有一种奇怪的芳香,尤其是在清晨和黄昏的时刻。后园中的莲花池在我很小的时候差点被填平,如果不是父亲及时阻止。母亲不喜欢那些青色的莲花,鬼气森森,她说。父亲沉默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缄言。
“这是萧家。”他语气清淡,然而已经足够。她睁大眼睛看着他,然后不顾姿态地拼命跑回房间,狠狠地哭了一下午。
我承认一切的发生都是顺其自然。譬如我喜欢那个青色的水池,喜欢那些开得妖艳迷蒙的变种莲花。玫瑰园中大朵白玫瑰摇曳如洗净的新鲜骨骸,雪白清凌。深夜中花瓣上常有幽幽绒光浮动,照亮一些平日无法看见的东西。
譬如,她。
那绝对是个偶然。那一夜母亲不知为何将我带到她的房间陪伴她。她同父亲似乎从来没有同房而眠过。那一夜我无法入睡,也许是择席的毛病。我悄悄爬下床去,撩开窗幔,便看到了那个洁白身影。小孩子大抵是不懂得恐怖的,所以我只任凭自己被那种未曾想象过的妩媚气息所蛊惑,甚至快活地笑出声来。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我一直无法确定那时她是否和她看上去一样吃惊。很久之后我也不知道答案,她太会模仿人类的表情。她看到我,然后打量自己。她贴附在我对面的墙壁上,而我母亲的寝室是三楼。我看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她似乎凝固在那里,同样定定地注视着我,过了好半晌她才下定决心似的恢复活动。那动作优雅而又敏捷,像任何一种超乎寻常的生物,只是不像人类。
她瞬间便来到了我的窗口。隔着玻璃,我贪婪地欣赏着她。她很高,清瘦,窄窄的肩仿佛随时可能被某种力量压倒。那种危险而惹人怜爱的韵味。
她和那些在月光下轻柔舞蹈的玫瑰花一样苍白。苍白清丽的脸庞上有一双古怪的眼睛。我细细打量那些光色流转,却无法确定她的瞳孔究竟是青色抑或墨色。
她俯下身来,手指贴上玻璃,一点点抚摸着我的脸。我能感觉到她的手指。那冰冷轻柔的抚摸。然后她轻轻地叫我,“雅闲。”
和我想象之中一模一样的声音。清冷,微沙,甜美。我的皮肤上流过一阵突如其来的颤栗。她双手抵在玻璃上,静静合上眼睛仿佛冥想。然后她抬起手,一块完整的玻璃随之脱落下来。
我走上阳台。她凝视我良久,之后轻轻抱起了我。
我随她在夜风中游走。坐在玫瑰园中,我尽情地凝视着她。她和我父亲一样沉默。花朵轻柔地抽打着她的脸庞。她和那些诡异的花一样熠熠发光。一种美丽而不自然的光,几乎可以令人着魔。
我慢慢爬到她身边,偎依在她清凉的手臂上沉沉睡去。
我没有问那些问题。Who,what,when,whereandwhy。
你是谁,或者,你是什么。你来自哪里。你为何而来。你如何做到那些常人难以理解的事情。那一夜的次日,母亲在我额角发现细微伤痕,她吓了一跳。那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伤或者刺破的小伤口。虽然不起眼,但足够她轻微歇斯底里地打发一天时间。

很久以后我知道,那是她赠给我的刻印。死神知道了我的名字,妖魔给了我最初的亲吻。一切从那时起已经无法改变,所以我信仰命运。是命运将我送到了她的面前,或者,是将她许给了我。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是人类。
十年后我仍然可以面对那个事实,只是更加绝望而已。
我知道,她始终不是为我而来。
月光下漫步林中的白衣少女。她像一个轻盈缥缈的梦境。而我不过是做梦的人而已。可惜,梦终究是会醒的。
我在十五岁那年承袭爵位,成为萧氏第十四代侯爵。
那时父亲已经很衰弱了。他只有三十九岁,可是所有医生都对他摇了头。他们说,他根本没有活下去的心意。那才是最可怕的。
他似乎真的生无可恋。最后的日子里,我和母亲一刻不离地守候在他身边。他一直昏迷,偶尔喃喃地说着什么,无法听清。
我凝视他紧闭的双眼。父亲的眼睛很美。我听过母亲的赞叹,渘姑母也给过我证实。只是从小到大我都对他的眼神心生畏惧。那双碧绿晶莹的眸子似乎总是注视着我的心,看透我所思所想,包括那些不能启齿不可告人的隐秘。他是一个很锐利的男人,只是我不曾学到他一分。
母亲在轻声哭泣。我把双手放在她肩上,徒劳地安慰着她。她还是爱他,不是吗。即使他冷落她近二十年。即使他从未让她享受过一个妻子应得的幸福。她仍是爱他。渘姑母会怎样说呢。我记得她淡漠悠然的语气。她会说,“碧丝亭,这就是命运。”
那一夜的雨很大,超乎想象的大。我看着窗外,窗幔没有放下。我看到黑暗之中那一簇柔软的洁白光亮。我再看了一眼父亲,然后悄悄离开房间。
医生和仆佣们惊奇地注视着我。我一言不发。
我走进雨中。我看见她在那里。这个修长清瘦的美女,一件男式白缎长衫已经湿透,紧贴在她身上,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缠绕在肩头。
她回头看我,微微一笑。毫无血色的艳丽笑容。
“你来了。”她说。
“你也来了。”我说。我注视着她,这个绝色的少女。这么多年,她等待了这么多年。我从来不知道,她是谁。她夜夜前来,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然而这一夜,这一个惊雷掣电的雨夜,我父亲临终的雨夜,我终于知道。
然而我宁可从来没有知道。
她安静地转过身去。那一刻我怀疑她是否根本清楚我心中所想。
她身后,是满树蔷薇。那绮丽的灌木蓬勃簇拥着这清冷女孩。她垂下头去。
洁白纤长的手指轻轻抚过花枝。枝头蔷薇如血。她的指尖在夜色中闪烁一种诡异的光亮。那样细巧柔韧的手指,色泽深浓的花瓣在她的抚摸下瑟瑟颤抖,仿佛恐惧着某种伤害。那是可以做出某种凄厉动作的手指吧,带有极度危险的美感,一痕痕划过红花的时候,也仿佛划过了我的心。
雨势突然变大,我已经湿透。而她更是早就停留在雨中的。
可是我无法说出口,请她进大厅里去。
她轻轻地笑起来,笑声玎玲,丝丝清冷,然后她笑得微微拗弯了腰。
她似乎觉得这是天下最无稽的玩笑。
“请我进去?”
她转过身来,定定地看着我。
“雅闲,萧雅闲。你知道我到底是谁?”
我的答案哽在喉头。
我知道吗?我不知道吗?真的吗?
“……我知道。”
她的眉和父亲的一样,纤秀斜飞。倏而扬眉,雅艳中弥生幽幽寒意,慑人。
我定定地盯着她毫无表情的容颜,终于垂下头去。
“……不,我不知道。”
她发出一声低微的大笑。
“进去吧,他……快要死了。”
我猛然抬起头。她安静地停在那里,一双流丽飞扬的眼,夜光划动的刹那,我看清她眼眸中的双重艳光,青如碧,墨如烟。
眷恋深深,怨怼深深。
那一刻,我终于确定了一种心情。
父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呼吸已经细若游丝。母亲哭倒在我臂弯中,几乎昏晕。
灯光明亮。我突然烦躁起来,厉声叫侍从媳灯。只留一只琉璃盏在黑暗之中温柔摇曳,恍如暗花。
父亲突然睁开了眼睛。我猛然屏住呼吸,怔怔地盯着他。他的眼神青翠璀璨,光彩夺人。一瞬间,他看上去分外年轻。他仿佛突然被某种力量附了体。那力量支配了他,填充了他虚弱空乏的肉身,将他骤然带回年少。他拼命撑起一半身体,死死地盯着窗外。
刹那间,电光劈空,苍白惨厉,却明亮如虹。
父亲的手向那个方向贪婪地探去。
落地玻璃窗瞬间被电光映得通明剔透。
暴雨倾盆。窗外的花园,红花如血。艳丽蔷薇枝下,白衣的少女亭亭而立,苍白秀美的手指轻轻扳低花枝。一个吻,妖冶而危险地落下。她深深地亲吻着雨中的蔷薇。
一瓣殷红蔷薇衔在水色唇间,她缓缓地抬起眼睛。
血红与苍白。她轻柔地对他微笑起来。
一声无法形容的呼喊迸出父亲胸腔。他仿佛拼尽了余生,预支了来世的所有情感,狠狠地,无法挽回不能阻止地唤出了那个名字。
“……薇!”
惊雷震响。
他像一簇散尽轻烟之后的余灰,无声地倒了下去。母亲发出一声凄厉大叫。我扑到父亲身边再抬起头。
她已经不在了。
父亲的呼吸已经停止。一丝无法察觉的光彩缓缓漫过他的脸庞。在幽暗之中那是一种安详,我看得格外清晰。
她只是来见他最后一面而已。
一见,则缘尽,情绝。
从此后,两不相欠,两不相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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