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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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冷秋尘飞速之迅,到达丰都也已是第二日黄昏。一路上走来,人界已是鬼气四起,哀声不断,鬼魔两界更是兵戈相向,杀声震天。凡人身无异禀,无力还击,便是修仙卫道习武练兵之人对那些零星小鬼尚可应付,遇上大举侵犯的鬼军即便想逞英雄之事,也是力不从心。幸亏有四象将军带领的魔军在外应对,否则人界早已成了群鬼的天下。现在凡人则是能躲则躲,人界已经变为鬼魔两界短兵相接的战场。
五界太平时,有各界界条五界协定束缚约制,鬼大都不在白天出来,更不轻易招惹人类,而今幻境使兴风作浪,众鬼有他撑腰,更得了与其狼狈为奸的地藏王的纵容,大白天也出来招摇,有恃无恐。冷秋尘见了杀心顿起,一路逢鬼便斩,遇鬼即收,毫不留情。婉婷之死本就让他痛怒如狂,无处发泄,一出魔界见到众鬼屠戮人间便想起婉婷之善之辜,越发怒不可遏。不到两日,在他手下魂飞魄散的鬼兵无数,难以计量。
丰都虽是鬼界入口,但亦属人界。几千年来人界百姓建楼造阁,搭阙立观,三宫九府,香火不断地在此供奉着地藏鬼王,各殿鬼司,信奉着地藏曾经信誓承诺那句“地狱未空,誓不成佛”,无限虔诚,而今呢?地狱倒是空了,人界也成了一片生灵涂炭。这丰都更是鬼气聚集,阴森晦涩,寒气逼人,昔日的宫阙楼阁倒是还在,却哪里还有香烟袅袅,宁和虔敬的影子。
黄昏之下,那弯半升的新月如钩,被愁云惨淡遮去一角,在铁灰的天空下泛着一抹幽寂的冷光。冷秋尘长身立于丰都最高的鬼宫顶端,俯望身下鬼影憧憧,厉魂凄啸,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冷笑,眼底清华随着月光骤然一亮,杀机顿起。
他一纵身飞跃而下,俯冲之势如离弦之箭,猎猎风声过耳,带起他衣袂迎风劲舞,如穹苍之下一只锐利的飞鹰,早已锁定了猎物,瞬息滑翔间便宣判了他人生死。
丰都并非大城,道路街巷却错落有致,屋房庙殿沿街铺展,本极是繁华,而此时萧墙潦倒,青瓦破碎,骇寂肃杀。繁华过后,一梦成空,冷秋尘便在这支离的梦里掀起一阵静默却绚丽的风暴,所过之处,皆是撕裂了的渺渺鬼影,片片淡在他森然的魅影之后。
丰都后三里外便是鬼冢,占地数百丈的深坑下密密麻麻有数千座坟包突起,间或落着灰白幡旗,破败地飘摇,不知千年来几世几代的人将魂骨深埋于此,只为离阴间的入口近一些,可以早入轮回转世。旷野慢慢,昏鸦哀鸣,不亲眼目睹谁能想到,丰都繁华的咫尺背后竟是如此彻头彻尾的荒凉。
荒凉之中,那些坟包高低不一却又极尽相似地排列出一个奇异的角度,隐隐之中暗藏玄机。鬼界入口便在这千坟坑其中一个角落里,若无线索徒身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冷秋尘半悬于坑上遥遥望出,一动不动,静静出神,仿佛回忆中有什么事情一瞬间将他吸引,让他流连忘返。他目光散在如墨夜色中辨不清神色,唯有那涛深尽处一抹紫光异样地一闪,见者丧胆。
忽然,他唇角微微一勾,身子一动,人已飘入鬼冢,掠过坟墓憧憧却不停留,独向一面迎风抖展的幡旗飞去。那幡旗破破烂烂,看不出什么特别,却见冷秋尘飞至上空时,随手一抄,已将其收在怀里,紧接着又向不远处另一面飞去。
只见他起起落落不多时,怀里已收了七面旗子,一极黑,一惨白,其余五面皆为灰色,他拿了这些幡旗似是还不满意,不慌不忙地又向更远的一面飞去。远远的看不真切,但隐约可分辨那一面比其余的都稍大些,旗面整齐,丝毫无破损,迎风飞展,猎猎有声,仿佛是鬼冢之中唯一一面完好的旗帜,只是淹没在千坟百旗之中难以分辨。
待到近前细看,那旗旗面墨黑光泽,软薄如丝,旗的一角以黑金绣线细细地纹了一个“藏”字。冷秋尘伸手轻触那字,锐利的双眸一眯,眼底清光掠过,平湖深沉下漾起一道不易察觉的兴奋。
这一次他并未将幡旗拔下,反而一提身飘于旗上,以仙鹤独立之姿立于旗杆顶端。运功足下,他身子猛地一沉,脚底幡旗立刻颤了两颤,直直往地下插去,直至没顶。随着旗子的下沉,大地仿佛山倾水覆般震了两震,紧接着远远传来“轰隆隆”一声巨响,好似盘古挥斧将大地劈开一道裂缝。
听到这声音,冷秋尘竟微微笑了一下。原来鬼冢千坟看似凌乱,实际却暗含星相之理,阴森惨淡,星罗棋布中自有玄机。起先被冷秋尘拔下的七面幡旗正是隐和北斗七宫天星之位,即天枢宫贪狼星,天璇宫巨门星,天玑宫禄存星,天权宫文曲星,玉衡宫廉贞星,开阳宫武曲星,摇光宫破军星,而最后一杆代表地藏主位的大旗恰是对正北极星的所在地。冷秋尘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轻而易举破解鬼界入口的机关,打开鬼界之门。
冷秋尘将怀中幡旗甩在地上,轻身一纵,便往响声来处飞去。不一会儿便见鬼冢尽头的坑壁之上赫赫然嵌着一个大洞,幽黑深邃地蔓延进去,不知尽头,不见星火,煞是恐怖。
他飘然在前落下,黑洞深处吹出阴凉的风,森森之中寒意煞人,砭入骨髓,吹得人心中一抖,而他清亮的双眸毫不躲避地直视入内,却是比这黑洞还要深邃。
冷秋尘稳稳地一步迈进洞内,洞门似是有些迫不及待地立刻在他身后合上,将外面稠云之后透出来的最后一点月光也彻底屏蔽,洞内霎时漆黑一片,不见五指。饶是他洞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在这个时候也毫无用处。
他身形稍稍一顿,又继续向前走去,即便是轻飘无比的魂魄之身这时一步一步走来也是稳稳地落在实处,不带一丝一毫虚浮。
脚下步步深浅,冷秋尘凭感觉前行,双目无用时,耳鼻触觉便成了唯一的倚靠。四周幽静,寂默中总让人觉得潜伏着致命的危险,他浑身紧绷入弦,好似一只伺机而出的猎豹,每一个毛孔中都散发着全然的警觉。
阴曹地府之中便也无所谓了时间,不知走了多久,方见极远处有一点昏红的光芒,如指引流浪死灵魂归地府的一盏引魂灯在前方摇摇曳曳。
冷秋尘眉峰微挑,便朝那红光走去。有了方向的指引,行动便也迅急起来,随着他的趋近,那红光渐渐照亮洞中一石一壁,眼前豁然开朗。
抬首处便可见一方石雕镌刻的巨大牌坊耸立眼前,三间四柱,无明楼,只有巨石花板高矗入天,其上浮雕镂刻极其细腻地绘有天上人间地狱图,神鬼仙人一眉一眼乃至一个神情一个动作皆栩栩如生,让人看过如身归其境,不由自主便想到自己魂归何处。花板中央曲篆大字明明白白刻着“鬼门关”,一入此门,便是将前生百事彻底抛却,再无留恋
冷秋尘仰首望着这生死之关,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据闻鬼门关向来把守森严,欲过此关投生的魂魄无一不要经过严格的盘查,以防一些来历不明的鬼魅混入其间。而现在,关前空无一兵看管,关门大敞,整个鬼域竟似被掏空了一般,前后连一个游魂都不曾见。冷秋尘不由冷哼一声,地藏王难道得意过了头,弃了地府,将整个鬼界都搬到了人间。
然而越是如此,冷秋尘越发不敢掉以轻心。他静立良久,直至确定四周毫无鬼界生灵的气息才迈动脚步。
眼前一晃,鬼门关后幽然铺展开另一个世界。一条丈宽的青石道路自脚下伸展,曲折蜿蜒不见尽头,投入如若瀚海的虚无。沿路殷红宫灯悬于两旁,十步一盏,无风自飘,那红稠得如浆,浓得似血,照得整条黄泉道路也恍惚。
冷秋尘漫步黄泉路上,散目望去,正直两旁彼岸之花开得肆意,赤红妖冶,浓艳得近于黑色的花朵是这寂寞森寒的道路上唯一的绚丽与风景。前生尽去,魂归彼岸,那近于甜腻的幽香与这无边无垠的花色一般播撒得触目惊心。
“彼岸花,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那香气如一刀锋利的薄刃,在冷秋尘心间划下一道缺口,血流汩汩,穿流于花间,染得那花更香,更浓,更腥甜,倒映在他空澈的双眸中,绽放得如火,如血,如荼。
冷秋尘的手下意识地捂上左胸,只一瞬间的恍惚,他便清醒过来,只是胸口上那丝若有若无的涩痛依旧徘徊不去。他眉心一紧,虽知彼岸花香有唤起人回忆的能力,但猝不及防间还是险些沉溺进去。
他定了定神,将目光收回,专注在步步铺前的道路上,幽长的道路盘桓着几分神秘,不知通往何处。半刻,身旁宫灯花红蓦地一收,不知退向何方,眼前却有一道海蓝云漆的大门倏然落入眼帘。镶金门环环扣之上雕的是牛头马面,眉目狰狞,震慑着往来游魂,阎罗殿前,谁敢造次?大门两旁,巍墙高耸,呈半弧形伸展入不见尽处的黑暗,将门后万事诸般都包围在难以窥觑的空间里。
冷秋尘伸手推门,却一推不动,门似是从里面上了锁,严丝合缝。他甚是惊诧,阎罗殿是魂魄候宣听判,决定归属的地方,此刻竟也闭门落锁,严加封禁,难道……他眼底精光一晃,难道鬼界已胜券在握,不再收判魂魄?
疑窦顿生,冷秋尘冷冷的唇角抿着,压下心中重重疑虑,思索着如何才能从这扇门进去。魂魄之体在人间虽能穿墙过壁,在阴间这本就律鬼制魂束魄约灵的地方却是毫无用处。
正斟酌间,忽听远处传来极轻微的说话声,冷秋尘心中一动,左右四顾,见高墙阔长,每一段皆有石柱相连,那石柱稍稍比墙厚出些许,多出的一块与高墙之间正好形成一个盲点,正是藏匿的好去处。他身形一闪,已隐身于那方暗影之后。
不多时,便见两个阴差打扮的鬼卒闲聊着并肩从另一端走来,其中一个手里还端端正正捧着一个锦盒不知是什么东西。只听一个对另一个道:“哎,曹丙,你说什么人物来,地尊竟把这藏了千年的‘花夭琉璃盏’也供出来?”
曹丙神神秘秘地道:“听说是仇先生。”
卫丁听了双眼一亮,冷秋尘心中也“突”地一跳。
“早听说那个仇先生,究竟什么来头,连地尊也这么点头哈腰的?”
“这我也不太清楚,”曹丙道,“不过想必来头不小。你看自打他一出现,人界这么快就被解决了,咱们总算也有出头之日,不用整日在这黑灯瞎火的阴曹地府看着别人轮回转世了,说不好今后人界就是咱们的天下。”
卫丁“嗤”了一声,“你想得到美,有地尊和仇先生在,人界要轮也轮不成咱们的。”
“光总还是能沾点儿的吧。”曹丙“嘻嘻”一笑,又道:“前两天黑白无常大人锁回来那姑娘你见着没?”
卫丁摇摇头,“一姑娘有什么好看的,咱们见过的投胎转世的姑娘又何止千万。”
“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你倒说说看。”
曹丙只是咂着嘴摇头,“说不清哪儿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不过听说是仇先生要的人,地尊特意嘱咐关在纣室里严加看管。”
卫丁脸上掩饰不住惊奇,“仇先生要的人,想必定有什么与众不同吧。”
“可不是。”曹丙有点得意地仰着脸,“我昨天跟着地尊查监来着,呵,这玲珑剔透的一个人儿,跟白玉雕的似的,就是太瘦了,弱不禁风的,跟纣室待了两天了,也不知吃不吃得了苦。”
卫丁瞅了他两眼,话里带着暧昧地道:“怎么,心疼了?可惜是仇先生要的人,不然的话……”说着冲曹丙挤了挤眼睛。
曹丙嬉皮笑脸地啐了一口,两人同声邪气地笑起来,边笑边走远了。
冷秋尘听到此早已怒火中烧,一双眼微微眯起,双手在广袖下抑制地紧握着,若不是碍着魔主嘱咐过的莫要和鬼界直接起冲突,而且还要依着他俩找出婉婷所在,他早将这两个鬼卒打得魂飞魄散。
他身子一提,遥遥随在他俩身后,不出一刻,便见两人在一面墙前停住,曹丙探头对着挂在墙边的宫灯一吹,火光骤灭,却见高墙向两旁裂开,敞出一个小门来,从中隐隐可以窥见里面的殿阁。待两人走进去,墙壁又即刻收拢,一面墙立刻完好如初,那宫灯“扑”地一响,复又亮起来。
冷秋尘掀了掀眉毛,看来阎罗殿正门不过是开给轮回之魂用的,鬼界诸众出入皆另有通道。他在外静静观察许久,确定墙内外皆没有动静才走上前来,依刚刚曹丙的样子吹灭宫灯,从那道门中掠了进去。
风息云转,霎那变迁,眨眼间身前已是另一番风景。没想到墙内恢宏,殿宇飞銮,鎏金朱瓦,重檐深藏。昏暗森幽中依旧宫灯飘曳,处处红光,却将一銮叠过一銮的阎罗十殿托起在红晕朦胧间,如隔了烈焰妖火去看,在扭曲中升腾壮观。
阎罗十殿拱着地藏主殿在中央,众星捧月一般,冷秋尘躲在重檐阴影下,远远便看见门口十殿阎罗王齐聚,华冠蟒服,穿戴整齐,甚是隆重,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微微皱眉,十殿阎罗在此想必是在恭候仇先生,也就是幻境使,只是不知幻境使手下其余境使来了几人,他们的目标显然也是婉婷魂魄,如此更要尽快,若与他们冲撞上,恐怕不好脱身。
正思索间,便觉空气中蓦然一滞,冷秋尘倏然转头,便见另一端地藏鬼王帅一队鬼兵伴着一行人快步往这边走来。为首一人面色森峻,风华威仪,睥睨万物之姿与凌厉汹涌之势同时释放出来,威不可挡,让庭中鬼火般飘摇的宫灯也退避三分,让十殿阎罗立时噤若寒蝉。

他静静在地藏主殿前一立,高远的目光缓缓在众阎王身上一扫,不发一语便让平日里声威呼喝的众王即刻垂首静立,低眉顺眼。
幻境使的不屑与冷秋尘的冷笑同时浮上唇角,又在人尚未察觉时敛去。幻境使在地藏王毕恭毕敬的引领下迈步入了主殿,冷秋尘亦不再耽搁,悄声寻纣室而去。
鬼界深阔,丝毫不比魔界正寒宫逊色,冷秋尘飞檐掠瓦,却只见一片大同小异的琉璃殿顶起伏错落,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心中不免已略感焦急。他在一方檐角落定,阴寒的风虽轻,却丝丝缕缕无孔不入,直钻入骨。绛紫长发在身后荡起飘逸碎影,将他清冷的双眸也笼得寒气袭人。
他峰冷的目光刺破那挥之不去的森寂,一一在格局进深的重殿间掠过,直要将这鬼界看透,氤氲的鬼火在他眼底粼粼碎碎,渺渺荡荡。倏然,他的目光在一重楼阁上顿住,却见幽红缭绕之中独有那里一碧青色,磷火跳跃间萧煞袅袅升腾。忽见不远永巷深处转出一个身影,灰布粗裙业已泛白,消瘦的脸上细纹密布,正一手提着一罐什么东西,一手握着支拐杖褴褛着背脊蹒跚往那处而去。
冷秋尘眼底一沉,悄悄跟上。只见那个身影左拐右转几个弯后,终于在那楼阁前停住。那楼不高,只比其他殿宇略凸出少许,却格外萧条,在飞檐如峦的宫阙中仿佛一处被遗忘的角落。
“吱”一声门被推开,在悄无鬼影的此刻听起来格外刺耳尖锐。那老妇不慌不忙地走进去,门在她身后自动合拢,冷秋尘纵身疾速冲下,在那门尚余一点缝隙之时侧身闪入。
老妇似是毫无察觉,只继续专著在自己脚下的步子上。楼内被吊挂着的锈铁灯座上飘摇的磷火照得时明时暗,老妇举起手中拐杖勾住其中一盏灯座往下一拉,屋中一角砖石地板立时塌陷成一道楼梯。却见老妇脸上皱纹一动,莫名其妙地笑了笑,一拐一拐地走了下去。
冷秋尘没心思分析她那笑容的含义,紧随而上,楼梯盘了几道弯才在一扇铁门前停住,老妇颇不客气地用拐杖捅了捅那门。不多时,门上悬窗被人拉开,探出一个青面獠牙的鬼差来。那鬼差一见她不由一愣,随即说道:“孟婆大人,怎么是您?”
隐在暗处的冷秋尘亦觉吃惊,不想这老妇便是奈何桥畔为人煲汤洗却前尘记忆的孟婆。只听孟婆道:“地尊命我来喂姑娘孟婆汤,还不快开门。”
鬼差听了奇怪:“好好的又不轮回转世,喝什么孟婆汤?”
孟婆不疾不徐地回答:“喝了失去记忆才能供仇先生驱策。”
冷秋尘听罢眉一紧,仇先生为了自己的计划真的是不惜任何手段,居然连孟婆汤都用上了。
鬼差听罢不觉有异,合了悬窗将门打开。冷秋尘见时机已至,身捷如豹蓦地蹿出,方寸的纣室中霎时魔气高涨,旋风一般向孟婆与那鬼差卷了过去。
二人尚未明白怎么回事,门已被撞开,一股强大的力道奔涌而来,将二人直推入室摔作一团。待二人回神想要站起,冷秋尘魅影眩目已至眼前,峻面浮冰,眼底霜寒,一只长臂化作剑影千万,卷着灵光兜头袭来。纣室之中忽地明光刺目一亮,倏忽间又暗淡下去。
只听“啪”地一响,孟婆手中陶罐摔得粉碎,纯净汤色含着香气四溢流了一地,却哪里还有她与鬼差的影子。出手,突袭,降鬼皆是一晃而过的事,根本不容其有细想的时间,便已魂飞魄散。
冷秋尘飘然落地,看了看地上那孟婆汤,心中总感到有一丝不对劲,却又一时想不透哪里不对。然而时间紧迫,已不容他有思考的时间,他定了定神,环顾四周,见这纣室之中摆了张方台,围着长条板凳,台上墙边置有锁链刑具。沿墙一排排隔断通顶,皆用粗重的铁栏圈着,分明就是间牢房模样。
他顺着过道往里走,外面的牢间空着,看不出用来锁过什么样的囚犯,只有潮湿的温度与发霉的味道刺激得他眉间越来越紧。一点微弱的感应在前方牵引他步步前行,明知元神之体是没有心跳的,却仍旧感到胸中一下一下沉重地跃动不堪负荷,就要抑制不住的期待。
转过一道墙,一抹白色的身影蓦地跃入眼帘。冷秋尘心中猛地一滞,那抹淡淡的影子从四面八方冲入他的双眸和着记忆中失去时的痛彻肺腑奔腾地灼烧起来,让人几乎失去理智的激狂。
然而痛喜翻涌中,他只是静静地立在那里看着,那素淡的面容蕴着丝丝青墨般柔款的颜色,烟波浩远。三千丝发如瀑流泻在脸颊削肩,水样的顺服光滑。她秋水双眸轻轻阖着,细密的长睫微微颤动,不知在想着谁梦着谁。单薄的身子倚坐在角落,微蜷着,不盈一握的意味。
她似乎并未被刚才外面的响声惊动,仍旧闭目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冷秋尘双掌一点一点握紧,尖利而锐彻的心疼泛起在心底,悄无声息间便袭击了他。他轻轻走到铁栏前,想开口呼唤却又怕惊了她,良久,才小心地唤出一声:“婉儿。”
那日婉婷挣扎半日不果,终是倦了累了,无力再挣,有些无力回天的颓丧,莫可奈何的失望。蜷缩在墙角两日,不论谁进谁出谁来谁去,她皆不言不语不闻不问,只这样闭目坐着,任湿冷的萧墙石地凉透了心也不想动一动。
刚刚外面响动,她只道又是谁来查监,不小心打翻了东西,也懒得去理。这两日不知道时间,不想脑子里也空白一片,有种思尽一切后随之而生无法压抑的虚空。
空荡死寂中朦胧传来一声低唤,她不由自主心一提,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这样唤她,喜悦冲动之下几乎就要睁开眼睛,但下一瞬,她又放弃了。暗暗自嘲地苦笑,定是自己思念过了头产生幻觉,这阴曹地府只有像她这样死了的灵魂才能来,冷秋尘又如何会在此出现。
见她动了动终又作罢,心中无端生出一股怜惜,冷秋尘深深凝视住她,又开口唤道:“婉儿。”
这一次婉婷几乎在他声音刚落便睁开眼睛。她突兀地转过头向这边望来,一双清华淡淼的瞳中满是震惊,惊喜,不信的神色,一一落入他星海穹宇般的眸底,一转眼便被吸了进去。
她慢慢撑起身,眼睛一眨不眨牢牢看住他,仿佛一眨眼他便会消失般。她嘴唇动了动,良久才颤抖着发出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尘?”
冷秋尘握着铁栏的手一紧,整扇铁门在他手中应声而断。他几步来到她身前俯身蹲下,一把将她带入怀抱之中,他坚实而笃定的力道紧锁着她,熟悉而安定的气息一分一分将她包围,几欲将她淹没。
直至触碰到他的身体,婉婷才相信自己不是做梦,冷秋尘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来到她面前。泪水盈眸,一触即落,丝丝凉意穿透他胸前衣襟,直浸入身体,搅起深湖之上层层涟漪。以为死掉就可以忘却,以为离开就能够无视,道是不相思,殊不知相思已在不动声色间将人折磨得体无完肤。
骤惊骤喜中似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婉婷猛然挣脱冷秋尘的怀抱,两手死抓着他的衣袖,上上下下将他看遍,声音惊惶地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实质之体无法进入鬼界,我是死了才来的,你又怎么会在这儿出现,难道你也……你也……”她焦痛的眼神看着他,却无论如何说不下去。
冷秋尘握住她双肩,稳住她的惊慌,才道:“婉儿,你冷静点!我没死,只是服了主妃炼的药元神暂时出窍前来救你而已。”
婉婷在他平静的眼神中渐渐镇定下来。冷秋尘将她一挽,接着说道:“此处不宜久留,幻境使就在阎罗十殿前等着抓你,再不走恐怕无法脱身。”
婉婷听了亦是一惊,早知道早晚幻境使会来,只是不想竟这么快。她一握腰间铁锁,急道:“这锁……”
冷秋尘低头一看,眼底闪过一丝不屑,“区区‘系魂锁’,能奈我何?”说着,他伸手在锁上一握一抻,那锁打了个圈,竟被收到他手里去。
婉婷虽然惊讶,却也没功夫计较他如何会收鬼界的东西。冷秋尘二话不说将她揽过,瞬息便出了楼阁,往来处飞去。
这边冷秋尘刚出来不久,地藏主殿那边却已是乌云压顶,雷雨过境。原来冷秋尘与婉婷刚逃出没半刻,地藏王便遣鬼差前来提婉婷的魂魄,哪知纣室之中已是人去楼空。鬼差心道不妙,即刻回去禀报。幻境使一听立时颜色大变,挥手怒拍狮首梵金王座前青玉长案而起,将案上地藏王特意拿来奉茶的“花夭琉璃盏”扫掠在地,摔得粉碎。
琉璃碎片映着昏红灯火折射在脸上,地藏王心疼不已,却又不敢抱怨。身后十殿阎罗见此情景亦是个个低首垂默而立,连动也不敢动。大殿上一时沉寂无声,静可闻针,却能感到幻境使的怒气如箭在弦上,蓄势待发,直逼着众阎罗,让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须臾,只见他冰冷的目光在地藏身上一落,沉声道:“立刻去找,找不回来本座就扫平你的阎罗殿。”
地藏一个激灵回过神来,忙吩咐着十殿阎罗中的楚江王,卞城王和转轮王带了手下去寻。幻境使一使眼色,身旁狱境使带着化境使与赦境使也掠了出去。
冷秋尘一出纣室便揽着婉婷朝来路疾奔,婉婷见他眉一路紧着,未曾松开半分,反有越蹙越深的趋势,已知不好。她侧首望了他半刻,思索了许久才道:“不如将我放下,毕竟幻境使要的是我。”
冷秋尘手上一紧,沉声道:“说什么傻话,我好不容易找到你,岂能再容你离开。”
婉婷还欲再劝,但见了他不容辩驳的神情只得作罢,再想了想,神色一清,不由生出一种至死相随的释然来。她怕他受伤,将心比心,他又岂能弃她于不顾,若真与幻境使冲撞上,大不了一起魂飞魄散,想着不由微微一笑。
冷秋尘见她突然笑起,微觉奇怪,不由侧目,却见她也正看过来,如画眉目煞是清泠,透着股恍然大悟的透彻,映得整个人也明滟。他不由一惑,却听她在耳边柔柔说道:“上天入地,皆与君同。”
冷秋尘不想她会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略为一愕,但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眉目立时舒展,但见她轻浅的笑容在身后大片妖冶的彼岸花中绽放成一朵清致的兰芷,定格在他眼底,格外动人心弦。原来任你千分妖娆,幻彩缤纷,那大片的彼岸花不是你那一朵便始终不是,而眼前这悠悠清兰,冰肌玉骨,虽只一枝,却在空落时送来淡香暖暖,满了心房。
许是映着他们看破生死的心情,冷秋尘身子猛然顿住,警戒地环顾四周。刚刚他就已感觉到四面八方缓缓袭来的煞气,不浓却直透心骨。此时这煞气已到身边,这样近贴着皮肤划过,慑人神魄。
眼看着鬼门关就在眼前,冷秋尘却知道这一步跨过去的几率几近为零。只见他悄声附在婉婷耳边道:“一会儿无论发生什么,抓紧我。”
婉婷亦觉出异样,听他这么一说,立刻点点头。
大敌当前,冷秋尘反倒镇定下来,不再疾奔,只牵着婉婷一步一步往前走。自从婉婷死后,浑身上下都是冰凉,这时被被他握着,只觉他手上干燥而温暖的感触传来,便是身陷险境,也无端叫人安定。
正想着,冷秋尘忽地退了一步将他挡在身后,婉婷一怔往前方望去,耳旁风声骤起,狱境使,化境使与赦境使赫然从天而降,三人一排半浮在前,恰恰将他们去路堵住。身后紧跟着有劲风压背,回头一看,却是楚江王,卞城王和转轮王带着手下鬼差也追了来。
冷秋尘见了众人脸色骤沉,眉峰凛凛地耸起,双唇直抿成冷冽的一刃,婉婷知道这是他怒起发作的前兆。谁知他怒极反静,只一动不动站在那里,纭紫长衫静静垂下,周身没有一丝一毫魔气的征兆。狱境使等人知他厉害,猜不透他下一步手段,也不敢动。众阎罗却被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凛冽气魄慑住,亦不敢上前。一时之间,徊长的黄泉之路上弥漫着一种好似风平浪静却又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
从看到冷秋尘孤身泛陷前来寻她,婉婷就明白这一刻躲不过,这时反倒也不急,只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淡淡看着这一切。忽然想起在望尘异境时看十二境使时常运天测地,推算五界命运轮转,不知他们当时有没有算到今天这一番局面。抑或者,一切皆无定数,虽身在红尘之外,众境使亦都惑在其中?
想到此,婉婷忽然晃晃一笑,笑得无奈,却笑得魅惑,与四面浓烈的彼岸之花相得益彰,却又遥遥相望,众人心旌皆是一荡,就连从小看她长大的三位境使亦被她这一笑慑住心神。
动静轮转在一瞬之间,就在众人尚未回神之际,冷秋尘挥臂一计气刃扫向一众境使阎罗鬼差,而与此同时他一手抱起婉婷身子一闪已掠向鬼门关。
三境使一个闪神已知失策,然而毕竟不是常人,仍旧临危不乱,狱境使旋身挡下冷秋尘的攻势,化境使与赦境使展开身形直往冷秋尘与婉婷身前截去。
劲随风至,冷秋尘不回头已感到背后浑重的灵力压来,他身形一缓,两道灵光已至身旁,却见他护着婉婷微一侧身,灵光擦身而过,而他人亦借着势道疾退,眨眼从两境使头顶掠过,瞬息飞远,却是往阎罗殿的方向去了。
似是没想到他会忽然往回走,众人皆是一愣,待回过神来,冷秋尘已远得只剩一点。三境使不敢耽搁,“嗖嗖嗖”化作三道光影紧随了去,众阎罗鬼差刚刚被冷秋尘突如其来的攻势打乱了阵形,这时稳下身来,亦往阎罗殿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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