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一 焚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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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的舞会,我原本并不想出席。向来不大喜欢这种BallroomDancing。
然而我没有能够拒绝晴洲。
祖父邀请了爱丁堡当地的名流显贵和文人雅士,一网打尽,近乎刻意的盛大,几乎已超出了社交舞会的标准。
我坐在镜前发呆。晴游敲门走进,见我如此,笑问,“做什么?在发愁晚上的装束?”
我对他眨下眼睛。“你猜。”
晴游摇头微笑,“今晚不要穿白。”
我怔了怔,尚未会意。“晴游,你知道我没有带着三百件衣服出游的习惯。”
“我也没有。”他淡淡一笑,在我梳妆台上放下一只嵌珠锦盒,便转身离开。
我打开来看,雪白丝绒上嵌着一对红宝石耳坠,镶成两朵蔷薇花样,光彩夺目。我顺手取在掌心。这一副耳坠不大,却精巧绝伦。宝石红如鸽血。灯光微映,六射星光便流转不定。色调妖艳,透着浓浓的生气,仿佛饱含一段魂魄飘摇。
“对了。不要戴那条项链。”
我吓了一跳,猛然转身。晴游在我身后,笑意微微。我竟不晓得他何时再度出现。
“我可不想我妹妹看上去像个暴发户。”他说。
我忍不住大笑,顺手拿过妆台上另一只黑丝绒盒子。打开来里面是一串四方红宝石,颗颗都有拇指大小,亦是绝顶的鸽血红。
那是祖父送我的十七岁生日礼物。
也许这条项链的代价是一座城池,然而我宁可拿它换我一夜无忧无梦。传说红宝石是死去飞鸟的鲜血所化,这的确是容易令人产生热切幻想的色彩。
那么它究竟有没有一种魔力,可以教我得到我心爱的人。
“Lonelyrose。”我轻轻地说。“蔷薇。”
晴游靠近我,手掌轻轻放在我后颈。我仰了下头,他的手指缓缓摩挲,然后滑到耳畔,轻轻揉了下我的耳垂。
“晚上我来接你,薇葛。”
我怔怔地望着他再度离去。指尖勾着那条项链,转了转,顺手扔下。宝石撞到镜面发出脆响,也就如玻璃珠子散乱回音。
我笑了笑,走到衣柜前,刚一打开,顿时愣住。
那一片灼灼灿烂的象牙红,猛然袭入眼帘。
我回身注视梳妆台上那对耳坠,夺目妖红清明闪烁。
晴游。晴游。
惨绿妖红,不过是年少风情。繁华过眼,若有所失,也便触手成冰。
然而当时当日,毕竟我还太过年轻。年轻,是理由,是借口,是悔不当初,亦是当时惘然。不是光阴飞渡经年,无从决断。
那一夜我只想做一个简单而绝色的女子。艳冠群芳,要多美丽有多美丽,是我的任性,也是赌气。
晴游同晴澌一道来接我。我早已准备好。晴澌敲门进来,骤眼见我,一呆,随即他便恢复镇定,笑道,“游,看这艳光。”
晴游在他身后轻笑,不置可否。然而看见我的刹那,他微微动容。
我注视着他们,微微含笑,站起身来。曳地长裙习习滑动,七层轻绡烟波缭绕。我微笑着对晴游伸出手去,窄窄衣袖中滑出一痕潇湘碧,腕上玉镯晶莹寒翠。
我缓缓将手放在晴游掌心。他凝视我,目光沉静,渐渐滤过一波幽深。
晴澌抖开一张深红网纱披肩,绣满大朵牡丹,繁花似锦。细密花纹上密钉玫瑰石,莹莹生光。披肩边沿缀满流苏披拂,长有两尺,微微一动便飘飘欲仙。他轻轻为我披上,低笑,“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衣饰。”
我把长发梳在脑后,耳垂上露出那双红宝蔷薇,晶透如一滴血。
我没有戴其它任何首饰,亦无盛妆,除了唇上一抹淡淡胭脂,妆成桃毁红。苍白透明脸颊,衬了殷红宝石,益发映得双眸寒水盈盈。
晴澌轻轻鼓掌。我看他一眼,便随他们下楼。
我们大概是最晚出现的。然而我疑心这或者又是晴游的安排。
转过廊角,便看到了晴洲和吊在他手臂上的伯爵夫人。我懒懒地盯着他们,状若视而不见。手臂却悄悄缠住我身边这两个男子。
耳畔滑过晴游如丝笑意,我不动声色地扭了他一把。
在伯爵夫人能够把目光从我身上收回之前,我已经挽了他们缓步离开。
“溦堂姊。”晴洲叫我。我回头。他目光如水,静谧幽深,瑟瑟漫过我周身。然后他露出一个只有我懂得的笑容。
“请容我介绍一下。”他彬彬有礼。
虚伪。我暗暗地骂。当了外人,这种介绍来介绍去的蠢事他倒是得心应手,正经礼数还的一个不少。
我勉强用扇子遮了苦笑,对显然陷于惊诧之中的伯爵夫人见礼。很明显,她被吓到了。如果萧晴溦的声名狼藉到真如她的宠物所言,那么在她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与她面前的女孩必然大相径庭。以撒旦之名,这种误会足以置人死地。我不知道她听说了什么,又期望看到什么。然而此刻微笑对她致意,随后飘然而过的女孩,那无疑是她生平仅见的一枝奇花,末世蔷薇,妖红盛放。她气馁地别开了脸。
那正是我索要的结果。
当我们出现在旋梯顶端的时候,大厅里突然静寂。所有人纷纷仰头注视,无数目光如飞蛾扑火,缠绵而难以自控,迫不及待没入炎炎宿命。
我轻轻挽紧身边的两个男子。我有种预感,这或许已是极致。这两个长身玉立风华胜极的男子。晴澌黑衫静如烟水,晴游白衣澈澈如月。此时此刻,我愿意绽放成他们簇拥下唯一的艳丽,唯一的宠爱和尊贵。
后来,要到很久很久以后,我才能够知道能够明白。我一生一世的灼灼其华呵,其实也不过只有那一宵璀璨流辉而已。
是的,只有那一夜。那一夜,那一时一刻,薇华吐艳盛世流离。那时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孩。我教多少人大惊失色或者措手不及。我不晓得。一个人一生能够经历多少次璀璨和苍老。我开放过,在我深爱的人眼底,掌心,怀中,我是不是可以满足,是不是。
他们扶持着我慢慢步下楼梯。
我明白那些目光,灼灼盘旋如幕天席地丝密蛛网。那是我所习惯的注视和情感。惊叹。好奇。艳羡。妒忌。迷幻。恍惚。沉醉。诧异。欣赏。不屑。甚至或许还有恐惧。
但无人可以否定,那一夜的那一个韶龄少女,那几乎充满敌意的,近乎恐怖的美丽。
也许就是那一夜,我活进了一些人的记忆。
真丝柔滑似水,紧贴肌肤。仿了东方古国盛唐装束,窄袖罗衫,叠羽霓裳。放肆到极致,却绝对华美。我甚至没有穿襞襟,胸衣外便是露肩无环长裙,腰间系一条细细红绦。轻轻一步,裙摆流卷,步步生莲,带起花团锦簇,潮波绚烂,是裙腰间垂下十七根丝绦,镶满小颗红玉髓,尽头绾成蓬勃花结,缀在裙摆边缘,颤巍巍随风而动。
外面罩了紧身长袖纱衣,层层叠缀,仍然隐约透明如蝉翼,光下玲珑如雾,肩颈轮廓朦胧微显,却淡不可见。
朱裾赤袂,绛衽绯衫,红袖丹裳。
都是刻骨狂艳,惊世风流。
心花若不怒放,怎堪开到荼蘼。
我们悠闲而潇洒地走着属于我们自己的步伐,走进那盛世之中无法拒绝无法反悔的灿烂和轮回。我能感觉到晴游的愉快。他喜欢这样。喜欢所有人的目光凝驻于他身边的我,他一手培植装点出的骄傲与美丽。
身后是晴洲的气息缠绵不散。他在看我,我知道。只是我不想回头。
乐队奏起舞曲。晴澌微笑退开。晴游揽住我,示意开舞。这时我偷眼瞥晴洲,他温文尔雅地握住了伯爵夫人。
我咬一下唇,收回目光。
一曲舞毕,掌声四起。我们两对向全场鞠躬致礼,之后四下里一片语笑歌颦,众人纷纷入场。
晴游陪我到一边坐下。晴澌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们。我捏着扇子,心烦意乱地拍打。
晴游的手指突然抚上我额头。我怔一下。他轻轻揉了揉我眉尖,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微微蹙了双眉。晴游的手指温柔地点在那颗朱砂痣上。
我垂下眼帘,懒待看舞场中欢娱身影。这时熟悉脚步突然靠近,停在面前。
晴游忽然放开了手。我抬起头。
他微笑着轻鞠一躬,掌心向上优雅探出。
“溦堂姊,可否予我这个荣幸?”
晴洲的手指握紧我的腰身。他凝视着我,一言不发。我同样沉默。脚步跟随他的节拍,我和他,两个年轻任性的孩子,在彼此掌心神色游离,却配合得纤毫不差。厅中众人慢慢停下舞步,纷纷看向我们。而我们只注视彼此,放任自己在彼此明亮而迷惑的眼眸中深深沉溺下去。

我本是他的。这一夜再如何薇华彻骨妖红眩艳,我终究都是属于他的。
擦过人群的时候,听见有人喃喃道,“红颜,真是红颜。”
我突然回眸,淡淡一笑。晴洲迅速扣着我转了个圈,脱开那些心醉神迷视线。然而窃窃私语仍缭绕耳畔,挥之不去。这或许该怪我们耳力太好,归罪于我们天生的功底和精心打磨出的造诣。
有当地贵族轻轻赞叹,“真是金童玉女。”
冷淡回答出其不意划过,“他们是堂姊弟。”我不知那是谁的声音。然而那一瞬间,晴洲忽然收紧手指。他谨慎而迫切地俯身,在众人不会察觉的限度内。他对我低低耳语。
“你在乎吗,薇?”
我不动声色地贴近他的怀抱,轻轻一触,随即滑开。
“你知道的。”我淡淡地回答。
一舞之后,他把我带开。远远我看见晴游和晴澌并肩而立。他们在谈论着什么。有一种姿势,清贵雍容却微带邪气的氤氲,优雅地把他们同其他人隔离。朦胧中,我突然觉得他们如此相像,一样不属凡尘。
晴洲牵着我的手,一直走到阳台。我反身靠在围柱上,默默看他。他一言不发。碧绿青翠的眼慢慢抬起,注视镶嵌在遥远夜空中苍白完美的月亮。
自始至终,他似乎不想同我说一句话。我们只是默默靠近彼此,用一种旁人看来古怪而压抑的姿态欣赏这一夜幽凉如水的月亮。很久。
秋风透骨。薄薄丝衣在我身上缭绕飘浮。晴洲看着我,终于道,“冷不冷?”
我笑了笑,答非所问。“今晚你会很忙啊。”
他的眼神突然冷酷下来,死死盯着我,半晌不发一言。
垂地幕帘后突然有细碎响动,晴洲一把掀开,我们看到一个漂亮的男孩。大不过六七岁年纪,装束齐整,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晴洲不由得一愣。我忍不住想笑。
男孩看见我,忽然跑了过来,伸手便抓住我手腕。我吓一跳。他却瞪圆了眼睛,轻轻叫,“好冰。”然后抬头看着我,大声问,“小姐,请您如实回答我,您真的是人类么?”
我一口气差点哽住。晴洲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我顿时起了促狭念头,俯下身,注视男孩明亮眼睛。我低低地说,“先生,魔鬼是不会泄露自己身份的。但是我可以告诉你。”
男孩瞪大眼睛。我伸手拍了拍他脸颊。“事实上,我是一只活了九千七百年的妖精。”
男孩倒吸一口凉气。晴洲装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淡淡地说,“孩子,你面前那个家伙是一朵lonelyrose的化身,你难道没有看出来,这个季节哪有这么鲜艳的蔷薇。”
我对他挑挑眉,勉强认为他是在赞美我。
男孩咬着嘴唇反反复复看着我们两个,然后终于确定我们是在耍他,顿时嘟起了嘴。
“我父亲说,您是今晚最美丽的女人。”
我大笑,继续逗他。“我深感荣幸,先生。那么你的意见是什么呢?”
他抓住我的裙摆,小声说,“我以为您是这位先生的妻子,幸好您不是。”
我倏然抬头。晴洲盯着我,脸色是只有我可以分辨的瑟瑟幽寒。他飞快地转身离开。
我怔怔地垂下头。
“薇。”他突然停步叫我。
“什么?”我抬眼看他。
他站在阴影之中,幽绿瞳孔微微闪烁,精美而危险的光亮。
他静静地说,“我真想杀了你。”
然后他哈哈大笑,转身而去。
男孩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着我,“你们是情侣吗?”
我笑了笑,“不,他是我堂弟。”
我牵着他准备回到大厅。小孩子被我裙摆上缠绵精致的丝绦花样迷住,摸了摸之后说,“好漂亮。”
“我同意。”我说,“这一种红,叫做踯躅。”
男孩懵懂凝视我。我微微一笑。
踯躅,就是无法离开,无法停留,无法止步,无法告别的意思。
青尘如故。红粉踯躅。
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爆裂声,我回过头。夜空中竟有烟花绽放。人们纷纷涌上阳台观赏。我放开男孩,慢慢没入人群。惊叹声不绝于耳。那鲜艳繁盛的花朵,不会死亡不会老去的蓬勃美丽,仿佛末日的余辉层层渲染,飞舞,升腾,飘落。我对着夜空仰起脸庞,我渴求那温暖的灰烬,我渴望那种飞翔的温暖将我包围。哪怕只有刹那,请让我抵达那不可触及不可逾越的界限,拥抱那无法形容的脆弱和奇迹般的艳丽。
我只是,只是渴望尽情地活一次而已。
温暖自身后袭来,我被某个人紧紧抱住,那一瞬。我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他坚实手臂传来的脉动。晴洲的气息习习掠动我鬓边发丝。我贴紧他的身体。我知道我们是在爱,爱得近乎疯狂无法解脱。
只有那一瞬而已。
随后我们若无其事分开。我看见寻找我的晴渘,便向她走去。我听见伯爵夫人娇软柔腻嗓音唤出晴洲的名字。
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我们无比清楚。这一切。一切都心甘情愿。
我提了一盏灯,摩尔人手制未抛光白银提灯,镶了钢铸藤蔓花纹和大颗粗糙美丽的绿松石。我提着它,像个拖着影子的长发海妖飘忽不定地走在一片黑暗的长廊里。
舞会早已结束,留宿的客人也已安睡。我离开自己的房间,在寂静之中向我们的约定安然游荡过去。
我听见走出房门的响动,她已经很小心了。
那个美艳的女子只穿了一件丝绸睡袍。她散下的头发像金色的海藻在黑暗中熠熠生光。她的房间就在晴洲隔壁。那是不合规矩的。然而祖父的安排自有用意。
令人诅咒的用意。
我慢慢滑到她身后,以那种轻盈得仿佛飘曳水中游丝一样的步子。
她当然看到了灯光和地上的阴影,裸露的美丽肩头掠过一阵颤栗。她正要碰触晴洲房门的手猛然缩回,惊恐地转过身来。
在她能够面对我之前,我的掌缘轻轻切上她后颈。她无声地倒了下去。我从袖中抽出细细银针,在她后背上的**位熟练地刺了下去。这样,即使明早她大概也不会醒来。
“晚安,夫人。”我低低地说,随手把她推进她的房间。
我依在冰冷墙壁上,轻轻呼出一口气。
无声无息地,晴洲的房门突然打开。他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我,一双眼睛亮得如同极光中的冰凌。
我近乎骄傲地仰起脸庞,静静注视他。
他突然抓住我,提灯落在地上,撞击声低沉破碎。那一点灯光慢慢黯淡下去。我看见他布满绝望的眼,憔悴而热狂的神情。他紧紧抱住了我。
吻落下来,瞬间屏除一切。他交付给我的只有疯狂,疯狂和渴望,清晰如万丈楼台上夜夜不灭的月光。月亮拥有令人发疯的魔法。纯洁阴暗,如同深爱到极致的诱惑。
“我在等你……我一直在等你。”
他喃喃地说。
然后他轻轻放开我,注视着我的眼睛,清楚地,然而仿佛呻吟般地叫我,“薇。我的薇。”
房间在旋转。窗外有星子低迷惨淡,冷冷地凝视一对沉浸于绝望和极乐之中的孩子。他的手指深深扣进我发丝,有力地擒住了我。亲吻和抚爱,十七岁的**蓬勃而又癫狂。我们在幻觉中面对那与生俱来的寒冷和恐惧无法言语,只有在彼此的怀抱中取暖。只有在彼此怀中,我们不是高高在上,也不必低落尘埃,我们只是渴望温暖的孩子而已。我们一样心怀恐惧,紧紧拥抱着倾听彼此灵魂的嗫嚅。
然而我们又是那样清醒,清醒地了解年华深处那渐行渐远的年少爱恋,渐弥渐近的严酷终局。那是我们必然走入的结局。
在他怀中,我簌簌发抖。原本是强悍过他的女子啊。多少男子亦不及的身手。可是在他怀中,我明白自己纤弱不堪一击。我只觉双膝已经发软,任凭他恣意,无力挣扎。那一刻我无限希求自己是一抔雪,晶莹脆弱也好,冰冷残忍也罢,注定了不能相伴不能挽留,就让我无声融化,让我,毁灭在他掌心吧。
我突然撑起身体,抱住他回吻。迷狂的燃烧中,我仰起头,模糊视线里荡漾殷红倒影。
床头的水晶瓶中,大束蓬勃蔷薇如血。花朵妖娆盛放,绚艳已绝,近乎凋零。
我知道那是他钟爱的花朵。只源于我的名字。他掬一捧花瓣撒上我的身体,一路吻下。
我已经迷乱。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薇,我要你。我只想要你。”
那一刻,他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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