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 棼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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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如梦。
在他的臂弯中醒来,那真是奇怪的经验。在这样的时刻,凝视那近在咫尺的清俊容颜。七百个日夜突然灰飞烟灭。我面前是那个初初归来的冷漠男孩。桂婴的清香幽幽飘荡,林下之风带来奇异声响仿佛笛音,清冷而纤细,透入心胸。我们骄傲地对视,贪婪地凝望。那一瞬昨是今非,多少旧梦簌簌飘落,少年的足迹轻轻靠近。那一刻,我们得到我们心甘情愿的礼物,命运微笑着把彼此送到了眼前。
我轻轻攀住他的脖颈,突然无力的手指缓慢滑下,擦过一个无比熟悉的位置。曾经的伤痕,我想念那个懵懂而震撼的时刻。当骄傲的我把霞月抹过冷漠的他颈间。
他突然睁开眼睛。碧沉沉眸子一眨不眨地望进我眼底。他突然微笑起来,伸手慢慢抚过我的额头。然后探过身来吻了我眉尖那颗细细的朱砂痣。我痒得向后一缩,笑着推开了他。晴洲皱皱鼻子,一把将我重新带回怀里,带点惩罚意味地收紧了手臂。
“恭喜,少爷。”我漫不经心地对他挑了挑眉。
他不甘示弱地抓过我手指咬了一口,“你也一样,小姐。”
那双翡翠般的眼瞳出奇温暖清澈,流淌显而易见快意,衬着我腕上玉镯,光色无限清丽。
我笑出声来。“……爷爷给你安排的是伯爵夫人呢。如果,来的是她……”
他吻住我,目光烁烁闪亮。“那我说不定会杀了她的。”
我情不自禁大笑。
晴洲突然抱紧我,低声呼唤,“薇。”
我抬手挡住他的眼睛。“不要说。”
什么都不要说,一切,所有,现在,未来。什么都不要说不要许诺。我们没有未来。从触犯禁忌的那一刻起,就丝毫没有未来可言。跪在幽蓝水边,倾听知更鸟细碎不安低鸣,我们甚至连目光都无法抬起。看不到天空,听不到一丝预言。我知道我们是相爱的,这是太足够还是太不够呢。我不想知道。
如果我有足够的机会去自欺欺人,请让我对自己欺骗,捏造一个完美的幻觉来放心沉溺,直到永远。这一刻,我热爱谎言胜过永远。永远,哪里有永远。我要不起握不住得不到看不见。神啊,你明明知道那是太昂贵的誓言。
晴洲沉默俄顷,然后他拿下我的手,亲吻我的掌心。我挣开他坐起身,有一种无力漫过周身。望着视线所及的凌乱,我微微叹一口气。
即使万劫不复,我也终不能回头。
这时突然有人轻扣门扉。
“是谁?”晴洲淡淡地问,语调出奇平静。
应答的声音低柔妩媚,却出乎我们两个意料。
“渘。”
晴洲翻身下床,迅速打开房门。晴渘安静地站在那里,装束清新齐整。她注视着晴洲和床上的我,脸上毫无表情。
她轻轻递过来一只裹着白缎的提篮。“里面是我的衣服。”她轻声说。
我坐起来,看着她,轻轻耸一下肩。这个简单的动作却教我全身酸痛。我烦恼地把长发拂到肩后。晴渘看着我,眼神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深沉。
“谁叫你来的,渘姊?”晴洲反手关上门,将提篮抛给我。我利落接住,一件件翻找出来,漫不经心地穿上。晴渘的身材比我矮不许多,衣服很是合身。
晴渘安静地注视着我们,脸色渐渐苍白,仿佛敷了太多脂粉,那种几乎了无人气的白,浸透恐惧。
她低低地说,“你们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晴洲安静地换好衣服,然后过来替我系胸衣的纽绊。修长手指轻轻擦过后背,我颤栗一下,听到他低低浅笑,只有我听得懂的笑意。我咬牙,恨恨地叫,“你给我轻些!”
他恶作剧地用力紧了一下,然后突然握住我的腰,拖到怀里,狠狠咬了下来。
细密痛楚瞬间泛滥脖颈上某一个微妙部位,有一丝尖锐的陌生感,随即被灼热柔软的嘴唇浸没。他重重亲吻着他所制造出来的崭新伤口,带着某种孩子气的得意。我的膝头有一点发软。
“……放手啊,洲。”我的声音大概不会比呻吟更加清晰。
这忘形的男孩。大概总算记起房间里还有另一个人的存在。他放开我,呼吸仍然急促,他所特有的气息扑到耳畔,潮湿灼烫。我几乎不敢回头。
他替我扣上衣扣,顺手整理一下领口高高蓬起的蕾丝镶边。然后才放开我。
晴渘直挺挺地坐在那张堆满丝绒靠垫的长椅上,一动不动,仿佛永远凝固了一样。她注视着我们,那表情几乎不像活人。
我故意不去看她,走到水晶镜前坐下,梳妆。晴洲又过来搂住我,轻轻咬我的耳垂。这个家伙总不肯安分一点。他拿过发梳,一点点滑进我的长发。
肩头贴住他温暖胸膛,柔软皮肤下有心跳一声声鼓荡,沉稳安详。
镜中的女孩有一张古怪的脸,迥异当初的容颜。依旧蔷薇般诡丽明艳,那种艳,却有一种摄尽夜雨流风的静谧,天然的蜕变。我想我已不再是从前的我。
再也不是那个女孩。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流离无方的萧晴溦。
晴洲挑起我一缕长发送进唇间,轻轻嚼咬。眼神明亮无比。他定定地凝视着镜中的我们。掌心灼热,紧贴着我的身体。
我们都没有说话,那一刻无法言语。只有静静地品味和浪费这妖艳生命中,仅存的一丝疲惫的安宁。
晴渘在我们身后低低喘息。不自然的呼吸,我几乎以为她会窒息。
她轻声说,“你们……疯了。”
我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她。
晴渘同我对视。我不知道她从我的眼睛里看出了什么。然而她秀雅苍白的面孔上,渐渐浮起一丝近乎悲凉的神情。
“谁叫你来的,渘姊?”
我低声重复那个问题。
她站起来,有一下摇晃,似乎站不稳。脸色依旧苍白,然而那眼神,那是萧家女孩的眼神。
宁静。镇定。执拗。凛然。那是我所熟悉的味道。我们,萧家的孩子们宁死不肯放弃的自觉。
我推开晴洲,走到她面前,慢慢单膝跪了下来。
“渘姊。”我轻轻微笑,凝视她的瞳孔。那一瞬间我知道自己可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我只能如此。一切都是我的选择。
“我不会后悔。”
晴渘定定地看着我,轻轻伸出手来抚摸我的脸颊。指尖轻细,滑过我的下颏,在脖颈上稍触即回。
洁白麻纱重重掩映下,她看到那醉生梦死的暧昧痕迹。苍白皮肤上的紫红瘀痕,艳如萎花。我有一点尴尬,不自觉抬起手来挡住锁骨上细细的齿痕。

吻痕在晴渘淡淡的目光下灼热,仿佛仍留有晴洲嘴唇的温度。
“是晴澌。”她终于轻声回答我。
我盯着她,瞬间迷茫。
晴洲走过来扶起我,自身后抱住我。我们一起注视着晴渘,用那种她或者不能了解的默契眼神。
“是澌。”她又重复了一遍。“是他,清晨便到我那里。要我亲自送一套女装来洲的房间。”
她看着我们,眼神中的疑问同我们如出一辙。
——他怎么会知道。
——他居然会知道。
昨夜的一切,他为什么知道。那是连晴游都要瞒过的事实。
然而我很容易便镇定下来。
他没有敌意,至少此刻还没有,晴澌。否则,他大可以把我所做的一切告诉晴游,而不是聪明地叫晴渘来替我隐瞒。
“但我实在想不到会是你,薇葛蕤。”
晴渘说到后来,音调已经低微。
我又耸一下肩。身体还是疲惫,充满那种暧昧的涩重和隐痛,也许我需要的是回自己房间倒头大睡一天。
“你现在知道了,渘姊。”我说,突然有点垂头丧气。“那么昨晚你就必须收留我了。”
晴渘看着我,轻轻点头。“闺中密语,是可以说到天亮也不罢休的。”
我疲倦地微笑,靠在晴洲怀里,贪恋那近乎危险的温暖,似乎随时都可能爆发的危险。这个十七岁的男孩,即将掌控英伦最富传奇色彩的家族。杀伐决断,尽在握中。
可是在我身边,他只愿意做个不懂克制的男子。贪婪而霸道,竭力地,想要拥有和占据心中的女子。捕捉她,占有她,守护她,不愿也不敢放开。贪婪而绝望的男子。近乎矛盾的温柔和暴力,令我情不自禁想要深深依靠上去。
一个令萧晴溦想要依靠的男子。
“不过你总要到大厅亮个相给他们。”晴渘淡淡地说。
我把长发向后拂去,擦过晴洲面颊。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含义不明的喁语。
“好吧。”我懒懒地说。
事实上,我想看到的是那位美艳绝伦的伯爵夫人。我清楚自己出手的分寸。她应该无恙,不过想必会吓到半死。
晴渘同我走下楼梯的时候,晴澌无声地迎了上来。他彬彬有礼地扶着晴渘,视线隐晦地向我微瞥,我知道他在探索什么,便露出一个古怪莫测的笑容给他。
随后我便看到了晴游。
他着了唐装长袍,素白底子上绣了盘旋龙纹,金眼碧齿,煞是艳丽。龙吻中含了一只黑色的鹰隼,霸气横生。他的神情却永远宁谧柔淡,雅如兰花。半长的发束起,绮丽绀青色泽在光下微微浮动。
我心头掠过一丝震动。他穿这件长袍。我有一件同他一模一式的男装长袍,质料,款式都相同,只是我胸前绣的那条银龙口中含的不是鹰,是一只墨色的蝶。
龙吻含蝶,惨丽诡异的纹样。然而我却极喜欢。
晴游走到我身边,我下意识地侧开了头。他的手掌轻轻放在我肩上。我抬起头,晴游深邃幽蓝的瞳孔里有一种奇怪的光恍惚流转。他凝视着我。
我清楚感觉到晴洲的呼吸低沉微促,他就在我们身后。我突然有一点担心,害怕他的反应,害怕我自己。
“薇葛。”
我迅速看向他,逼出一个璀璨笑容。“什么,晴游?”
我更害怕晴游那温存怜爱的注视。我偷偷握紧手指,指尖掐入掌心。就在这一个瞬间,我突然听见霞月的呻吟宛若细碎鸟鸣。我不由自主地颤抖一下。它在呼唤什么。它在预兆什么。我什么都无法读懂啊。
然而晴游突然拥住了我,那一刻,难以相信自己的反应,我几乎抽出了霞月。他轻轻将我揽入怀中。我没有来得及看到晴洲的表情,只微微挣扎着抬起头。
茫然神色不曾来得及自我眼中退却,晴游的手指已经灵巧地拨开了我衣领上的蕾丝。我全身顿时冰冷。
他只看了一眼,双手便迅速轻柔滑下,在我能够挣脱之前紧紧扣牢了我。我睁大眼睛。他深海幽澜般的眸子徐徐逼近。我无法呼吸。晴游的注视几乎令我无法自控。探究而矛盾,纠缠而冷酷,怨怼而愤怒,我分不清也看不明。那甚至是一种痛楚,我不能懂得不能接近。他不愿我接近的痛楚。然而那么明显。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轻轻缭绕。
“薇葛,给我一个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双手抵住他心口,慢慢挣开。这时晴洲突然走上前来。“游堂兄。”
我顿时僵住。
身后突有娇媚语声,“洲。”伯爵夫人姗姗而来,身边是Sirius,那高大俊朗的异族男子。他依旧沉静面无表情。
伯爵夫人熟稔地挽住晴洲,而Sirius忽然走到我们面前。他比晴游要高出不少。然而他的沉静足以令人忽略他神气中那种近乎野蛮的坚硬。
他看着我们,轻声对晴游说,“萧先生,可否让我来陪伴您的妹妹。”
是征询口气,然而他的手掌已经轻轻握住我肩头。
晴游凝视他,再凝视我。我轻轻咬紧嘴唇。晴游突然低低微笑起来。他放开我,然后贴近Sirius。我听见他的语调低柔和煦,言词却无限锋利。
“只此一次。”他低低地说,“先生,昨夜已过,我会尽快安排你和你的主子回法国去。从今以后,忘掉你做过的事情。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Sirius一径沉默,安然地垂着头。
晴游的声音突然冰冷。“如果我可以被允许安排这一切,哪怕是我妹妹的一根头发,我都绝不会让你这种人触碰。”
我睁大眼睛。Sirius全身掠过一阵僵硬颤栗,我可以察觉他的挣扎。这可怜的人,他被伤害和侮辱得体无完肤。
晴游保持那个优雅笑容,轻吻我的脸颊。“祝贺你,薇葛。”他忽然压低嗓音,轻轻道,“你的生活才刚刚开始,亲爱的。”
他从来没有那样叫过我。之前没有,之后也没有。只有那个清晨,晴游在我耳边轻柔细语。他用一些我不曾期待不曾理解的谶言点缀了那个在我极致华丽而短促的生命中至为重要的那个清晨。他低声地告诉我。
“薇葛,祝贺你终于成为你自己。”
我的脸颊骤然灼烫。晴游低低地微笑着。“薇葛。”他说。
“可是,做一个真正的女人,未必比做一个懵懂女孩来得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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