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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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平闷头抽烟,没有吭声。
月妹眼巴巴地望着泽鹏,问道:一那么,那么我们……我们怎么办呢?”
泽鹏笑了一笑道:“还是几年前的老话题阳,你们两老养了六、七个子女,每人家里住两个月,一年的日子也打发过来了,是不是?不过,”他摆摆手,制止住月妹发了急要想出口的抗辩,“你先听我说,我们沈家人向来讲道理、讲清义的,也烧得现在的子女都不懂忠孝仁义,不念养育之恩不愿意赡养老人,一时里马上要你们搬出去也有困难,所以我就采取个变通的办法,还是留你们住在园里,只不过挪挪位置……”
月妹连忙说:“那可以的,那可以的,随便哪间都可以,我们俩腿脚还灵便,不怕上楼梯。”
月妹知道沈泽鹏将二楼的那间原来的沈源卧室已收拾干净而且一隔二了,专用来安顿沈源和泽藤,还以为泽鹏要让他俩换住到那一间里去。
沈泽鹏又笑了笑说:“那好,我马上叫藤姨收拾一下,让她把她那间房腾出来,你们可以马上搬。以后他们老两口住这间,小藤姐姐跟幼藤姨甥俩住二层那间,大家都方便了。”
还不等福平和月妹反应过来,他就甩门走了出去。
遍寻木着,沈泽鹏估计那紫藤是在花园里了。
他先是寻到了沈源的卧室。轻轻敲了门,没人应,门倒是虚掩着。他推门进去时想了起来,昨晚在美心酒家的为老父和姐姐所设的接风席上,那沈泽藤跟幼藤因为同在水泥行业中,谈得津津有味地,最后讲定第二天一起去龙华水泥厂,由幼藤带了泽藤去见他们的林厂长、参观并交流一番。想必她俩一早就候在乌鲁木齐路口,等着搭了林厂长的桑塔纳夫龙华了。
一隔为二的房间内,外房空着,乱七八糟地扭着泽藤的风衣、高跟鞋,蛇皮手提包之类,里屋的沈源,沉沉地睡着,瘦弱的身子埋在软软的大床中间,像个婴儿一样。泽鹏望了一会老父亲,心里不免有点酸楚。他走时他太小,他对他毫无印象。待到见面时,他却已经成了只会吃只会拉的痴呆人,一具活着的木乃伊了,沈泽鹏身为人子,不由得徒生了一种怜悯和感慨。他在世时间不会太长了,他想,所以无论如何要尽快办妥一切与他有关的事宜!
他又去那偏楼二层找了一下。屋里整整齐齐简简单单而且充溢着一阵阵清香。紫藤在房里放了好几盆早放的秋菊,橱上的花瓶里还插了几枝金桂。“不是挺好的一间房吗?”泽鹏想,“上海滩上的困难户,成千上万,觅也觅不到这么一间住房呢,让那福平月妹两个人住,够便宜他们的了!”他忽然想那月妹,竟然还以为要让他们搬上红楼二层,不由得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他在花园的紫藤棚下找到了紫藤。远远地向她走去时,她并没有发现。他望着她非常怪异地低着头,在那几株如大蟒般虬曲缠绕的粗藤主干分转悠着,好似在寻觅着什么。因了昨日在机场时见到老父痴呆惨状的那种突如其来的刺激,他在一时里以为那六十多岁的老紫藤大概也有点不对头了。紫藤腰腿不便,平时很少作出这种形体动作,虽然常到这紫藤棚下,也多是静思默坐,最多是为紫藤浇点水,今天却是怎么了?
他走近她时不无担心地喊了一声藤姨。
紫藤吃了一惊。抬起头又艰难地直起腰,看见是泽鹏,她才轻轻嘘了一口气。泽鹏诧异地望望紫藤刚才寻寻觅觅的地方,没看到别的,只看到许多蚂蚁正在很努力地搬动一只半死的知了,他忍不住笑了。早听说过人老了会童心复萌,没想到这老紫藤也会这样。他一边扶紫藤坐在树下的水泥石凳上,一边开玩笑;“藤姨你在觅宝哪?”
“是呀,”紫藤说,“你藤姨觅到了宝库,就要喊‘芝麻、开门了!”’
泽鹏并不理会紫藤的笑话,只是把迁走福平月妹、让紫藤伴了沈源搬入的打算说了。
紫藤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她近年虽然体力大衰智力却未退化,非但不退化,而且还日益明察世事人心,进入任你有千方百计、我自有一定之规的睿智境地。她明白泽鹏总想拔了福平月妹这颗眼中钉、而又要利用这用熟了的老两口的精明盘算。她不去揭穿他,但心里有数。她对泽鹏说,你父亲几乎是全瘫,根本就不能自己驾驶自己的轮椅,动一动都要靠别人,所以住一楼与住二楼对他来讲,无所谓。昨晚你小藤姐不是说了吗,他们住在台湾时,你父亲的卧室也是在二楼的。若说轮椅上下不方便,那就把轮椅放在大厅便罢,他要真下楼来,家里那么多子孙,谁不可以扶一扶背一背?我看你父亲,皮包骨头,恐怕也不过八、九十斤重的分量了罢!泽鹏说,藤姨你何必舍不得搬出你这期西的偏楼呢?你和父亲分离了四十年了,后面还能有几年?何必再这么分居两楼两室呢?紫藤苦笑道,都这么老了,还谈这个?算了吧泽鹏,别为这一间两间屋费心了,正像你说的,你父亲也罢,我也罢,福平月妹也一样,还能有几年工夫?让我们各得其所,安度晚年吧!听说有家部队的医院,专治老年性痴呆症的,你倒是快去打听打听才对,看能不能让你父亲好转些,至少神智可以清醒些,这才是当务之急呀!
泽鹏劝木动她,又木能像对待福平月妹般对待这位老父不断念叨着要“与她结婚”的事实上的继母,只好悻悻离开了那片紫藤花棚。步入大厅时,正遇守候在门口的福平。那又胖又结实的老福平沉着脸,声音赛似发自深井,问道:
“什么时候要我搬?”
泽鹏不看他,只是挥挥手说:“拉倒拉倒,就算我从来也没说过I就这么对付着吧!”
中午时分,泽藤就坐了出租车从龙华匆匆返回。她惦记着老父,怕上海的家人不知道怎么伺候他,弄得一塌糊涂。那出租车驶到大铁门前,泽藤让司机接见下喇叭,可是喇叭刚按响,泽藤自己就笑了起来,心想,我把这里当成台湾的宜兰了,以为一按喇叭就会有人来开门呢1她连忙对司机说抱歉,请结帐吧,我这就下车。不料话音刚落,那带铁环的大铁门还真的哗啦啦地开了,开门的是头天晚上已经见过面的福平大伯。
出租车峻地驶进了花园,停到了红楼前的水泥地坪上。
钻出车,沈泽藤就看到那向阳的水泥地坪一恻、晒衣绳上,如万国旗般迎风飘扬着许多被单、床单、内衣裤之类,那位瘦瘦的但结结实实的叫月妹的老妇人,正在将一套睡衣裤晾到绳子上去。
沈泽藤苦笑着摇摇头,边上台阶边招呼着月妹:
“小福妈妈,真不好意思劳驾您了!”
月妹回头答道。“没关系,别客气!只是忙坏了你妈妈了!”
泽藤的担心没错。头天晚上在美心酒家的那顿接风酒席实在太丰盛了。桃源由泽藤喂着,食欲大开,能够活动的左手总是指着那一大只塞了一肚子糯米、蒸得酥烂又肥又香的八宝鸭,后来又盯住了一碗火腿蛇羹,喝了又喝。他吃得太多了,上午醒过来后,完全控制不住,便拉了一床。紫藤不时地来看看他,见他熟睡便悄悄走开,后来见他醒了,才走到了他的床前。他不认识她,但却用左手拉扯着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嘴里呜呜作声,比划着要紫藤给他收拾掉。紫藤起先不明白,但见他木然的脸上出现了焦躁的痛苦。便凑近了问他,怎么了,你怎么了?于是便闻到了一股秽气。她掀起被子一看,禁不住啊了一声,眼泪如线般淌了下来。
沈源非但精神痴呆,连大小便都已失控,这是她没有料到的。她一面哭着,一面艰难地移动自己僵硬的身躯,动手为沈源擦身子,换上干净衣裤,还换了床单。干这一切,耗了一个多小时。她力不从心了。曾经起过下楼来找月妹帮忙的念头,而且那白曼娜也就在卫生间的那一边。可是她还是决定自己一个人干。她不愿让别人,包括儿媳妇看到沈源的如此惨象。自己还没到完全不能动弹的地步,可以、应该、也愿意侍候自己的沈老爷、沈源、阿源!可是当她脱下了他的衣裤,用温水擦拭着他时,她的眼泪,便怎么也止不住了。她不得不常常停住自己的手,大喘几口气,把冲上喉头的拗哭压回去,变
成一种呜咽、一种抽噎。那抽噎和呜咽,伴随着沈源被擦拭时发出的愉快的哼哼声,成了一种奇特的音响,传回到她自己的耳里,如尖刀利锯殷切割着她的心。四十年了,她是第一次再次触摸到他的身体。这哪里还是他的身体呵!他的结实的肌肉哪里去了?他的富有弹性的皮肤哪里去了?他浑身的力气哪里去了?他周身上下只剩下了松而皱的、一拎就可以拎起一大片来的、一碰就碰下纷纷扬扬的干燥的皮屑的老皮,他的肩骨、盆骨甚至两臂和两腿的关节,都尖棱棱地突出着,碰上去都格痛了手!他浑身瘫软,任由紫藤左拨右动,提起放下,除了那条左臂,已经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他哪里还是她的沈老爷、沈源、阿源啊!他只是一堆会呼吸的骨头和皮肉罢了!
收拾停当,房里的脏衣物已难得像小山一样。紫藤开了那扇两室共用的卫生间的门,将所有的衣物浸进了那只大浴缸,先用水冲洗掉了秽物,再泡上洗衣粉,又在卫生间和沈源的卧房里喷了一些花露水。干完了这一切,她拭干了自己的眼泪,才下楼去,找到月妹,让月妹上楼来,帮她一起洗净那满满一盆的东西。
月妹下去晾晒了。她浑身如抽了筋般发了软。沈源舒舒服服地埋在干干净净的被子中,又沉沉地睡了过去。紫藤拉了一把椅子,坐到了他的旁边。睡着了的沈源面容平静,那方正的脸庞、高高的眉骨、紧抿的嘴唇,还依稀保留着原先的轮廓。他头发全白,唯有唇上领下的胡子还有点黑白相间,硬硬地连成了一个图。紫藤从床头边夜壶箱里,找到了一把小小的旅行剪刀,伏到他的头边,小心地给他修剪起来。因为没有带来老花镜,她剪得很慢、很慢。
津藤轻轻推门进来时,正见到了这一幕。她在门口停了良久,百感交集。她服侍过父亲,知道年迈体衰的母亲一上午干了些什么。从小离开母亲,母亲于她原先只是一个概念。可是回家不到一天,她已经深深感受到了母亲对父亲的爱,也明白了母亲是如何千辛万苦地拦住了整个紫藤花园。怪不得上午幼藤在龙华厂里谈起时竟说。“在我心里,我外婆是最伟大的女性,便是撒切尔夫人、居里夫人,也及不上她!”不过十几个小时,泽藤就已完全消解了对母亲的陌生感和疏远感,而此刻亲眼目睹的母亲对父亲的爱怜和深情,更是极大震撼了她。她抑制不住自己,一下子扑了上去,跪到紫藤面前抱住了她的膝头,把消满了眼泪的脸伏到了她的腿上。
“妈——妈妈!”她痛哭着,“我苦命的妈呀!”
下午三、四点钟后,本来是秋高气爽的大晴天,忽然积起了一层层白云,阵阵凉风吹来还带了一股股寒气。月妹判断道,这天保不住了,恐怕不到天黑就要下雨,于是就把红楼地评上晾着的半干不干的衣裤被单之类,统统报移送了大厅。大厅虽然已整修一新,天花板上还根一道竖一道地拉了许多红红绿绿的闪闪发亮的彩条纸,好像是个专业的舞厅似的,但那铺了红地毯的螺旋形扶梯下,当年十几户人家用挂拖把扫帚的地方,还是有几根细细的铅丝拉着,专用来解决下雨天晾干衣服的问题的。沈源换洗下来的东西实在多,竟就把四、五根铅丝全都占满了,长长短短的五颜六色,好像是那教师节里专卖给穷教书先生滞销积压商品的展销会似的。
张宗元和沈泽鲲带了一个老中医,坐了进步进修学院的校长专用车——一辆崭新的“皇冠”匆匆赶来。那位老中医是报上多次介绍过的专治老年痴呆症的名医。他的小儿子是沈泽组的学生,大孙子在进步进修学院就读“托福强化班”,于是年近七十的老名医难却沈、张两人之邀,破例上门出诊一次。其实这出诊完全是一种对家属的心理安慰,老中医那套秘方是放之四海而告准适用于一切患者的。沈氏家族迎候了他,又是阎家忙乱一场,到送走这位名医时,已是下午五时许,那天上,还真的渐渐沥沥地飘起牛毛细雨来了。
张宗元也要随车走,沈泽鹏却坚决不允,一定要留他吃晚饭,说是买好了十五斤阳澄湖的清水大闸蟹,无论如何要张校长赏光品尝。泽鲲也在一旁附和,不让他走。张宗元无奈,只得留下,吩咐司机晚上再来接他,回头对泽鹏笑着说:
“蟹不是白吃的,要我做啥,现在就说吧!”
泽鹏也笑了:“张伯真是爽快人,我们家沈海要一张‘托福’考试报名单,他的女朋友要免试进强化班。我知道你手头有照顾名额的。”
“行啊,明天我派人送来。”
“那,报名费多少?一百七十还是八十?”泽鹏摸着口袋。
“不用付了,又不是别人需要,自己家小海么!”张宗元摆摆手,又说:
“其实呢,你不用清我吃蟹,也一样可以办成这两件事。”他动手挽袖子,“蟹在哪里?我来扎,保证蒸熟了,一只蟹脚也不断。”
泽鹏说:“何须烦劳大校长?福平和月妹在干,曼娜在旁边看着哪!我也过去照应一下,吃蟹的调料是务必我去配一配的!综哥,你陪张伯聊聊,那边酒柜里有法国香按,你0相己动手,先喝点开开胃!”
他滞济洒洒地离开了大厅,留下他们父子俩谈知心话。
“知道他为什么留下我吗?”张宗元报了一口香按,问沈泽鳃。
“吃星呀!”他儿子老老实实地答,“听说压价飞涨,一斤要好几十元了!”
张宗元无声地笑笑,说:“我估计,今天这席狂妄,是你兄弟开设的一场鸿门宴——倒不是要拼杀刺杀个难,而是要彻底摊牌,分劈你们的沈氏家产,包括上海的和台湾的。留下我来,既是让我做个公证人,也是再一次提醒大家注意你的非搞系身份!”他沉吟了一下,忽然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叹道:“哦,可心,这才真是你的儿子呵,你的儿子!”
邵阳澄湖特产的清水大蟹,是沈泽鹏亲自跑到十六铺的集市上,一只一只挑选了来的,每个都有四、五两重,雄的满膏、雌的满黄,那肚脐包又个个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污泥。小海限咪咪翻了几个出来玩,只见里面的层牙严然像传说中的法海和尚,长长的眉毛,披着袈裟,盘了腿端端正正坐着。泽藤照旧坐在沈源的轮椅旁,用筷子挑了膏黄喂他,紫藤在另一侧,剥出蟹肉来,蘸了调料塞到他嘴里。沈源满嘴牙已掉得一颗不剩,吃饭时,泽藤给他套上了一副假牙,他竟然把那油炸的苔条花生嚼得喀嗡嗡地响,脸上现出极为满意的表情来。紫藤想起他年青时很爱喝红葡萄酒,便用调羹盛了些许喂他,没料到他竟一下子品出了这美味来,伸出了左手臂,去抓那只盛满了红葡萄酒的高脚杯,把整杯酒都打洒了。幼藤忙站起身收拾,沈海和咪咪忍不住吃吃笑,而紫藤却又淌下了泪来。
蟹黄蟹肉剔净吃完后,只有那三个年青人,还对一桌蟹脚蟹钳感兴趣,那中年老年的两代人却都一个个在**嗝了,而沈源,竟就靠在轮椅上睡了过去。那轮椅是可以调节的,沈泽藤用脚踩了几下,坐着的沈源便缓缓地躺了下去,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沈海和咪咪又笑,那沈海说道:
“还是爷爷活得开心,吃完就睡,什么都不用操心。”
这话说得不伦不类,极不合时宜,大家都装作没听见一样,连那咪咪也嘟起了嘴,狠狠地踩了沈海一脚。
沈泽藤因喝了不少酒,脸红红的,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她并没有太计较沈海的胡说八道,倒是接上了他的话,开口道:
“你爷爷没病的时候,可是个最会操心的劳碌命呢!每天不过了十二点钟决不会上床,早晨不到五点钟就会醒来,他如今是在补足以前欠睡的觉呀!”

沈泽鹏顺势问道:“父亲总是在操心他那些厂务?厂里的事就他一个人管吗?”
“是的。”泽藤答,“他是个自己干来不及、别人干不放心的人,病倒之前,拉了拐杖还天天到五公里外的‘华申’,一天都不肯脱班的。”
“先进工作者。”沈海说。他想弥补刚才失言的过失,结果这个玩笑又开得莫名其妙,而且打断了他父亲沈泽鹏好不容易开始的话题。沈泽鹏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儿子却又浑然不觉。
沈泽藤还是没有感觉到什么。她以为大陆的青年人就是这么措词用语的,就好像台湾的女孩子总爱用“好喜欢好喜欢”“好开心好开心”一样。她取过桌子上的餐巾纸,抹了嘴,又擦了手,然后从沈源轮椅的下方,一个方方的踏脚板上,拎出了一个长方形的小巧精致的旅行包来,拉开拉链,先是抽出了几张纸,然后又拿出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装玻精美的盒子来。
“妈,”她对身旁的紫藤说,“我这次回来,因为要照顾阿爸,不能带太大太重的东西,所以只好找一些小件的礼品买,这是给您买的两枚戒指,是结婚用的鸳鸯对戒,待你和阿爸办了手续,你俩一人戴上一个吧!”
紫藤很有点尴尬,说;“你何必呢,都这么大年纪了……”
沈海论过来,揭开那盖子一看,叫了起来,“啊哟,好漂亮,一公一母两只鸟!姑妈,以后我跟咪咪结婚,也给我们买两个。”
“行啊!”泽藤说,揭过另一个盒子的盖子,“这里两根项链,一根白的,一根黄的,就是给你的,祝你们将来幸福!”
她的声音忽然有点发涩,目光转向了沈泽鳗。扶哥,”她说,“知道你是读书人,学的又是文科,实在想不出为你买什么好……”
“我不要,我不要,”泽鲲连忙说,“你和父亲回来了,就是大好事,我见到你……”他连忙打住,差点把“就像见到大藤一样”说出口来。他毕竟还是没到犯傻的地步。
沈泽藤却从旅行袋里掏出了一个沉甸甸的皮革小包,送给他:“这是一架美能达相机,精确度很高的,你可以用来采风去或者用来拍资料。”
“我不要不要,”泽鲲说,“我有一架傻瓜机,用得很顺手的,泽鹏喜欢摄影,给泽鹏吧”
泽鹏笑着说。“藤姐特意为你置办的,你可不能这么推辞呀!”
“就是,恭敬不如从命嘛!”白曼挪呼应道。
“泽鹏弟的一份在这里呢!”泽藤说,向他们夫妻俩送过一张纸去。“这是一套摄像器材的境内取货单,包括一台摄像机,一台放像机和一台彩电。泽鹏弟这几年为这个家费了不少心,我这个当姐姐的,这份心意请领受了。”
泽鹏笑着,并不接那份领单,让身旁的白曼哪代伸了手,以显示自己并不受宠若惊感恩戴德。区区一套摄像器具算什么,他心里想。羊毛出在羊身上,所有的开销,不都是耗了我们老头子名份下的钱财?你沈泽藤,不,应该说是田小藤,不过就是位了几十年生活在老头子的身边罢了,所以才这么大手大脚地送礼做人情!按道理上说,你所花的,都是应该传到我手里来的遗产,你这不是借花献佛是什么?心里这么想着,他那笑容也开始变得愈来愈僵硬了。
泽藤哪里猜得到老弟的这番心思,还在那里以救世主的姿态分发着礼品。她给了幼藤一架小巧精致的立体声收录机,另外送给咪咪和幼藤一人一副带宝石坠子的金耳环。她拿出了几个袖珍计算机,往桌上一放,说,这东西在外头很贱,听说这里送送人挺好的,我就随手买了几个回来,家里以后用来做礼品吧!她甚至还从旅行袋里掏出两块衣料,跟紫藤说,没想到福平月妹还健在,动身时没想到他们,这两块衣料,本来也是随便带带的,妈你就转送给他们吧。最后,她从自己的小钱包里掏出了一样东西,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走到张宗元的面前。
“张伯,”她说,双手递上一块小巧的手表,“这是可心妈妈的遗物。自从知道了家里的情况之后,我就一直细心地保存着它。我想,或许你是这世上最珍惜它的人了,所以特意把它带了来,张伯您收下吧!”
张宗元怎么也不会料到泽藤会出这一招。再沉稳老辣冷静明智,也挡不住那股在心底深处尘封了数十年却终于还是汹涌冲出的酸苦之情了,他伸出瘦骨磷磷的颤抖的双手,接过那只他认识的、多次帮了她摘下戴上过的手表,一言不发地两手相合紧摸到手心。那雪白的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趁今天合家团聚,一个不少,我想把沈氏在台湾的产业情况,跟家里人说一说。
“由于各种天灾**,‘华申’厂已濒临破产。
“我在;临离宜兰前,办理了一份财产公证,这里是一份明细表,我复印了几份,大家可以一边听我说,一边对照着看。
“第一栏是资产登记,分两大项。一项为‘华申’的资产;一项为不动产,即宜兰的紫藤花园的房产。
“‘华申’目前的地产、房产、设备、运输工具、积存原料、半成品、本销售成品,合计价值约六千万台币。另有石山、粘土取用权共约价值三千万,全部合计为九千万。
“宜兰的住宅,包括地产、房产、花木、设施、家具,共计价值五千万。
“两项合计约一亿三千万。
“但是,从一九八五年开始,华申’的经营就开始走下坡路,所入不抵所出,至今年六月底不得不正式停工停产,而所负债务,包括税金、动力教、原料购入款。职工遣散费,已达九千五百万台币。
“另外,自前年父亲大中风后,我们在台北基隆两地求医住院,耗资也十分巨大。所用医疗费用,有的以现金支付,有的则采用转帐方式,由医院向我们名下的帐户索取。
“由于‘华申’帐户早已赤字累累,医院的款子实际上也拖欠着。到我们这次离台时,所欠款额大约是五千万台币,具体统计数字,可看另一张明细表。
好两项债务合计数额,是台币一亿四千五百万。
空就是说。即使我们转让了‘华申’,拍卖了宜兰住宅,也不够抵付我们所欠的债务。
“按照台湾的债务法,业主若是资不抵债,经公诉便要被判入狱。
“我们这次申请回乡省亲时,曾因经济上这个原因而拖延了两个月。我知道阿爸归乡心切,他的身体状况又不允许再拖下去了,在不得已中,我便动用了阿爸名份上的最后一笔资金,就是存在花旗银行里的十万美金,以此作申请离台的保证金,事实上,这笔款子,差不多正是沈氏产业与债务之间的差额。
“很简单的加减法:正数与负数正好相抵,阿爸辛苦一世,如今却成了几乎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万幸的是,他在这里还有一个家,还有多年的老朋友张伯、福平伯、月妹大妈!
“我的打算是,陪阿爸一段时间后,留下他,尽快返回宜兰。我得去了却了那许多债务。万一还有亏空,需要坐牢,那么我就去尝尝那味道罢。”
一顿热腾腾、喜洋洋、红堂堂的蟹宴,经沈泽藤这一番即席演讲,立时三刻转换成凄惨惨、冷冰冰、灰蒙蒙的尴尬场面。好似那出了殡仪馆由葬家主办的豆腐羹饭一样,谁都不再开口。只有那位当事者沈源睡得呼呼的、鼾声一高一低像在吹着口哨。沈泽鹏的脸色变得铁青,眼睛狠狠地盯着沈泽藤。这桌面上有老有小,不太好说话,他想等散了席后,他一定要单独抓住她,要她说说清楚,好端端一个“华申”,怎么一下子会办成这个样子的,她在老头子病倒之后,到底是怎么代理经营之责的?娘的,问也没用了,败也败光了,就是败在你这个丫头胚子养的手上,你真要去坐牢,也是活该!沈海最耐不得这种冷场,凑近了咪咪的耳朵悄悄说:“完蛋了!还指望她担保我出国呢!”这话虽然说得轻,但因为餐厅里静得出奇,结果所有人都听见了,咪咪一脚端下去,那沈海哟了一声,喊起冤屈来:“我也没说错呀!谁不指望这一回……”
他的话还没说完,沈泽鹏一拍桌子,怒喝道:“闭嘴!谁也没指望什么!回你自己屋去!”
沈海还想抗辩,咪咪一把摸住了他的臂膀,就想把他往外拉。那张宗元感到自己已不宜久待,也站起身来说道,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访。沈泽鹏板着脸理也不理,心想你倒溜得快,拿了我妈的那块手表!虽然只是瞄了一眼,他已看见了那是一块金表,连表链都是赤金,而且还是劳力土牌的名表,价值上万元!泽综随之立起了身,对泽藤说,我去送送,待会儿就回来,再跟你好好谈谈,你可干万不要想不开,是不是回台湾,我们以后再议好吗?泽鹏禁不住哼地冷笑了一声,只差骂出声来了:纯粹是一个杂种!还用得着你来浑充长子,尽这个地主之谊了?谁还看不出来你是迷上这个败家精了?你还想留下个她来,在这紫藤花园里再占一间屋味?他这么咬牙切齿地想着,一旁的白曼娜却误解了他的意图,忙忙地说,哟张伯,可千万别把我们家小海和咪咪报名读英文的事忘了呀,她了句话刚说完,泽鹏却又对她怒吼道:“还有屁的用!不要了!叫你儿子去清管站报到去吧!”
这一片混乱中,独有幼藤端坐不动,还在有滋有味地剥着啃着一只又一只蟹脚。那俏丽的脸上挂着一种冷冷的微笑。她好像在看着一出有趣的闹剧,而且还已经知道了那个结尾。她只是略微给了点关怀给她的阿姨:将一条又一条雪白的星脚肉塞进泽藤的嘴里,而泽藤,显然已经意识到了泽鹏的扫兴、失望和暴怒,嘴里机械地噙住了餐肉,一双大大的杏眼,却开始汪上亮晶晶的泪水了。
所有的想溜的人都还没出门,想发火的人还没正式升火,想界的人还没来得及嚎啕,那静坐于沈源身旁的紫藤,开口说了话了:“都跟我来,到紫藤花棚下去!”
雨丝很密,风很大。虽然有紫藤枝叶密密地遮掩着,沈氏家族一干人还是被淋湿了,一个个的头发都粘在额角上。尽管如此,没有一个人离开,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看着福平和幼藤两个人挥着铁锹,一锹一锹地挖下去,甩出泥来。那泥土还未被细雨湿透,愈往下愈干燥,福平和幼藤的额头都已渗出汗珠来。“你去换幼藤!”泽鹏吩咐一旁张大了嘴看傻了的儿子沈海道。他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并且已经在那久远的回忆中,依稀想起紫藤曾经说过的什么,好像是父母临走留下过什么似的。他的心,剧烈地狂跳起来。
沈海还未及上前,只听得“咪”的一声,福平的铁锹碰到什么了。他把锻一扔,随手抄起地上的另一把家伙,在泥土里挖掘起来,一旁的泽藤看清了,那把家伙是一把安了手柄的刺刀,曾多次听两个父亲,沈源和田大勤都提到过的、用匿名包裹寄来的日本人的刺刀!多愁善感的她,没有去注意到那个挖出来的大瓮,倒是又因了发现这么一件纪念品而流下了眼泪了。
一旁的幼藤,也一样挖出了一个大坛子。
“往左一点,还有。”坐在树桩形水泥石凳上的紫藤轻轻地说着。泽藤为她打着伞,她无力地把头靠在女儿的身上。
那只裹了油布的早已锈蚀得如马蜂窝般的洋油箱,也被挖了出来。
显然是早有准备,紫藤花棚下预先就放好了两只折叠式的旅行车。福平将它们打开,推到那三个沉甸甸的箱坛前,咳咳几声,将它们扛上去,与幼藤两人,一人一车,向红楼推去。
沈氏家族所有的成员,默默地跟在后面,重又返回了大厅。
金银首饰、钻石绿玉、金条金块、金元宝,甚至还有一尊金铸的观音菩萨和一尊金罗汉。
数以千计的银洋,十几枚银锭,还有一大捆花花绿绿的没人认识的钞票,发了霉都粘在一起如同那炸飞了的高升鞭炮。
刚才开设过蟹宴的长条餐桌上,铺满了、堆起了、摊开了这些东西。所有的人依然只是沉默。只有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轮椅的沈源,在长叹短嘘地打着香甜的鼾。
“这些东西,”紫藤开了腔,她的声音疲惫不堪,好像她刚刚跋山涉水行万里路走到终点。“值多少钱?”
没人说得上来,只有人在喘粗气。
“够不够还债?”紫藤将目光转向泽藤。
泽藤点了点头,说:“有余。”
“那就给你爸治病。”说完这句,紫藤艰难地站起了身。幼藤枪上一步,扶住了她。
“等等!”沈泽助大喝一声,拦住了她们俩。
紫藤站稳身子。冷冷地望住他,好像早就在意料之中似的。
“这些……财物,”沈泽鹏如同刚从河里钓到岸上来的鱼大张了嘴,急促地呼吸着,嘶哑了嗓子问:“是谁的?”
“沈家的。”
“好!是谁让你理到地下去的?”
“李可心。”
“好!有没有给你…什么凭据?”
“没有。”
“好!好极了!那么我要问你了,既然是沈家的财产,既然是李可心委托给你保管的,你有什么资格支配?”
“那么你说,谁有资格呢?”_
“我!只有我!”沈泽鹏的双眼瞪得犹如铜铃,“我既是沈氏摘传,又是李可心的亲生,只有我,才有权继承这笔财产,支配这笔财产!”
幼藤忿忿地插了嘴:“二叔你怎么能这么说1外婆支配这笔财产也并不是为了她自己……。”
沈泽鹏横眉立目地打听她:“轮不到你说话,我这一辈还没死呢!”
幼藤毫不客气地反问他:“你的上一辈不是也还活着?沈家业主我外公不就在这里吗?”
“啊哈哈哈!”沈泽鹏狂笑几声:“他已经完全失去了自控能力,对自己的行为不负任何责任了,当然的继承者非我莫属!”
“当然的继承者是我外婆!”
“你外婆?你外婆跟我们沈家有什么关系?她只不过是沈家雇用的一个佣工罢了1她刚才已经说得够清楚的了,所有在场的人都可以作证,这些财物,是我们沈家的,而委托她收合的,是我母亲!财产的归属,还能有什么争议?谁要是还想从我手中夺去这所有权支配权,我跟他打官司打到天边去!”
紫藤不再开口,只是默默地、眯起了她的老花眼,仰头打量着面前的这个凶神恶煞般的男子。这就是泽鹏吗?她问自己,这就是那个圆圆脑袋、终日像个皮球般滚来滚去、缠在她脚跟边的小泽鹏吗?这就是那个每个夏天夜晚,都要她摇着蒲扇不歇手地扇才肯入睡的小泽鹏吗?这就是一上街就紧紧拽住她的手、走累了就要她背着、趴在背上不肯下来的小泽鹏吗?这就是那个喝粥总要让他喝最稠的一碗、吃菜总要让他多吃一筷的小泽鹏吗?这就是那个系上红领巾要她奖励一只盼望已久的乒乓球拍的小泽鹏吗?这就是刚学会画画就很像模像样地为她画了一张一点也不像她的肖像的小泽鹏吗?这就是当她终于用定息为他建了一个画室,他开心得抱起了自己转了一圈的泽鹏吗?这就是被押在学校保卫科面无人色神志恍馆见了她就抱头痛哭的泽鹏吗?这就是在那精神病院里用凄惨的目光从铁栅里往外望着她的泽鹏吗?这就是曾经用那么恳切的语气对她说过我永远不会忘记报答你的泽鹏吗?啊啊,这难道就是他的真正的最后的报答吗?
她对大厅里后来发生的激烈的争执一无所知。、她被幼藤和福平搀扶着返回了自己的偏楼二层小房间。她一头栽倒在那板床上,昏睡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醒来时,看到了法院送来的一张传票。沈泽鹏已向法院起诉,控告她隐匿沈家巨额财产达四十年之久,在被迫交出后又企图侵吞。诉众要求将此笔财产判决给当然的继承人沈泽鹏并确认其支配权,同时要求被告田紫藤承担法律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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