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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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五,柔云千碎,和风骄阳已透着暑气渐浓。宽街窄巷,阡陌纵横盘桓,却有夭夭白桃连叶并枝,一树一树立于路旁,勾勒出灼华城繁复纷忙的一番风情。
暖风吹过丝丝缕缕,扫下白桃怒放的花瓣,落于路人发鬓肩头,暗香扑鼻,沾了满襟。这无穷无尽的纯白颜色,到和城外绵延百里、峰峦叠嶂的雪蓑山顶常年不化的皑皑白雪交相辉映着,阳光一照,好似下了一场珍珠雨,莹白眩目地铺了满天满地。
婉婷与司马靳日夜兼程,终于在试剑楼邀约之期赶到这雪蓑山脚下。进得城来,迎头被那花瓣雨一淋,一身风尘仆仆也淡而无踪。
婉婷穿一身纯白长衫,银丝袖线,暗起云纹,腰间别一枚银鞘镶黑曜石匕首,长发高高束起,牵着黑瞳与司马靳并肩踽踽而行,好一派风流倜傥,翩翩佳公子的模样,一路惹得道旁闺阁待嫁的妙龄女子时不时地偷眼望过来,面带娇羞,眉目含情,看得司马靳直摇头,“若待她们发觉你身分,还不知要哭碎多少女儿心。”
婉婷微微一笑,调侃道:“怎么,嫌我抢了你的风头?”说着,凤目轻扬,眸光向两旁一扫,又勾起一片惊艳的目光。
当时为了掩饰婉婷身分,遂换了这身男装打扮出来,没想到还是这样“招蜂引蝶”,司马靳不禁又好气又好笑,早知道就该将她化装成乞丐,省得他整日提心吊胆,生怕她被那些冲着映月冰花来的五界中人识破了身分。
“哎,司马。”婉婷唤道,“这灼华城是雪蓑山脚下要城,若要赴试剑楼一约,各路人马怕是都要集中到这里来,你说这周围有多少人是伪装过的?”说罢,婉婷警觉地看了看四周人群。
“尚不能断定。”司马靳答,“神魔原本就与人长得相似,他们若收起特质,我也分辨不出。鬼妖可隐身行走,肉眼不能见。不过照目前的情况推测,恐怕这里现在五界齐聚。”
“真是难得一见的景观呢!”婉婷有些感慨,“想不到这五界霸主的位子有这么大的吸引力。”
“你在望尘异境坐惯了监管五界的位子,自然无所谓。”司马靳道,“五界霸主是何等权力,上可喝令天庭,下可决断生死,等抓到了你,怕连望尘异境都要俯首称臣,如此高高在上的宝座,谁不想得。”
“五界若真的一统,没有竞争牵制,相生相克,多没意思。况且高处不胜寒,现在望尘异境凌驾五界之外,看似风光无限,但那一味清浅寡淡的寂寞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忍受的。”婉婷却对一统五界有另一番看法。
司马靳轻笑了一声,“这只是你的想法。你看得透正反两面,黑白分明,别人却只认得霸主的好处,所以这个天下才有那么多人来抢。”
“唉!分什么神、鬼、人、魔、妖,其实从心里还不都是一样。”婉婷轻叹一声,对尘世贪欲的盛旺不禁有些失望。
“先不要说这些,”司马靳忽然站定,指了指婉婷身旁,“赶了两天路,先在这里歇一歇,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去赴约。”
婉婷抬眼望去,层叠相衬的“如意斗拱”托起盔顶式的三层楼阁,门庭若市,宾客云集。一串大红灯笼从最高层的房檐上垂挂至大门,大门正上方一块匾额龙飞凤舞地写着“酌醉楼”三个字。
只是婉婷立在这里打量的时分,已有小二从店里跑出来,牵过婉婷与司马靳的马,将二人让进店里去。小二似与司马靳熟识,边走边问:“司马公子,您今年怎么这个时候来,往年不是入冬了才过来?”
司马靳笑笑,答:“今年有事要办。”
“您该不会也是来参加试剑楼之约的吧?”说着,小二已把司马靳和婉婷带到顶楼临窗可观景的好位请二人坐下,吩咐上了酒菜。
司马靳见小二机灵,赏了他一定银子,又拉着他问:“什么试剑楼之约?”
那小二见了银子便咧开了嘴,对司马靳也是有问必答,他有些神秘兮兮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俯下身子悄声回答:“公子您有所不知,今儿个有位仇大爷晚上要在雪蓑山试剑楼摆酒宴请武林各界人士,现在这城里有好些人都是奔着这约会去的。”
“哦?是什么样的约会?”
“这小的可就不大清楚了,不过请来的倒都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
说着小二指了指婉婷身后那桌人,道:“您看那桌穿蓝衫带发冠的,是络山玄机楼的人。”他又指了指与司马靳遥对,另一侧临窗一桌轻纱飘逸,白衣胜雪的女子,道:“那桌清一色女子是玉谷梨花宫的人。还有楼下,”说着他又指指楼下,“长门殿和锦都帮的人也在。”
“你知不知那仇大爷又是什么人物?”司马靳又问。
小二摇了摇头,“不知。不过既然他能请得动这么多武林上有名的人物,想必来头也不小。”
司马靳点点头,“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待小二离开,婉婷才开口:“这络山玄机楼,玉谷梨花宫,还有长门殿和锦都帮都是什么?”
“络山玄机楼和玉谷梨花宫同云山秋鹤宫一样,都属人界五大仙宫。”司马靳解释,“平日里除修习仙术外,还负责驱斩扰乱人界的鬼妖。长门殿和锦都帮则属七大门派,他们并不习仙术,但武功声望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绝不在五大仙宫之下。”
婉婷颔首,“原来如此。看来该来的人已经全都到齐了。”
她侧头向楼下望去。市集喧闹,人潮熙来攘往,却时不时地有武林人士穿插而过。各门各派表面上看着客气,然谁又不是各怀一心,打那五界霸主的主意。这灼华城里映日桃花纯白无瑕,本应是洁净宁和,民生安泰,却因这突如其来的一场一统天下之邀,变得乌烟瘴气,杀机丛生,婉婷看了不禁心下烦乱。
她收回目光,举起酒杯,盈盈琥珀光在青瓷杯中闪了几闪,溢出醉香熏人。她放至唇边浅尝了一口,柔滑清凉,于舌间卷起百味回甘,在喉间盘桓几许,流入腹中,复又燃起一小簇火苗,从腹中燃至胸口,浑身顿时暖热起来。
司马靳见婉婷一口酒下去已是双颊生晕,知她不能喝,伸手就要将她酒杯接过,谁知却被她躲了过去。见她将酒杯举至鼻端嗅了嗅,道:“这个,很香,也很好喝。你面前不是有,干嘛和我抢?”说完,又将杯中剩下的也饮了下去。
司马靳看了轻笑一声,道:“慢些喝,会醉的。”
婉婷不理他,拿起筷子径直伸向桌子中央一盘红莲酥。油酥奶白的色泽中透着淡粉,放在翠青的荷叶玉盘里,如莲花盛开,煞是好看。
“这是什么?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婉婷夹起一个,举到眼前。
“红莲酥,酌醉楼的招牌点心。”司马靳答。
“你来过这儿?”婉婷见他对这酌醉楼似是很熟悉。
“嗯。”司马靳应声,“我有生意在城里,城南还有一间别院,我们一会儿可以去那里休息。”
婉婷凤目一扬,有些惊讶地道:“你生意倒做得广。”
“灼华城是中原北部要城,来往旅人商客颇多,自然不能放过,我一年总会来一次。”
婉婷笑,“你这商人的鼻子到挺灵敏。”说完,她便去尝那块红莲酥,却忽然与司马靳身后射来的一道目光对上。
那人长得是男子中少有的眉目清秀,皮肤白绽。一双丹凤眼微微上调,鼻梁修长挺直,嘴角上牵,似笑非笑。淡金色长衫加身,配以暗金色锦带束腰,顺滑黑亮的头发整整齐齐盘于头顶,以发冠束起,颇为讲究。若说女子有倾城之貌,用来形容这个男子也不为过了。只是他一道目光过于妖气,此刻正肆无忌惮地向婉婷打量过来,看得她极不舒服。
司马靳看出异样,问:“怎么了?”
“你背后角落里有个男子向这边望了好久。”正说着,那男子忽然起身直直向婉婷这边走来。
婉婷一愣,还未待开口告诉司马靳,那人已行至桌边站定。司马靳耳力灵敏,早已听得脚步声,那人甫至,他已站起身来,锐力的一道目光正与那人妖气的眼神对上。
二人似早已认识,见了面也不如何惊讶,只一顺不顺盯住对方,但婉婷忽觉周围空气一下子变得稀薄,暗涌浮动。若说眼神也能杀人的话,这两人在对视里恐怕已过了不下十招。一个深沉稳健,一个妖冶诡魅,这一瞬间的僵持却是谁也不肯退让。
四周客人谈话的声音也骤然低了下来,在座的都是武林中顶尖高手,对身旁些微的变化感觉灵敏超于常人,此刻恐怕都已觉察二人之间一触即发的杀意,正暗暗戒备着。
婉婷瞟了周围一眼,生怕他们在这武林中人聚集的地方闹出什么事来,遂压下心中对那男人的不适感,也站起身来,缓缓道:“司马兄,不介绍一下你的朋友么?”
婉婷柔柔的声音传过来,司马靳立时拉回心神,他收了凌厉的眼神微微瞟了一眼四周,立刻明白婉婷用意,回答:“贤弟,为兄替你介绍,这位便是秋鹤宫二弟子,为兄的二师弟宁宇凡。”
婉婷心下一惊,没想到秋鹤宫二弟子竟是如此妖魅的一个人物,难怪秋鹤真人不肯把宫主之位传给他,光是他那双眼睛看着就让人心神不宁。但她不动声色,只抱拳一揖而礼,道:“原来是宁先生,久仰。在下温清,司马兄的结义兄弟。”
宁宇凡目光斜挑,饶有兴致地再次打量婉婷,“原来是温公子。大师兄何时结了兄弟,我怎么没听说?”他那重音特意加在“兄弟”二字上,一眼望来,意味深长。
婉婷心下暗暗叫糟,莫要已被他识穿了身份。
只听他又道:“大师兄,在这儿遇见你我倒是吃了一惊,难不成师傅也派你来赴试剑楼之约?”
司马靳冷冷看了他一眼,回答:“师傅派我来带你回去。”
宁宇凡微微一笑,“看来钟师弟失手了,早知他靠不住。”
“你怎么到现在还不知悔改。”提起那件事,司马靳的声音里已有着愠怒。
“哼,悔改?”宁宇凡冷笑一声,“论武功仙术我哪样比大师兄你差,为什么师傅就看不明白,偏要将宫主的位子传予你坐,连公平竞争的机会都不给我?既然如此,我在此争取自己的利益有何不对?”
“师傅不是不给你机会,是你自己不懂得把握,太伤师傅的心。”司马靳反驳。
“我不懂得把握?那好,我现在就把握给他老人家看看。大师兄,我是不会跟你回去的。有本事你尽管来抓我。而且……”他忽而面向婉婷,一张俊逸柔媚的脸几乎贴到她脸上,悄声道:“那映月冰花我一定要得到。”说罢,一抖袍袖,与司马靳身后那张桌上另外两人下得楼去。
气氛一下子松懈下来,婉婷长出一口气,与司马靳又坐回桌旁。
“就这么让他们走了,真不甘心呢。”婉婷道。
“没办法。今晚月升之前最好不要闹出事端,等赴了试剑楼一约我自会将他们带回去。”
“你那师弟怕是已经看穿我的身份了。”想起宁宇凡的眼神,婉婷就有些不安。
“是。他熟悉秋鹤宫,你又忽然随我出现在这里,他自然不难猜出你是谁。”司马靳也面现忧色,“而且他若不得到映月冰花,想必不会罢休。”
婉婷重又夹起那块红莲酥看了看,忽就没了胃口,便又放下。倒是那杯清甜的醇酒盈香扑鼻,她举起来小啜着一点一点饮尽,心里的不安烦乱被那随之燃起的温热盖了下去。
司马靳见她已是双颊绯红,却又拿起酒壶欲将酒杯斟满,不由皱眉,一抬手将酒壶拿下,道:“别喝了,这样喝醉得很快。”
婉婷这次倒没躲,乖乖地任司马靳摆布,嘴上却问:“你有没有喝醉过,醉了是不是就没那么多烦恼?”
司马靳叹一口气,“你没听过举杯浇愁愁更愁么?”说着,他掏出一定银子放于桌上,起身将婉婷扶起,“走吧,你需要休息。”
许是真的累了,婉婷那调皮狡黠的性子一时间跑得无影无踪,乖顺地随司马靳回了别院。不胜酒力的她刚刚空腹喝了两杯,又在马上晃了一路,现在下得马来眼前一阵发黑,摇了两摇就向前倒去。司马靳吓了一跳,以为她尸毒忽然发作,一个箭步跃到她身前便将她抱住,“婉婷!”
这晕眩只一瞬即过,婉婷扶着司马靳站直身子,有些自嘲地笑笑,“真的喝醉了呢?”
司马靳看着她这表情,带点疲累,带点烦乱,又带点忧伤,心中瞬时被一种失重的感觉填满。他知道她心里藏了许多事,映月冰花恐怕只是一个,她来雪蓑山的目的恐怕还想看看那个在乌依镇为她与幻境使交手的男人会否出现。而至于其它,她不肯说,他也不知如何问,只能任她将一切情绪压在心底。每到这个时候,那种无能为力,疼惜不忍就如百川汇流一下聚在心间,让他不由沉下脸,不发一语。
他不顾婉婷反对便将她打横抱起,带入房里,小心翼翼地放于榻上。疲倦混着酒意袭来,婉婷很快便沉入梦乡。
司马靳立于榻边凝视她许久,她那沉静平和的睡颜上染着些驼红,更加显得不胜柔弱,让人想去亲近。但末了,司马靳只是轻轻放下茜纱帐,将她笼在一片朦胧里。她与他之间,终究是隔了一颗心的距离。

金乌西沉,天色渐暗。雪蓑山皑皑白雪成了晚霞下的一片火红。
试剑楼位于雪蓑山半腰平台之上,处在山川灵气动荡吐纳的交点。飞檐五层,攒尖楼顶,金色琉璃瓦屋面反射出日落霞光,沿山挥洒,好不壮丽。
灼华城后曲径通幽,直达试剑楼门口。正门上方一块镶金匾额上狂草斜舞,“试剑楼”三个字翻飞灵动,苍劲有力。
平台之上各门各派已聚齐,皆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司马靳作为秋鹤宫的大弟子立于其中,见到各派掌门长老,宫主护法也不免要寒暄几句。婉婷则小心谨慎地藏于他身后,尽量不凸显自己的存在,只是她的容貌过于耀眼,经过的人都不免要看上两眼,对她的身份猜测几分。

然而,总有那么一双目光不离她左右,与她隔了几个人遥遥望过来,带着些许钻研,些许挑衅,些许妖冶,看得她心神难安。是宁宇凡,他像已盯上了她,无论她如何躲,都能穿过重重人群追随着。
婉婷正专心思量如何甩开宁宇凡的目光,忽然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吓了一跳转过身,见一个翅灵族男子正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他比她高了半个头,浓眉大眼有几分熟悉。身穿绛色武士甲,足蹬金丝凤羽靴,手持银弦劲弓,斜挎雕翎长箭,一双丰润的羽翅笼于背后,颇为英挺潇洒。婉婷看着他半天不说话,只皱着眉头仔细回忆在哪里见过。
那人轻轻一笑,开口:“婉婉,才一月多未见,你怎么就不认得我了?”
这声音已有所不同,但那称呼神情却丝毫没变,婉婷双眼一亮,却仍有些不敢相信,“西……西莫?”
“终于想起来了么?”西莫的声音里有一丝揶揄。
婉婷上上下下来回打量他,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你……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西莫颇有几分得意地道:“翅灵族人都有个‘觉醒’的过程,觉醒以后才会成为真正的翅灵族斗士。我几天前才经过那个阶段。”
婉婷不禁为西莫感到欣喜,他原本那毛茸茸圆滚滚的模样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站立在她面前的人如此俊朗挺拔,英气逼人,一双大眼更是晶光闪亮,炯炯有神。他不知何时已蜕变成为一个真正的王,一个带领翅灵族重新崛起的王,他的父王若见了一定会很欣慰吧。
婉婷忽然有些感动,不由自主湿了眼眶。西莫看到不禁慌了神,“哎哎,你哭什么?”
婉婷擦了擦眼角的泪水,道:“见到你变成这样,我太高兴了。”
西莫也有些感动,探身拥了拥她,有些无奈地说:“傻婉婉,你怎么还是那么爱哭。别忘了你现在是男装打扮,让武林各界人士看到你一个大男人在这里哭,会笑死人的。”
婉婷闻言捶了西莫一拳,破涕为笑。刚与络山玄机楼楼主寒暄完的司马靳转回身正好看到她又哭又笑这一幕,心下疑惑,“怎么回事?”
婉婷拉过西莫,回答:“没事,见到朋友太高兴了。替你们介绍,这位是翅灵族新王西莫殿下。”说着又转向西莫,“西莫,这位是云山秋鹤宫大弟子,南疏山庄庄主司马靳,你见过的。”
二人相对抱拳以礼。
“司马公子,久违了。”
司马靳听了这话眉一挑,“原来是西莫殿下,在下到不记得见过阁下。”
婉婷赶忙解释,“那时你将从望尘异境落下的我救回南疏山庄,其实西莫就在我身边。他怕你不晓得妖界存在,会吓到你,所以一直隐了身。”
司马靳一笑,“原来如此。”
“西莫,翅灵族现在如何?”婉婷问。
“好在我凤羽徽发得快,大部分散落在外的族人都回到族里。现在虽然国力与昔日不可同日而语,但一切皆已步上正轨。”
“那就好。你的盟族呢?可有受到銮兽族和火狐族的攻击?”
“雪狼族和祉水族虽然接到我的传信,也有所防备,但銮兽族和火狐族的进攻来得极快,也受了不小的冲击,现在仍在整顿军力当中。”
婉婷点头,却忽然扭转了话题。“你今天也是来赴试剑楼之约?”
“对。几日前妖界各族都收到邀约信,说是与映月冰花有关,便决定来看看。而且我已查出銮兽族与火狐族的攻击似是受了谁的指使,”西莫脸上忽现忧色,“我怕这次约会也会出乱子,便联合雪狼族和祉水族暗中带了些善战的武士戒备着,万一有事也好应变。”
婉婷仰头四下里望了望,果然看到一些玄发玄装的雪狼族人与背镶青鳞的祉水族人混着翅灵族人穿插在人群中,却唯独不见銮兽族和火狐族。人界各宫各派到未对这些长相禀异的妖显出如何惊讶,显然已经司空见惯。
“怎么不见銮兽族和火狐族人?他们若收了信也该来赴约,不是么?”婉婷奇怪。
“的确,我也正在担心。”西莫道,“总觉得他们若不现身就会有什么事发生。”
婉婷又望了一圈,不由皱眉,“奇怪,鬼界也不见有人出现。上次我和尘落脚的乌依镇也被鬼界活尸袭击了。难不成今天他们又会有所行动?”
西莫与司马靳听了她的话俱是眉一紧。“婉婉,”西莫开口,声音颇为严肃,脸上也是少见的沉重,“一会儿若真发生什么事,你和司马公子务必要尽快冲出去。你现在是五界动乱的关键,绝对不能有差池。若真如我父王所说,拯救这个尘世说不定还要靠你。”
“那你呢?”婉婷有些担心。
西莫安慰道:“我们有备而来,应该可以抵挡一阵,当然绝不会恋战,找到机会便会撤离。”
“对了,怎么不见冷先生?”西莫忽问。
婉婷双眸一黯,眼底那簇忧伤的火苗突地就窜了出来,看得西莫一愣。
“他?我若知道他在哪里就好了。”声音里有几分惆怅,说完就别过头去,不再言语。
西莫虽不知发生什么,但也看出她不愿再继续话题,便也闭了嘴不说。悄悄地侧望着她,西莫总觉得她有什么地方不同了,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似乎刚出望尘异境时那份无邪淡了,原本隐于眉眼间的愁思却似蘸了浓墨,看得清楚。
西莫暗暗叹一口气,却不知如何安慰。也难怪她会如此,为了寻清自己的身世,忽从那不染烽烟的地方掉到这万变叵测的尘世中来,又卷到不明不白的五界纷争中去,若不变,如何求存。
正想着,天际有风声萧萧,如惊鸿拍岸,越来越响,大家都翘首去看。只见试剑楼两侧各有一团流云飞卷,只是左边卷着五彩祥华,右边卷着七晶闪耀,翻滚着一浪一浪浮来,如万马奔腾于浩浩穹苍,腾起千里尘烟,好不壮观。
“该是神魔两界的人到了。”西莫在旁低语。
婉婷身子一僵,踮起脚尖就向试剑楼右侧望去,她不知哪来的直觉,就是知道那七晶闪耀的云里裹卷的是魔界中人。
果然,两团流云到了试剑楼上空便缓缓褪了下去。左侧五彩祥云里露出一老者,仙风道骨,须眉赛雪,一身银袍迎风飒飒飘舞,一眼扫下睥睨众生。他身后站了两位神将,皆是金盔护顶,金甲加身,一人高举双龙日月刀,一人手握星羽流光锤,一顿足神威尽显。台上众人不由齐齐垂首躬身,行下礼去。
而试剑楼右侧亦飘悬了三人,与神界中人遥遥相对。为首一男子风华隽冷,卓然无情,一张刀削似的面庞刚硬肃然,极薄的双唇抿成一刃,双目不愠而蹙,不怒而厉。他穿一身暗黑长袍,袖口袍角却印燃惨红的火焰,火苗攀升,一直爬到胸口,好似他整个人从烈焰而生。另两人亦是神形挺拔,魔气暗藏,劲装加身,一左一右立于他身后,目不斜视,好似尘世万里江山,芸芸众生皆与他们无关。
只见那神界老者与这魔界男子互望一眼,两人同时微微躬身一揖。
“九华神君。”
“缁阴烈使。”
二人打过招呼后便各自负手而立,不再说话。
婉婷遥望魔界三人许久,见既不是冷秋尘,也不是赤阳御使,不禁失望,原本提起的那颗心又落了下来。
这时,夕阳已落尽,晚霞不再,整个雪蓑山被笼罩在一片夜色里,独留平台四周风灯摇曳。月圆似盘,已升了半空,却不见月华清冷地照过来。那琥珀色的月似被什么覆盖着,染了一层浊,隐约露出点点暗斑猩红。
无论是台上空中,人妖神魔,都注意到了,那点点猩红如氲湿的墨迹,越殷越大,渐渐纠缠成一片,铺开在月之当央,又沿着月的纹路渗透开去,将整个圆月涂成奇异的橙色。那橙色的月亮突地一闪,鼓胀着好似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出来,又闪了几闪过后,似是终于抑制不住,橙色的一层“啪”地碎成千片万片,于夜空中散落,飘荡着滑向平台上空。
月华冲破桎梧,倏尔大盛,照耀在粼粼碎片上,清光潋滟。那些碎片从圆月中心一直延展到试剑楼顶,漓漓碎碎地搭成三尺宽的一座桥,几曲蜿蜒出柔美的弧度,好似九天银河垂落人间。
平台上忽然响起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月亮的方向。只见月亮中心处一个人正沿着“银河”走来,广袖飞扬,步伐闲散,悠悠哉对周遭万物视若无睹,仿佛天地尽在掌握,那凌驾于一切的怡然自得让神魔看得皆心惊。
那人越走越近,最终落在试剑楼尖顶之上,那脸庞说不上有多耀人,却凛然有看透一切的了然,目光凌厉锋锐,淡淡一扫,便让人想低下头去。
婉婷被他的出现震慑住,却不是因他的神力,因他的大胆,因他孤高凌然的气质,而是他所带来的熟悉感。他的样貌她从未见过,但发于他身上的那种熟悉所带来的压迫感紧紧揪住她的心,让她几乎不能呼吸,让她也倏然意识到若要抢这天下,这个男人决不是可轻易参透的对手。
那人轻轻一笑,忽然开口,“想不到仇某一纸留书,能请来如此众多显赫的人物,看来大家对这天下皆有所图。”
平台上众人皆有一瞬间的愣愕,却又随之不自然地牵一牵嘴角,似是被那人一句话说到心里去。
倒是九华神君先开了口,“那不知仇先生将大家召集在此,又所图为何?”
“当然是想看看是否有人有资格与我争这天下。”
平台上已有人沉不住气,喊道:“这天下霸主,能者居之,有没有资格凭什么阁下说了算?”
仇先生冷眼向台上扫去,于百余人中一眼就慑住那说话之人,没有丝毫犹豫,倒是那人被看得浑身一颤。只听他不急不徐地回答:“因为只有我知道如何收服这天下。没有我,五界只能各自占山为王,想成为霸主,不过是做春秋大梦。”
“仇先生所说的办法可是那映月冰花?”九华神君又道。
“不错。世有‘冰花’,蕴天地五界灵力精华,万年而出一朵,映月而生。得者,可掌天下万物瞬息生死,阴阳五界盛衰起落。”
“老朽在天宫任神职近两千年,从未听有此一说。”九华神君似对他说的话将信将疑。
仇先生淡然地看了他一眼,道:“天宫又如何,看的不过是凡尘五界,五界之外在你们眼中也不过是一片空无。况且,天帝若不信我,又何必派你来。”
九华神君眉一皱,这人将一切看得明白,也说得明白,让人心中的阴影无处可躲。
“先生可是已掌握了这映月冰花?”缁阴烈使也不禁开口。
仇先生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不,我并未掌握映月冰花,不过到是知道这映月冰花现在何处。”
婉婷觉得他说这话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眼神总向她这边飘过来,似是对她的身份早已了如指掌,看得她胆战心惊。
九华神君微微一笑,道:“既然先生已知映月冰花在何处,又已掌握收服五界之法,自己暗中拿下五界便可,又何需将消息放出去,让大伙儿共抢这五界霸主的位子?”
九华神君这番话实际上是想说我不信你一个人有本事能收服五界,不然又何必将大家聚在这儿,与你共分一杯羹。
那仇先生自然将他话里的意思听得一清二楚。九华神君本欲将他一军,逼他承认自己能力不足,需要联合他人之手才能称霸五界,谁知他却连看都未看九华神君一眼,便说道:“仇某本是想暗中就将五界收了,但忽然又觉得一个人做太无趣,这五界霸主要抢来的才有意思,所以才将各位邀到这里,请各位施展一下手段。不过现下看来,不施展也罢。唉,”他低下头悠悠一叹,“你们都没资格与我争。”那声音里透出的虽是无限惋惜,但传到耳里,任谁都听出这是不屑。
在场众人虽都是修养极深之人,但听了此话也已按耐不住,铿锵几声兵刃已紧紧握在手里,连一直在旁无甚表情的魔界缁阴烈使也不禁皱眉。
只听他又接着说道:“不过各位既然来了,自然不能就此回去。仇某在信上承诺要摆酒招待各位贵客,那各位就请在此喝个尽兴吧。”
说罢,他双臂一展,立时有猎猎山风飞卷而过,卷熄平台之上朵朵风灯。黑云压顶,不肖瞬间已闭了星月。雪蓑山上沉夜漆暗如墨,霎时寂静无声,如坠入古墓深渊。在场众人都因这突如其来的黑暗有些不知所措,刀剑枪戟皆举至身前。
司马靳与西莫已看出情况不对,司马靳上前一步将婉婷护于身后,悄声道:“此地已不能再久留,我们快走。”
西莫亦附和,“我送你们下山。”
三人趁着黑暗悄悄从人群中退出,沿山路而下。
忽地,天空乍然亮如白昼,三人不约而同地回头,试剑楼尖顶之上,仇先生舒展的身躯后,两道闪电寒光冷冽,无声地劈开浩浩穹幕,天际撕开的裂口,狰狞着刺入地尽头。雷声轰鸣,追着闪电呼啸而来,在山峰峭谷间缭绕盘旋,声声刺入耳鼓。骤雨倾盆,自天顶斜掠而下,接成帘幕万重,砸在身上脸上,一片迷朦。
青蓝幽光再次劈下,映亮他的脸。他唇角凝着一抹深不可测的冷笑,似是天地万物皆不放入眼中。婉婷感到全身有一瞬间的僵滞,那人对这天下的胸有成竹,令人望而生畏。他隐匿在双瞳深处的森然无情在她心中搅起惊涛骇浪。他此刻的表情只能让她想到一个字,杀!
雪蓑山,试剑楼,神鬼人魔妖瞬时都褪得无声无色,他的帝国飘摇的只有遮天盖地的杀意。刻骨!凄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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