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篇:地摊幽会郁达夫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厦大一条街茂密的梧桐树阴下,渐渐形成了密集的地摊阵,由于背靠的街心花园拦阻了大马路的喧嚣,摊主与路人相处得也基本和谐,摊位生意日隆。北京的朋友见了很有兴趣,称之为“庙会”。其实南普陀寺就在附近,“庙会”一说兼顾南北,在这里更加贴切与传神。
在“剪纸”和“面人”的摊点前我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而在旧书摊前我常常会情不自禁蹲下身来,翻阅旧书是一种怀旧的享有,许多文字和画面让你触景生情,老镜头汹涌澎湃,进而整个脑海爽爽地肿胀起来。
我这会面对的是一堆改革开放初期的书,上面盖有国营大厂——“厦门纺织厂图书室”蓝色的印章。它的读者们大都已经下岗,它们自然也难以幸免,“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里可是它们酸涩的“再就业”?我挑了两本,三联书店1979年版的《悼念郭老》、上海书店1980年印行的《郁达夫游记》。前者是多人的合集,后者是个人的选本,皆为名家文字。光是书价,就有得说的,七成新的旧书,前者书上标价1元,后者5角,地摊妇提价10倍出售,让我依然觉得好便宜,甚至懒得砍价。小小一书,也为国有资产保值增值,作出划时代的贡献。
但《悼念郭老》最后还是放下了,不仅仅因为厚书太沉,而是内里的文章太轻,草草浏览了一下,套话频频。官员讲讲套话也就算了,如果作家,特别都是那么有声望的大作家,也玩起虚的,那就让人难以忍受!悼文隐恶扬善虽然是中国的人之常情,但形成了书就未必是一本有生命力的书,弄不好每人分摊的那几页的白纸黑字却有可能伤其一世功名。如果说《悼念郭老》还有什么价值的话,那么这些倡导说真话的名家与大家在大伤痛之后不约而同地在郭老的平面图前一起自觉地“向左转”,刻意而谨慎地回避许多他们熟知的事实与史实,连蜻蜓点水的隐含都没有,那倒是很值得研究了!
带着薄薄的《郁达夫游记》,挟忧愁而去,买了心仪的书,常常是心情喜悦的,今日反常,都是让《悼念郭老》给弄的……
不过龟缩在家里的沙发上翻阅《郁达夫游记》,突然有种很奇特的感觉,根本就是先生1933年涂鸦的博客嘛,“昨夜在夜色微茫里到诸暨,只看见了些空空的稻田,点点的灯火,与一大块黑黝黝的山影……”他大概不善摄影,所以老先生的“山水博客”中只有文字,但他那文字似乎也有照片的神功,镜头的广角:“溪中岩石很多,突出在水底,了了可见,所以水上时有穀纹,两岸的白沙青树,倒影水中,和穀纹交到一织,又像是吴绫蜀锦上的纵横绣迹。小南海的气概并不大,竹林禅院的历史也并不古——是光绪二十七年辛丑僧妙寿所建,新旧《龙游县志》都不载——但纤丽的地方,却有点像六朝人的小品文字。”

这一段就更为精彩了,简直就是播客:“出衢州南门的时候,眼面前只看得出一排隐隐的青山而已;南门外的桑麻野道,野道旁的池沼清溪,以及牛羊村集,草舍蔗田,风景虽则清丽,但也并不觉得特别好。可是在仙寿亭事前过渡的瞬间,一看那一条澄清澈底的同大江般的溪水,心里已经有点发痒似的想叫起来了,殊不知入山三里,在青葱环绕着的极深奥的区中,更来了这巨人撑足直立似的一个大洞;立在山下,远远望去,就可以从这巨人的**,看出后面的一湾碧绿碧绿的青天,云烟缥缈,山意悠闲,清通灵秀,只觉得是身到了加一个天地;一个城市住久的俗人,忽入此境,那能够叫他不目瞪口呆,暗暗里要想到成仙成佛的事情上去呢……
联想到囊中羞涩的郁达夫后来到了厦门,下榻“天仙旅社”,为《厦门天仙旅社特刊》作序,300多字却传为佳话,70年来余音袅袅:
“丙子冬,初游厦门,盖自日本经台湾西渡者。在轮舟中,即闻天仙旅社之名,既登岸,因投宿焉。见其庐舍之洁净,肴馔之丰美,设备之周至,竟有出人意料外处,主人盖精于经营者也。
“居渐久,乃得识主人吕君天宝,与交谈,绝不似一般商贾中人,举凡时势之趋向,社会之变动,以及厦埠之掌故,无不历晓,较诸缙绅先生,识见更远大有加。吁,奇矣,吕君殆士而隐于商者邪?
“畅谈之余,吕君又出其近编一册相示,则珠玑满幅,应有尽有,自古指南导游名著书中,从未见有包罗如此之博且富者,是吕君又一特具异材之著作人矣!达夫从事文字生涯二十余年,踪迹所至,交游亦几遍全国,而博闻多识,行径奇特如吕君者,尚未之见。喜其一新著之成,且预料其事业之更将日进也,特为之序。丙子冬,达夫序于厦门旅次。”
这篇序文,成了郁达夫留在厦门的惟一作品,不知先生在旅社里享用了什么“肴馔”,于是美味酿成了美文而余味绵绵,可惜此文没有收入先生的这部文集。不过于我而言,更加可惜的是地摊幽会郁达夫的早晨,却是与中山路上的老字号——“厦门天仙旅社”倒闭关门的消息同时发生了,于是就难免有了一些混沌联想与莫名的感叹……
书书网手机版 m.1p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