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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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秋尘丝毫不敢懈怠,依旧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婉婷心脉里,却见她身子一颤,人便往后仰,连着她心脉与他手掌之间那一丝维系生命力量的流光也就这样断了。冷秋尘大惊失色,一把从将婉婷接住的主妃手里抢过她,摇晃着她身子喊道:“婉儿!婉儿!”
婉婷只是蹙眉躺在他怀中,一声不吭,有浓黑的血沿着嘴角不停溢出来,冷秋尘慌乱地用手去抹,那血却如长堤决口,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主妃见此情景亦是大惊,没想到婉婷所中奇毒竟如此厉害,封了她心上大**再加上冷秋尘魔气保元也未能阻止毒气攻心。她伸出手有些颤抖地搭上婉婷手腕,却见她脸色随着时间的遗逝愈发苍白如纸,最后终于颓然坐倒在地。
众人在外听见不妥早已冲了进来,正好看见主妃满面悲痛地放开婉婷脉搏,俱是心间一沉。再看冷秋尘锐目圆睁,一脸不信地瞪着主妃,不肯放弃地等她给他一个答案。主妃似是受不住他的迫视,满目噙泪地垂下眼睑,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冷秋尘似是难以置信,猛地急痛攻心,眼前一旋,身子跟着一晃,一口鲜血直喷出来,溅在婉婷半露在衣外的柔白肩胛和他自己纯白如雪的前襟上,触目惊心。众人惊慌,幽劫与龙绝更是扑上来欲扶,谁知他一把拂开众人,一趋身拽住主妃手腕,疾声道:“你摇头是何意,说!”他不听她说出口决不相信。
主妃纤细皓腕被他死死握在手里,夹得生疼,可冷秋尘心痛至此,她如何能怪,只是垂泪不语。
魔主这时一个箭步上前格开冷秋尘的手,喝道:“尘儿!”
冷秋尘也不作理会,只是逼着主妃,“快说!”
主妃被他逼迫得无法,只得哽咽着说道:“抱歉,我……我救不了她。”说罢,转身将脸埋于魔主怀中,默默垂泪。
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一旁炙影听过五雷轰顶,身子不稳,不由重重地向后退了一步。她一手撑住门框才将身子稳住,脸上却已血色尽失。她难以置信地望着冷秋尘怀中那安静的容颜,不禁想起她不久前的嘱托,只是她的声音尚历历在耳,这嘱托却来得这样快。
“噼叭”一道闪电劈下,窗外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气这时竟晦涩沉暗,紧接着是一声惊雷砸响在天边,带来铺天盖地的狂风骤雨,天地间顿时一片愁云惨雾。
突然一道光亮斜刺入窗,映得众人脸上俱是一闪。怔愣着的冷秋尘浑身遽震,忽然意识到主妃刚刚说了什么。他身上锋刀般的强韧立时从呼啸的云端跌入沉渊的谷底,眸中亮极的紫华如冲天的焰火爆破开来,顷刻间只余坠落的灰烟。
他垂首望向怀中人儿,依旧未从震惊中清醒,她那轻声软语,如花笑颜才是刚刚发生的事情,怎么这一刻就变成了前尘身后事。他轻摇了摇她,眼神如泣如狂,她却只在他宽广的臂弯里抖了抖,便又安静下来,自始至终再未看过他一眼。
疾风咆哮,素彩花窗被吹得一开一合,“哐啷哐啷”地响,细密的雨织带着旋转的劲道夹着什么直卷进来,与屋中诡样的安静一撞,“哗啦”散开,却是被吹散的桂花落了一地,原本金灿的颜色也透着暗黄的颓败。
“滴答”,有露样的水色落在婉婷平和的脸上,众人皆是一震,只见冷秋尘向来锋芒毕露的眼底如雨打深潭,溅起缭乱的水珠,悲中见凉,凉里透寒。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仿佛在风雨中挣扎,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窗外秋雨再盛,也寒不过他心中彻骨的荒芜。
又一声闷雷隆隆而来,冷秋尘一把将婉婷的身体牢牢揉于怀中。手臂垂下,她宽阔的衣袖中有样东西滑下来,雷电交加中隐隐一道温润宝光划过,落眼处,却正是那只她曾经临池而吹的红玉长箫。曲声犹在,人却已远,痛到尽处,冷秋尘引颈向天,只剩一声凄厉而贯刺长空的悲啸,如远古洪荒中孤凉凄寂的兽,声嘶力竭地诠释出心底所有的绝望。
“扑啦啦”寒鸦惊空,整座正寒宫骤然寂静,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活计向啸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怔忡无语,却有淡淡的心酸泛上,弥漫在宫墙重重的永巷深处,越聚越浓。
棱窗紧闭,密不透风,落尘殿静风斋中向来清风送爽,这时却像樽被封了嘴的瓮,日暖花香,嬉笑嫣然皆被阻断在外,无孔可入。
那日之后,冷秋尘不顾众人劝阻,硬是将婉婷带回落尘殿,内宫中他一刻也不愿再逗留,那些日日挂在嘴边倾世离乱的杀嚷纷争都是夺取她生命的罪魁祸首,他拒绝让其再有任何机会接触她圣洁的身体。
香妃软塌上,身体已被拭净,洁净的衣裳换过,婉婷静静地躺着,柔和的颊上甚至还有淡淡的粉润,仿佛只是沉睡一般,还在做着香甜的美梦。
不止是落尘殿,整个正寒宫皆是一片寂静,静得异样,静得骇人,就连飞鸟秋虫也停止了每日巡历似的鸣唱,人人皆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就连说话时也大气都不敢出,仿佛极轻微的声响便会惊了她的美梦,惊起凶涛骇浪。
冷秋尘倚榻而坐,清冷的目光落于婉婷身上,不曾离开分毫。愁莫愁过秋雨落花飘零,痛莫痛过伤别离肠寸断。两日来,他便这样守着她,不吃不睡,不见任何人,任日升月落,时间流转,只是这样与她相守。她醒着时,有太多干扰占据了他们相处的时光,此时此刻,他只想与她单独在一起。
无月无央端着午膳站在门口,二人对望一眼,目光中皆是无处可躲的悲怅与无奈,无月迟疑了一下,终还是举手轻敲了敲门,小心唤道:“少主,该用午膳了。”
屋中无声无息,仿佛多年前便被人遗弃忘却,只是被遗弃的又何止是一间屋,还有一个心如死灰的多情人。
见没有响应,无央也扣了扣门,说道:“少主,您这样不吃不喝,小姐泉下有知也会伤心的。”
然而任两人好话说尽,嘴皮磨破,冷秋尘依旧不闻不问。
无月见此情景不由心伤,哽咽着道:“难道真的红颜薄命么?小姐就这么走了,少主又变成这样,他们什么坏事都没做过,为何世事如此不公?”
无央无言以对,只是陪着垂泪。
正感伤间,忽有一个沉稳的声音传来:“发生何事?”
无月无央闻声回头,见魔主和主妃正沿着曲桥并肩而来,身后还跟着内宫总管奚荆。二人赶忙擦干眼泪,跪下身去,同声道:“奴婢参见魔主、主妃,接驾来迟,望魔主、主妃恕罪。”
魔主在二人面前站定,道:“起来说话。”
二人站起身,魔主看着她们手上端着的食碟不禁皱了皱眉,问:“少主还是什么都不肯吃?”
无月点了点头,答:“少主都两天不吃不喝了,把自己关在里面,谁劝也不开门,炙影,幽劫和龙绝三位大人都试过了也没用。”
魔主“嗯”了一声表示知晓,道:“你们先下去。”
无月无央依言退下。魔主上前几步来到静风斋门口,朝着门内说道:“尘儿,开门。”一贯命令的口气。
半晌屋中也没有回应。魔主又道:“都两天了,你不能总闭门不出,身为魔界少主,魔界的大小事宜还要你来担待。”
依旧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见。魔主与主妃对望一眼,主妃对他点点头,他才继续道:“你若再如此下去,婉婷姑娘就真的没救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门内就传出一声轻响,二人在外等了良久,可是那一声轻响过后就又没了声音。
魔主甚为无奈地摇了摇头,主妃见还是没用,上前几步,欲敲门再试,谁知她手刚抬起,门便“唰”地被从内拉开。
魔主与主妃俱是一愣,见冷秋尘缓缓从门内走出来。两日不见,他面上有些许不甚清晰的胡碴,添了几分沧桑与疲倦,但神情依旧冷寂,甚至更加寒迫逼人,耀眼的日光照在他眼里也如被绑上石块沉入深湖,瞬间便被吸得干净。
他踱开几步在白玉桥栏旁站住,面对一池开得盛极已露败象的花沉沉开口:“魔主与娘娘想说什么?”
魔主顿了顿才道:“婉婷姑娘还有救。”
冷秋尘身子微微一颤,并不言语,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身前的白玉栏杆,青筋奇突,几乎要嵌入到里面去。许久,他似才沉淀了心绪,道:“魔主是说去鬼界寻她的魂魄?”
听到这句话从冷秋尘嘴里说出来,魔主倒不甚惊讶,只道:“看来你已经想到。此时鬼界主力都被幻境使调往屠戮人间,鬼界防守空虚,本尊也会派军往人界将其拖住,你此时前去正是时候。”
冷秋尘回身望住魔主,忽道:“魔主如此在意婉儿生死,不惜让儿臣一探鬼界,可是为了五界霸主之事?”
魔主闻言脸色立时一沉,隐有怒意,凌厉的目光向冷秋尘射去。冷秋尘似是对他的愤怒毫不在乎,气定神闲的与他对望,只是曾经眼中那些许的温和随着婉婷的逝去也一并粉身碎骨,又回复成多少年来一贯的无情淡漠。
眼看二人之间一触即发,主妃悄悄拽了拽魔主的衣角,上前一步,道:“尊主为何如此在意婉婷姑娘的生死并不重要,关键是少主是否想让婉婷姑娘活过来。”
冷秋尘转开眼看了看她,说道:“实质之体无法进入鬼界,魔界虽有离魂之术,但也是禁术,多年前就已失传,不知娘娘可有办法?”
主妃微微一笑,答:“本宫有丹药名‘三日望魂’,服用后元神离体,气息全无,与死无异,却又不受轮回往生之道制约,只要三日内少主肉身不坏,元神无损,可保少主安然无恙。”
冷秋尘听过也不考虑,即道:“既是如此,请娘娘赐药。”
主妃摆摆手,“不急。魂魄离体极耗费精与神,少主两日水米未进,不曾休息,此时不适合服此药,还请少主休息一晚,明日再作打算。”
冷秋尘本欲辩驳,但想了想,还是道:“好。”说着,他转头向静风斋里望了望,“婉儿她……”
“少主放心,本宫在涵竺楼备了冰榻存放婉婷姑娘的肉身,少主将婉婷姑娘带过来便可,本宫定会小心照看。”
“不”冷秋尘立时拒绝,“婉儿不能离开落尘殿。”
主妃扬扬睫,问:“那依少主呢?”
冷秋尘微微躬身,道:“明日烦请娘娘命人将冰榻移来落尘殿正殿。”说着又向魔主行了一礼,接着道:“儿臣还想向魔主借个人守榻。”
魔主未免好奇,“谁?”
“赤阳御使。”
魔主有些讶异,“他?”
“是,他是婉儿之父,有权知道婉儿生死,而且由他来守榻应该再安全不过。”
魔主虽对赤阳御使仍有猜忌,但让赤阳御使守榻,既可保婉婷肉身无恙,又可限制他权力行动,略一考虑顿觉可行,便应允下来。
冷秋尘谢过,负手转身,不再言语。他虽未说明,但显然已下了逐客令,魔主见他如此便欲发作,却被主妃拉住,终还是暗叹一声,离开落尘殿。
晌午日头正高,照在池中波光粼粼,也将那一池红极将紫的澎湃颜色映得如火烧云霞。就在不久以前,婉婷还同他一起临池赏花,惊叹奇花日日变换的色泽。而今花也将败,她一缕芳魂却不知飘在何处。
手不知不觉寻往腰间,那一管红箫斜挂在云浪绣纹的腰带上,触手一片冰凉。她黄昏一曲,曾吹出他心间起起伏伏的无尽怀念,让箜篌愤抑琵琶也哀,本以为这委婉的乐声中终有人生生世世相伴,可到头来终究也只是殿堂高枕,黄粱一梦么?
仿佛胸中最珍贵的一角被人生生割走,他的灵魂随着扑面而来的寂寞以高崖跌落之势一径地冷下去。
次日,主妃果然命人将冰榻送来落尘殿,魔主与主妃也随后而至,见落尘殿正殿前炙影幽劫和龙绝皆立于门口,殿门内冷秋尘清癯寂淡的身影孤立在殿中央的冰榻旁,专注地望着榻上宁静的容颜,面上带着浮隐浮现的暖色,却显得格外遥远。听到有人来,他容色一收,那本就极难觉察的柔和立时固结成峰峦绝顶的冰雪,仿佛亘古便是如此凝冻着,不曾融化过。
魔主与主妃步入殿内,但见紫罗纱帐层层垂曳,曼妙娉婷,迎风飘飞。婉婷冰榻置于中央,四周有月影凤芯灯环绕,灯芯里注了檀香,黄昏点灯之时,想必定是微薰缭绕,暖意盈盈。冰榻并排处另有一高榻空着,冷秋尘虽未道明,但魔主与主妃看见也约略猜出那是干什么用的。
冷秋尘对二人行过礼,开口:“娘娘,药可带来了?”
主妃从袖中拿出一个一寸见方的镂花木盒将盖子打开,盒中明黄丝垫上静陈一枚珍珠大小的白色丹丸。
冷秋尘看过点了点头,又往二人身后望了一眼,问道:“赤阳御使呢?”
魔主对身后的总管奚荆扬了扬下颌,只听奚荆朝殿外高呼一声:“宣赤阳御使。”随着声音便有一人大步走了进来。
来人对几人行过君臣之礼,一抬眼目光便撞在冰榻上的婉婷身上,那空澈的碧蓝双瞳立时聚上一层浓浓雾气,挥之不散。
冷秋尘见几日不见,赤阳御使的伤虽已大好,人确看上去苍老疲惫了许多。他眉间长蹙的那股怒意这时更多地被悲痛压了下去。也难怪,与挚爱之人的误会刚刚化解,父女团聚,紧接着便遭遇失女之痛,任谁也要伤心欲绝,这时他恐怕也只是凭着一点婉婷还可能复活的信念支撑着没倒下去。

忽地,赤阳御使面对冷秋尘深深跪拜下去,几乎是恳求地说道:“恳请少主定要将婷儿的魂魄带回来。”
冷秋尘并不看他,只望着冰榻上的婉婷,“本座定会将她平安带回。”
说罢,他再不犹豫,一抖衣袍在婉婷身旁的高榻上坐好,“娘娘,请赐药。”
主妃盘膝与他对坐,一手托着药丸,严肃地说道:“寻常魂魄若要转世还阳必经黄泉路,过奈何桥,登望乡台,饮孟婆汤,然后入六道轮回,而你虽魂魄离体但并非死亡,本宫虽不知你会在哪里寻得婉婷姑娘魂魄,但绝不能入六道轮回。切记若要返阳定要从原路退回,否则一旦跌入轮回必将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冷秋尘缓缓伸手接过药丸,只听主妃接着道:“三日之期,不可错过。三日后药效一过,只要少主元神完全,肉身也会自行将其吸回。少主在鬼界护元要紧,切勿与鬼界起冲突,万一元神受损,无法与肉身相认,变为孤魂一缕,便永世无法轮回。”
冷秋尘将主妃所嘱一一记在心里,正要将药丸吞下之际,魔主忽然握住他的手臂。冷秋尘微微一愣看向他,却见他威严果决的面色敛去,眉宇间竟透着一抹担忧,他低沉的声音有点飘浮,“小心点。”
冷秋尘因他这偶尔透露出来的父慈心底一动,应道:“儿臣定会小心。”说完一仰头将药丸吞下。
须臾,浑身便燥热起来,心跳越来越快,几乎不能控制。冷秋尘眉间拧出清晰的蹙痕,抬手压住左胸,胸腔里沉重的跳跃一下一下重重撞击着他的手掌,快要将他的胸口震破。就在他即将无法承受那突破的力量之际,说时迟,那时快,主妃右手一点他额心,道了声:“起。”
胸口那紧迫的感觉立时散去,他只觉身子一轻,人已飘在半空。低头看去,身下是他盘膝襟坐的肉身,一动不动,主妃不知何时已站在魔主身边,与赤阳御使一并仰头看着他。
他微微动了动手脚,感觉除了轻盈许多外,与平时并无甚差别。他一旋身落在魔主等人面前,道:“儿臣速去速回。”
魔主颔首叮嘱:“鬼界通道在丰都鬼冢的十万洞窟里,恐怕找也要找一段时间,万事以护元为上,当心。”
冷秋尘举手一揖,又对赤阳御使说道:“婉儿就拜托御使大人照料。”
赤阳御使重重一点头:“少主放心。”
冷秋尘再不耽搁,转身化作一缕华光飞掠而去。
魔主见他离开,不由叹息一声,“希望他能把婉婷姑娘平安带回来。”
主妃也不接他话,径直走向婉婷身边探上她手腕,半刻方道:“能带回最好,不带回也无妨。”
魔主疑惑,“怎么讲?”
主妃眼中流光清亮,微微一笑,道:“尊主忘了她是谁么?她虽脉息全无,却有一股力量在体内纠缠,护着她的肉身,想必即便她元神在外颇多周折,最终也会回来。命中注定这天下还需她来平定,不是么?”
魔主略一思索,“你是说……映月冰花的力量在保护着她。”
主妃微笑着点头,“不错,想来她若不完成使命是不会这么轻易就走的。”
魔主一挑眉,问:“你早就知道?”
“不,臣妾也是刚刚进殿发现她失去元神的肉身与他人不同才开始怀疑的。常人魂魄离体,精神全无,身体必显青灰色,而她依旧温和莹润,如若沉睡,毫无死亡之像。想是少主悲恸太过,所以才一时没有发觉。”
“那你还让尘儿去鬼界寻她的魂魄?”
主妃缓缓回到魔主面前,不疾不徐地解释:“原因有三。其一,臣妾当时还不能确定她身体里的力量。其二,虽然她的肉身有映月冰花保护,但难保不会有意外,少主若能早一日将她的魂魄寻回,这危险便少一分。其三,就算臣妾不让少主去,尊主以为少主会甘心在此守株待兔等她自己回来么?他既已想到去鬼界这条路,恐怕早就有冒险一探的打算。”
这些因由魔主怎会想不到,他转头望向冷秋尘静坐的肉身,见他双眸垂闭,脸色前所未有的平和,仿佛前一刻的萧寂疏冷都是假象。虽然从小便看好他一身慑人的王者之气与让人望而生畏的冷静果断,但此时魔主不由暗想,他若能不总是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有一刻这般易与顺从其实也不错。
缓缓睁开眼,模糊间眼前似有什么一蹿一蹿,晃得人眼花。婉婷定了定神再看,眼前是灰石青砖的天顶,顶上用锁链垂钓下一个铜制烛灯,圆形灯环上伸出三盏烛座,上面却一枝蜡烛也没有,唯有三簇火苗上上下下跳跃着,灿黄里透着碧青,看上去更像坟场上的磷火。
她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关在一处三面皆是砖墙,一面铁栏纵横相错的房间里。房间不大,阴晦潮湿,砖缝里有深绿的苔藓混着污泥糊在墙上,泛着浓浓的酶味。身下也是石砖,阴阴地透着冰凉。
婉婷望着四周怔愕了片刻,有点不知身在何方的荒唐。她不由自主揉了揉发疼的太阳**,尽量回忆究竟发生了什么。
倏然间眼底一亮,有灵光注入脑中。她记得自己去涵竺楼找主妃解毒,似乎没有成功,身子被托着飞上云端,又因为听到一阵遥远的呼唤而跳落下来,后来发生了什么?好像有不知哪里来的锁链捆住她腰身,将她拽下,再醒来就已身在此处。至于她究竟何时晕倒,怎么来到这里,这中间发生过什么,完全没有记忆。
照当时的情况自己该是死了,可是死了不是该去鬼界转世,这儿又是什么地方?她勉强试着站起身,想走到铁栏前看看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谁知才走了几步,腰上被什么一勒,身子不稳,又退回去几步。转头去看,这才发现自己仍被锁链锁着,链子一头拴着她腰身,另一端拴在墙上。
锁链粗重,她挣一挣未能挣脱,可链子长度又不够,她看不到外面,想了想,最后只能尽可能地靠近铁栏,高唤:“喂,有人吗?有没有人在外面?”
见喊了半天没动静,婉婷不由灰心,正想转身坐回去,忽有什么东西就这样毫无声息地罩了过来,她猛地抬头,便见铁栏外一人面色青灰泛紫,獠牙外现,一双血红的瞳子正盯着她看。婉婷吓得后退了一步,那人不人怪不怪的东西又看了她半晌方道:“这里没人,都是鬼。”
婉婷心里突地一跳,压下慌乱,不确定地问:“这里是……鬼界?”
那鬼倒也不与她为难,点点头算是确认。
婉婷再上下打量那鬼一遍,道:“你是鬼差,这么说我死了?”
鬼差咧了咧嘴,仿佛笑了一下,才反问:“是死是活你自己不知道么?”
“我……”婉婷微怔。
鬼差似是想了想,又道:“也难怪,黑白无常两位大人将你锁来的时候你正晕着。”说着他朝婉婷抬了抬下颌,“你看看自己身体就知道了。”
婉婷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依旧有胳膊有腿没什么不同。她又举起双手细看,忽地眉间一收,她一双手白皙异常,苍白太过到泛着一点幽蓝,不但如此,透过双手手掌,可以隐约看到铁灰的砖地。
她倏地抬眼看向鬼差,见他正用一种“你明白了吧”的神情看着他,不由脱口说道:“我是透明的。”再看了看鬼差,又补了一句:“你也是。”
知道自己已死,婉婷反而更加疑惑,接着问:“死了不是该去投胎转世,我为何被关在这里?”
鬼差不疾不徐地回答:“黑白无常两位大人有令,你是主上要的人,必须严加看管,不得投胎转世。”
“主上?”婉婷一扬眉,“你指地藏王?”
谁知鬼差摇摇头,道:“是仇先生。”
婉婷心头蓦地一沉,本以为她死了他便会罢手,没想到他连她的魂魄也不放过。忽听鬼差又补充道:“况且人界就快消失,不需要魂魄转世投胎了。”
婉婷一惊,“人界就快消失?”
鬼差见她仿佛毫不知情,有些怪异地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答:“说起来这事还是拜你所赐。听说前些日子你从主上手下逃脱,主上大怒,便令地藏王发兵大举进攻人界,一举扫平,不得有误。虽然本差不太清楚战况如何,不过大军出去也有几天了,算算也差不多该班师回朝了。”
“什么?你说什么?”婉婷难以置信地往鬼差面前奔了两步,却被腰间的锁链一拉,踉跄后退,险些摔倒,“不可能,你说慌,发生这种事我不可能不知道!”
鬼差眼睛向上一翻,道:“本差何必骗你,你不信就算了。”
一股愤慨、慌乱穿插着内疚的情绪迷漫上心间,缓缓地,却越来越重,冲撞在胸口,婉婷腿一软坐在地上。这事实来得太快太突然,冷不防迎面一击,让她毫无招架之力。
在魔界这几日,她从未听冷秋尘提到过人界被袭的事,以冥幽八部探听消息的实力,这么大的事发生魔界不可能不知晓,除非……除非冷秋尘早就知道,压下来不告诉她。眼底有清波一晃,忽然忆起自己确实曾问过人界的事,但都被冷秋尘三言两语搪塞了过去,当时未曾细想,现在才发觉他的含糊其词确实怪异。
鬼差看着她脸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忽然问:“怎么,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
他干哑的声音颇为刺耳,婉婷一下惊醒,突地站起来冲前两步,道:“放我出去,快放我出去!仇先生不能毁灭人界,那些人是无辜的!”
“放你?”鬼差摆摆手,“这可不行。人界无辜,我们这些做鬼差的一样无辜。主上没抓到你,人界就玩儿完了,本差若放你出去,整个鬼界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婉婷不听,只一味地挣扎着,身上的锁链被她扯得“哗啦哗啦”响,但无论她用多大力气,那锁链仿佛长在她身上一样,连个裂缝都没有。
鬼差见她不肯罢休,不由叹了口气,遂道:“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吧,那是‘系魂锁’,只要你是魂魄之体,是扯不断的。就算现在出去了你也救不了人界,不如乖乖在这儿等主上来接你,主上见你听话顺从,说不定你还能提些条件。”
他这话并非毫无道理,婉婷也知道这样挣扎毫无用处,可是胸中有如被飓风横扫而过,漫天尘沙泥石狂飞,冲击摔打,遮云蔽日,让她无法安静,身体里有一种沉睡已久的悲愤鼓动着爆发出来,难以控制。
鬼差见她没有静下来的意思,也懒得再劝,摇了摇头转身离去,留她在这里独自挣扎。
也不知过了多久,闹得疲倦了,婉婷终于安静下来。她无力地靠在墙上,双腿似是支撑不住身体般倚墙滑下,跌坐到冰冷的地面。墙壁潮湿泛着阴气,凉意直透到心里去,她却毫无知觉。眼中酸涩鼓胀,有想哭的**,但却一滴泪水也流不出来。
从望尘异境偷跑出来这么久,孤独第一次像涨势汹涌的潮水般将她席卷,临波远眺,放眼望去青天高远下再不是碧海微澜,水轻荡漾,而是一道一道冲天拔起的浪墙,嚣张地将她卷起,又狠狠地摔下。
四周寂静无声,心中空荡得一无所有,这一丈见方的囚牢霎时伸展成无边无际的漫漫宇宙,然而这里无星无月,也无灿灿银河璀璨的光辉流连回转,只有一望无垠的绝望黑暗,任她在其间摇摆飘荡,无处停留。
心底一颤,有如锋刀薄刃掠过心房,尚未来得及感到疼痛便血流如注,殷殷艳红带走残余的温暖,只剩灭顶的寒冷。昨日还环抱着她的有力臂膀,蕴笼着她的深沉瞳眸,一眨眼便化作前生的记忆,隐约间,今世的自己只是一缕被囚禁的寂寞幽魂,孑然一身的彷徨。
她微微蜷起双腿,双臂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便可以寻得一丝温暖,然而抱得越紧,也只是越发清楚地感到自己的颤抖而已。
本就冰寒的体温一降再降,倒让婉婷清醒了些,能够开始冷静地思考些事情。
魔界既然已知此事,不可能袖手旁观。魔主既然承诺了会帮她,便不会放手鬼界大肆屠杀。从幻境使手下逃脱也有几日了,若是畅通无阻,人界想必早已沦陷,之所以至今还未曾攻下,恐怕就因为魔界已经出兵干涉。只是不知道战况如何,不知道冷秋尘是否亲自率军镇压。
想起冷秋尘,婉婷心中一涩,她还清楚得记得那声悲到极致,痛至疯狂的呼唤,在那一刻冲破生与死的界限穿刺而来,她很想循着那声音回去,只是无奈中却有种身不由己的无力。
她幽幽一叹,将脸埋入臂中。江川动荡,金戈寒光,杀声震耳,呼啸沧桑,这一切她未曾目睹却如在心间眼底。她眼见着生死在她身边颠倒了方向,却无法阻止那只遮天大手的翻云覆雨。幻境使以最残酷的手段向她证明了他无与伦比的强大与冷酷和这个红尘的走向与归属。
外面不知是日是夜,只是日与夜都不再有差别,血红的大地腥浓,早已盖过天边那一缕湛湛晴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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